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由于內(nèi)戰(zhàn)時辛勞過度,惠特曼于一八七三年患半身不遂癥,終生未愈,在病痛中挨過了近二十年。然而,他不是屈服于病魔的折磨,而是經(jīng)常拖著他的小凳子,到戶外去,走到溪流邊,為樹的沉默和神秘而欣喜,吸納著復原的精力與勇氣。樹的生機、忍耐和沉靜正與人類的虛偽相反,它們?nèi)绱思冋鏌o邪又如此狂野,它們神秘而沉默的力量也許是最高最完善的美,我們可以從樹那里了解到那將人類聯(lián)合在一起的基礎,亦即心智、成長、持續(xù)性、性格中的真實部分,乃至友誼與婚姻的無形基礎。
于是,詩人寫出了《連續(xù)性》和《最能讓人鎮(zhèn)靜的思考》這樣充滿信心的詩篇。他進而把自然尊為文學的尺度和標準,自然的豐富、偉大、永恒、生機,都構成了其寫作的潛在海床。惠特曼尤其認為,政治家更要學習大自然的政治,在《給一位總統(tǒng)》中,他勸導人們要學習大自然政治的博大、誠實、公正,因為人類社會中的民主其先決條件是自然中的民主。只有與自然發(fā)生關聯(lián),民主才是充滿陽光、強壯和明智的。從這樣的信念開始,詩人敦促我們?nèi)W習“一棵樹的功課”。
可直至惠特曼去世,他也沒有怎么得到本民族的充分賞識和認可,甚至他的父親臨終時也對自己兒子的成就一無所知,他的弟弟也僅僅是將這位身邊偉人的詩集瞥了幾眼,便放在一邊。像但丁一樣,惠特曼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當世被忽略甚至蔑視的文學命運,他寄望于《未來的詩人》給予自己公正的評價,對于溫文爾雅的英國式傳統(tǒng)詩風熏陶出來的美國讀者而言,這么粗放甚至粗糙卻極其有力的聲音,他們還沒有準備好自己心智的耳朵。然而,支持者雖寡,歷史卻證明了惠特曼的偉大。當時,只有約翰·巴勒斯于一八六七年出版了第一本相關傳記《有關作為詩人和一個人的瓦爾特·惠特曼的筆記》。同年,英國詩人威廉·羅塞蒂發(fā)表評論《瓦爾特·惠特曼的詩歌》,并于翌年編選了《惠特曼詩選》,在倫敦出版,惠特曼反而在英國獲得了堅定的支持者。一八七○年,安妮·吉爾克利斯特在波士頓《激進者》月刊發(fā)表文章《一個英國女人對惠特曼的評價》。一八七一年,英國詩人史文朋在《日出前的歌》中向惠特曼致敬;丁尼生和約翰·阿丁頓·西蒙斯給詩人寫信表示友好。而安妮·吉爾克利斯特則奉簡求婚,詩人在復信中婉言謝絕。這次失之交臂,也鑄就了詩人終身孤獨的情感生活的格局。盡管安妮·吉爾克利斯特后來曾攜子女訪問美國,寓居費城,希望能與惠特曼成婚,也沒能改變這一定勢。
作為徹底改變了十九世紀文學表達的強力詩人,惠特曼的短詩具有一種迥異于其較長詩作的獨特魅力,早年那種鋪陳和自信化為更加內(nèi)在深沉的反思與回憶,對話轉(zhuǎn)為獨語,從預言式的抽象轉(zhuǎn)向具體客觀的視覺性意象的傳達,這種探索被后來的“意象派”所接續(xù)和弘揚。隨著時日推移和智慧的不斷深化,對生命本身、藝術本身,詩人都有了與前不同的認識和體會,他的聲音變得更為低沉,甚至柔弱,而這種表面的柔弱,又是內(nèi)里的極端的透徹和堅強。詩人一八七三年接連遭遇中風偏癱和母親去世的打擊,身體衰弱某種程度上使其靈感轉(zhuǎn)向了另一個方向。當年六月,詩人離開華盛頓,回到新澤西州坎登,從此寄居弟弟喬治家中達十年之久。翌年夏天,又被解除在華盛頓政府機關的職務,可謂貧病交加。
這些短詩和他的自然筆記一樣,具有典型的“現(xiàn)場”特征,大多像是簡潔的速寫,就是在清新的曠野、叢林和溪流旁匆匆寫就,記錄了當時當?shù)氐墓庥奥暽?。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在與自然獨處時的心靈日記,散發(fā)著生動樸素的氣息。沒有太過的潤飾,甚至也不講求章法,自然本身既然沒有任何刻意,與其相應的文字也便也可以率性任真無拘無束。這樣的筆法最適合于探索人與宇宙最原始的關系。
惠特曼早年辦過報紙,從事過記者行業(yè),在內(nèi)戰(zhàn)時還曾在戰(zhàn)地醫(yī)院做過義務護理員,在他內(nèi)心中,他的詩歌探索始終是與那一場偉大的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中期,他怎么由一個記者轉(zhuǎn)型成為一個富有靈感的詩人,這還是個不解之秘,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在《草葉集》出版、他已實際脫離記者行業(yè)的時候,他依然是把自己看做一個記錄者,而他的詩與隨筆,則構成了與時代事件不間斷的對話,并據(jù)此與美國民族的公共生活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他的短章多有即興的痕跡,往往是對某一實有事物的贊頌或回憶,這些詩有時會將詩人帶入令人吃驚的方向。比如《給富有的饋贈者》,雖然此詩是獻給百萬富翁皮博迪(Peabody)的挽歌,這位富翁支持窮人和工人階級,其動機與行為是高尚的,但與惠特曼通常所堅持的人要獨立自足的觀念有悖。這里我們不妨將其讀解成詩人面對饋贈的坦然,詩人晚期也確曾接受過親人與友人的饋贈,正所謂“給予是慷慨,接受是優(yōu)雅”,這里體現(xiàn)的是,詩人作為精神財富創(chuàng)造者,對自身為社會總體財富所做貢獻的價值自信,因為詩人“并不是一個對男人和女人毫無饋贈的人,因為我饋贈給任何男人或女人的是通往宇宙全部禮物的入口”。
惠特曼文學表現(xiàn)力的廣度和深度是空前的,他和艾米莉·迪金森一起成為美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的先驅(qū)。終其一生,詩人都只寫了一部大書,一個大寫的“人”,他的全部主題是民主、身體、自然、靈魂。他接受過愛默生超驗主義的影響,認為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絕對精神的體現(xiàn)和象征。這種思想,在他的短詩中體現(xiàn)得尤為鮮明。比如《一只沉默而堅忍的蜘蛛》,體現(xiàn)了超驗主義的抽象傾向和對靈魂冒險的激勵。惠特曼的長篇詩歌猶如連禱,一瀉千里,泥沙俱下,具有鼓舞人靈的巨大作用,他的短詩也不乏這種精神力度,只不過語調(diào)更加沉郁,情緒相對內(nèi)斂,且由于要日甚一日地面對所有人終要跨過的那道神秘透明的死亡之界限,詩人變得更專注于個體靈魂的得救,以及回顧一生,對個人生活的艱辛遭逢、詩藝創(chuàng)造的艱難探索,都有了一種游移與反思,這種貧病獨居的普通老人般的對生活和生命本身的透徹覺悟,在一位藝術巨匠的喃喃低語中坦呈出來,更其感人。
這種普遍人性從來沒有這般絕對、持久而自然地附著在一位作家身上。且正是如此,惠特曼才發(fā)展出一種將萬有都攬入胸懷的“宇宙情感”,前瞻了人類必將建造的大同世界,將地球視為一個整體的詩意激動與狂喜,它和諧的活力、慷慨、美和力,以及對于人類、美學、藝術的規(guī)律和法則的適用性。我歷來對野心勃勃自信滿滿的寫作者深為懷疑和反感,我相信,但凡有自省能力的寫作者,面對惠特曼這么偉大的強力詩人的猶疑嘆息,不可能不為所動,從而返觀自身。
惠特曼擅長使用呼語,往往采取直接對話的語氣,對象既可以是缺席的人,也甚至可以是非人的存在,如大地、海洋、軍艦鳥,甚至城市街道的人行道,這在他的后期短詩中形成了一種可稱之為“信使”的模式,顯然,惠特曼這里沿襲的英國浪漫主義路線,如雪萊的《西風頌》《致云雀》。浪漫主義擴大了詩體書信和書信體頌歌的舊傳統(tǒng),將頌歌的壯麗風格應用到自然身上,由此引發(fā)了在都市擴張和工業(yè)化浪潮中恢復與自然親密關系的需要。在美國,這個傳統(tǒng)突出變現(xiàn)在威廉·庫倫·布萊恩特的《致水鳥》這樣的詩中,而惠特曼將這以傳統(tǒng)引至了新的方向,用他的自由詩取代了高度風格化的頌歌體,并把親密交流的范圍擴大到陌生人、技術造物,乃至讀者。在這種“信使”詩中,詩人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自然的造物,在與其他普通人說話,高貴如總統(tǒng),自然如日落時的微風,神圣如被釘十架者,甚至被生活逼迫的娼妓。
晚年的詩人行動不便,在夏日的炎熱中被拘困于室內(nèi),病弱,疲憊,滿身虛汗,就在這時,窗口吹進的一股清風,就像久違的永遠年輕的繆斯,瞬間復蘇了詩人靈魂中的創(chuàng)造力,對遠方的詩意幻覺和回憶的意義,又再次回到心間,詩人再次感受到“地球本身,迅疾游泳在空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