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山煞

文/吳了了

座山煞

文/吳了了

吳了了

1985年生，初二輟學(xué)，先后做過建筑工、礦工、發(fā)型師、網(wǎng)站編輯等。14歲開始寫作，在《廣西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若干。現(xiàn)為媒體人和自由撰稿人。

題記：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遠比小說更殘酷。

一

“當初我在他家飲水池里下毒，你們?nèi)フ{(diào)查了也沒有抓我，我以為這樣做不犯法，既然你們不抓我，那我就殺幾個人給你們看看?！敝鞆V發(fā)對此無可奈何，他們已經(jīng)是第三次提審段惑，每次他都是這句話，說完傻乎乎地東張西望，朱廣發(fā)只好送他回拘留室。

段惑第三次問：“你什么時候放我出去？”

對于網(wǎng)上的言論，梅古鎮(zhèn)派出所所長朱廣發(fā)一直很重視，這回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自從12·9兇殺案以來網(wǎng)上一片質(zhì)疑：

第一：段惑投毒，戚家報案為何不作處理致使慘案發(fā)生。

第二：為什么案發(fā)后警察四個多小時未到場。

第三：警察到河水村逮捕已經(jīng)被群眾捆綁的段惑為什么不去現(xiàn)場采證。

甚至有人說案發(fā)當天親眼看見朱廣發(fā)從老家開著派出所的車匆忙趕回所里，爆料人還說他那天喝了酒，酒氣熏天地走進派出所。朱廣發(fā)大罵網(wǎng)友造謠，他給網(wǎng)警打電話要求進行調(diào)查。

“所長，如果這樣吃虧的是你呀?！泵窬《f。朱廣發(fā)重撥電話說已經(jīng)知道是誰在制造謠言請求撤銷調(diào)查。小董出門發(fā)動警車，他們趕往河水村坡雪屯。

警車停在河水村，一堆肥肉的朱廣發(fā)步行在去往坡雪屯的路上，那里是12·9兇殺案的現(xiàn)場。從河水村到坡雪屯有兩小時的山路，路在山與山之間蜿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朱廣發(fā)腰里掛著槍，一手杵“拐杖”一手托著大肚腩艱難行進，他正在跟小董抱怨：“我真搞不懂為什么要住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要地沒地，要田沒田，吃飯喝水全看天，天哭了有水有飯吃，天累了全都要餓死。還他媽沒文化沒素質(zhì)，跟土匪沒區(qū)別?！毙《a充說：“所長，這里以前就是土匪窩。”朱廣發(fā)當然知道這里是土匪窩，他來梅古鎮(zhèn)任職時特意查看過縣志，整個梅古鎮(zhèn)的歷史簡直就是河水村的歷史。朱廣發(fā)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啊，不過這地方還真他媽適合做土匪窩。”小董補充說：“所長，去到坡雪屯就不要這樣說了?！?/p>

兩個小時的山路，朱廣發(fā)走了四個小時才看見坡雪屯頭揚起的白幡，聽見做法事的鼓點聲。他在屯頭抹去汗水整理衣著，掏出手槍取出彈夾仔細檢查。小董沒有配槍，手里提著公文包。朱廣發(fā)說：“你機靈點?！毙《c頭，兩人走向戚家。

按河水村的風俗，死傷者不能在家中做法事，超度要上刀山，死者才能投胎轉(zhuǎn)世，生者才能安生過日子。戚家門口站滿前來吊喪的人，戚家大兒子（小兒子念初中時溺水死了）大山披麻戴孝跪在木樁下，木樁高十多米，锃亮的尖刀一層層插到頂端。法師頭戴冠帽，身穿紅黑兩色長袍，左手鈴，右手令，左右搖晃著步子圍繞戚大山嘴里振振有詞，戚大山半張臉埋在麻布下，神情呆滯。

法師繼續(xù)抓著一只公雞繞著木樁轉(zhuǎn)，轉(zhuǎn)了幾圈停下來，又念了一陣，兩手抱住公雞用力揮向木樁上的尖刀，公雞頭瞬間飛出去，法師扔下公雞，旁邊幾位法師手里的家伙也驟起，頓時鑼鼓喧天。法師手抓尖刀，腳踩尖刀一步步往上爬，下面的法師鑼鼓點更加急促，直到法師站立在木樁頂端，鑼鼓點才緩慢下來。法師在上面揮動令尺嘴里大聲呼喊：“七魂六魄，俱已歸西，七魂六魄，俱已歸西?！睒断缕荽笊教栠罂?，旁邊人也哽咽起來了。

“做法事的這個是譚師傅，戚家在這里是獨姓，經(jīng)常被大姓人家欺負，后來跟譚家結(jié)拜才沒有人敢欺負?！毙《f。

“你業(yè)務(wù)不錯?！敝鞆V發(fā)說。

譚師傅從木樁上下來敲敲打打又是一陣，眼看要完事了，朱廣發(fā)給小董打眼色。鑼鼓點停了小董急忙湊上去：“譚師傅，我們所長找你?！弊T師傅一眼就看出人群后面的朱廣發(fā)，朱廣發(fā)向他揮手示意。

朱廣發(fā)伸出手，譚師傅倆手兜在紅黑長袍袖子里一臉不屑。朱廣發(fā)收拾尷尬說：“譚師傅，我是來查案的?！弊T師傅掀開長袍從褲兜里取出煙自顧點上，過了半刻才說：“這里有案查嗎，沒有吧？”一邊說著還左右示意。朱廣發(fā)逐漸提高嗓門：“譚師傅，譚師傅，我們需要走程序?！?/p>

“哦，走程序，你也知道走程序，案發(fā)當天你干嗎不走程序？”譚師傅質(zhì)問。

“當時人手少，工作沒有辦法展開。”朱廣發(fā)解釋。

“我們?nèi)硕?，可惜都不是警察，要不然也不用等你們四個小時不出警?！弊T師傅繼續(xù)嗆聲。

“譚師傅，現(xiàn)在糾結(jié)這些也沒有意義。”朱廣發(fā)說。

譚師傅猛地吸煙，左右習(xí)慣性地晃動，突然把煙頭砸向朱廣發(fā)，緊接著沖上去，朱廣發(fā)噔噔往后退，同時手摸向腰里。幾個手臂上綁著白布的中年男子把譚師傅攔住往回推，稍年輕的幾個盯著朱廣發(fā)的右手。譚師傅說：“操你媽的朱廣發(fā)，花我們納稅人的錢養(yǎng)出你這一肚子狗屎，你他媽的跟我說意義，信不信老子告死你全家?！弊T師傅罵不停，幾個中年男人硬生生地把他拖回屋里了。幾個年輕人還是盯著朱廣發(fā)的右手。小董攔在朱廣發(fā)前面，黃色頭發(fā)的年輕人說：“小董叔，我們就看看?！毙《缸↑S色頭發(fā)的年輕人，又指另外幾個訓(xùn)斥：“你們幾個嫌事不大是不是？你們碰他就是襲警，罪不是一般大。”旁邊幾個老媽子緊張了，罵罵咧咧把幾個年輕人分別拖走。人群散開，朱廣發(fā)放下腰里的手，重新整理衣服，看見木樁下的戚大山，他仍舊低著頭，半張臉沒有半點表情。

一個矮胖的男子湊過來說：“朱所長，他不在案發(fā)現(xiàn)場，找他沒什么用?！敝鞆V發(fā)瞟他一眼不說話。小董說：“李主任，我知道發(fā)現(xiàn)案發(fā)現(xiàn)場的是吳四公，你帶我們所長去找他?！?/p>

戚家過去三十米這樣就是吳家，一籠黑蚊帳下的床上躺著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看起來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旁邊中年男子沖他喊：“爹，派出所的人想問那天戚家的事?！崩先俗彀皖澏兜脜柡Γ目陌桶偷卣f：“造……造……孽?！苯又裁炊颊f不出了。中年男子說：“那天他看見那個場面后回來就躺在床上，話也不說飯也不吃。”

“他跟你講過當時是什么情況沒有？”朱廣發(fā)問。

“沒有，回來就這樣，等戚家法事做完我叫譚師傅來贖魂可能才會好?！敝心昴腥苏f。

朱廣發(fā)沉默不語。

二

河水村李主任家，又經(jīng)過四個小時的山路，朱廣發(fā)氣喘到滿臉通紅。在坡雪屯不但沒有查到任何有價值的證據(jù)，還差點被群毆。回來的路上他不停地罵，罵完抱怨派出所人手不夠，想到網(wǎng)上的那些質(zhì)疑他又罵，罵完譚師傅又罵段惑，實在沒有什么可罵的了就罵自己老婆，罵她不該老是催自己回家，罵她沒有照顧好爹媽。

朱廣發(fā)坐在李主任家堂屋，屋里中間有火盆，盆里的炭火通紅?？芍鞆V發(fā)現(xiàn)自己凍得瑟瑟發(fā)抖，濕透的衣服都快要結(jié)冰了。李主任端出火鍋架在火盆旁邊的電磁爐上，火鍋里是沸騰的雞湯。朱廣發(fā)接過李主任的雞湯，在雞湯上面撒切碎的指天椒，兩大碗下肚后李主任又替他倒上玉米酒，兩杯玉米酒下肚，朱廣發(fā)的臉更紅了。他打電話給小董，小董家就在村公所旁邊，他塞給媽媽三百塊錢匆匆趕回來了。喝下兩碗雞湯，李主任給他倒酒，被朱廣發(fā)攔下，他說回去的路還遠，不能酒駕，而且馬上要做記錄。李主任只好作罷，拿起電話……

半刻后，戴著皮帽的老者出現(xiàn)，他看起來嚴肅極了。小董急忙上前：“爺，你怎么來了?！崩险哐惨曇环f：“聽說公安要找土匪，我這個老土匪來湊湊熱鬧?！崩钪魅握酒饋碚埶?，小董爺爺背過手想要離開，李主任說：“董爺董爺，都說好了，干嗎要走？”小董撓頭一想好像明白什么了，追上去拽住老者的手臂：“爺，哪個敢抓你呀?！崩险咚﹂_小董：“你當警察了不起是不是？你爺當年兩桿駁殼槍怕過誰？他媽的想聽我講戚家的事，酒喝完了才叫我來?！?/p>

老爺子愛喝酒小董是知道的，小董也知道解放前老爺子當過土匪，解放軍來了第一個繳械的也是他，要不然這董家早就沒了。老爺子脾氣怪，說不得半句。李主任叫他來講戚家的事對于案件當然是好事，只是喝酒不事先叫他，老爺子肯定氣不過了。

“董爺，我是派出所所長，也是小董的領(lǐng)導(dǎo)，年輕人不會安排你不要見怪嘛?！敝鞆V發(fā)站起來，說完他摸著大肚腩責怪李主任，李主任迅速找來碗筷，給老爺子倒上酒。

老爺子喝下兩碗雞湯，干了兩杯玉米酒，興致立馬高昂起來。

“想當初，老董我兩把駁殼槍怕過誰？要不是解放軍來了，老董我肯定斷孔家的脈……”老爺子趾高氣昂。

“爺，講重點，講重點?！毙《驍嗨?。

“你懂個屁，不講他怎么講戚家?！崩蠣斪诱f。

“我知道孔榮武，當年是這一帶的土匪頭子。”朱廣發(fā)插嘴。

“頭子個屁！我兩把駁殼槍準備吃他肉了，解放軍突然進村，要不然孔家肯定被我老董絕后?！崩蠣斪痈闪说谌?。

“爺，重點啊，重點啊。”小董繼續(xù)打斷他。

“兔崽子……”老爺子呵斥小董。

老爺子放下筷子，面色雖紅卻嚴肅起來了，他低下頭抓起杯子看了一會兒又放下，昂起頭長嘆一聲：“戚家，苦啊。

“戚家和段家原來住一個屯的，那個屯叫坡弄屯，比坡雪屯還要偏僻，周圍全部是山，山上全部是老樹，屯口有一堵石墻，還有一個拱門，門一關(guān)鬼都進不去。說了你們可能不相信，石墻是我們砌的，當時我們跟孔榮武斗，孔家是大姓哪打得過？我們幾個姓聯(lián)合起來都打不過。講老實話我們根本就不是土匪，孔家老二當時是縣長，孔家人就在這一帶稱王稱霸，那個年頭活命要緊，平常欺負點就算了，偏偏孔家老三這個畜生，老三就是孔榮武，這畜生不知道從哪里搞來幾十把槍，他有槍搶路過的就算了，這畜生連我們這些附近的小姓人家也搶，你們想想那個年代誰家吃得飽肚子？還被他搶！實在是被搶怕沒有辦法了，我們只好組織起來買槍跟他干，戚家事發(fā)頭一天我們跟孔榮武干，可惜我們?nèi)硕鄻屔?，剛開打就死了兩個人，我們就跑了，跑到坡弄屯，在屯口砌高墻躲起來了。戚家和段家怨就是在那時候結(jié)的。

“我們跟孔家打，段家參加，戚家沒有人參加。我們在段家躲了十幾天，把段家吃個精光，段家去跟戚家借糧食，戚家死活不給。我們請戚八（戚大山的爺爺）到段家商量，跟他扯半天，這頭犟牛就是不給糧食。實在沒有辦法，我們打算沖出去跟孔家拼了?！?/p>

“爺，你們沖出去沒有？”小董停下記錄，抬頭問。

“沖個屁！外面槍聲一直從中午響到晚上?！崩蠣斪诱f。

“要是事先知道解放軍已經(jīng)上山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我們從早上開始求戚八給點吃的，一直求到中午他都沒松口。段老秋（段惑的爺爺）這個人平常性子就急，他氣得要死，拔槍就打戚八，我們都沒反應(yīng)過來他胸口就中槍了。這里槍一響外面槍也響，一直從中午響到晚上。我們搞不清楚狀況誰也不敢輕易出去，戚八的尸體擺在段家堂屋，從中午到晚上早就硬了。實在看不下去，我們用火灰吸干地上的血，用席子把他裹好。大伙只能等槍聲結(jié)束了再想辦法。

“天剛黑外面槍聲停了，火把在村頭的石墻那里亮起來，有人喊：‘我們是解放軍，土匪頭子孔榮武拒不繳械已被擊斃……’我們半信半疑，只好派人偷偷去看，看見喊話的人確實是解放軍我們才繳械。解放軍進來就看見段家堂屋裹著戚八的席子，問怎么回事。段老秋說是被孔榮武打死的，我們就默認了?！?/p>

“解放軍沒有查下去？”朱廣發(fā)問。

“查個屁，在段家門口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剿匪去了。”老爺子肯定地回答。

“那這事戚家后來怎么知道的？”朱廣發(fā)問。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也不知道哪個龜孫子抖出來了，段章（段惑的父親）被抓來斗，天天斗，后來被斗死了?！崩蠣斪咏忉屨f。

“那戚家人呢？”小董停下來問。

“戚八死的第二年，戚家就搬到坡雪了?！崩蠣斪诱f。

“他們知道真相后呢？”小董繼續(xù)追問。

“段老秋死了，段章被斗死了還能干嗎。”老爺子大聲說。

回梅古鎮(zhèn)的路很黑，朱廣發(fā)坐在副駕駛座上半瞇著眼，肚子隨著汽車的顛簸不停抖動。小董知道他并沒有喝多，他曾經(jīng)見過朱廣發(fā)喝下十五杯玉米酒后依然審案子。

“所長，我爺說的好像不能構(gòu)成段惑殺人的動機?！毙《f：

“什么事都有根源，勾踐能夠臥薪嘗膽，段惑為什么不能?！边^了一會兒朱廣發(fā)悶聲回答。

“這是兩碼事吧，你看先是段家先殺的戚家，段惑的父親又是被集體斗死的，報仇的應(yīng)該是戚家吧，可現(xiàn)在殺人的卻是段惑，我實在想不通這動機?！毙《苫蟮卣f。

“你業(yè)務(wù)提高的很快嘛，這就是案件的關(guān)鍵點?！敝鞆V發(fā)開玩笑地解釋。

警車開進派出所。

三

“我都說了在他家飲水池里下毒，你不抓我，既然你不抓我，那我就殺人給你們看看。”

審訊室里朱廣發(fā)連夜提審段惑，他還沒有問話，剛坐下的段惑又重復(fù)起他的話語來。這已經(jīng)是第四遍了，跟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朱廣發(fā)不慌不忙，坐在審訊桌旁悠哉游哉地抽起煙來。朱廣發(fā)不提問，小董也不敢說話。一支煙抽完了，朱廣發(fā)打算點上第二根，段惑突然開口說：“我有神經(jīng)病，我全家都有神經(jīng)病?！敝鞆V發(fā)還是不說話，他起身走向段惑，繞了一圈示意段惑要不要煙，段惑點頭，他給段惑點上然后說：“我也有神經(jīng)病，你看出來沒有。”段惑的手被拷在審訊椅上，他叼著煙歪著腦袋說：“你肥，沒有神經(jīng)病?！?/p>

“你都看出來我不是神經(jīng)病，你怎么可能是神經(jīng)病，對吧?！敝鞆V發(fā)坐回審訊桌旁。

“我是神經(jīng)病，我真的是神經(jīng)病?！倍位蠹悠饋砹?。

“好，你是神經(jīng)病，你全家都是神經(jīng)病，從你爺爺開始你們家全都是神經(jīng)病?！敝鞆V發(fā)一字一句地說。段惑鎮(zhèn)定下來，小董用懷疑的眼光看向朱廣發(fā)。

“你們段家夠狠的，從爺爺輩開始就學(xué)會殺人，不怕遭報應(yīng)嗎？”朱廣發(fā)說。

“已經(jīng)遭報應(yīng)，我干嗎不殺?！倍位蠡卮?。

“沒想過后果？”小董插嘴。

“我是神經(jīng)病，我想什么后果?！倍位蟮ǖ鼗卮?。

朱廣發(fā)猛拍桌子站起來，他的酒勁貌似還沒有褪去，臉上滿是紅色的憤怒，他怒視段惑嘴唇一張一合激動得說不出話。小董急忙接過話茬：“是不是神經(jīng)病，我們有專門的部門可以鑒定，你說的不算?！?/p>

“段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毙《f。

“小董，我家那點事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用得著講？”段惑回答。

小董翻開記事本，把從爺爺那里收集來的故事又講了一遍。他講著段惑聽著，朱廣發(fā)也聽著，他一邊聽一邊觀察著段惑的神情。他已經(jīng)為段惑點上第三支煙，段惑歪著頭叼著煙，煙灰抖落在衣服上，衣服原是黃色的，煙灰散落的地方卻是赤色的，赤色的一大片旁邊還有星星點點的紅點，那是暗紅色的。朱廣發(fā)仔細看，他看見段惑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灰白，灰白后面紅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再看，段惑好像是睡著了。小董的故事講到段章被批斗致死的時候，段惑又動了。先是眉頭動，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然后是拷在一起的手指動，在他雙腿微微發(fā)抖的時候，小董的故事講完了。

小董講完故事想要繼續(xù)問點什么，朱廣發(fā)示意他停下。審訊室頓時靜下來，更確切地說是幽靜下來，靜到仿佛可以聽到香煙燃燒的聲音。過了很久很久，段惑嘴上只剩下熄滅的煙蒂。他扭正脖子左右看，小董拿起桌上的煙灰缸走過去。

四

“我講給你們聽，你們一定想我就是個神經(jīng)病，要是你們遇上這種事你們也要變成神經(jīng)病，我不是亂講的。你們?nèi)テ卵┩鸵矐?yīng)該了解到我家跟戚家的事對吧？都知道我爺把戚大山的爺殺掉對吧？你們應(yīng)該調(diào)查到了，不然也不會連夜審我。那我講給你們聽，你們以為我是神經(jīng)病我也講給你們聽。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爺殺了戚大山的爺，然后文化大革命我爹被批斗死的事，你們應(yīng)該覺得戚家就這樣罷手了。有些事你們真的不知道。

“我爹的死，是因為有人把那件事拱出來，打死你們都想不到拱那件事的人是姓譚的，就是那個會做法事的師傅。他跟戚大山結(jié)拜成兄弟，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Y(jié)拜，我猜可能是戚大山求他的，戚大山這個人半天放不出一個悶屁，膽小怕事，戚家又是獨門獨姓可能想要找個人結(jié)拜做靠山。有那么巧的事嗎，結(jié)拜完我爹就被拱出來，戚大山怕事不會做，那肯定就是姓譚的做的。

“我爹死了就死了，那么多人被批斗死的，我去找誰算賬？誰曉得我爹死了他們還是沒有放過我家?！?/p>

“他們給我家放座山煞，”段惑歇斯底里地嘶吼起來，眼神充滿恐懼。朱廣發(fā)示意他冷靜，給他點上煙。等段惑的情緒逐漸冷下來后朱廣發(fā)問：“座山煞是什么東西？”

段惑接著說：“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家除了我爹死了，我兩個哥，一個文化大革命后病死了，一個在礦山打工死在礦井下面連尸體都找不到。我一個姐前兩年病死，還有一個妹嫁出去現(xiàn)在也成神經(jīng)病，家里就剩我跟老娘兩個人，我老娘癱瘓九年，你們說說不是座山煞是什么？”

“座山煞是什么？”朱廣發(fā)又問。

“我搞不清楚座山煞是什么，有一年下大雨我家后面的水溝被堵住，我去挖，在墻角的地方挖到一張用薄膜包起來的黃色紙符，上面畫有一些線條，像是字又像是神像。當時我沒有在意，以為是順水沖下來的，就繼續(xù)挖排水溝，在另一個墻角又挖到一張，接著前面兩個墻角又挖到兩張，我才意識到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的。雨停的時候我急忙把這四張符包起來去隔壁村找劉師傅看，他也是個法師。劉師傅邊看邊講太毒了，太毒了。他跟我說這是座山煞，一定是有大仇大恨才會放這種惡毒的符法。當時我就問他能不能改，他說這種符沒有解法，是個死結(jié)。

“跟我家有大仇大恨的就是戚家，戚大山不會這種邪法，那肯定是戚大山求姓譚的放的。我去找姓譚的，他說不是他放的，我去找他幾次他都是這樣講的。他們譚家人多勢眾我又不敢怎么樣，我也不可能去問戚大山，我只好回頭去求劉師傅，也是去很多次，買好多東西去給他。最后他告訴我怎么解法。”“怎么解？”朱廣發(fā)迫不及待地問。

過了許久段惑咬牙切齒地說：“殺無赦?！?/p>

五

從審訊室往樓下看去，街道上已經(jīng)擠滿來來往往趕集的人群，審訊桌上的煙灰缸插滿煙蒂，桌上滿是煙灰。朱廣發(fā)命令小董把段惑送回拘留室，剛到門口又被朱廣發(fā)叫住，他問段惑那四張符在哪里，段惑說在劉師傅那里，朱廣發(fā)還想問什么，段惑說劉師傅死了很多年了。

小董從拘留室出來，朱廣發(fā)在門口等著他，他們決定去吃梅古鎮(zhèn)最好吃的手工米粉。這種米粉先是用米漿在蒸籠里蒸成一大塊，再切片，澆上濃濃的大骨湯，放幾片叉燒，撒上幾粒小蔥便是梅古鎮(zhèn)最有名的手工米粉了。

“所長，你信嗎？”

“我們是公安，只相信證據(jù)和法律?！?/p>

“但是他講的的確能構(gòu)成殺人動機。”

“你信嗎？”

“我信他的動機，不信迷信。”

兩人吃著米粉聊著案件，全然沒有覺察做法事的譚師傅端著米粉也進來了。譚師傅就坐在隔壁桌，他自言自語地說：“法律個屁?！敝鞆V發(fā)抬頭看去見是譚師傅，臉上的肥肉馬上堆起來笑著說：“譚師傅那么早，年貨準備得怎么樣了？”譚師傅沒有理會他，埋頭吃自己的。朱廣發(fā)自討沒趣示意小董快吃，經(jīng)過一夜的審訊兩人都餓壞了，熱騰騰的米粉下肚額頭上被指天椒嗆出汗來。朱廣發(fā)放下筷子，小董遞過紙巾。朱廣發(fā)抹著嘴巴站起來撫摸肚子：“山珍海味也比不過梅古鎮(zhèn)的一碗粉啊?！毙《鞆V發(fā)往外走，朱廣發(fā)突然轉(zhuǎn)過身，小董眼看要撞上，朱廣發(f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董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停在那里。朱廣發(fā)說：“健身房有器材，多練練，你這反應(yīng)不行?！毙《荒槍擂?。

“那個，譚師傅，你聽說過座山煞吧？”譚師傅夾著米粉正往嘴里送，朱廣發(fā)這么一問，他停頓了一下把米粉咽了下去。

“沒事，你吃著，我就隨便問問?！?/p>

兩人走出米粉店回到派出所，在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一番后，朱廣發(fā)叫住正準備走進休息室的小董，要立馬趕去河水村，小董說現(xiàn)在開車是疲勞駕駛。朱廣發(fā)哪顧得了這些，掏出車鑰匙走向停車場，小董也只好提起精神跟上去。

車子發(fā)動后朱廣發(fā)讓小董先睡一下，等回來時調(diào)換過來開車。小董哪里睡得著，車子開出不久小董就問朱廣發(fā)為什么要急著再回河水村，朱廣發(fā)告訴小董他要去河水村搞清楚“座山煞”是什么鬼東西。

“喂，李主任你幫我確認一下吳半仙是不是在家?！敝鞆V發(fā)給河水村的李主任打電話。小董突然從副駕駛座上蹦起來：“我怎么沒想到，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

六

河水村沒有河，具體來說河水村只有山，眼前除了山還是山，即便是爬到山頂望去也還是山連著山。朱廣發(fā)和小董的車在河水村村公所停下，跟上次不一樣，車門還沒有打開人群就圍攏過來了。

“什么時候槍斃？”

“這種事還調(diào)查個屁，直接拖出去游街然后槍斃。”

“槍斃他要在我們河水村，好多年沒有看見槍斃人了。”

兩人在“槍斃”聲中下車，一個臉上滿是橫肉的中年男子大聲說：“朱所長，朱所長，你應(yīng)該給我們河水村全體村民送一面錦旗，抓段惑我們都有功勞?！迸赃吜硪粋€稍矮的年輕小伙不干了，他的聲音蓋過所有人：“送個屁錦旗，派出所必須出點慰問金給我，段惑那狗日的提著殺豬刀從坡雪屯大搖大擺走到村公所這里，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也是我第一個拿木棒放翻他的?！逼渌硕疾桓闪恕?/p>

“你放屁，不是大伙圍住他你敢上個卵蛋。”

“吹你娘的牛，這是河水村的榮譽?！?/p>

“早知道那天一起打死那個狗日的，看你們要錢要錦旗?！?/p>

看大伙吵得熱鬧，朱廣發(fā)站到車門邊大聲說：“大伙放心，我一定給河水村一個交代，你們要相信我相信法律，法律絕對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今天來就是調(diào)查這個事情，還有一點程序要走，我向大伙擔保不出一個星期就會結(jié)案?！闭f完關(guān)了車門走向村公所附近的吳半仙家，身后人群又沸騰起來了。

吳半仙面色蠟黃消瘦，下巴掛著羊腮胡，他瞇著眼，手里握著一根漆黑的拐杖坐在椅子里仔細聽著朱廣發(fā)的講述。門口圍滿了跟過來的人們，有人竊竊私語：“座山煞，真他媽毒?！?/p>

聽完朱廣發(fā)的講述，吳半仙睜開眼嘴角微微顫抖起來，他用顫抖的聲音嗡嗡地說：“邪法邪法，害人哪?！遍T外的人急了：“吳爺，你快講快講?！?/p>

“這個座山煞是很毒的邪法，有很多種放法，不管哪一種都沒有解法，被放的人斷子絕孫。不是有深仇大恨一般沒有人會放這種邪法的，這種符法傷別人也傷自己。段家被下的這個座山煞是‘八門煞’，段惑只找到四張符，還有四張，按八門煞的排位法其他四張應(yīng)該在四個墻角往外的某個地方?！?/p>

“八門煞又是什么意思？”小董問。

“這個太深，我只能簡單跟你們講，八門煞是座山煞邪法的一種，在人家房子的八個方向下符，改變房子的風水，讓風水和人的八字相沖相克?！?/p>

“你老人家說沒有解法，為什么那個死掉的劉師傅要說‘殺無赦’可以解?！敝鞆V發(fā)追問。

“這個就是說座山煞是邪法的地方，要解就要殺死放符法的人，這個符法我?guī)煾?，我?guī)煾档膸煾刀级瑳]有哪個敢放，造孽啊?！眳前胂烧f。

“吳師傅，你信嗎？”朱廣發(fā)問。

“信則有，不信則無?！眳前胂陕朴频鼗卮?。

告別吳半仙回到車里，朱廣發(fā)調(diào)好手機鬧鐘，補睡一個小時。他決定去段惑家挖出剩下的四張符。小董告訴他段惑家離坡雪屯還有三十分鐘的山路，更遠更偏僻。朱廣發(fā)執(zhí)意要去。馬上就要過年了，如果這個案子不盡快破，上級那里不好交代，對河水村更是不好交代。他深知河水村的“匪”氣。

七

半山上的坡雪屯出奇的安靜，只有高高掛在竹竿上的白幡隨風輕輕搖擺，做法事上刀山的木樁倒在空地上，上面的尖刀已不知去向。雖然離除夕還有十來天，有幾家門前已經(jīng)貼上春聯(lián)，瓦屋上冒出白煙，這是坡雪屯慘案后唯一的生機。而戚大山家大門緊閉，門前梯坎上滿是紙錢，說不出的凄涼。

朱廣發(fā)本來想去安撫一下，見到這情景也不好去，他讓小董叫來隔壁吳家的人遞上五百塊錢讓轉(zhuǎn)交給戚大山，還囑咐說過年之前一定結(jié)案，還戚家公道。

兩人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xù)往大山里走去。

從坡雪屯到段惑家的路程其實不遠，翻過一座山坳就到了，只是山坳太陡路又窄極其難走。盡管是冬天，可南方的冬天樹木不會落葉，風吹來山澗咋呼呼地響，那種響空曠又冷峻，加上南方空氣的潮濕與陰冷，走在這樣的山路上就像走在黃泉路上，朱廣發(fā)就是這么說的。

翻過山坳的羊腸小道，下了被密林覆蓋的陡坡，段惑的家就在眼前。作為河水村唯一的警察，小董對河水村周圍的小屯了如指掌，這里一共住著四戶人家兩家姓李兩家姓段。小董帶朱廣發(fā)去李家借了鋤頭去往段惑家。那是兩間破爛的泥巴房子，屋檐上的瓦片稀松滑落，雨水流下來，在黃色的泥巴墻上流出一道道缺口，泥墻的正中間是兩扇緊閉的木門，門上貼著泛黃的關(guān)羽和尉遲恭。李家人說段惑被抓后這門就一直關(guān)著，只有給段惑老娘送飯的時候這門才會打開，她還不知道段惑殺人了，只好說段惑去打工了托我們照顧她。李家人說著只能嘆息。

兩人也不好推門進去打擾，輕手輕腳往屋后走去。

按照吳半仙的說法，兩人搗鼓了幾個小時，終于在四個墻角往外的對角處挖出剩下的四張符，朱廣發(fā)如獲至寶，將符裝進小董隨身攜帶的檔案袋。冬日的云層特別厚，應(yīng)該說是霧特別厚，厚厚的霧在黃昏的時候還沒有散去的意思，天色好像也要暗下來了，兩人還了李家的鋤頭離開。

梅古鎮(zhèn)派出所所長朱廣發(fā)和民警小董出現(xiàn)在河水村村公所的時候，已是一片漆黑。濃霧依舊籠罩著一切，他們已顧不得惡劣的天氣，立刻發(fā)動汽車趕回派出所。

八

整個梅古鎮(zhèn)派出所只有四位民警，所長朱廣發(fā)和民警小董回到所里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副所長老邱給他倆下好面條，還加煎了四個荷包蛋。朱廣發(fā)問有沒有酒，喝點驅(qū)寒。老邱說：“就知道你會問，所里不準喝酒的，看在是下班時間又要過年的份上準你們倆每人一杯?！崩锨衲贸鲈缇蜏蕚浜玫木平o他倆倒上，朱廣發(fā)一抬頭一杯酒瞬間下肚。老邱立馬搶過杯子：“你這老朱，做什么事都不會悠著點。”

吃完一大鍋面條，朱廣發(fā)又求得一杯酒咕嚕喝下，兩人倒頭就睡。不到一個小時，先后起來洗漱一番，他們決定連夜提審段惑。

段惑聞到了朱廣發(fā)身上的酒氣，剛坐到審訊椅上就問自己能不能也來一杯，朱廣發(fā)斷然拒絕，將四張從段惑家挖出來的“八門煞符”猛拍在桌上，段惑咋呼起來：“怎么還有四張？”

“就憑這幾張廢紙你就要殺人殺人殺人，你他娘的就是個畜生！愚昧！愚昧！”

“事情就擺在那里，你們也調(diào)查到了，不是因為戚家放這符我家能敗成這樣？”

“我不跟你講迷信，我講的是證據(jù)和法律?！?/p>

“當初我在他家水池里下農(nóng)藥，戚大山報案要是講法律你們早就應(yīng)該抓我?！?/p>

“我們辦案有自己的程序，你他娘的意思就是當初我抓你坐牢你就不會殺人了是不是？”

“可能……是。”

“放你娘的屁，扯你娘的蛋！”

小董在審訊桌下扯朱廣發(fā)的衣角示意他冷靜，過去給段惑點上煙，朱廣發(fā)也一聲不吭給自己點上。審訊室又一次長時間的寂靜，窗外的寒風呼呼作響，冰冷從縫隙里擠進來。段惑叼著煙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小董前去檢查窗戶，向外望去路燈昏黃，那是濃霧，很濃的霧將整個梅古鎮(zhèn)壓抑得昏昏沉沉。

小董端過煙灰缸接住段惑吐出的煙蒂。

九

“我不想殺人，殺人犯法誰不知道，劉師傅說殺無赦，我沒有辦法，我就得殺，我不殺我家就沒了，其實我不殺我家也沒了，我就是要爭口惡氣。殺人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盤算好幾年才想到下毒。我半夜去，打手電筒去。第一個晚上我下三瓶，回來后我覺得可能毒不死，上鎮(zhèn)里再買五瓶。第二個晚上我又去，那天夜晚霧很大，我在山路上摔了幾跤，不過沒事，我還能走，我下五瓶。我沒有走，我太困在水池旁邊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我還沒有醒，戚大山的驚嚇聲把我嚇醒，他是個膽小鬼，他看見我直打哆嗦，我起來拍屁股回家。

“第二天有人告訴我戚家報警了，來一個公安在水池里裝壺水又回去。我就等著，過幾天公安來找我談話，也沒有抓我?！?/p>

“水質(zhì)檢測過了，即使喝也不會致死?！毙《f。

“是嗎？為什么不死，死了多好?！倍位笳f。

“然后呢？”朱廣發(fā)說。

“然后，然后應(yīng)該是一個月以后，我老娘好幾天吃不下飯，我想她要死了，我兩個哥死了，姐也死了，還有一個成神經(jīng)病的妹，如果我老娘死了，我活著也沒有意思。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天沒有黑的時候我就磨刀，是那種尖尖的殺豬刀，過年殺豬的時候才用。天黑的時候我出門，刀插在腰上，怕割到自己，我用布包起來。我來到戚家附近，聽見他家孩子們的笑聲，我想等他們睡了再下手。那晚時間好像有點慢，他們一家看電視老是不睡，后來戚家關(guān)門了還是不睡，我從門縫里看，看見戚大山和他老婆、他爹還有三個孩子，他們一家人看電視。我想踢門沖進去，又怕嚇到孩子，想了幾次還是算了，先回去改天再來。我回家了?！?/p>

“你還覺得自己有良心？”朱廣發(fā)說。

“當時我就這么想的，沒想過要殺那三個孩子?！倍位蠡卮稹?/p>

“我回到家，我老娘已經(jīng)睡著了，她好幾天沒有吃飯可能是餓昏的。我坐在她床前，她好老，身體蜷在一起，被窩才凸起一點點，我老娘瘦得只剩下骨頭。”

“那天的時間應(yīng)該跟現(xiàn)在差不多吧，也是有霧，天快亮了?！倍位笸虼巴庹f。

“我又去戚家，半路上就遇見戚大山和他老婆，他們背著背簍可能是去割草，戚大山在前面。我抽出刀捅戚大山，他看見我拿刀嚇得大喊，我什么也不管就捅他，應(yīng)該是捅到大腿上了，他像殺豬一樣叫。他老婆在后面跑，我拔刀出來去追，追了幾步他老婆滾到樹林下面去了。那里很陡，不知道死沒有?！?/p>

“沒有死，戚大山也沒有死?！毙《f。

“好，不死就好?！倍位笥悬c懺悔地回答。

“劉師傅說‘殺無赦’應(yīng)該是殺光吧，電視里也是這么演的。我來到戚家后門，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在洗臉一個在刷牙，上去一人捅一刀。我想往屋里去，看見戚大山他爹坐在神龕下抽煙，這時候戚大山的兒子往后門走來，我又捅他一刀。他爹看見了，抓起椅子就砸我，我躲開沖上去就捅他，我也不知道捅了幾刀，他是慢慢軟下去的?！?/p>

“你他娘的禽獸不如！”朱廣發(fā)抄起桌上的煙灰缸往段惑砸去，“你這個畜生啊，那兩個女兒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那個兒子才三歲啊，我的天啊！”朱廣發(fā)幾乎是帶著哭腔罵道。

“都是報應(yīng)?！倍位蠡卮?。

“報應(yīng)個卵蛋！是迷信，是迷信你個畜生！”朱廣發(fā)繼續(xù)罵。

段惑低頭不語，不吸煙的小董也點上煙不說話了。

十

天剛亮，朱廣發(fā)走出派出所，梅古鎮(zhèn)依舊被濃霧壓抑著，他向前走，消失在迷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