李春燕 吳繼剛
摘 要:《慧琳音義》引書《風俗通》中的“匡”字,記錄詞“廷”。由于構件訛變,“廷”字異寫作“ ”,與“匡”的異體字“ ”成為同形字??坦の茨鼙鎰e字詞關系,誤判為“匡”字。文章還由此考察了漢簡、漢魏六朝碑刻、敦煌卷子等材料的今文字構件中“廴”訛混的兩條路線,認為混用的構件具有雙向類推作用,并糾正部分碑刻文獻中釋讀的訛誤。
關鍵詞:“匡”;“廷”;構件;異體字;同形字
中圖分類號:H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5-0189-02
《慧琳音義》在解釋“盜塔寺物”時引用了《風俗通》:“《風俗通》曰:寺,司也??镏蟹ǘ日咭?。今諸侯所止皆曰寺也。”“匡之有法度者也”,不辭。校之《慧琳音義》和《玄應音義》,《慧琳音義》詞條“寺庿”釋義亦引用了《風俗通》:“《風俗通》曰:寺,司也。廷之有法度者也。諸侯所止皆曰寺庿?!薄缎袅x》釋詞條“寺庿”時亦如此:“《風俗通》曰:寺,司也。廷之有法度者也。諸侯所止皆曰寺?!薄墩f文·寸部》:“寺,廷也,有法度也。”朱駿聲《說文解字通訓定聲》:“朝中官曹所止理事之處?!薄蹲髠鳌る[公七年》:“發(fā)幣于公卿?!倍蓬A注:“詣公府卿寺?!笨追f達疏:“自漢以來,三公所居謂之府,九卿所居謂之寺。”對校表明,“匡”當為“廷”字之誤。但“匡”、“廷”二字構件懸殊甚大,“廷”為什么能夠變成“匡”呢?
“廷”由構件“壬”和“廴”組成。從“廷”到“匡”,兩個構件都發(fā)生了變化。先來看構件“壬”的變化?!叭伞钡谝还P由撇變橫,成為“王”,這是筆勢之變。這種變化戰(zhàn)國文字已見,如作秦文字作“ ”,漢魏六朝碑刻亦屢見,如東晉《石尠墓志》作“ ”,東魏《李挺墓志》作“ ”,東魏《蕭正表墓銘》作“ ”。構件亦類推,“庭”,北齊《韓裔墓志》作“ ”;“霆”,北周《華岳廟碑》作“ ”;“挺”,北齊《狄湛墓志》作“ ”。①在敦煌文獻中,亦有體現,如“庭”,《金真玉光八景飛經》“天魔承空發(fā),萬精駭神庭”作“ ”;“挺”,《正名要錄》“右依顏監(jiān)字樣甄錄要用者,考訂折中,刊削紕繆”作“ ”②。
再看構件“廴”。構件“廴”變成“匚”是問題的關鍵。這個變化有兩步,第一步是“廴”變成“辶”,第二步是“辶”變成“匚”。
在漢魏六朝碑刻中,“廷”,西晉《石尠墓志》作“ ”,北周《寇熾墓志》作“ ”,東魏《張滿墓志》作“ ”,北魏《元暐墓志》作“ ”,北魏《青州刺史元湛墓志》作“ ”。由此可知“廴”的演變軌跡是:
演變的最后一步是關鍵,構件“辶”的后兩筆異寫作“ ”,連成折筆。但這與構件“匚”仍相距甚遠。只要清理出中間環(huán)節(jié),問題的死結就解開了。材料所限,碑刻中“廷”異寫作“匡”的例證暫未發(fā)現,但碑刻中“匡”字除了多數形體作“匡”外,尚有四例作“ ”:北魏《吊比干文》作“ ”,北魏《元孟輝墓志》作“ ”,北魏《元靈曜墓志》作“ ”,北齊《司馬遵業(yè)墓志》作“ ”。結合“匠”字的形體,北魏《劉雙周造均塔記》作“ ”,東魏《劉雙周造塔記》作“ ”。這些給我們提供字形上的啟發(fā)與支持:“匚”的第一筆“一”變成“丶”,使得構件“ ”等同于“匚”,導致“匡”的異體字“ ”與“廷”的異體字“ ”的訛混體“ ”同形。也就是說,“ ”字記錄了“廷”、“匡”兩個詞,成為同形字。刻工未辨別字詞關系,誤刻為“匡”字。由此可見,構件“ ”到“ ”的變化是最關鍵的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在“辶”變成“ ”的過程中,一部分“辶”變成“ ”。這一點,在漢魏六朝碑刻的“廷”字上未發(fā)現該變化,在“延”字上卻體現出來:北魏《元廣墓志》作“ ”,北魏《安樂王第三子給事君妻韓氏墓志》作“ ”,東漢《張景碑》作“ ”,北魏《李蕤墓志》作“ ”,西魏《鄧子詢墓志》作“ ”,北魏《元偃墓志》作“ ”。可知“廴”的演變軌跡是:
上述演變過程中,第二步與第五步最為重要:前者衍生出“丶”畫,后者消失掉“丶”畫,這使得“廴”最終變成“ ”。
由上可知,構件“廴”的訛混有兩條路線:
從“廴”到“ ”∕“ ”的變化表明,構件的形成有一個發(fā)展過程。
總之,由于部件混用,“廷”字變成了“ ”,這也是“匡”字的異體字。一個漢字里處于上部的點和橫很容易互換。所以“ ”就成了“廷”和“匡”兩個字的同形字,由于刻工沒有理清“ ”字與“廷”、“匡”兩個詞之間的關系,刻為“匡”字,謬以千里。幸而《慧琳音義》引《風俗通》不止一處,且有《玄應音義》旁證,否則,后輩學者在利用文獻時又會遇到一個人為的錯誤。
之所以產生這些異體字,是漢字異寫即構件內部略有變異造成。異體字,根據其形體結構產生的不同方式,不同途徑,不同結構關系,可以把它分成異構字和異寫字兩大類。異寫字有改變筆形、增加筆劃、減少筆劃、構件內部略有變異、構件位移、構件拆分重組等六種類型。
“廷”變成“匡”屬于第四種類型:構件內部略有變異,這最終導致構件混用。構件混用具有類推作用,產生一批類推字。而且,“廴”與“辶”、“辶”與“ ”的混用是雙向的,分別類推出一批字。
在漢魏六朝碑刻中,“廴”與“辶”的雙向混用都有多例。
“廴”作“辶”。在碑刻中共“建”、“延”、“廷”等3例。如“建”,北魏《寇猛墓志》作“ ”,北魏《元誘墓志》作“ ”;“延”,北魏《李彰墓志》作“ ”,北魏《安樂王第三子給事君妻韓氏墓志》作“ ”;“廷”,北周《寇熾墓志》作“ ”,東魏《張滿墓志》作“ ”。
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如“建”,《老子道德經》作“ ”;“延”,《正名要錄》作“ ”;以“廷”作構件的字,“庭”,《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作“ ”,《正名要錄》作“ ”。
“辶”作“廴”。在碑刻中有“迺”、“連”、“游”、“運”等共19例。如“迺”,北魏《元熙墓志》作“ ”,北魏《元晫墓志》作“ ”;“連”,北魏《穆纂墓志》作“ ”;“游”,北魏《元固墓志》作“ ”;“運”,北周《二圣廟碑》作“ ”。
“辶”作“廴”之例,敦煌卷子中未發(fā)現用例,這說明在手頭字中,從使用頻率上看,“辶”是個常用構件,處于強勢地位,比“廴”更簡化。所以,漢魏六朝時期二者混用。到敦煌文獻里,“辶”戰(zhàn)勝“廴”,“辶”可以替代“廴”,“廴”卻不再替代“辶”。
碑刻中“廴”多作“辶”,“辶”少作“廴”,因為以“辶”為部首的字多,以“廴”為部首的字書少。“辶”是常見部件,“廴”向“辶”靠攏。
再有,從意義上看,“廴”、“辶”義近?!墩f文解字·廴部》:“ ,長行也。從彳引之?!瘪R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四》:“鈕樹玉曰:《系傳》篆作 。倫按長行謂長道也。篆當作 ,象形。橫道多,則從道長矣。省之為 。金文廴字偏傍多作 ?!瘪R敘倫引鈕樹玉語證明“廴”為“長道”之意?!墩f文解字·辵部》:“ ,乍行乍止也。從彳,從止?!蓖躞蕖墩f文句讀》:“許君以字形有止,遂說以乍止,非也。部中字皆行義。辵與行同意,行不能左行而右止,辵不能前行而后止,止只是足耳……《廣雅》:‘辵,犇也?!队衿罚骸u,走也。是也。”王筠的意見是對的:“辵”本義是行走。“乍行乍止”即步履躊躇之義,是引申義?!佰取睘殚L道義,“辵”為行走義,一個是道路,一個是行走,二者意義相關,屬于類義,可以互換。其他如“杯”和“ ”、“碗”和“椀”中“木”和“皿”、“石”和“木”等,分別都是類義關系。這是異體字一種重要的類型。因為更換形旁的異體字,其形旁多意義相同、相近或者相關,這與漢字表意文字的性質相符。
在漢魏六朝碑刻中,“辶”與“ ”的雙向混用也都有多例。
“辶”作“ ”。在碑刻中有“巡”、“造”、“迎”、“逝”等共45例。如:“巡”,東晉《高勾麗好太王碑》作“ ”、“ ”;“造”,東魏《道穎造像記》作“ ”;“迎”,東晉《高勾麗好太王碑》作“ ”;“逝”,北魏《元誘妻薛伯徽墓志》作“ ”。
漢簡和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漢簡用例如,“近”,《敦煌漢簡》七四作“ ”,“跡”,《居延漢簡》作“ ”。敦煌卷子用例如:“邊”,敦煌研究院《四分律》作“ ”;“遠”,想爾注《老子道經》卷上作“ ”;“過”,想爾注《老子道經》卷上作“ ”等。
“ ”作“辶”,是“匚”折筆的變形。碑刻中有“匹”、“匝”、“匪”等3字。如“匹”,北魏《丘哲妻鮮于仲兒墓志》作“ ”,《崔鴻墓志》作“ ”,《長樂長公主元瑛墓志》作“ ”,《韓震墓志》作“ ”;“匝”,北魏《檀賓墓志》作“ ”,《元端墓志》作“ ”;“匪”,南朝宋《爨龍顏碑》作“ ”,大趙《王真保墓志》作“ ”,北魏《胡顯明墓志》作“ ”。
碑刻中“辶”部首字多,“匚”部首字書少。但“辶”是常見部件,“ ”又是“辶”的省減和快寫,而且形體相去不遠,二構件互換較常見?!板痢迸c“ ”的混用是構件變異。
敦煌卷子中亦有用例,如:“匝”,《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作“ ”,《太上洞玄靈寶妙經眾篇序章》作“ ”?!赌υX摩耶經》卷上作“ ”。
由上可知,漢隸以來的今文異體字群并非散亂無章,而是有自身規(guī)律:一部分字的形旁有意義關聯,一部分字的字形略有不同,展轉發(fā)展,最終與原字形異體起來。并且,從構件的替換來看,呈簡化趨勢。
但“辶”與“ ”不作雙向類推,只有“辶”向“ ”的發(fā)展演變,如:“ ”→“ ”→“ ”→“ ”→“ ”。這是多數客觀事物自身發(fā)展的非循環(huán)性規(guī)律使之然。
另外,在金文中“廴”多作“ ”。如“廷”,毛公 鼎作“ ”,秦公簋作“ ”,望簋作“ ”,衛(wèi)簋作“ ”,弭吊簋作“ ”③等,不贅述。時代不同,使用情況亦不同:金文中常用的,漢簡中亦如此,如“延”,《敦煌漢簡》一〇七七作“ ”,碑刻中卻是少見的,如“延”,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元偃墓志》作“ ”。敦煌文獻中也僅有少數字這樣,如“健”,敦煌研究院361《佛經》作“ ”。
對于構件內部略有變異而產生的異體字,前人不察,屢有誤讀。例如北魏《元端墓志》“重營迭柵,圍城數匝”,“匝”,《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誤釋作“迎”,不辭,為形近誤讀。北齊《張海翼墓志》“待挹匹之衢酒,迎和況以宮鍾”,“匹”,與“況”對舉成文,《文物》2003年第10期誤釋作“退”,非。北齊《張僧顯銘聞》“匹古云高,方今未遠,唯君獨步”,文中“匹古”與“方今”對舉成文,語義通暢?!缎轮袊鐾聊怪尽ず颖本怼罚ㄒ迹┱`釋作“延”。
注 釋:
①碑刻圖片全部來源于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圖片庫》。
②敦煌俗字全部來源于《敦煌俗字典》。
③以上金文圖片來自《金文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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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