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陳不二未老先衰,四十六七歲的年紀看得出五十八九歲的樣子。頭頂光禿,眉毛稀疏,眼皮耷拉,兩腮癟陷,滿臉的褶子深似溝壑,盡管一身挺括的舊名牌服裝,七匹狼茄克、希爾頓襯衫、雅戈爾西褲,卻再也襯托不出他昔日年輕、精干、強勢的風(fēng)采了。他也像個老人一樣,每天無所事事,吃完午飯就去散步,沿著河堤溜達,跟迎面碰上的熟識的老頭或老太太有氣無力地打招呼。他跟他們沒有多話說,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有時他會蹲在河堤上癡癡地凝望著河對岸林立的高樓。其中最高聳、突兀,刺破藍天的盛世華庭大樓,是他的目光停留最久的地方。這座二十六層的雙子大樓,曾經(jīng)是他的杰作,至今還是酉北市地標性建筑。往事如煙空回首,早在幾年前,法院把位于雙子樓A棟十九層精裝修的四室兩廳的他的家查封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從那幢樓出來,晚上回到那幢樓里去,現(xiàn)在他跟那兒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了?,F(xiàn)在他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沿著河堤走,一直往南走,走十來里后,來到一座小山下,坐在石階上歇一次氣,抽一只煙。扔掉煙屁股后,他開始爬山,爬到半坡,沿著盤山上來的水泥車道又往前走幾十米,來到一座立著兩只高大石獅的圍墻外,拾級而上,到了鐵門前,掏出鑰匙開門,穿過兩株一丈多高的雪松,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氣勢雄偉的墓碑,他在墓碑前的石凳上坐下來。等到夕陽西下時,他才慢慢地起身,慢慢下山。若是冬季,等他回到市內(nèi)時,已是夜暮降臨,華燈初上,他一個人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街燈拉長他瘦小的身影,經(jīng)過盛世華庭時,他會強忍著不抬起頭去看那幢萬家燈火的雙子樓。他的家在距盛世華庭不到五百米的酉水源小區(qū),三室兩廳,除鋪了地板磚,沒怎么裝修,從他家六樓的客廳,也一眼就能望到燈火輝煌的雙子大樓,不過,這幾年來,他家客廳的窗簾幾乎就沒有拉開過。以前,是老婆王小萍不讓拉,后來沒有老婆了,他自己也不愿意拉開??吹絺陌?!
陳不二原名不叫陳不二,叫陳再復(fù),不二是他的綽號。他曾是酉北市非常著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房地產(chǎn)商,身價幾千萬,在酉北的商界中威風(fēng)凜凜,說一不二,連市委書記和市長都要敬他三分。雖說他長得不帥,五短身材,苦瓜臉,豹子眼,但那時的他一臉橫肉,腆著個將軍肚,往那一站,那神態(tài)和氣勢就出來了,鎮(zhèn)得住全場人。那時陳不二算不上酉北最有錢的老板,但絕對是最張揚的企業(yè)家,他做慈善,搞捐贈,必要做到酉北第一,別人捐十萬,他一張口就是三十萬。有一年,市政府組織企業(yè)家為市民族中學(xué)搬遷新址募集資金,市委書記讓大家說個數(shù),一二十個資產(chǎn)雄厚的企業(yè)家誰也不說話,都盯著陳不二看,陳不二張口就來,二百萬!把那幫人嚇得一個個端起茶杯遮臉,眼珠子只差掉進杯子里當(dāng)茶葉泡了,既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著書記。后來錢很快轉(zhuǎn)賬過去了,一天沒拖,書記在年底商業(yè)界的年會上發(fā)言時批評了一些企業(yè)家承諾的錢款遲遲不到賬,有言無信,三次夸獎陳不二說一不二,信譽杠杠的。陳不二這個綽號就是由此而來的。那時的陳不二,不僅信譽杠杠的,幸福也是杠杠的,出門有寶馬駕座,隨從呼擁,回家有嬌妻相依,愛女纏膝。他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要天上的星星,也有手下人為他連夜趕制云梯。
陳不二想不到短短幾年之后,他就會風(fēng)光不再,落魄至此。
那座高大巍峨的墓碑是陳不二爹娘的墳?zāi)?,合葬墓。但實際上碑面雖然有他爹的名字,墓下面卻并沒有他爹的骨殖。陳不二出生在距離酉北市區(qū)十五里的一個叫那平的小山村。那平是一個地?zé)o三尺平的小小的村子,非常貧窮,陳不二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兩個姐姐,他的記憶里從來沒有過爹的概念。聽村里人說,爹在他三歲時外出務(wù)工,一去就沒有音訊了。那時候外出務(wù)工是要在隊里請假,給隊里交錢,一開始村里人都認為他爹不回家是為了逃交工分款。后來,他一直都沒有回家,人們才確信他已經(jīng)出意外,死在外面了。陳不二一直是娘拉扯大的。娘一個人供養(yǎng)三個孩子,可想而知,他們家那時窮到了什么程度,他的兩個姐姐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一直到責(zé)任田到戶很多年后,陳不二在酉北民族中學(xué)讀初中時他們家住的還是低矮的茅草屋,他每月只有不到五塊錢的生活費。像他這樣的家庭條件,若不是娘咬牙堅持給他盤書,他跟兩個姐姐的命運一樣,小學(xué)畢業(yè)也會輟學(xué)回家打牛屁股。初三那年,陳不二考上了省屬中專建筑學(xué)校。本來以他的成績,可以考更好的部屬學(xué)校,但陳不二毫不猶豫地選擇考了建筑學(xué)校。那時他思想單純,一心只想學(xué)好建筑,給娘造一棟高大、結(jié)實、雄偉的房子,不僅要讓娘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還要是村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他想通過他的努力,一定能夠辦到。
陳不二后來的發(fā)跡正是得益于當(dāng)初這種單純、幼稚的想法。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娘肯給他盤書。否則,他會跟村里的很多同齡人一樣,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在酉北給另一個陳不二挑磚建樓。總之,考上建筑學(xué)校后,他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品德優(yōu)秀,畢業(yè)后分回到酉北縣建設(shè)局下面的建筑四隊。這是個自收自支的單位,只給職工發(fā)基本工資,其它的福利得自己找活兒干。當(dāng)時酉北是全國著名的貧困縣之一,經(jīng)濟落后,城市破舊,建筑隊為了找活,連鄉(xiāng)下人建民宅的小工程也攬,他們隊員跟沒有單位的農(nóng)民工差不多。好在陳不二會畫圖紙和設(shè)計房子,建筑隊缺他不可,否則他早就被四隊隊長一腳踢開了。那幾年,縣里雖窮,但農(nóng)村人在廣東、浙江沿海一帶打工的多,有源源不斷的活錢寄回來,農(nóng)村人有錢后第一件事就是扒掉舊木房建新樓房,陳不二可以接到一些設(shè)計的私活,他年輕,肯跑,再遠的鄉(xiāng)村也不嫌遠,更不嫌費用低,慢慢地,他自己積攢起了一些錢來。上世紀最末一年,他一腳踢開了建筑四隊,自己成立了一支建筑隊,自己找活兒干。新世紀第三年,當(dāng)他的建筑隊正陷入樹倒獼猴散的危難境地時,平地一聲春雷,酉北突然撤縣并市,國家撥了五十個億在原縣城的南邊再建一座新城,陳不二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他馬上注冊成立華庭房地產(chǎn)公司,從銀行貸了七百萬元款,正式殺進房地產(chǎn)業(yè)。華庭是酉北市內(nèi)第一家正式注冊的房地產(chǎn)公司,占盡先機,從最初的酉水源小區(qū)到酉北市第一個高檔樓盤盛世華庭,陳不二最少凈掙了三千萬。
陳不二在酉北市地界上風(fēng)光了十來年。最風(fēng)光的時候,他日進斗金,也日花萬金。真的,那時他每天的開支就沒少過一萬元。錢對他來說就是一串?dāng)?shù)字,從這個賬戶轉(zhuǎn)到那個賬戶,從這張卡上移到那張卡上。惟一令陳不二遺憾的是,他沒有兌現(xiàn)少年時的愿望,他修建了酉北最高的樓房,打造了酉北最高檔的小區(qū),裝修了酉北最華麗的居室,但那些都不是娘的家,娘一直到死都還住在那平的小木房里,只是不再是以前的茅屋。陳不二讀中專的時候,兩個姐姐出嫁了,她們湊錢給娘造了一棟小木屋,娘在那棟只有五十平米的小木房里又住了十多年。期間,有幾年,娘也進過城,給他帶兒子平平。那時是陳不二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建筑隊剛剛組建,一二十口人等著他攬活養(yǎng)家,他的前妻徐麗在城郊信用社上班,坐柜臺,上班下班兩頭黑,他就把娘接來城里來給他們帶孩子。徐麗的脾氣好,跟娘相處得很好,娘一直把平平帶到三歲。平平進了幼兒園,徐麗調(diào)進城里總社后,娘死活不肯再在城里住了,她說怕老家的木屋沒有煙熏會朽爛,留都留不住她。陳不二也沒想過再接她老人家來住,他甚至連老家也很少回去過。娘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那棟木屋里住了七八年,直到去世,陳不二回家的次數(shù)都不到十次,和娘呆在一起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二十個小時。好幾次,他專程回家想好好陪陪娘,但還沒把椅子坐熱,不是公司有事找他拍板,就是有官員找他吃請,他不得不又開車回市區(qū)。
娘的去世很突然。聽大姐說,那一天她去看娘,跟她說著話的,娘突然就從椅子上栽倒,大姐抱起她,娘就不能說話了。沒等她把娘抱到房里床上,娘就落氣了。娘去世時是下午三點,陳不二在市委開會,手機關(guān)了,大姐派人到盛世華庭去找他,沒找著,一直到晚上六點多,他才趕回老家。望著床上已經(jīng)換上壽衣的僵硬的娘,陳不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娘才六十多歲,一直身體也很好的,無病無痛,怎么說走就走了。
娘去世的時候正是陳不二一生中壓力最大的時候,盛世華庭雙子大樓開盤已過半年,一套房也沒有賣出去。主要原因不是盛世華庭的房價太高,當(dāng)時酉北商品房的價格只在兩千左右一平米,而盛世華庭的價也才二千一百八十八,盛世華庭位于酉北新城中心地段,背靠酉水河,前面是酉水大道,右邊是新規(guī)劃民族中學(xué)新址,對面是新城商業(yè)步行街,雖然只是一幢獨立的雙子大樓,但有停車場和綠化區(qū),草坪、樹木、假山一應(yīng)俱全,完全是按高尚小區(qū)設(shè)計的。賣不出的原因,一是酉北人那時還沒有住高層樓房的概念;二是酉北還沒有完成國家電網(wǎng)改造,三天兩頭地停電,人們擔(dān)心停電時難爬。當(dāng)初陳不二決心修高層住宅樓時,就是因為市里正在進行電網(wǎng)改造,市長拍著胸脯對他說過,不要一年完全可以完成市區(qū)并入國家電網(wǎng)工程,盛世華庭修了三年,電網(wǎng)合并還只停留在口頭上,根本還沒有開工。據(jù)電力局局長透露,還在談判著呢!眼看著房子一套也賣不出去,公司沒有資金周轉(zhuǎn)不說,銀行也在天天催還款,陳不二心里愁死了,嘴角上的水泡一天比一天多,爛得嘴巴皮翹起來了,所以娘的喪事他也沒有心情大操大辦,入殮,做法事,在家停了五天,就送上山下葬了。
娘的墳就在他家后山上,送完葬,他給大姐三萬塊錢,讓她請石匠給娘好好修一座墓碑。從山上下來,他就回城處理公司的事去了。那些天,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喪事上,滿腦子在想怎么把盛世華庭的房子賣出去,房子賣不掉,他就得破產(chǎn)啊。
給娘遷墳是半年之后的事。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年底了,盛世華庭的售房還是沒有一點起色,陳不二已經(jīng)讓公司相關(guān)人員制作降價廣告,準備元旦期間在電視和報紙上促銷。就在公司人員熬夜加班設(shè)計廣告時,陳不二在一個飯局上碰到酉北市最大超市的老板馬成華,兩個挨著坐在一起,上菜前馬老板問他盛世華庭動靜怎么樣?陳不二跟馬成華的關(guān)系一向很好,就如實相告,說一套也沒售出去,公司正在制作降價廣告。馬老板眉頭一皺,說扛不住了???陳不二苦著臉說,銀行貸款到期了,愁死人呀。馬老板正色地對他說,降價嘛,我建議你要慎重,你別拉低了酉北的物價呀,讓大家都沒生意做。說完,他偏過頭來,把嘴巴湊近陳不二耳朵,神秘地說,我建議你找向法師問問。向法師這個人,陳不二是知道的,人稱向神仙,在酉北官場和商界非常出名,但陳不二和他沒打過交道,陳不二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這一套。見陳不二不以為然地苦笑,馬老板又湊過嘴巴在他耳根上說,兄弟,你別小看這個向法師呀,他要是沒有一點本事,不可能在酉北地界風(fēng)光了這么多年,酉北是個什么地方,酉北人人都是人精。我偷偷給你講吧,當(dāng)年我的酉河大超市開業(yè)半年,每天的營業(yè)額不上兩千塊錢,找到向法師,他讓我把對著府正街的大門封了,改在坡子街。你還記得嗎,當(dāng)年的大門是在酉北最繁華的府正街,現(xiàn)在是在坡子街,對不對?這門一改,當(dāng)天的營業(yè)額就翻了番。酉北人就是賤,大街上他們不走,偏要從小巷子里鉆,你說怪不怪?
馬成華說的確有其事,當(dāng)年很多人都迷惑,罵過馬成華發(fā)神經(jīng)。陳不二聽后動了心,當(dāng)天夜里就托馬成華把向法師請來盛世華庭售樓部。向法師設(shè)壇問神后,說了一句讓陳二不大吃一驚的話,房價不應(yīng)該降,反而可以漲。陳不二問他何出此言?他說,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提價后保證兩年時間內(nèi)你的房子銷售一空。接著他告訴陳不二,房子賣不出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房子本身有問題,而是陳不二的財運受了點阻礙。受阻礙的原因是他娘的墳地擋了財氣。向法師說陳不二娘去世的日子和時辰本來很好,但是墳?zāi)钩虿缓?,坐西朝東,酉北這個地方風(fēng)向是順河而吹,是南北向,風(fēng)水學(xué)上講“葬者,藏也”,又講“氣乘風(fēng)則散”,所以一定要遷一處坐北朝南讓風(fēng)只進不出的吉地,把財氣聚藏起來。向法師拍著胸脯說,遷了墳,我保證你半年內(nèi)事業(yè)會有大的起色,錢財會嘩嘩地流進你的兜里。
一個月后,向法師在離那平五里的東平村一個小山上給陳不二娘找到了一塊吉地。半山腰的一個溝灣里,坐北朝南,背靠大山,面對河水,環(huán)境挺優(yōu)美,別說修造墳?zāi)?,就是建座房子,住起來也會非常適宜,陳不二很滿意把娘的墳遷到此處。但是這個地方離酉北新城很近,地價較高,陳不二花了七萬塊錢把那塊約有半畝的小臺地買了下來。
遷墳的那天陳不二去了,這是自娘下葬一年來他第一次來到娘的墓地,他發(fā)現(xiàn)娘的墓只是一個小小的三廂碑,他記得去年給姐姐的是三萬塊錢,修座五廂碑都綽綽有余。陳不二心里有點不爽快,嘴上也沒說什么,只是告訴工人們碑石拆下后就不要了,等遷了墳后再給娘修一座更大的九廂碑。
遷完墳,陳不二就把給娘修碑的事忘記了。這兩個月來他忙得焦頭爛額,而且還要躲避銀行催還貸款的人。他把家里的座機線拔了,手機換了號子,就連酉水源他家六樓樓道都安裝了小鐵門,除了公司幾個骨干,誰也找不到他。他的頭就是那時候禿的,頭發(fā)一把一把地掉。幸虧這種煎熬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兩個月后,酉北的電網(wǎng)奇跡般地完成了并網(wǎng)改造,三個月后,盛世華庭的房子賣出去了十一套。當(dāng)初,陳不二聽信了向法師的主意,給房子象征性地每平米加了一百元價。半年后,進駐酉北的全國五十強房地產(chǎn)企業(yè)大江集團的第一批商品房建成,他們建的全是高層建筑,而且定價每平米二千五百八十八到二千七百八十八,盛世華庭無論地段、建筑質(zhì)量,都要明顯優(yōu)于大江集團,陳不二也就毫不猶豫地把價提到了兩千七百八十八一平米。兩年后,盛世華庭一百多套房子銷售一空。僅此一項,陳不二收益就超過了三千萬。
盡管陳不二知道,他人生的這一重大轉(zhuǎn)機并不能僅僅歸功于給娘遷墳,而是社會的諸多復(fù)雜因素的混合產(chǎn)物,甚至可以說主要得歸功于大江集團的進駐,是他們促成了酉北的電網(wǎng)合并,因為他們是大集團,有背景;也是他們提高了酉北的房價,他們有財力,不怕房子一時賣不出去。最重要的,是他們給酉北人帶來了高層住宅的生活理念。但陳不二相信,娘的遷墳,多多少少也改變了他的運氣。也許,就像向法師說的那樣,娘的墳地,真就是一個聚財?shù)膶毜匾舱f不準,而且向法師還一再告誡過他,答應(yīng)死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則會走霉運的。也就是說,他答應(yīng)給娘修一座九廂碑,是到了動工的時候了,不能再拖了。
說干就干。這次,陳不二決心不再交給姐姐去辦,他自己找到酉北最好的石匠彭延林,讓他規(guī)劃和設(shè)計娘的墓園。他決定不僅要給娘修一座很大的九廂碑,還要建造一座墓園,要有圍墻,有石獅、石桌、石凳等等。他現(xiàn)在不差錢,而且錢多得不得了,娘生前沒享到他的福,死后在另一個世界享享福也是應(yīng)該的。
彭石匠花了整整五天時間做方案,把陳不二要求的元素都融合了進去,陳不二看了圖紙很滿意,順口問了一句,大概預(yù)算是多少?
彭石匠說,四十萬左右吧,對于陳總您來說也不算多。
陳不二說,是不多,還不到我家裝修費的一半,再加點東西,五十萬左右,別超過六十萬吧。
娘的墓園修建了整整三年。這三年,也是陳不二最風(fēng)光的三年,盛世華庭成了他的一張名片,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他是酉北本土最牛掰的房地產(chǎn)商;投資近四千萬的陽光花園已經(jīng)破土動工,十多幢樓房正在拔節(jié)生長。特別是陳不二這個綽號被市委書記叫開后,他在酉北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傳奇人物,市文聯(lián)有個叫陳樂的作家天天打電話纏著他要給他寫傳記。陳不二每天忙到兩頭黑,參加市里會議、各種飯局、聯(lián)誼活動等等,凡是酉北的大型活動、高規(guī)格酒會都能見到他的身影,他既是特邀嘉賓,又是贊助商。跟絕大多數(shù)酉北暴發(fā)戶一樣,他還陷入了另外一種“忙碌”,忙著離婚和結(jié)婚。其實陳不二不想離,原因很簡單,離婚要分掉他一大筆財產(chǎn),但不離不行,妻子徐麗不僅把他和公司財務(wù)部長王小萍堵在了被窩里,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王小萍的肚子隆起來了。這場離婚仗打了差不多半年時間,陳不二最終完全落敗,給了徐麗三百萬現(xiàn)金和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以及兒子陳平的監(jiān)護權(quán)。之所以打了半年的仗,陳不二倒不是舍不得錢和房子,他是想爭到兒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但最終法院尊重兒子的選擇判給了徐麗。離完婚不到一個月,陳不二和王小萍結(jié)了婚,若再拖一個月,他就得娶她們母女一起進屋了。
墓園建成后,立碑的那天陳不二沒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在廣州沒有趕回來。他原計劃只在廣州呆三日,結(jié)果呆了五天。此次去廣州,他是跟廣東一家非常著名的大麥食品集團公司談判合作事宜,他們準備共同投資七至八千萬,在酉北建造一家六星級酒店。酒店選址在酉北老城區(qū)風(fēng)景秀麗的玉屏山下,占地面積二十五畝,建成后將是整個湘西北唯一一家六星級賓館。大麥集團公司董事長叫徐大中,是安徽人,抗戰(zhàn)時期他的父母從南京流亡到湘西北,曾在玉屏山下的酉北聯(lián)合中學(xué)教過十年書,他就出生在玉屏山下一間平房里,但在襁褓中離開了酉北,跟隨父母到了廣州。兩年前,他來到酉北,故地重游,市政府接待辦剛好請陳不二陪同他。陳不二陪同他在玉屏山上轉(zhuǎn)了一圈,來到已經(jīng)是一片民宅和一座養(yǎng)老院的聯(lián)合中學(xué)舊址時,徐大中給他回憶往事后,突然萌生了要在早已不存的酉北聯(lián)合中學(xué)舊址上修建一座高檔賓館的念頭。當(dāng)晚,徐大中把陳不二請到他房里商議,討論把這個念頭變成現(xiàn)實的可能性,他力邀陳不二跟他合作,徐大中說他可以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股份,陳不二只要負責(zé)項目征地和拿批文,建房和裝修全部由他們公司負責(zé)。陳不二只是笑著稱贊他的提議非常好,但說他要做市場調(diào)查后才能答復(fù)他。其實,陳不二一聽徐大中提議建六星級賓館,就動心了。陳不二喜歡做標志性工程,像盛世華庭的雙子樓,當(dāng)年他的靈感恰恰是來自于被恐怖組織襲擊的美國世貿(mào)大廈。他敏銳地感覺到,若是這個六星級的酒店能做成,無疑又會是一個標志性的建筑,而且肯定會比他的盛世華庭更著名,因為酒店是南來北往的客人住的,六星級酒店更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住的,它的傳播面和影響面都要大得多廣得多。
做了一年多市場調(diào)查后,陳不二拿定主意,這個灑店項目他想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也就是說,他想做控股的大老板,而不是合資的小股東。市場調(diào)查顯示,酉北旅游業(yè)正在蓬勃興起,已經(jīng)成型幾個品牌景區(qū)和多條經(jīng)典路線,又距張家界很近,完全可以接納到足夠多高消費的旅客,按百分之六十的入住率,酒店有望在五年內(nèi)收回投資并開始盈利。陳不二堅定地想做控股方,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判斷酉北房地產(chǎn)已經(jīng)飽和,再沒有發(fā)展空間了,而旅游業(yè)卻是朝陽產(chǎn)業(yè),他想做好這個高檔酒店作為他后半生的主要事業(yè)。多在廣州耽擱的兩天,正是他和徐大中爭奪控股方相持不下的結(jié)果,最后陳不二堅定不移,毫不讓步,簽下了他占百分之五十一股份的合同書。他還爭奪到了酒店的命名權(quán):不二大酒店。先期的征地和建房以及園林綠化的投資,預(yù)算大約六千五百萬左右,按合同,陳不二投入四千五百萬,大麥集團投入二千萬,后期的主樓和附樓內(nèi)部裝修,人員培訓(xùn)等約為二千萬,則完全由大麥集團負責(zé)。
從廣州回來,陳不二到娘的墓園轉(zhuǎn)了一趟,他很滿意墓園建造得很漂亮,石碑高大雄偉,石桌、石凳做工精湛,碑面的字陳不二一看就是請市內(nèi)著名書法家寫的,字跡端莊俊秀,刻工也很到位,清晰明了。他夸獎彭石匠的手藝不錯,也對彭石匠談了一點意見,說什么都好,就是缺了點綠意。彭石匠說,你的意思是要搞點綠化吧,可是,預(yù)算上沒有這錢呀!陳不二大手一揮,再給你十萬,加兩株大點的雪松和一些廣玉蘭樹,還有,把園子里都鋪上草坪,小徑用鵝卵子鋪吧,把那些石塊撤掉。
彭石匠皺著眉頭說,十萬怕是不夠吧?光兩株雪松怕就要七八萬才拉得來。
陳不二笑了,十萬不夠可以追加,我這幾天就能從銀行貸出四千萬,你怕沒錢嗎?
下山后,陳不二就請幾家銀行行長吃飯、唱歌。收到大麥集團打入的二千萬款后,他就忙開了征收酉北聯(lián)合中學(xué)舊址的地皮。半年后,不二大酒店的主樓和附樓開始破土生長起來。一年后,樓房上的長臂吊車還沒有拆卸,綠化地上的古樹也不知道栽沒栽活,徐大中出事了!
出大事了!
一天深夜,公司副總經(jīng)理彭定厚打電話吵醒了陳不二,說陳總,你快起床,看看南方網(wǎng)的新聞。
陳不二氣呼呼地說,你不曉得事呀,半夜里有什么好看的?
彭副經(jīng)理說,徐總出事了,你快看看。
陳不二還一片懵懂,問哪個徐總,他出事關(guān)我什么呀?
彭副經(jīng)理說,徐大中呀,大麥集團的董事長徐大中出事了。
南方網(wǎng)頭條的粗黑體字把陳不二的瞌睡嚇醒了:全國人大代表、大麥集團董事長徐大中賄賂政府官員、涉黑,半月前已潛逃加拿大??赐陿祟},陳不二立即抄起電話撥打徐大中的手機,關(guān)機,又撥打大麥集團總部的電話,沒人接聽。一晚上他把在廣州簽合同時存有的幾個大麥集團高管的手機打遍了,不是關(guān)機,就是無人接聽,陳不二的汗水一下子嘩嘩地流了下來。凌晨兩點他回撥彭副經(jīng)理的電話,讓他馬上訂好明天飛廣州的機票。
到了大麥集團總部大樓,陳不二看到玻璃大門上貼了封條,他把臉貼上玻璃往里瞧,大廳內(nèi)一片狼籍,廢紙和垃圾滿地,他的雙腿一下子軟了。他知道這下子他也玩完了。
陳不二真成了酉北獨一無二的人。他是整個酉北暴發(fā)最快的暴發(fā)戶,也是倒霉得最快的大老板,以前他是酉北最忙碌的人之一,現(xiàn)在是酉北最清閑的人之一了。公司倒閉后,一切事務(wù)自有銀行聘請的資產(chǎn)評估、清查小組去清算,陳不二死牛認剝,倒是過了一段很清閑的日子。陳不二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雖然他的資產(chǎn)、房子、車子都被銀行清查、拍賣,但并不意味著他就成了一個窮光蛋。事實上他早在破產(chǎn)之前就貯藏了好幾百萬現(xiàn)金,這些錢他放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連老婆王小萍也不知道,當(dāng)然陳不二更不會拿它去還銀行的貸款,跟七八千萬的貸款比起來,這點錢還不及它的十分之一,說是杯水車薪一點也不為過。清閑下來的陳不二一開始感覺很享受,每天不必忙碌到兩頭黑,不必跟官員、銀行家們虛與委蛇,杯觥交錯,不必焦慮房子賣不賣得出去。他現(xiàn)在每天都睡到自然醒,醒后還可以賴床,陽光曬燙了屁股也沒關(guān)系。
反正隨他高興。
清閑不到半年,陳不二有些不習(xí)慣了。起初是他想找人吃飯、喝茶,電話打過去,以前的朋友和商業(yè)伙伴還好一些,接了他電話跟他客氣地扯幾句白話,最后都裝著很無奈的口氣不是說有事,就是說不在酉北,官員和銀行的老關(guān)系們甚至連他電話也不接了。有一次最搞笑,他一個小時前逛酉河超市時看到馬成華在辦公室里,回家后打電話約他晚上聚一聚,馬成華對著電話喊,我在長沙呢,等我回來了約你吧。
陳不二說,操,我剛才還看到你在訓(xùn)經(jīng)理王天林呢。
馬成華的語氣一點不變,我來長沙都三天了,你看到我的魂魄了?。?/p>
陳不二默默地掛了電話。在酉北,他跟馬成華的關(guān)系要算最鐵的,也是最純的。這么些年來,他們一直很聊得來,惺惺相惜,但從沒有牽扯半分錢的利益關(guān)系。馬成華尚且要躲他,其他的酒肉朋友,更不用說了。陳不二不想再給誰打電話了。那天從家里走出去后,他在南山公園門口看幾個老頭子下象棋看了整整一下午。
晚飯時回去,陳不二跟老婆王小萍又吵了一架。王小萍逛街回來,發(fā)現(xiàn)陳不二還沒有做飯,臉色就難看了,問他是不是在街上看老頭們下棋才回家?
陳不二說,我給你講了……
王小萍不等他說完,接過話說,你講你請人吃飯,一個也請不動是吧?
陳不二說,人家都說不在酉北。
你呀,你呀,王小萍深重地嘆了一口氣,你都混到什么地步了呀!
說得陳不二臉上一片羞赧,以后再也不敢在大街上站久。
王小萍跟陳不二結(jié)婚那年大專畢業(yè)才一年,二十二歲,今年也才二十六歲,自從結(jié)婚后她就做全職太太,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找女伴逛街、上美容院、喝茶、打麻將。陳不二破產(chǎn)對她也沒大影響,她還是過著原來的日子,該干什么干什么,以前家里有保姆做飯,辭了保姆后,她把做飯的任務(wù)就交給了陳不二,跟以前一樣,她一回家就要有飯吃。硬要說有什么變化的話,在陳不二看來現(xiàn)在她的地位上升了,她開始對他頤使氣指,開始看他不順眼,動不動就吼他,訓(xùn)他。以前,陳不二還是大老板的時候,她可只會對他撒嬌,從來不敢撒氣。
一切都變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朋友不再是朋友了,老婆也不像是老婆了,陳不二一下子覺得很孤獨,特別是女兒上學(xué)后,家里空蕩蕩,陳不二心里就空虛。王小萍每次回家都喊累,仿佛現(xiàn)在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dān)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了,根本沒有與陳不二說話的心情,他想跟女兒說說話,女兒根本無法和他交流,她還不能很流暢地表達。有一天,陳不二實在很無聊,突然想到,娘要是在世該多好啊,他就可以把娘接來,和娘好好說說話,王小萍要是不干,他也可以天天回那平老屋去,跟娘說話。他曉得,不管他如何落魄,如何潦倒,娘不會嫌棄他、白眼他的,娘永遠都是他的娘。他想起來,小時他跟娘在一起生活,總有說不完的話,不是他問娘這種那樣,就是娘教他這樣那樣,娘雖然因他調(diào)皮惹事或考試不及格打過他、罵過他,但從來都是打過罵過后,他沒哭了,娘卻在偷偷地抹眼淚。有時他跟娘發(fā)氣了,也總是娘先哄他,娘會想辦法讓他跟她說話。想到這里,陳不二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他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去娘的墓園里看看了,他想說不準那里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他是得去一趟了。
陳不二馬上下樓,到街上的一家小店里買了一些香紙,墓園離新城不遠,十來里路,反正無事,他決定走著去。到了墓園,陳不二發(fā)現(xiàn)小鐵門敞開,將軍鎖已不翼而飛,到處是牛蹄印和羊糞球,草坪上長滿了馬齒莧、苦艾草、車前子,把原來種植的馬尼拉草擠死得差不多了,特別是那兩株高大的雪松,因沒有施肥和修剪,像兩位營養(yǎng)不良頭發(fā)蓬亂有氣無力的老人,茍延殘喘地活在人世間。陳不二查看整個墓園后,才舒了一口氣,石碑、石凳、石桌以及圍墻都沒有損壞,看來小鐵門的鎖是被那些放牧牛羊的人撬開的。陳不二干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把那些雜草拔除掉,坐下來抽煙時,他想明天得借把大剪刀和一架鋁合金折疊梯,修剪一下雪松。哦,對了,還得借一臺微型割草機,買十斤尿素或復(fù)合肥,草坪的馬尼拉草都齊膝高了,蔫不拉嘰的,該割割草,施肥了。
第二天,陳不二背著割草機和肥料來到墓園,剪枝、松土、割草、施肥后,日頭還沒偏西,他就沿著盤山車道往上走,隨便溜達。小時候,陳不二常來這個地方放牛,那時到處是灌木叢和芭茅草,很多年沒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了,現(xiàn)在這座山簡直成了一座大墓園,到處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墓碑,有令牌碑,三廂碑,五廂碑,七廂碑,密密麻麻,鱗次櫛比,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陳不二只走了不到一百多米,就看到了很多座高大聳立的九廂碑、干龍船和小排樓,他知道這些墓造價不菲,沒有八萬十萬是修不成器的,他很感慨,現(xiàn)在酉北有錢人真的很多了!走了大約兩百米后,他看到前面臺地上有一座非常高大的墓碑,飛檐翹角,十分雄偉,一看就是座干龍船碑。上了臺地,他看到碑前還有兩只巨大的石獅,跟他娘墓前的那兩只一模一樣,石凳、石椅也一應(yīng)俱全,從工藝上看,也是彭石匠的手藝無疑。這座墓園也有草坪、雪松,還有玉蘭樹、萬年青,墓地沒有圍墻,是用做工精細的石欄圍起來的,石欄的橫版上雕刻了八仙過海、五子登科、哪咤鬧海等圖案。圖案上的墨線還沒有被雨水沖刷掉,石欄也還是灰白色的,應(yīng)該竣工不到兩三個月時間吧?陳不二不得不承認,這墓園比娘的要氣派,不僅氣派在設(shè)計上,它的占地也比娘的墓園要大一倍以上,整塊墓園沒有一千平米,也有八九百平米。草坪很大,綠草茵茵,墓后的大樹也栽得足夠多,郁郁蔥蔥,但因有足夠高足夠大的墓碑,絲毫沒有喧賓奪主的感覺。陳不二心里驚奇設(shè)計墓園的人獨具匠心,心里估算了一下,這座墓園沒有近百萬是修不成的。他走到墓碑前閱讀碑面文字,發(fā)現(xiàn)是一座合葬墓,埋葬的是一個叫彭玉成的人的父母。彭玉成是誰,家里那么有錢?陳不二腦子里過濾了一遍酉北商界的風(fēng)云人物,沒有這個人!除了商人,有些官員也很有錢,陳不二曉得,這年頭還沒哪個官員敢明目張膽地給父母修如此豪華的墓園,除非他想吃牢飯。這個彭玉成到底是誰?陳不二一直在想。同時,他心里氣呼呼的,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這墓修在距他娘的墓只有兩百來米地方,請的又是同一個石匠,明顯是修給他陳不二看的。要是他陳老不二得勢時,他敢這么修嗎?
下山的路上,陳不二突然想起了,這個彭玉成不就是酉北一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嗎?彭玉成跟他從小學(xué)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初三時陳不二因為家庭條件差,考了包分配的中專,彭玉成考高中,后來考上外省一所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到酉北一中教書。陳不二和彭玉成雖然是多年的同班同學(xué),但他們素來沒有什么交情,上學(xué)時沒有,后來同在酉北市內(nèi)工作,也沒有,甚至連交集都很少。陳不二只記得七八年前,他的酉水源開盤,彭玉成來過售樓部看房。當(dāng)時他和老婆一起,在門口跟陳不二打了個招呼,仿佛他不知道陳不二是酒水源的老板似的,沒說兩句話就進門了。此后他們在大街上也沒碰到過一次。彭玉成的父母陳不二也認識,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們是哪一年去世的,陳不二不知道,不過活到現(xiàn)在也都有七八十歲了吧?陳不二很奇怪,彭玉成一直是個本本分分的教書匠,七八年前買酉水源的房子肯定是因為差錢而沒有買成,他怎么一下子就暴發(fā)了,有錢給父母修耗資百萬的墓園呢?走到酉北新城時,陳不二豁然明白了,彭玉成家的錢是賣地得來的,現(xiàn)在的新城以前是他們東平村的田地和荒山。彭玉成家有他一個兒子,三個女兒,人口多,田地荒山就多。酉北新城土地征收是幾十萬一畝,他家只要有五六畝地就是好幾百萬的征收款。陳不二又想起來,娘的墓園地皮他就是從東平村村民手里買來的,彭玉成父母的墓園肯定是自己家的地,不花錢,除去地皮錢,墓園的耗資也就是七八十萬,比娘的墓園花費貴不了多少。
一連幾天,陳不二心里都不爽快,彭玉成父母的墓園就像一根魚刺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吞不進去吐不出來。他總覺得彭玉成給父母修那么豪華的墓地就是給他陳不二看的。彭玉成肯定是這么想的:你陳不二不是酉北房地產(chǎn)大老板嗎?不是一弄就要弄個地標性建筑嗎?我就要把你比下去!你陳不二不是破產(chǎn)了嗎,我看你現(xiàn)在一個窮光蛋怎么跟我爭?陳不二仿佛看到彭玉成就站在他面前,正用挑釁和嘲諷的眼神看著他。
陳不二決定擴建娘的墓園,這次他也要給爹娘修座合葬墓。不僅僅為了跟彭玉成爭風(fēng)斗氣,陳不二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相信娘的墳地是一塊吉地,盛世華庭曾給他帶來巨大的財富就是證明,只是他把這個財運用完了,他想再把爹“葬”在這塊吉地里,肯定還能給他帶來財運。陳不二不甘心做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他在等待東山再起的機遇。
第二天,陳不二給大姐打了一個電話,讓她出面擴建爹娘的墓園。陳不二給大姐說他夜里夢到了娘,娘跟他說爹一個人沒家沒舍,很孤單,娘還說她一個人住那么大一幢屋,沒個人和她說話,很孤獨,她想把爹接到她家去住。因此他決定給爹娘修一座合葬墓。姐姐一聽明白,忙說,你不是破產(chǎn)了嗎?哪里來錢修墓,你可別打我那幾畝地征收款的主意,那些錢我是要給娃兒盤書的。
陳不二有些生氣,說我再怎么破產(chǎn),也不會比你窮,不要你出錢,只要你出面就行了。
大姐說,爹都死多少年了,骨頭都不曉得拋在哪里,怎么修合葬墓?
陳不二說,找?guī)讟铀砬暗倪z物,放進棺木里,葬在娘旁邊。
大姐沉吟了一會兒,突然說,要是爹還活著呢,你給他修個墓,不是咒他死嗎?
陳不二一下子愣了。關(guān)于爹沒死的傳言,陳不二小時聽說過,那時村里也有人說爹其實是在外面入贅,做了上門女婿才不回來的。但這種傳言娘不信,他也不信。他給大姐說,他就是當(dāng)年沒死,現(xiàn)在也肯定死了。
大姐嘀咕著說,誰曉得呢?
陳不二說,就這么辦,你去找向法師和彭石匠,還去找娘的墓邊地皮的主人,把周邊的空地都買過來。至于錢,三五十萬,不要你出一分。
擇了吉日,陳不二把爹的遺物———一套衣褲,一個有紅五星的挎包,一根笛子裝進棺木,下葬在娘的棺木旁,墓園的擴建工作正式開始了。周圍的地皮買過來后,墓園的面積擴大了差不多一畝。墓園原本是個小臺地,周邊都是溝溝坎坎,填成一塊大臺地工程巨大,動用了兩臺挖土機作業(yè)了一星期,一臺壓路機碾壓了三天。砌??驳臈l石就拉了一百多卡車,花費不下三十萬。由于是合葬墓,九廂碑的碑面就沒有用了,得換更大的碑面,上面的碑塔也要換,陳不二索性讓彭石匠做比彭玉成父母更高更大的干龍船墓碑。再加上重新種草、植樹等等,沒有五十萬是完不了工的。不過,竣工后,肯定會比彭玉成父母的墓園更寬闊更雄偉更氣派。
陳不二天天一大清早出門去山上監(jiān)工,傍晚一身泥土回家,引起王小萍的警覺,王小萍挖苦他,家里真的窮到要你去做小工的地步了?
擴建墓園是瞞著王小萍的,手里還有幾百萬現(xiàn)金也是瞞著王小萍的,這是陳不二第一次離婚后多的心眼。這兩年來,王小萍一直嚷著要做一個實業(yè),做家美容院,或者開個酒樓,陳不二以籌措不到資金為由阻止了她。并不是這兩個行業(yè)沒前景,而是他不信任王小萍有能力做好。王小萍沒有管理能力,人又吃不得苦,讓她去做只可能賠光。他不想讓王小萍很快就把他的錢敗掉。
陳不二說,沒事,我去爬山了,自然一身泥。
王小萍狐疑地看著他,爬山袖口上,肩背上都會粘上泥巴?
幾天后,王小萍就知道了陳不二在給父母擴修墓園。她跟蹤了陳不二,一直跟到墓園來了。一看到滿地的新泥、條石,幾十個忙碌的工人,她就氣不打一處出,當(dāng)場發(fā)飚了,破口大罵陳不二,這么大的工程你跟我商量過嗎?我還是不是你老婆?這得花多少萬?你不是天天說沒錢嗎,我們娘倆還要不要過日子!這日子沒法過下去了!活人都快餓死了,死人倒是活得更風(fēng)光??!
陳不二解釋錢不是他出的,是大姐和二姐出的,他只是幫工。王小萍更氣,說你把我當(dāng)傻子呀,你兩個姐姐要是肯出一分錢,我就一頭撞死在你父母的墓碑上,給他們陪葬!
工人們都圍過來看熱鬧,有些人曾在陳不二的工地上做過小工??吹剿麄儑^來笑嘻嘻地觀望,陳不二的血直往上翻,一把揪住王小萍的胸口,一巴掌扇在臉上。王小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當(dāng)晚,王小萍跟陳不二鬧離婚了。她說日子沒辦法過了,她一定得離。
陳不二也不含糊,說要離就離,去民政局還是去法院,隨你!
墓園是在陳不二和王小萍離婚拉鋸戰(zhàn)中竣工的?;橐恢睕]離成,王小萍要陳不二拿出至少一百萬給她,陳不二堅持自己沒錢,只能給她酉水源三室兩廳房子估價的一半,三十萬,王小萍也查不出陳不二真的有不有錢,他大姐和二姐一口咬定父母的墓園是她們一人一半出資的。半年后王小萍帶著女兒琪琪回了娘家去住,正式跟陳不二分居。
一天清早,天剛蒙蒙亮,陳不二就起了床,去山上,走到盛世華庭廣場時,他看到王小萍和馬成華從玻璃大門走出來。他們沒看到他,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往停車場走去。望著馬成華的小車絕塵而去,陳不二愣了好一陣才想起馬成華瞞著老婆在盛世華庭買有一套房。陳不二沒有憤怒,也沒有傷心,這一天是遲早的事,他有準備,當(dāng)年王小萍跟他不就是這樣嗎?他心里甚至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心想,接下來馬成華肯定要離婚了。陳不二清楚王小萍的手腕,當(dāng)年他們偷情時,她就偷偷給避孕套上扎了孔才會有女兒琪琪的。
陳不二心里還隱隱地高興起來。
碑立起來了。是一座很高很大的墓碑,非常雄偉,非常有氣勢。從碑塔到碑基整整一丈高,據(jù)彭石匠說,比彭玉成父母的墓碑要高出二尺二寸,也要寬出二尺八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飛桅翹角。陳不二甚至覺得,它不像是一座墓碑,更像是一座城樓。墓碑的字跡和圖案,也都精妙絕倫,美輪美奐。等栽好大樹,植好草坪,建好圍欄后,這座墓園無疑會成為酉北境內(nèi)最氣派最豪華的墓園。前無古人肯定敢說,至于后來者,恐怕十年內(nèi)還不會有人超越它,因為彭石匠說了,這座墓是他的收山之作,他今年七十歲了,再也干不動這個活兒了。不像房地產(chǎn),陳不二倒了,別人還可以修更高的房子,修墓這一行,目前酉北還沒有人敢說他比彭石匠修得更好的話。陳不二想,等到了下半年冬至掃墓時,彭玉成就會看到這座墓園比他家的那座更大更氣派更豪華,他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束手無策。我陳不二就是破產(chǎn),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信走著瞧!
冬至前兩天,陳不二終于離婚了。這次是王小萍主動提出來的,協(xié)議離婚,女兒歸她,她只要陳不二給她三十萬孩子的撫養(yǎng)費,房子歸陳不二。陳不二也不想爭孩子,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過日子,再說帶小孩再婚會難一些,王小萍要帶就讓她帶吧。陳不二已經(jīng)知道馬成華離婚了,王小萍很快就會跟他結(jié)婚。離婚的那天,從民政局出來,王小萍建議一起去接女兒放學(xué),一起吃頓最后的晚餐,陳不二欣然同意。
點好菜,王小萍突然問他,你到底還有多少錢,能不能說句實話?
陳不二說,沒錢呀,只有一身債,你是知道的。
王小萍說,你就騙鬼吧?沒錢你會眼睛不眨一下給我三十萬現(xiàn)金?沒錢你會給你父母修那么大一個墓園,你以為我真蠢到相信是你兩個姐姐出資的。
陳不二笑了笑說,給你的錢是借來的,信不信由你。
王小萍正色地說,你就守著你的錢,守著你父母的墓園到老吧。我給你講,你這種人,要想再婚,找個農(nóng)村的沒頭腦沒文化的女人還行,否則,你只有孤獨到老,你信不信?你想想,你要是現(xiàn)在的房子像你父母墓地那么大,那么豪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也會找著嫁你……
幾年過去了,陳不二并沒有東山再起,他依然孤身一人,而且越過越邋遢,也越來越蒼老,四十多歲就像個老頭了。王小萍一語成讖,他現(xiàn)在真的很孤獨。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好幾次,陳不二試圖再婚都沒有成功。其實他不是沒錢,也不是不想把錢拿出來做一個實體事業(yè),但他就是沒心情去做。他現(xiàn)在也像個老人一樣,不是呆在家里看電視,就是去公園里溜達,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父母的墓園。他一般是吃了午飯后上山,帶著鋤頭和鐵鍬,在墓園里干一會兒活,扯扯坪地上的雜草,給樹木松松土,坐在墓碑前的石凳上抽兩支煙,自言自語地跟父母說說話。墓地的草坪綠油油一片生機,樹木也蔚然成林,郁郁蔥蔥,有時一大群鳥兒呼啦啦地飛過來,落在樹枝上,對著陳不二嘰嘰喳喳地聒噪。
不來這里說話,他也沒地方說話了。陳不二懷疑自己得了自閉癥。有時電話響了,他也懶得去接。他知道,打電話的不是什么公司的問卷調(diào)查,就是大姐或二姐給要他介紹女朋友。誠如多前年王小萍所言,大姐二姐手里的資源都是農(nóng)村婦女。前幾年,也就是剛跟王小萍離婚的那一兩年里,他還想跟前妻徐麗復(fù)婚。徐麗一直沒有再嫁,兒子陳平上大學(xué)的費用也是他出錢,按說他們還有感情基礎(chǔ)。他也的確給徐麗打過幾次電話,想約她談一談,徐麗說她一個人過得挺好的,不愿見面,再后來,她連他電話也不接了。
這天,陳不二在墓園里干完活,坐在石凳上抽煙,突然聽到坎下傳來一片鈴鐺聲,一會兒兩只高大、漂亮的山羊昂首闊步地邁進墓園里來,它們旁若無人地走進草坪里,低頭吃起肥美的馬尼拉草葉。陳不二看著那兩頭山羊,沒有起身去驅(qū)趕它們,而是沖著他們大聲地打招呼,嗨,嗨嗨!
羊們不理他,仍低頭吃草。
陳不二又喊,那草是你們吃的嗎?你們不知道它有多貴呀,幾十塊錢一平米!
墓園門口傳來一聲稚嫩的童音,你在跟誰說話?
陳不二抬起頭,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向他走來。少年頭發(fā)凌亂,臉上黑不溜秋,衣衫不扣,敞胸露懷,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竹條。是個牧童。
陳不二說,我在跟羊說話呀。
羊聽不懂你說話。少年揚了揚手里的竹條,竹梢嗖嗖作響,那兩頭羊停止了吃草,抬起頭望著他,他又打了一聲尖厲的唿哨,兩頭羊相互對望了一眼,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墓園。
少年得意地說,它們只聽得懂得我說的話。說完,一屁股在陳不二對面的石凳上坐下,問他,你是守墓的人吧,以前沒見過你。見陳不二不作聲,又說,其實這墓哪里要守,那么高的坎,園門一關(guān),牛羊都進不來的。老頭兒,你能給我一支煙嗎?
陳不二遞給他一支煙,問他,不上學(xué)嗎?
少年咧嘴一笑,上學(xué)有什么味,天天聽老師在講臺上說話,煩不煩呀?
陳不二問他,當(dāng)你孤獨的時候和誰說話?
少年反問他,什么是孤獨?
陳不二說,就是想說話時沒一個人和你說話。
少年說,我不孤獨,我可以和羊說話。你孤獨嗎?
陳不二點點頭。
少年問他,那你孤獨的時候和誰說話呢?
陳不二答,墓碑。
少年嘻嘻地笑了,扔掉煙屁股,站起身來說,和墓碑也能說話,你不是孤獨呀!
陳不二詫異地問,不是孤獨是什么?
你是個瘋子吧?少年說完,快步跑出墓園,追趕他的羊群去了。
陳不二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怔怔地,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此時,夕陽西下,是該回去的時候了。陳不二收拾好東西,站起身時,這時一只大鳥飛來,“撲唰”一聲落在高高聳立的墓碑的塔尖上,眼睛鼓輪輪地望著他。是只貓頭鷹。陳不二突然奮力地把手里的鐵鍬朝著碑塔擲去,鐵鍬撞擊在石塔上閃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陳不二沖著飛起的貓頭鷹吼叫道,連你也來嘲笑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就給徐麗打電話,我就不信今晚我只能跟墓碑說話。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開始撥遠在山東濟南上學(xué)的兒子陳平的電話號碼。但他自己也清楚,兒子多半是不會接聽他電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