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鐵匠傳奇

劉春來

一

七鐵匠是一九九六年進的勞教所，那一年他好像是十六歲。

其實七鐵匠并不會打鐵，而且眾所周知，我們那個村子自古至今都沒有鐵匠鋪，哪里有什么鬼鐵打呵？他就是愛打架而已，打起架來鐵漢一條頑強無比，在他們家族堂兄弟中間又排行第七，所以村里人就叫他七鐵匠了。七鐵匠大號鄒承包，一九八〇年生人。那一年中國農(nóng)村不搞人民公社了，田土都分到各家實行責任承包。他父親分得了小河邊上十幾畝上好的稻田好不高興，正好又喜得貴子，于是就取了這么個名字以資紀念。

七鐵匠的父親我要喊叔叔，我們那地方叔叔不叫叔叔叫滿爺，于是我就叫他父親鄒滿爺了。說起來也真是稀奇。鄒滿爺只有比武大郎稍高一點的身材，應(yīng)當說下種時是有些先天不足的，且他老婆一生下七鐵匠就大出血搶救不及死去了，憑他一個光棍漢，后天也不可能將兒子喂養(yǎng)得十分周到?？善哞F匠卻是望風就長，剛剛長到十多歲，就長出了一個猛張飛的模樣。那手，那腳，那骨骼，無一個零件不粗壯勁鼓，都是打架的好本錢。其時中國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都有飯吃了，都在往發(fā)家致富的路上赤腳狂奔，鄒滿爺當然也不肯落后。他農(nóng)忙時節(jié)要到田里翻泥巴，農(nóng)閑時節(jié)要到鎮(zhèn)上辦的企業(yè)去做小工，對兒子就真的是管顧不過來。后來又搭上了山背后的一個寡婦，日夜都只記得去討寡婦的歡心，對七鐵匠就干脆是放敞牛了。鄒滿爺放敞牛開始時還有些不放心，怕他不在家時同齡的孩子們欺負他的沒娘崽。后來就放得心了，他發(fā)現(xiàn)兒子自學(xué)成才，和同齡的孩子們打架從來都是只贏不輸。這家伙可能是打架上了癮，開襠褲剛縫攏就敢指名道姓，要和半大不大的堂哥哥們搞單挑。堂哥哥們有的高他一個腦殼，一起商量要扭轉(zhuǎn)他。他們將七鐵匠的腦袋都按到了地上，只問他投不投降。七鐵匠劉胡蘭一樣從來不投降，啃了一嘴的泥巴還在罵娘。

這樣崩天石硬的鐵匠師傅，你拿了還有什么辦法呢？

只有不搭理他。

我父親就經(jīng)常教導(dǎo)我說：“路上要是碰見七鐵匠，他走路這邊你就走路那邊，盡量隔他遠一點?！蔽移鋾r已在市里上保安學(xué)校了，每到星期日就回家背米搞菜。對父親這樣的教導(dǎo)我不回應(yīng)，只在心里暗暗地笑：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學(xué)了擒拿格斗的呵，會怕他那樣一個土鱉么？況且那土鱉還比我小兩歲。

父親還預(yù)測說：“你看罷，狗日的遲早會吃國家糧！”

我們那地方把坐牢說成是吃“國家糧”，比較幽默。

父親是神仙。他這話說出來沒多久，七鐵匠果然就吃“國家糧”了。

一九九六年風調(diào)雨順，各家各戶都多收了那么三五斗。秋收后要收農(nóng)業(yè)稅收“上繳”收“提留”了，村委會就請了縣里放映隊來在打谷場上放電影。當時的村支書還是長清先生，放電影就是他發(fā)明的工作方法。不講白貓黑貓了，基層干部沒有過去那樣的權(quán)威了，只有放電影才喊得攏人。我記得那次放的是一個日本片子叫《望鄉(xiāng)》，聽說電影里有日本女人全裸體的鏡頭，外村來看電影的后生子就特別多。他們騎著自行車來，來了將車子倒在場子邊上，倒成了一條長龍。村里腦殼靈泛一些的人，比喻說最先開代銷店的桂海水，還在進場子的路口擺上了一個水果攤，看了電影還想賺些錢。當然是長清先生先講話，那一段最時髦講三個代表，他當然就講三個代表了。講了三個代表再講愛國家愛集體，而愛國家愛集體要拿出具體行動來。具體行動是什么呢？長清先生說，具體的行動就是各家各戶都努把力，把農(nóng)業(yè)稅和“上繳”、“提留”都交了。橫豎是要交的嘛———長清先生說，賴是賴不脫的，我看遲交不如早交，省得我們村干部來費力！長清先生所講的，正好是村民們最不喜歡聽的，所以黑暗中就有人吹口哨，還有人喝倒彩。長清先生沒辦法了，只好嘆口氣跳下土臺子不講了。跳下來時說了這么一句話：告子告孫都不當村干部！

月光下，放映機嗡嗡轉(zhuǎn)起來了。

開始時秩序還是很好的，但放到一大隊日本兵脫得溜光卵子吊吊，排著隊等他們的慰安婦來慰安的時候，秩序就有些不好了。后生子們受了日本兵的感染，盡往妹子堆里擠。先聽見妹子堆里有咯咯咯咯的浪笑聲，后來就聽見有妹子氣急敗壞的罵人了，罵人的聲音很尖銳。七鐵匠最愛的就是湊熱鬧，他順著尖銳的聲音擠過去，擠進去就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和去脈。原來，狗尾村來的兩個后生子擠擠挨挨，想吃我們村云妹子的嫩豆腐！云妹子昂起腦殼一邊剝瓜子一邊看電影，突然就覺得胸脯上一熱，全身像觸了電似的猛然一麻。她鬼叫一聲低下頭看，就看見了一只手從她胸脯上縮到后面去了。云妹子是一個好惹的角色么？長清先生就是她親滿爺！云妹子長得就點像劉曉慶，村里的后生子好多都暗戀著她。很不好意思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只是她根本就看我不起，我就只好將暗戀埋在心里了。話說她當時怒眼圓睜，卟的一口瓜子殼殼吐在狗尾村兩個后生子身上，然后高聲大氣罵人，而且下定了決心，要罵得全世界人民都聽見。云妹子罵道：“哪個狗爪子發(fā)癢了呵？———說！你們有媽媽嗎？回去摸你們媽媽呵！你媽媽的胖奶子比牛婆子的還要大一些！”一個狗尾村的后生嬉皮笑臉：“喲，妹妹一發(fā)火，就越加招人心疼了！”又裝模做樣問他的同伴道：“是你摸了她么？你是有這個毛病的?！焙笳哐b出個很無辜的樣子說：“看呵看呵，我一雙手插在褲袋里伸都沒有伸出來呢，我難道有三只手么？”云妹子還罵，越罵聲氣越高，狗尾村的后生子就義正辭嚴了：“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凈點呵，你今后還想不想嫁人？這么惡！你要是個男人，我就一巴掌掃過來了?！薄澳銙哐?，你掃，不掃你就是我的親生崽！”在自已的地盤子上，云妹子還怕把事情鬧個天大么？七鐵匠一擠過來，云妹子有了靠山越發(fā)張牙舞爪了。她這時候不是美女了，是一個潑婦。她一只手插在她的柳枝腰上，一只手指到了人家的臉上，還抬起腿來朝那兩個后生子的襠里踢，說是要把那兩個后生子都踢成太監(jiān)。

旁邊的人怕惹火燒身，都往遠處縮，云妹子站的地方就騰出了一小片空地。也該是那一晚合當要出事。放電影之前七鐵匠和人打麻將，先和了一個七小對，又和了一個門前清，贏了大約幾十塊錢。牌友們喊他請客，他就和牌友們在桂海水的小鋪子里就著一斤貓耳朵，喝完了整整一箱子啤酒。當時他的腦殼正熱著，月光下云妹子的兩個奶子顫顫波波的又那么動人，他就覺得男子漢應(yīng)當見義勇為了。他醉眼朦朧搖搖擺擺，擠到兩個狗尾村后生的面前叉開腿站定。月光下認出了其中一個曾經(jīng)和他打過架，人稱二郎神。好呵，二郎神你采花，采到我們村來了，不曉得這朵花太美麗，我們自已都舍不得采么？七鐵匠這么一想就真的生了氣。他一生氣手就有些癢了，覺得在這樣美好的夜晚若不打一架，就真的對不起皎皎月光也太浪費青春了。

七鐵匠雙手抱了肩，很江湖的對二郎神這么說：“是老二呵，幸會幸會！今日帶來了多少弟兄？”

他的話鬼都聽得出，明顯的是挑釁。

二郎神也是場面上混著的人物，最敬仰武俠小說里那些站著死豎著埋的俠客們，哪里會有不接招的道理？況且他身后還有他們村的弟兄們盯著呢，不接招面子上是任怎么也說不過去的。他當然知曉七鐵匠的威名，但還是強撐著說：“你，你是想仗你的主場優(yōu)勢呵？”

七鐵匠不喜歡看足球，認為足球隊員用那么好的身手去搶一個破皮球，純粹是浪費了身手。但主場優(yōu)勢還是懂得的，他知道仗主場優(yōu)勢就是打贏了人家，人家也還是有話講。他稍微默了一下神，馬上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丟了一支煙給二郎神，又點燃了一支煙自已吸上，七鐵匠吐出一個好大的煙圈才慢悠悠地說：“這么晚了，你要我到哪里再找一個訓(xùn)練場？這樣好不好？主場不主場就不說了，小河邊上空闊地怎么樣？我呢，就是一個人，你們要是不怕丑的話，不管好多人一齊上就是的。我一條牛是看，兩條牛也是看！”

“七哥英雄！”

二郎神不怕丑，馬上恭維他，同意了自已就是一條牛。

這樣一來，七鐵匠就只能立足于一對二了。

一對二的場合，七鐵匠經(jīng)歷過好多次了，怕個卵！他看一眼二郎神的幫手，估計那小子過秤稱也不會超過一百斤，就決定了第一拳就揍得他趴下起不來，然后一對一，定勝無疑。和二郎神相跟著走向小河邊的時候，七鐵匠回了一下頭，他這一回頭才知道自已剛才的想法錯了，錯得一塌糊涂：狗尾村哪里只有兩個人？還有兩個后生剛才沒露面呢，現(xiàn)在走在自已后面的一共是一二三四———四個人！七鐵匠后悔自已不該講大話，用指頭抵一抵二郎神的胳膊輕聲問：“那兩位弟兄……”

二郎神雄糾糾氣昂昂，腦殼抬得好高，一雙眼睛望了天上的星星說：“你講的是不管好多人一齊上，是的不？七哥你是不是想收回自已講過的話？要收回去現(xiàn)在還來得及，只是———”二郎神陰笑子笑，“江湖上我可以為你保密，但那三個人的嘴巴我就管不住了?！?/p>

“你講笑話了！”七鐵匠心里緊張，但鴨子死了嘴巴還是無比堅硬：“我要你保個什么鬼密？我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馬難追！”———順便交代一句，我們的七鐵匠文化程度是小學(xué)本科———留過四次級，人家讀小學(xué)只讀六年，他讀了整整十年，所以我們村里人都笑他讀的是小學(xué)本科。小學(xué)本科的七鐵匠人卻很聰明，平時不認得的字他跳過去不讀，他不認得“駟馬”的“駟”字，所以“駟馬難追”就成“馬難追”了，倒也是同樣通順。七鐵匠嘴里說著“馬難追”，心里也在緊張地思考。他知道今日里硬拼怕是不行了，就想留個首尾。他們一行人走出打谷場，要經(jīng)過桂海水擺的水果攤。經(jīng)過水果攤的時候，他裝做問桂海水蘋果什么價錢，順手摸起攤子上的水果刀，不露聲色藏進了自已的褲袋里。

憑良心講，七鐵匠那一天并沒有動殺機，全因為喝多了酒。他不該摸那把水果刀。

那一天晚上在小河邊上空闊地展開的那場龍虎斗，后來有許多敘述的版本。有說是七鐵匠一開始就動了刀的，這家伙不講武德。有說是七鐵匠被逼不過，二郎神一伙人勒住了他的喉嚨，最后的關(guān)頭他奮力求生，不得已才只好動刀子的———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說不清了。說不清我這里就不說了，那天是星期日，我正好回家也看了電影。我當然就比較懂事了，看到七鐵匠和狗尾村那幫后生走向小河邊，我就以極快的速度找到了長清先生，告訴他小河邊上馬上就會上演一場惡戰(zhàn)，交戰(zhàn)雙方力量懸殊，要趕快找人去扯開了才好！長清先生自然是大吃一驚，也來不及找治安主任少賢胡子了，他罵了一聲“娘希屁”，就“你，你，還有你”就近點了幾個看電影的男人，帶了我們一幫人氣急敗壞往小河邊上跑。

我們跑到開闊地時，狗尾村有一個人已經(jīng)躺在草地上不會動了。

水果刀插在那個人的肚子上，流出來的血卻并不多。

月光下，我們的七鐵匠剛剛從草地上爬起來，身上這里那里流出來的血，比狗尾村那個人流出來的可能還要多得多。長清先生氣得牙齒打顫，再罵一聲“娘希屁”，伸手一個耳光再一老拳，就重新又將七鐵匠打得睡到了草地上。打倒了七鐵匠，長清先生就像自已死了娘老子一樣拉著哭腔大聲喊“：擔架！擔架！”喊了擔架又點將：“你，還有你，快去公路上攔汽車，江澤民的汽車過身也給我攔?。∧膫€帶了手機？快和衛(wèi)生院打電話！”我?guī)Я耸謾C，但我不曉得衛(wèi)生院的號碼，長清先生就叫我打到鎮(zhèn)政府的值班室，讓鎮(zhèn)政府轉(zhuǎn)衛(wèi)生院，請衛(wèi)生院做好搶救傷員的準備。有一個人說找不到擔架，幾個人輪流背傷員行不行？長清先生抬腿就踢了那個人一腳：“你屋里有沒有門板？蠢得豬一樣，你這是想搞死他！”

那個晚上要不是長清先生指揮得當，七鐵匠就不是進勞教所的問題了。

搭幫狗尾村那個后生還是搶救過來了。

二

七鐵匠是被鎮(zhèn)上派出所一個叫李樂安的警察帶走的。

七鐵匠被帶走時蠻溫順，基本上像一個好孩子了。

李樂安一進門七鐵匠就起身，起身時對他父親說：“老駕，我還欠桂海水兩包白沙煙的煙錢，你要給我去還了。”他已經(jīng)做好了坐牢的準備，伸出一雙手等李樂安拿手銬子來銬他。

李樂安沒有銬他，還細聲細氣對鄒滿爺說：“老三你放心，不得坐牢的?！?/p>

李樂安是個好警察。

李樂安將七鐵匠帶走十多天后，頂著黃火大太陽又來了一趟我們村。他這回是送勞教決定書來的，送來要當事人親屬鄒滿爺簽一個字。兒子闖了這么大的禍，但最終卻只是判一個勞教，而且還只有半年，鄒滿爺對政府真的是感激不盡。他感激不盡就又一根又一根拼命裝李樂安的煙，裝了李樂安的煙又裝眾人的煙。李樂安一手端茶一手夾煙，很和氣地和眾人說話，和鄒滿爺說話。李樂安說：“姓鄒的，你兒子真的很聰明，犯法也曉得選個好時候。他這個法要是犯在一九八三年嚴打時期你看看？不講說吃炮子，勞改，肯定是勞改十年以上！”

三滿爺搓著手一迭聲地說：“那是那是，感謝領(lǐng)導(dǎo)?！?

村里來看熱鬧的人很多，他們搞不清勞改和勞教有什么區(qū)別，治安主任少賢胡子就趁機買弄學(xué)問，給大家上了一堂很扎實的法制課。他告訴大家被勞改的人是犯了罪，被勞教的人只是犯了錯。勞改處理的是敵我矛盾，勞教處理的只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性質(zhì)不同。他上法制課時，總忘不了向眾人表白自已的功勞，說七鐵匠的事能辦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這個治安主任是出了大力氣的。別的就不講了，光是跑縣公安局就腿都快要跑斷了。他說他縣里鎮(zhèn)上講好話，見人就裝煙，都是他自已買的精品白沙。曉得橫豎報不銷，“提留”收不上村里沒有錢呵，所以就發(fā)票都沒有開一張。少賢胡子這樣一講，鄒滿爺就要謝他一包煙，他不要，鄒滿爺就霸蠻裝到他的衣袋子里。

少賢胡子說的是一派假話。

只有我知道這其中的奧秘。

那幾天我正在鎮(zhèn)上找關(guān)系，在鎮(zhèn)政府串來串去。我讀保安學(xué)校馬上就要畢業(yè)了，飯碗?yún)s還不知道在哪里。我的主要關(guān)系就是派出所的李樂安，李樂安是我讀初中時一個女同學(xué)的爺老子。那個女同學(xué)也對我有一點小意思，我們偷偷接過吻，就是她出主意要我來纏李樂安的。李樂安做了一世的警察了，全縣哪個企業(yè)他不熟悉？抓嫖娼都把好多老板抓熟悉了。也就是在鎮(zhèn)政府的辦公室，我撞見了張鎮(zhèn)長交代少賢胡子，說總之鄒承包只能判勞教，不能判勞改。要他抓緊時間也去縣里活動活動。我親耳聽見張鎮(zhèn)長對他講，用幾個小錢沒有問題，回來找我報銷就是的。張鎮(zhèn)長并不是特別喜歡七鐵匠，他恨不得剮了七鐵匠的皮才好呢，只因為上面有規(guī)定：他的任期內(nèi)轄下鄉(xiāng)民如果有人犯法判了刑，他的工作業(yè)績就要減點分，他不想因為鄒承包減去他的分，他還指望著升遷呢。少賢胡子這個吝嗇鬼，會為七鐵匠的事貼自已的錢么？鄒滿爺就不曉得這個奧秘，所以他說了“那是那是，感謝領(lǐng)導(dǎo)”后，硬要謝他一包煙。謝了少賢胡子一包煙后，鄒滿爺又清出一套舊行李，托李樂安帶給兒子用，還要帶一句話，說桂海水的煙錢他已經(jīng)還清了，要兒子“放心學(xué)習”。

七鐵匠進了勞教所后，我父親再教育我就有了一部鄉(xiāng)土教材。

我畢業(yè)后經(jīng)李樂安介紹，在縣城里一個企業(yè)做保安，但父親仍然要求我每個公休日都回來幫他插田挖園，我當然做不到。有時候回來了，吃飯時掉了一粒飯在飯桌上，他又要求我撿起來吃掉，我更加做不到。我做不到他就罵我：“你是要像七鐵匠看齊么？我們村出了一個七鐵匠不夠，還要出一個八鐵匠？”我父親以為他這樣講很幽默，我卻認為他講的基本上是狗屁。

他根本就想不到，半年后七鐵匠從勞教所放出來，就成了我們村的一個人才。

七鐵匠之所以能夠成為人才，主要是因為那時候國家不像現(xiàn)在，還沒有這么強大的財力，還來不及反哺農(nóng)民，建設(shè)農(nóng)村。當時的農(nóng)民不但要向國家交農(nóng)業(yè)稅，還要向鎮(zhèn)政府交“上繳”，向村上交“提留”?！吧侠U”的名目就多哪：鄉(xiāng)村公路建設(shè)費、義務(wù)教育附加費、義務(wù)兵優(yōu)撫費、五保戶優(yōu)撫費……這費那費后，還有臨時集資：衛(wèi)生院添部急救車要農(nóng)民集資，水管會修堤壩要農(nóng)民集資，村小學(xué)的窗玻璃爛了也要農(nóng)民集資才換得好。村委會也要活命，也不能示弱，順便搭車各項“提留”也就少不了?！疤帷背鰜淼腻X“留”在村里，村干部才有工資村委會才有辦公費，當然也包括了農(nóng)民最恨的各方面的接待費。農(nóng)民天天喊負擔重，中央也天天喊要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但就是減不下來。一般來說，村民們對國家征收的農(nóng)業(yè)稅沒有蠻大的意見，皇糧國稅嘛，自古來就是民向土要官向民要。對“上繳”和“提留”意見就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大到長先生開會都召集不起人了，想召集人就必須放電影。

當時我們村有三個人，按長清先生的說法是三根“煮不爛蒸不熟的秋絲瓜”。根據(jù)我的觀察所得，資格最老的秋絲瓜叫何放才，能量最大的的秋絲瓜是李佑軍，最不要臉的秋絲瓜就數(shù)三寡婦了。何放才三年沒交“上繳”和“提留”了，不交的理由很充分，他說三年前他爺老子咽氣時給他留下了一張收條，大躍進辦公共食堂，當時的公社和大隊都搞共產(chǎn)風，征用過他爺老子的一個谷倉，撤消食堂時并沒有歸還。據(jù)他計算，那個谷倉當時就值現(xiàn)金一百多元，放到現(xiàn)在至少是一千多元了。那時的公社就是現(xiàn)在的鎮(zhèn)政府，大隊呢就是現(xiàn)在的村上，所以他有理由再有五年也用不著交什么錢給鎮(zhèn)上和村上了。農(nóng)業(yè)稅不是不交，你谷倉不歸還我就暫欠著。李佑軍這條秋絲瓜情況又有些不同。他當過民辦老師，家里訂得有好幾種報刊。他經(jīng)常把報刊上中央和國務(wù)院關(guān)于三農(nóng)問題的文件剪下來走東家串西家走，說中央還是體恤我們農(nóng)民的，反復(fù)強調(diào)要減輕農(nóng)民負擔。就是下面這些歪崽子一頓亂搞，腰河里發(fā)水順便搭車，搞得牛卵子比牛正身還大好多。他比何放才還是講道理一些，農(nóng)業(yè)稅交，“上繳”和“提留”他認為合理的一部分也交，他認為不合理的就堅決不交了。三寡婦不識字，不交就是不交既沒有理由也沒有理論，只有干干脆脆三個字：沒有錢！她干脆是無賴的搞法：鎮(zhèn)上來干部來也好，村上來干部來也好，只要是來問她要錢的，她就要洗澡了。她提個木腳盆擺到你面前，熱天倒一桶冷水，冬天倒一桶熱水，管你走不走開呢，她反正開始脫衣服了。

長清先生就經(jīng)常說，下輩子做牛做馬都要得，只要求不當村干部。

七鐵匠蹲勞教所的那半年，正是上面要求下面搞村務(wù)公開的重要時期，廣播喇叭里天天喊，要減輕農(nóng)民負擔要減輕農(nóng)民負擔，村務(wù)要公開村務(wù)要公開。這樣一搞，干部們的工作就更加難做了。我們村開始還只有幾條秋絲瓜，他們不交錢，村里還墊得起。后來思想一解放，交錢時話就多了。人們一定要問個清清白白：這個錢做什么了？那個錢做什么了？你講清了這個錢那個錢的用途，有人還要雞蛋里面挑骨頭：收這個錢有什么政策依據(jù)？收那個錢有什么政策依據(jù)？尤其是公款招待有什么政策依據(jù)？在村干部們看來，大大小小的秋絲瓜是越來越多了。多到后來全體村民都向后進看齊，村干部去收上繳時，他們一個個都瘟豬崽不吃食，今天推明天，張三攀李四，就是一個不想交。任務(wù)完不成，長清先生每次到鎮(zhèn)政府開會，好多次被張鎮(zhèn)長罵得狗血淋頭。張鎮(zhèn)長威脅長清先生說：“你要是覺得自已真的老了，你就給我寫辭職報告，我立馬就批！”長清先生沒有寫辭職報告。為了調(diào)動村干部的積極性，鄉(xiāng)政府向農(nóng)民收的“上繳”中，有一筆錢就是為村干部交養(yǎng)老金的。村干部不犯錯誤干滿了十五年就可以享受。長清先生已經(jīng)干了十三年村干部了，再過兩年就安全進港，他不曉得混也混了這兩年么？

長清先生不蠢，混兩年還不容易？

他開始考慮少賢胡子提出的一個方案了。

其實，這個辦法也不是少賢胡子發(fā)明的。秋絲瓜們天天喊負擔重，長清先生站在他那個角度上不好評價，但任務(wù)又要完成，你看好傷腦筋！面對那些秋絲瓜，村干部一打不得二罵不得，唯一的辦法就是宣講政策。而宣講政策其實是對牛彈琴。基層的工作不好做呵，長清先生和少賢胡子被秋絲瓜們搞得灰溜溜的，村民們還偷偷的掩著口笑。山背后那個村的支書就硬一些，他組織了一支治安隊上門收。雖然搞出了一些麻紗，搞得好多村民鎮(zhèn)里縣里市里到處上訪，但“上繳”和“提留”還是基本上都收上來了。少賢胡子也想學(xué)一學(xué)山背后那個村的好經(jīng)驗，就向長清先生提出來，要請了七鐵匠來幫忙收，讓秋絲瓜們也有個怕懼。長清先生開始不同意，說七鐵匠被公安局處理過，夾在村干部中間晃來晃去象個什么樣子？少賢胡子講的次數(shù)多了，張鎮(zhèn)長罵他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了，他就不得不考慮起用七鐵匠了。

就在長清先生考慮的日子里，村里出了一件事。

這件事幫長清先生解了圍。

我后來打趣七鐵匠說：“老七你是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呵?！?/p>

這件事是這樣的：縣公安局追逃犯，圍追堵截將一個外地逃犯追到了我們村。警車鳴鳴的叫，幾十個警察荷槍實彈守住路口，要長清先生組織村民也來協(xié)助一下。那逃犯藏在一個小山頭上，據(jù)說手里握得有一支槍，嚇得我們村沒有一個人敢出門。少賢胡子還是現(xiàn)任的治安主任呢，打了廣播通知就向長清先生請假，一拐一拐裝出個樣子說他拐了腳，要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去看急診。全村人都躲起，只有七鐵匠這個腦膜炎高興得不得了。當時他正在吃飯，聽了廣播就飯碗一丟，門背后拖出一根茶木棒棒，口里嚼著一口的老白菜，一沖就沖在了一個警察的前面。不想那個警察正是李樂安，這回穿了防彈衣還是讓七鐵匠認出來了。李樂安一見是七鐵匠就笑了，調(diào)侃他說“不錯呀，在里面又學(xué)了幾手是不是？”然后一把拖住正色道：“狗日的你怕這是上山打野豬么？隱蔽，給我隱蔽！”七鐵匠不隱蔽，返過腦殼來還嘲笑李樂安說：“你抓我那么威武，我講了好漢做事好漢當你還威武。這回怎么了？怎么碰到了真正的壞人就戀到了地上去了呢？”他朝李樂安手一揚，“來呀，是共產(chǎn)黨員就跟我上！”

李樂安又好氣又好笑。他一把沒抓住七鐵匠，七鐵匠提了他那根茶木棒棒，一沖就沖得沒有影子了。

七鐵匠不是共產(chǎn)黨員，但他確實很勇敢。他學(xué)了警匪電影里看來的警察動作，一會兒躍起一會兒臥倒，大喊大叫繳槍不殺，慢慢就接近了逃犯藏身的地方。警察們都大驚，都說哪里拱出來一條蠢卵？這小子肯定會沒有命了的！現(xiàn)場指揮的公安局長更是臉都嚇白了，搞清情況后不得不修改活捉逃犯的命令，臨時調(diào)來幾個特等射手，重下命令說只要逃犯一探身就開槍，將逃犯打死算了，總不能看著他打死我們那條蠢卵吧？人們屏聲靜息等了好久，卻沒聽見槍聲響起。原來，那逃犯早就沒有子彈了，不過是虛裝聲勢演空城計，想和警察膠到天黑再想辦法脫身。他見七鐵匠撲上來，空城計就演不成了，只好丟掉槍抽出來一把殺豬刀。我們的七鐵匠會怕一把殺豬刀么？他嘿嘿干笑幾聲表揚那逃犯道：“好，熱兵器不對冷兵器，你還是懂得江湖上規(guī)矩的?！庇终f道，“論年紀只怕你大我一輩，我呢敬老尊賢，你看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那逃犯死里要逃生還會謙虛么？牙一咬挺著刀就上來了。我們的七鐵匠很生氣，心想你要先來也不是不可以，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個就上了？看來還是不懂規(guī)矩！三個回合后七鐵匠看出了那逃犯的破綻，他虛晃一棒后騰空躍起，躍起時一閃身躲過殺豬刀，落地時茶木棒棒就雷霆萬鈞掃過去了。兩人龍虎斗時，警察們早圍上來檢死魚的來了，搞得七鐵匠還沒過足打架的癮，那逃犯就殺豬刀一丟大喊大叫了：“政府呀政府，我投降我投降！”

七鐵匠那一茶木棒棒掃出個名利雙收。他得了縣公安局兩千塊錢獎金，還成了一個浪子回頭的典型。

典型是長清先生樹起的。

樹起的目的是好啟用他。

沒有人沒見過長清先生輔導(dǎo)七鐵匠學(xué)法律，教導(dǎo)他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站起來，但長清先生寫出來的材料上卻說，七鐵匠勞教還沒有回來，村里就成立了幫教小組。七鐵匠一回來，大家就怎樣怎樣地幫助他浪子回頭。在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指引下，在鎮(zhèn)黨委的正確領(lǐng)導(dǎo)和親切關(guān)懷下，幫教小組主要做了一、二、三、四共四個方面的工作，才終于在七鐵匠身上收到甲、乙、丙、丁共四個方面的成效，而七鐵匠這一次見義勇為，只是這諸多成效中的一個而已。長清先生這家伙喜歡喝酒，書其實讀得并不多，但寫起材料來卻硬是一把好手，而且是一邊抿酒一邊寫，寫得死人都會唱山歌。他的材料寫得好，于是不但又賺了鎮(zhèn)政府一張獎狀不說，還得了鎮(zhèn)上司法辦頒發(fā)的五百塊錢“幫教獎”。

七鐵匠的身份不同了，長清先生的考慮也就成熟了。

某一次村干部開會，長清先生正式發(fā)牢騷。鎮(zhèn)政府那幫國家干部大懶使小懶，布置的中心工作這么多，我們才幾個村干部？跑斷了腿也是忙不過來的！少賢胡子心領(lǐng)神會，就再一次提出來，請了浪子回頭的典型來幫忙，道理上也說得過去。大家都心照不宣，于是都同意了。我們村再收“上繳”和“提留”時，七鐵匠就跟在村干部們的屁股后面神采飛揚了。他當然不算村干部，只是村上請的一個臨時工。長清先生還特別向張鎮(zhèn)長講明白了，七鐵匠是那種招之就來揮之就去的臨時工。

意思很清楚：出了麻紗辭退就是的。

長清先生請了這個臨時工，我們村很快又躍入了先進村的行列。鎮(zhèn)政府發(fā)下來的錦旗又基本上都有我們村的份了。

再遇到秋絲瓜之類的戶主，村干部也還是先做工作。左講右講，講得喉干舌苦看看是講不進油鹽了，村干部就煙蒂巴一吐說：“我們還要到下一戶去，幾個人陪了你斗嘴巴皮做無用功，也真的是劃不來！———七鐵匠，七鐵匠你一個人留在這里繼續(xù)做工作！”村干部出門時總要交代七鐵匠：“脾氣要放好一點呵，要文明禮貌，要五講四美，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

裝得個真的一樣。

我們的七鐵匠也仿佛是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畢業(yè)的。村干部交代他時，他腦殼搗大蒜一樣答應(yīng)得上好，但村干部一走，他就是另外一種工作方法了。這個家伙，你就是借他一個腦袋，他也從來就不曉得宣講政策，從來不曉得以理服人。村干部一走他就狠抓落實。他抓落實抓到點子上：你有豬他就趕豬，你有魚他就打魚，你有谷他就擔谷，你不喂豬不養(yǎng)魚谷倉里也沒有谷么，他就搬你的電視機。

電視機那是家家都有的，搬走了不怕你不拿錢來贖。

如果哪條秋絲瓜敢攔阻，七鐵匠先是瞇起眼睛笑，一個和和氣氣同你打商量的樣子：“我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呢，你要和我打架么？我自從浪子回頭就從不打架了，現(xiàn)在骨頭都癢得疼了呵。來來來，你先打我三拳讓我舒服一下，我若不是第四拳才還手，我就是豬日的！”笑過了你若還不識相，七鐵匠不笑了。他黑起一個臉，一掌就把你推起好遠。

秀才碰到兵，只好不和他說理了，告狀。

李佑軍就把七鐵匠的所作所為寫成洋洋萬言書告到鎮(zhèn)政府。張鎮(zhèn)長很重視，說要嚴厲處理七鐵匠。至于怎樣處理，張鎮(zhèn)長提筆批示說：鑒于鄒承包同志并不是村干部，不屬鎮(zhèn)政府處理層次。擬請村委會研究做出適當處理，務(wù)必要使李佑軍同志基本滿意。村委會于是就研究，但研究來研究去，除了批評教育還是沒有其他辦法。教育當然要從嚴，于是村委會決定：把批評教育鄒承包同志的現(xiàn)場會開到李佑軍同志家里去，看李佑軍同志還有什么屁放？于是當作李佑軍的面，長清先生將七鐵匠狠狠批評了一頓，再讓他寫個檢討書，自已貼，貼到李佑軍家的大門上。長清先生同時又表揚了李佑軍，表揚他今年終于懂得皇糧國稅天經(jīng)地義了，希望他把以前歷欠村里的“提留”都交清。你李佑軍硬是有困難的話，“上繳”可以先放放，“上繳”到底是鎮(zhèn)政府的。最后長清先生和他開玩笑，話里有話地說：“老李呀，不生崽不曉得肚子疼，我們當村干部的也有難處呢。大家都積極一點交，我們還會請什么臨時工？你知道，我也沒有萬貫家財，請臨時工的工錢也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佑軍不蠢，他懂得長清先生的意思。

長清先生一出門，李佑軍就將七鐵匠的檢討書撕掉了?！斑@樣的檢討書有個屁用？”他罵長清先生道，“老狐貍，真的是一條老狐貍！”

七鐵匠后來還寫過無數(shù)次檢討，但這并不影響村干部一收“上繳”和“提留”就請了他來幫忙。也有人告狀告到鄒滿爺面前，鄒滿爺回答得氣死人：“你們這么多人，還搞他一個不贏？你們也太沒有用了！”

其時鄒滿爺已經(jīng)將山背后的那個寡婦的肚子搞大了，那寡婦無疼手術(shù)后過小月子，他必須留在那里日夜照顧，很難得回來一次了。

三

七鐵匠搞得事，很快就名聲在外了。

某一天，鎮(zhèn)辦公路管理所的何所長提一個黑提包，顛兒顛兒跑到我們村來了。他聽說七鐵匠搞得事，就來和長清先生打商量，想把七鐵匠借用到他們路管所去。

我一直認為，張鎮(zhèn)長應(yīng)當算辦實事的領(lǐng)導(dǎo)。別的不說，群眾不懂得“要得富，先修路”的大道理，鎮(zhèn)政府就懂。因為懂，鎮(zhèn)政府盡管窮得滴血，還是不等不靠國家投入，勒緊褲帶自已發(fā)狠修公路，終于讓全鎮(zhèn)各個村除山背后四個村外都連接上了縣道。修路之前，本是召集鄉(xiāng)人民代表開了會的，講好了貸款修路，收費還貸。但公路修好了，鎮(zhèn)政府就是收不到錢。有讀者會問，怎么會收不到錢呢？修一個收費站不就行了？不行。我們鎮(zhèn)政府修的公路講里程只有三十幾公里，卻因為是各個村連接縣道的，就分成了無數(shù)條。最短的那條公路在狗尾巴村，只修得半公里長就連接上縣道了。這樣短的公路你如何設(shè)收費站？鎮(zhèn)政府只能成立個路管所，讓路管所的人找了全鎮(zhèn)幾百臺拖拉機幾十臺中巴車，追著車主收年費。問題是人們也太不曉得好歹了，以前公路不通要肩膀壓扁擔，現(xiàn)在公路通了，去鎮(zhèn)上看花鼓戲也可以坐手扶拖拉機了，他卻認為這是應(yīng)當?shù)摹傊遣幌氤鲥X。路管所的人去收年費，車主態(tài)度好些的說今日我沒有錢，明日你再來吧。明日你去找他，明明他就在鄰居家里打麻將，他老婆卻說不好意思，我老公到岳老子屋里吃生日酒去了，錢的事呢我一個女人家又當不得家。態(tài)度差些的還橫絆，說中央的政策是哪個受益哪個出錢，你那個公路晴天灰只撲雨天一洼水，我從來沒有走過你的爛泥巴路！若問他，你的車是如何從縣道上開回家的？他說他用人抬，或者說從來就是停在縣道上，我從來不開回家。更有一班別有用心的家伙不交錢也就算了，還提出要清理修公路的賬目。偏偏縣里檢察院也不體諒鎮(zhèn)政府的苦衷，真的來湊熱鬧，還真的抓走了主管修公路的副鎮(zhèn)長，把事情搞得更復(fù)雜了。

檢察院反腐敗，講的是正理，車主們不交錢，講的是歪理。大家都有理，何所長夾在中間就只能焦頭爛額。

焦頭爛額的何所長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工資發(fā)給他的手下人了，手下人紛紛自謀生路。他來找長清先生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光桿司令了。他本來也是不想干了的，可他不干還不行。那時候什么都講責任承包，他上任當所長就是責任承包，向鎮(zhèn)政府押了幾萬塊錢責任風險金。現(xiàn)在銀行一逼張鎮(zhèn)長，張鎮(zhèn)長就逼他，要拿他的責任風險金去應(yīng)付銀行的貸款利息。望著幾萬塊錢會打水飄飄，何所長只好硬著頭皮干下去。他已經(jīng)想好了：只有下些猛藥，找個好一些的收費員才有可能把年費收回來。

這樣的收費員，全鎮(zhèn)都只我們村有一個。

何所長坐進長清先生的堂屋里，喝了支書娘子篩上來的芝麻豆子茶，就直截了當?shù)膶﹂L清先生說：“姐夫哥呀，我是來向你求援的。我當初不該找我岳老子借錢，現(xiàn)在錢拿不回來，你老弟媳婦天天喊要和我離婚，你不幫我哪個會幫我？”

何所長是支書娘子娘屋里那個村的人，所以他可以喊長清先生做姐夫哥。

搞清楚何所長是來挖墻腳的，長清先生很干脆的答復(fù)何所長一句話：“不行不行，那怎么行呢？”長清先生心里想：你路管所發(fā)不出工資關(guān)我的屁事？再說，你們那賬目是有些不清白，不說貪污，光發(fā)包工程的正當回扣就脹死你們了。這就是俗話說的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長清先生不想探何所長的麻煩事，殺只雞留何所長吃了中飯，就只打哈哈不接何所長關(guān)于七鐵匠的話題了。后來又推說村委要開會出門走了，他將何所長晾起來反過來還客氣，要他多坐一陣吃了晚飯再走。

“好，好，你忙，你忙。”何所長將長清先生送到大路上，返過來在長清先生家里真的又坐一陣。何所長曉得長清先生一個秘密：他特別怕老婆。在村里他是支書，在家里則頂多只能算是一個副支書。所以他并不急，他有把握做好支書娘子的工作。長清先生一走，何所長就拼命抬支書娘子的轎子，一口一聲姐姐，喊得沁甜沁甜的。他瞇起眼睛看支書娘子，看得支書娘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問他發(fā)哪一根神經(jīng)他才說：“姐姐姐姐我給你提個建議，你以后穿衣服要穿得老色一些才好?！敝镒訂枮槟臉?，何所長就說：“你去年四十二，今年卻好像只有四十一了。我的眼睛呢又有一些近視，剛才進門時猛一看，還以為是我外侄女今天逃學(xué)沒有去讀書呢。想了一陣才搞清楚，原來是她媽媽。”支書娘子最喜歡人家說她年輕，何所長點中了她的穴位，她就真的有點像逃學(xué)的中學(xué)生了。她口里說“你這個鬼呀嚼什么舌頭”，臉上卻笑得好燦爛，還伸出一個指頭點在何所長的額頭上笑吟吟地道：“你這個鬼呀！我曉得你是當過兵復(fù)員回來的，正面攻不上就側(cè)面攻。”

話說到這個份上，何所長就知道有希望了。他從他的黑提包里摸出一雙正流行的女式皮鞋，說是他張家界一日游為老婆買的，不想他老婆腳太大了穿不得，于是就帶了來，看支書娘子是不是可以幫他廢物利用。

支書娘子就試皮鞋，那皮鞋當然很合腳。

試了皮鞋支書娘子就說話了。支書娘子先問何所長：“你們路管所收年費是不是也講三個代表？”

“講呀，怎么不講？”何所長說。

“講個屁！”支書娘子做出個生氣的樣子說：“我娘屋里老弟三毛砣你該曉得吧？是個殘疾。他買了一部中巴車卵生意也沒有，停在家里停得灰只撲，你們卻也追了他一樣要收年費，還三個代表呢，代表個鬼！”

何所長心里笑：三毛砣不過是背稍微駝一點而已，力氣日得牛婆死，那樣的人也算殘疾人的話，全中國就沒有幾個好人了。但他曉得支書娘子的意思，就說“確實確實，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殘疾人會照顧的，我們正在拿一個方案呢，要切切實實代表群眾的利益。再還有，三毛砣的弟弟四毛砣，雖然也有一部拖拉機但并不跑運輸，只打谷時拖一下自已田里的谷，這樣的情況我認為也不應(yīng)當收年費?！?/p>

“那還不是你一句話？”支書娘子笑。她原只想免去她三弟的年費，沒想到何所長這樣好講話，主動提出來將她四弟的年費也免了。

“嘿嘿嘿嘿?！焙嗡L也笑。

兩個人笑過了，支書娘子就表態(tài)了。她表態(tài)的樣子真的有點像領(lǐng)導(dǎo)。她說七鐵匠的事就這樣吧，我去做長清先生的工作，應(yīng)當沒有什么大問題?！拔椅堇镩L清先生年齡就要過線了，最多還搞得年把兩年，留了七鐵匠做什么呢？還不是好了別個去得獎狀！”支書娘子曉得長清先生要是退居二線了，接班人肯定是少賢胡子。她最不喜歡少賢胡子了，少賢胡子有一點攪權(quán)。

何所長離開我們村的時候，一路都唱著小調(diào)。

他曉得枕邊風的威力。

果然，第二天上午長清先生就抽著紙煙，不急不緩走進了鄒滿爺?shù)募依铩｀u滿爺?shù)募依锲鋾r已經(jīng)沒有鄒滿爺了，屋里只有七鐵匠一個人還在睡懶覺。地上丟得有很多方便面盒子，還丟得有很多空啤酒瓶子。長清先生吐掉嘴里的煙蒂巴，一巴掌將七鐵匠拍醒，說狗日的還不起來？老子為你找了一個好工作，明天就到鎮(zhèn)政府上班去！七鐵匠還以為自已在做夢呢———到鎮(zhèn)政府去上班，那不是要和張鎮(zhèn)長在一個食堂里吃飯么？這樣高檔次的好事情，七鐵匠平時是想都不敢去想的。搞清楚了長清先生不是騙人，是講真的，七鐵匠嘴巴就笑得河馬一樣扯到了耳朵邊，謝謝的話都講不出來了。

“支書伯……支書伯伯，我……我真不曉得如何報……報答您?！逼哞F匠悶了半天，終于悶出來一句話。

“要報答也容易，”長清先生又摸出一根煙來，七鐵匠趕緊幫他點上，“秋收了你還要回來幫我收‘上繳和‘提留，兩頭兼顧。我當一年支書呢，你就要兼顧一年。少賢胡子接著搞，你就不兼顧了?！?/p>

“要得要得?！逼哞F匠腦殼點得就像搗大蒜。

他就這樣進了路管所。

七鐵匠進了路管所，路管所立馬就形勢大好。

七鐵匠做事真的踏實。

到路管所上班沒幾天，他就不曉得從什么地方搞來一輛爛摩托車，恨不得一天就把全鎮(zhèn)都跑一個遍。他那輛摩托車一沒喇叭二沒大燈，要踩無數(shù)腳才發(fā)動得起來。他就騎了這么一部爛摩托，捧了何所長給他的一個花名冊再加一本收據(jù)，挨村挨組找車主收錢。你到岳老子屋里做生日去了么？他就趕到你岳老子屋里去，你岳老子說你并沒有來，他馬上就殺回馬槍?；伛R槍殺回來他就不客氣了，把開好了的收據(jù)往你面前一遞，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兄弟哪，錢呢是不多，你就只當是給我一個面子要得不？我長成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騙過我呢，就你膽子大，到岳老子屋里做生日去了———好！好！好！”夏天，他喜歡打赤膊，他講“好好好”的時候咬牙切齒，胸脯上一撮黑毛威風凜凜。冬天，他喜歡空筒子穿一件舊軍大衣，舊軍大衣上有一些暗紅色的痕跡，是他少年時和人打架留下的紀念。這樣的人要你給他一個面子，你敢不給么？七鐵匠在路管所上班的那段時間，我好幾次回家看見他在公路上追中巴車。他的摩托車盡管爛，但鄉(xiāng)里的中巴車都是招手停，所以他總是追得上。追上了中巴車，他總是把他的爛摩托往車前一橫，然后請你交年費。你交了，好，他敬你一根煙，相安無事。不交，他也不多說話，只是將摩托車熄了火，再聲明哪個動了他的摩托車會有人死，然后就地找個地方———或人家階沿上，或一棵大樹下瞇起眼睛來養(yǎng)神。沒有人敢動他的摩托車，又不能不做生意了是不是？那怎么辦呢？只能交錢。

路管所一年就收清了欠賬。

路管所收清了欠賬，電管站水利會都眼紅了，紛紛來打七鐵匠的主意，搞得何所長只好不斷地給七鐵匠漲工資，發(fā)獎金，死命地留住他。

但七鐵匠最后還是被李樂安挖走了。

四

李樂安來挖七鐵匠，也是出于不得已。

我們那個鎮(zhèn)地理環(huán)境有一些特殊，四個村隔在大山的另一面，離鎮(zhèn)政府天遠地遠。路又不通，到山那邊四個村去一次比出縣出市還困難。有段時間那四個村打牌賭博成了風，有一個村長竟然在家里公開設(shè)賭，弄得丟掉了黨藉。賭為萬惡之源，這話是沒有說錯的，賭風一盛行，治安方面的問題也出來了，村民們就時常吵到鎮(zhèn)政府來，不是丟了雞就是失了狗，要求破案。張鎮(zhèn)長傷透了腦筋，派出所的警察去一回只有一回，他就向縣里公安局打報告，請求在山那面再設(shè)一個派出所?？h公安局當然不會同意，說哪里有一個鎮(zhèn)設(shè)兩個派出所的道理呵？兩方面交涉來交涉去，公安局終于做出了決定：既然是特殊情況，那就特殊處理吧，可以在山那邊設(shè)一個治安區(qū)。治安區(qū)沒有級別，算是鎮(zhèn)派出所下面的一個機構(gòu)，而且經(jīng)費也要派出所自理，辦公設(shè)施則要鎮(zhèn)政府負責建兩間屋。

鎮(zhèn)上派出所也只有幾個警察，除了所長，就數(shù)李樂安是老同志了。年輕人不肯去，肯去也放不得心，所長就只好派李樂安去，口頭上任命他為山那邊治安區(qū)的負責人。搞清了所謂治安區(qū)其實就是自已一個人，李樂安就找所長發(fā)脾氣了：“既然是負責人，就不能是光桿一個吧？再說，那個地方我曉得，民風刁蠻得很。我若在山那邊光榮犧牲了，總還要有個人回來把訊是不是？你至少要給我一兩個人，否則我是不得去的！”

所長安撫他叫他先去，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所長說，我馬上就向縣局打報告，相信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報到的。

大家都想不到吧？這個找他報到的人竟然就是我。

大家都還記得，我在保安學(xué)校讀過書。我所就讀的那個保安學(xué)校，其實是市公安局的培訓(xùn)中心。中心負責的警察想給大家搞一點福利，就挖空心思另外又掛了一塊牌子出來：保安學(xué)校。每年從農(nóng)村招一些考不起高中又不想打工的青少年來立正稍息，將這些人糊弄兩年后，介紹到城里賓館里去站大門，就算是安排了工作。至于你只做了三天保安就被解雇了，那就不關(guān)他中心的鳥事了。當然，這些情況我是進去了之后才知道的，否則畢業(yè)時就不會纏了李樂安，要進大一點的企業(yè)做保安了。企業(yè)比賓館好，比較有人格，不要成天彎著腰向太太小姐們喊“歡迎光臨”和“歡迎下次光臨”。我在企業(yè)做保安做到第三年，有混進了縣公安局做門衛(wèi)的同學(xué)來問我，說我老屋的鎮(zhèn)派出所要請聯(lián)防隊員，你去不去？去的話請我喝酒，包在我身上。派出所的聯(lián)防隊員比起企業(yè)的保安來，那不知要神氣好多倍呢，我當然想去。請了他和他的領(lǐng)導(dǎo)一餐客，居然就成了。只是到鎮(zhèn)上派出所報到時心里才冷了一截：原來不是在鎮(zhèn)上上班，山那邊成立了一個鳥雞巴治安區(qū)，要我到那個治安區(qū)去報到。

去吧，心想好在有李樂安在那里負責，他會照顧我的。

再搭車，下了車走路，翻了半天山才找到李樂安。

治安區(qū)是新建的三間紅磚屋，立在半山腰有點像一個廟。我汗流滿面找到李樂安時，他正在最檔頭的那間紅磚屋里生悶氣。我喊他一聲，他問我是不是來報案的，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他就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個圈說：“你到我這里來報到？我看你到縣劇團去報到比較合適，你可以演小生。”

李樂安問我：“學(xué)過擒拿格斗嗎？”

我如實回答：“學(xué)過三天，學(xué)校請武警支隊一個副班長來教的。”

“打沒打過槍？”李樂安又問。

我仍然如實回答：“沒有打過槍。招生時說有射擊課，我們天天望，可望到畢業(yè)還沒有開這門課?！?/p>

李樂安哈哈大笑著說：“干脆是騙學(xué)費！”笑過了才認真的講，“那你到我這里來可以做什么呢？一出任務(wù)難道還要我來保護你老人家么？”

我啞言，恨不得地上有條縫可以鉆進去。

我確實做不了什么，真的。

李樂安抓賭從不帶我去，他寧愿出一個工錢隨便喊一個村干部來配合他。他也想培養(yǎng)一下我的能力，有時候也讓我訊問他抓回來的賭博佬。我呢，總是有負他的期望———撬不開賭博佬的嘴巴。那些賭博佬沒有一個人怕我。我明明曉得他們是打了錢的，他們卻硬說沒有打錢。問他們不打錢桌子上為什么有錢呢？他們說他們一邊打牌一邊在算賬：張三捉過李四的豬崽，王五砍過趙六的豬肉，正好算賬還錢時被你們撞見了。他們還反問我：有哪一條法律規(guī)定打牌時不準算賬？我對付不了他們，總是搞得治安區(qū)二十四小時后只能放人，否則就違法。這樣搞得幾次，李樂安就開叫了：“按道理我是應(yīng)把你辭退的，我不該收了你父親一條煙。得了得了，懶得找老鄉(xiāng)搭伙了，從明天起你煮飯算了，我再聘一個人！”

他再聘的一個人就是七鐵匠。

聯(lián)防隊員的經(jīng)費反正是治安區(qū)自籌。那時候基層的財經(jīng)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規(guī)范，多抓幾次賭多罰一點款就有錢聘人了，加個人他只須和所長說一聲。

我聽李樂安講，他到路管所剛剛向何所長說明來意，何所長就斷言七鐵匠不得去。“到你那里搞一個月好多錢？在我這里搞一個月好多錢？七鐵匠這個賬都算不清白么？”李樂安挖墻腳挖到路管所來了，何所長很生氣，但又不敢得罪派出所。他們路管所收年費不文明，經(jīng)常鬧出糾紛來，一鬧出糾紛還要仰仗派出所暗中袒護一點才擺得平。他不敢明的說不同意，兩個人就商定一起和七鐵匠當面談，都不做工作讓七鐵匠自已拿主意。

七鐵匠一聽說派出所看起了他，立刻就激動得差不多要哭了。問明了并不穿警服，只可以穿商店里買的那種迷彩服，他稍微有些遺憾但還是高興得不得了。何所長沒想到這個混蛋不會算賬，一再喊醒他要想清白，我這里是沒有回頭草可吃的。七鐵匠沒想過要吃回頭草，七鐵匠很激動地說：“我想清白了，為人民利益而死重于泰山。”

他以為到治安區(qū)當聯(lián)防隊員天天要和壞人搏斗，天天都有架打。

何所長恨他，恨得直咬牙。

李樂安卻笑，笑得高深莫測。

七鐵匠當天就隨李樂安到治安區(qū)來了。

七鐵匠剛剛在治安區(qū)露了一個面，四個村的婦女們就都開始教訓(xùn)自已的丈夫了。她們對她們的丈夫說：“看你們這些砍腦殼的還打不打牌！那個收年費的家伙認得不？他到治安區(qū)當上了二警察呢，看你們還打不打牌！”

七鐵匠還沒有下村，好多愛打牌的癮君子就都準備聽老婆的話了，他們不到手癢得萬分不行的時候決不會摸麻將。我和李樂安貼了那么多禁賭的標語，收不到好效果，想不到七鐵匠一來，效果馬上就出來了。

李樂安再去捉賭博佬，就有了一個好幫手。

七鐵匠踢開門往賭桌前一站，當事人就沒有一個人敢跑了，都曉得跑不得，還是老實一點好。你一跑，這個大爺必定會狗一樣追，追到天亮追到地球那一面也會追上你。而追上了呢，有可能是一餐小死，打了你還說你是自已跌傷的。事后你當然可以去告，告到公安局的法制科，曾經(jīng)就有不文明的警察受了處分的。但他不是真正的警察呵，你好不容易告狀就是告準了，上面懲治違紀警察還是輪不上他。

七鐵匠比我強，李樂安的日子就好過了。

捉了賭博佬帶回治安區(qū)，他們兩個人就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李樂安慣用的伎倆是做訊問筆錄時玩一副手銬子，但真正懂法的人都不怕。打牌只犯了卵大個法，李樂安是在嚇白菜鬼，并不敢真的銬人。但李樂安還有更好的辦法。碰到難剃的頭，他總是抬起手腕子看一看表，說他要趕到派出所去開一個重要的會，然后就向外面喊：“鄒承包鄒承包你進來，這個案子你先處理著吧。”

一聽要讓七鐵匠來處理，抓來的賭博佬就緊張了。

李樂安要的就是這么個效果。七鐵匠進來的時候，他裝腔作勢總還要先將七鐵匠教訓(xùn)一頓：“鄒承包你這個鬼，我曉得你的脾氣有些不好。我就先警告你哪，搞公安工作就不能脾氣不好哪！你要是不文明執(zhí)法，敢動人家一個指頭，我開了會回來剮掉你一張皮！”

我在治安區(qū)煮飯的那段日子里，七鐵匠至少被李樂安剮過一百次皮，但到最后他那身皮還是好好生生長在他身上。

其實七鐵匠處案也是很和氣的。

他總是先裝當事人一根煙，然后坐下來做推心置腹的談話。比喻說，他剛來治安區(qū)時領(lǐng)了一根電棒，他就對他訊問的對象說：“兄弟呀，你也是來得不湊巧。我新領(lǐng)了一根電棒還不曉得是不是偽劣產(chǎn)品呢，你看上去是一個聰明人，不會給一個機會讓我試一試吧？”

有誰又愿意讓他試一試呢？或許他真的做得出來。

有一次我推門進去送開水，碰上他和一個訊問對象正談話。他告訴那個訊問對象說：“縣城里出了一個這樣的新聞你知不知道？遠洋公司唐老板欠華豐公司孟老板一筆錢，孟老板收不回，請了幾個溜哥幫他收。賬收回來了，唐老板告狀，說孟老板私設(shè)刑堂，用手銬子銬了他秦王抽劍。秦王抽劍你曉得么？”七鐵匠耐心耐煩向訊問對象現(xiàn)場演示，他將左手從背后盡量彎到右肩，又將右手盡量地從左肩彎過去，臉漲得通紅，左手和右手還是接觸不上。他告訴訊問對像說：“秦王背抽就是要把兩只手背在背上銬起來，你看殘酷不殘酷？法庭要唐老板做法醫(yī)鑒定，唐老板做不出。你說為什么？那幾個溜哥發(fā)明了新辦法，將唐老板兩只手先用布包好，再銬，疼是疼死人，但事后一點傷也沒有?！闭f完了，又裝訊問對象一支煙，還幫他點上。然后從抽屜里翻出一捆布條條，一副準備學(xué)習外地經(jīng)驗的認真樣子。大家都知道，七鐵匠這個雜種其實本質(zhì)上就是溜哥，而且還是那種做事不考慮后果的傻蛋溜哥。跟他犟有什么意義呢？我看見那訊問對象當時腳尖就打顫了。腳尖一打顫，那就招吧，也不過是罰一點款，再寫一份檢討書。

我當時就感嘆：我確實不抵七鐵匠一根毫毛。

治安區(qū)因為有了七鐵匠，工作很快就打開了局面。打牌賭博的一少，偷雞摸狗的自然也就少了，治安狀況就上去了。治安狀況一好，村民們就開始說治安區(qū)的好話了。他們搞不清治安區(qū)和派出所有什么區(qū)別，見李樂安是治安區(qū)為頭的，就一律喊他為李所長。李所長開始還謙虛謹慎，一再向村民們解釋說他不是所長，真正的所長姓劉住在鎮(zhèn)街上，我只是劉所長下面一個打工的黑耳朵。后來見解釋不清楚也就懶得去解釋了。時間一長，人家老是喊他李所長，習慣成自然他半推半就也答應(yīng)，再后來就答應(yīng)得很干脆了。

五

我在治安區(qū)只搞得兩年多一點時間。

我雖然工作能力很不行，但李樂安也并沒有炒我的魷魚。

有些事真的想不清，有時候天上也會落金子———真的。

我就沒有想到，長清先生的侄女———就是當年看電影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害得七鐵匠勞教了半年的云妹子竟然會看上我！

這個云妹子真的不簡單。

我不在村里的這幾年，她居然混進了鎮(zhèn)政府，先打掃衛(wèi)生，只掃得兩三年地就是鎮(zhèn)政府辦公室的打字員了！是不是吃了她叔叔的活力，憑借了長清先生的社會關(guān)系？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先后談了至少兩個以上男朋友，都沒有開花結(jié)果，長清先生就急了，就跑到我們治安區(qū)來了。長清先生一個犁倒裝起，來給他的侄女做介紹，大家看有味不有味？長清先生對我說，他一雙老眼睛水里都看得三尺深，七看八看，還是我做他的侄女婿他才放得心。我當時感動得呀，差一點想哭了。他還告訴我說：少賢胡子不爭氣，接了他的班頭腦就膨脹，竟敢搞貪污。國家搞“村村通工程”，下?lián)芰艘还P錢到我們村，是要我們修水泥村道的呵，他也敢伸手！長清先生講的這個新聞已經(jīng)是舊聞了，我早就曉得少賢胡子已經(jīng)被張鎮(zhèn)長拿掉了，長清先生又從“二線”站到了“一線”，以“村支部顧問”的名義臨時負責。但我不曉得張鎮(zhèn)長又要他培養(yǎng)接班人，所以他最后又對我說，你這個伢子人本真，若愿意回村的話，我考慮可以先當文書鍛煉一下，以后一定會鵬程萬里。

他的話我聽得意思出：我要是答應(yīng)了做他的侄女婿呢，他培養(yǎng)的接班人基本上就是我了。

哈哈，我的運氣來了！

接不接班我不在乎，主要是我從少年時就暗戀著云妹子。說出來也不丑，我曾經(jīng)多次夢見過她，醒來后就偷偷摸摸很不好意思地洗床單。

不過我對她也還是有一點想法的：你這幾年至少談過兩次戀愛了，你怕我就不曉得？好高騖遠，上了兩次當才知道找對象要知根知底，才知道好男人還是要自已來培養(yǎng)？

不過這也沒什么?，F(xiàn)在什么時代了？我若是還檢點這些事，那就是心胸太狹窄了，而且不現(xiàn)代。

我心里高興卻故意拿架子，不表態(tài)，長清先生就繼續(xù)做我的工作了：“你可能不清楚，現(xiàn)在的村干部好當?shù)煤芰?。再不收‘上繳也再不收‘提留，得罪鄉(xiāng)親們的事都不搞了。工資也是上面發(fā)，拿了鎮(zhèn)政府的工資一樣的種田，一樣的養(yǎng)魚，做個生意還比一般村民信息要靈通些！”

這些情況要你講？我又不是不清楚。治安區(qū)管轄的這四個村，只是隔鎮(zhèn)政府遠一點，又不是在五洲外國，我看到的情況還不是一樣的？二〇〇〇年取消的農(nóng)業(yè)稅，再以后農(nóng)民種田反而有補貼。報紙上說這叫做“工業(yè)反哺農(nóng)業(yè)”，是現(xiàn)代化國家財力強大的自然表現(xiàn)。開始時還只補貼種糧，后來栽樹也補貼，喂豬也補貼，再后來農(nóng)民購個打稻機也得補貼，購個洗衣機也得補貼。治安區(qū)管轄的這四個村，取消農(nóng)業(yè)稅不收“上繳”和“提留”后，官不向民要了，干群關(guān)系自然就好，拿了國家的錢發(fā)給農(nóng)民，干部當然就好當了。甚至農(nóng)民一富裕，打牌時輸贏若不是很大，上面也明令不算賭博了，算娛樂，搞得我們治安區(qū)三個人快沒有事情做了?！坝泻蜌庥泻蜌?，先要‘有，然后才‘和氣呀！”我們一閑下來，李樂安就這樣感嘆。李樂安早就想辭退我和七鐵匠了，只是有點說不出口。

他說不出口，我自已炒自已的魷魚算了。

回去就是養(yǎng)一塘魚，也比這樣混下去好。

那一天我故意沒有向長清先生表硬態(tài)，等他走了后卻向云妹子打電話。電話里我表達了受寵若驚后激動的心情，建議我們年輕人的事情自已解決，最好不要麻煩老一輩人來操心。她在電話那頭咯咯咯地笑，笑完了說她怕羞，怕碰壁，曉得你現(xiàn)在是不是名花有主？我說我這號人，除了你憐惜一下再沒人憐惜了，她就問我下個星期日有沒有時間？說是碧云峰的茶子花開了，開得像作家周立波在《山鄉(xiāng)巨變》里描寫的一樣，普山普嶺一片白。我們一起去賞茶子花好不好？那還有什么不好的？我正不敢開口呢！我想都不想馬上就說，星期日我騎摩托車來接你！———該做的事我都做了，卻因為先天沒有向長清先生表硬態(tài)，弄得我父親第二日就尋到治安區(qū)來了，來了就找起我吵架。

治安區(qū)搭了一個偏廈做廚屋用，廚屋不高，我當時正彎著腰子在炒辣椒，嗆得眼淚橫流。父親跨進廚屋時額頭碰到了門框上，碰了個包立時就火了。他二話不說，一只手捂額頭一只手指著我的鼻子開口就罵人：“你這個狗日的，你也二十大幾了，屙泡尿做鏡子照一照自已看！七搞八搞，將自已搞成了一個伙頭軍，而且是只會燒兩菜一湯的伙頭軍！再這樣搞下去，會只打得單身成！現(xiàn)在是老婆自已尋上門來了，且是長清先生的侄女呢，在村里算是高干子女了，你還瘟豬子一樣不吃食！”

我曉得是長清先生找他通氣了。

我心里好笑：哪里是瘟豬子不吃食呵？下個星期日我就去吃食！但瘟豬子想吃食，一定要打出廣告來么？我炒我的辣椒不和他吵，讓他罵夠了才問他道：“報告做完了沒有？你是現(xiàn)在就回去呢？還是吃了飯再回去？你老人家若是現(xiàn)在就回去，我就不炒辣椒了。來，幫我去收拾一下行李再幫我擔回去，省得你有力氣卻沒有地方發(fā)出來?！?/p>

父親一愣立時就不罵人了，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那我還是吃了飯再走，那我還是吃了飯再走。”

七鐵匠知道我要回村里去了，立刻就傷感了起來。

那一天李樂安真的回鎮(zhèn)上派出所開會去了。早就聽說有人打他的小報告，說他天高皇帝遠自稱所長，派出所真正的所長就生氣了。聽說真正的所長要找他商量一下，是不是撤銷我們這個治安區(qū)算了？治安區(qū)若撤銷，到哪里去吃飯呢？七鐵匠的心情那一向本來就不好。聽人講云妹子主動找起我談戀愛，我回村里去大有內(nèi)容，長清先生都打了包票“鵬程萬里”，他的傷感就是真切的了。他硬要送我一份紀念品，我笑著說你想送就送吧，送什么？他悶悶不樂騎一輛摩托車跑了一趟縣城，竟然是買回來一套金利來西裝！不是因為他不會買衣服這套西裝根本不合我的身，主要是這個紀念品也太威武了一點，那要花去他好多錢呵？我不好意思要。我不要，他就真的生氣了，說我果然看他不起。我向他解釋說：怎么還果然？我這個人毛病很多，但目前還沒有資格患這個毛病。他就說不怪你，還說他自已認得秤，這個世界上是人都看不起他，包括我。我問他，我為什么看你不起？他說因為他只讀得小學(xué)本科，“人家會說駟馬難追，我只會說‘馬難追。除了愛打架會打架，再就做不得一樣正經(jīng)事了。”說到最后，他眼睛都有些要紅了，嘮嘮叨叨地說長清先生看不起他，路管所的何所長看不起他，就連把他當做人才挖進治安區(qū)的李樂安偽所長，其實也同樣看不起他。

我基本上同意他的觀點：這些人其實都是在利用他，利用他來打違紀違法的擦邊球，自已卻躲在后頭不出面?，F(xiàn)在社會和諧了，擦邊球不準打也無須打了，他就沒有一點價值了。但這樣的話題是不好和他深入下去的，我只得收下他并不合身的金利來，還表揚他“真的會買衣服”。

跑出去提了一箱啤酒，再跑回來炒幾個菜，我請他喝酒。

一碗炸辣椒，一碟淡干魚，再一盆絲瓜湯，開始時兩個人都喝悶酒。喝到兩個人的臉都泛出紅光了，七鐵匠才丟過來一句話：“你信么？我現(xiàn)在恨死了我父親。他養(yǎng)崽不送書，等于喂頭豬！”我大吃一驚，端著酒杯子半天放不下來。七鐵匠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覺悟？他用我們那地方的這么一句俗語來表達他對他父親的憤懣之情，用得還是蠻精辟的?？勺屑氁幌?，七鐵匠還是只覺悟了一半。他的問題和我們這個社會的進程有關(guān)，并不完全是某個人讀了書沒讀書的問題。我不打算和他談這些，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研究不透，估價要中央黨校的教授們才研究得透。我和他干了一杯啤酒試探著問：“李樂安這個偽所長只怕當不成了。治安區(qū)一撤銷，你有什么好的打算？”

“什么打算？”七鐵匠甕聲甕氣回答，“提個蛇皮袋，蛇皮袋子里裝兩套換洗服，一火車搭了到深圳打工去！”停頓了一下又說，“別個是爹死娘嫁人，我是娘死爹嫁人！”

他這話說得比較幽默，說得我差不多都要笑了。我忍住了笑勸他道：“七鐵匠，其實你父親也很不容易。你想想，你沒娘時他還身強力壯……你要去深圳做什么？你又不是沒看到，現(xiàn)在上面喊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那才是真的在建設(shè)新農(nóng)村哪！豈止不收‘上繳和‘提留了？國家把水泥路修到了各家的家門口，落雨天出門都穿得繡花鞋！小學(xué)生中餐免費，衛(wèi)生院去看病只要意思意思付點費，聽說再過得幾年，鄉(xiāng)里人和街上人一樣，做不動了都可以吃低保！我看你哪，和我一起回村里算了。豎個新屋把父親接回來，將后來娘也一起接回來。你想想看，后來娘都接回來，那會感動好多人呵？現(xiàn)在提倡道德建設(shè)，鎮(zhèn)政府到處找道德模范呢，你有這個條件！”喝下一大口啤酒后我又調(diào)戲他，“七鐵匠，你上次輕輕松松就做過一次典型了，再做一次典型吧，這個典型比那個典型強一百倍！聽說你后來娘有一個女兒貌若天仙？一起接回來，兩家合一家，老婆都不要到外面去找了！”

我本來是半真半假和七鐵匠說笑話的，不想七鐵匠卻聽進去了———聽進去了一半，關(guān)于“將后來娘也一起接回來”的那一半，不同意“老婆都不要到外面去找了”的那一半。他很認真的問我，按現(xiàn)在的物價，豎個新屋要好多錢？紅磚要好多？水泥要好多？總體承包給人好，還是親歷親為好？到這時候我才曉得，他這個浪子早就想回頭了，只是沒有人提及這個事。我及時表揚了他，不想才叫他一聲七鐵匠，他又有些不高興了。他站起來，一口把杯子里的啤酒喝盡，噴著滿口的酒氣對我說：“七鐵匠七鐵匠，你喊我一聲鄒承包會死人么？有一件事先和你說清楚，從現(xiàn)在起你不要再喊我七鐵匠了，我也有大名的，我叫鄒承包！”

我馬上改口叫他鄒承包同志，心想七鐵匠的傳奇當是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