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龍
給文化宮建臺階的時候,柱子還是個小工。每天除了推石搬磚外,他對外界什么也不知道。他能吃能睡,他很累,比師傅還累。師傅是成手瓦匠,每天能賺60而他能賺30。當天空飛來幾只小鳥,嘰喳地叫著,他偶而有一點點小快樂。當他放好砌臺階的每一塊石頭時,他的腦海里總有一些湛藍的想法,鳥兒一般輕盈地掠去一絲疲憊。
三年后建世紀村大市場的時候,柱子己是成手瓦匠了,有了自己的徒弟。他仍感覺每天很累,但他徒弟比他更累。他每天能賺60而徒弟能賺30。除伺弄磚頭水泥之外,他開始越來越清晰地目測到,那些飄然于臺階之上的東西。比如他開始知道,工頭憑借手中一把尺子,就能丈量出臺階與人的函數(shù)關(guān)系,在金錢坐標系中,頂端是勞心,底端是勞力。工頭每天無非是安排一下,今天干什么干什么,晚上來驗收一下,怎么樣怎么樣。工頭不出力,細皮嫩肉的,每天能賺120。然而不知為何,天空的鳥兒漸漸地越來越少,他開始有一點點小憂愁。
又三年蓋縣政府大樓的時候,柱子已經(jīng)邁上了新臺階——一個小工程隊的工頭。手心里的繭子和錘子鏟子,一起不見了。手里只剩下一把尺子,而懷里開始重重地揣上一把心事。他開始越來越清晰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位置,好似已深陷某座巨大的臺階之間動彈不得。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現(xiàn)在居然也可以細皮嫩肉的,每天能賺120。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某建筑公司的老總了。他很成功,因為他每天賺到的已經(jīng)不再是錢,而是叫做被輿論界美其名曰責任的東西。他沒有把風光寫在臉上,而是平靜地問我:
“蟲子,你現(xiàn)在做什么?”
我說:“還是一邊賣書一邊看書唄?!?/p>
“好!看書可以一步一個臺階。我可是走到頂了,再往上可能就要上天了。哈哈哈——”沒想到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半會兒有些懵懂。但我了解他,他絕不是愛裝深沉的那種人。
“你寫的東西,我在別處看過一些。哈哈,假如我哪天真的上天了,你給我寫篇傳文好嗎?”
我只當是他在幽默,沒有回答他。但回答了又怎樣呢?
這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我并不知道那時他已經(jīng)得了絕癥?,F(xiàn)在真的走了,他走完了人生,走完了每一層臺階,從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到頂層,真的上天去了。
我登上瞭望臺,清楚地看到那么多的樓房,一幢幢地矗立在四周,有那么多的臺階,人們?nèi)栽谂郎吓老隆?/p>
曾經(jīng)滄海
他叫四多,70后。標準身材,一米八零大個。鼻直口方,帥氣,略微有點兒拔頂。標準的東北口音,聲音賊好聽。性情溫厚,作風正派。經(jīng)營服裝生意,現(xiàn)單身。欲覓佳偶,條件有二:1.帶孩子的不要。2.能給他生孩子。
四多的人緣好,自身的綜合條件也不錯。許多人愿意給他介紹對象,可是至今沒一個介紹成的。
曾經(jīng)那些他看過的對象,海了去了。其中帶孩子的,現(xiàn)今都已經(jīng)為孩子找到了新爸爸。曾經(jīng)那些說不出口給他生孩子的,也都為別人生了孩子。
也許是曾經(jīng)滄海。四多的妻自從那年得了白血病仙逝以后,四多就把自己丟棄在沙灘上了,像一枚被擱淺的貝殼。一次次潮起潮落,誰也說不準,哪一次能使他重新回到海里,成為一條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就這樣過了十個春天,十個秋天。許多女孩或許多女人,也僅僅是和他互通姓名之后,在他眼皮底下走過,沒留下水仙般的花瓣或者回眸的一瞥。心海依舊翻騰著,潮起潮落。
占三是他同學,為他的事有點郁悶。每逢他談對象吹一次,就陪他一起喝醉一次。
“前年我給你介紹的,是一個老師吧,嗯?一個月不算補課費,光工資就他媽的三千多塊。人家真的看上你了,你他媽瞪眼讓它黃了。為啥?就是因為人家?guī)е粋€九歲的女兒,結(jié)婚就當爸爸有什么不好的,死腦筋!”
四多拿出死不悔改的態(tài)度,嘟囔著:“要拉就拉獨車,嘿嘿,拉幫套的事咱不干!”
“呸!我一口酒想噴你臉上。都多大歲數(shù)了,我說大爺。你也不為自己好好想想,虧你是做生意的。年華易逝,抓緊吧,人越老越不值錢。古人說得好善價而沽。得了,我再給你介紹一個咋樣?也是單身,是我小舅子所在醫(yī)院的藥劑師,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和你很般配?!闭既転榕笥鸭保鍪抡f一不二,很哥們。
可是沒過幾天,四多又找占三喝酒。
“怎么,又沒戲了?我怎么感覺給你介紹對象,就像騙你酒喝似的呢?”占三先挑開話題。
“她說不想要小孩,咱還處個啥勁?”四多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你這個傻子!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和你處好了別說生一個孩子,就是生十個孩子她都愿意!我是沒轍了,能介紹的都給你介紹了。你可能還沒有走出嫂子的影子吧?呵呵呵……也真難為你了?!?/p>
這酒喝得勾起了心事。他倆都沒喝好卻都醉了,踉蹌著出門,來到穆棱河畔。遠處燈火闌珊,夜已深,四周靜悄悄。四多忽然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起了《霸王別姬》,讓占三只一瞬間就想起兩千多年前的事情,悠遠而蒼涼。
水嘩嘩地流淌,起風了,樹葉在飄落。月亮就要下山去了,夜色將他倆隱沒在一片蒼茫的水域,最后的抒情或古典在消失。
山芍藥
這些山芍藥,無意于從深山走進庭院。無意于讓我拍成照片,貼在網(wǎng)上。他們沒有刻意美的私心和雜念,只是靜靜地開放和篤守,無意于我的文字。我試圖接近他們,讓我有意的再現(xiàn)逐漸淡泊于無意中。
那天,我明知道母親不在山上老屋,明知道她去了我姐姐那里,不在山上老屋??晌疫€是風風火火地回來,有意想能與母親相逢于無意中。比如,母親忙著她手里的事,一抬頭,喲!我兒子回來了,呵呵呵——那一輕聲地笑,滿屋子陽光,滿院子綠色。于是皺紋丟給了秋,秋退回了春。風干的草重新走進雨中,走失了的人重新回到世上,一切秩序重新開始,多好呵。
我到了大門口,一抬頭,一把鎖于意料中關(guān)閉了,我的有意無意,有想非有想。佇立良久,我把自己終于想成了虛無,想成了一陣風,想成了王七學藝的咒語,穿墻而入。
我看到院子里的山芍藥,默然綻放。一種蘇世獨立,淡然俊逸的處士遺風,默然綻放。我感念父親,當年于百忙中,把山芍藥請到了庭前,并開始了他們十年如一日,清如一杯水的君子之交。我恍然覺得,院子里并非是虛無一人了,父親人不在,他的花還在。于淡然之中,默然綻放,清雅如昨。
當記憶的片段,一幕幕重新拉回鏡前。山芍藥如一段美麗的憂愁,只是靜靜地開放和篤守,無意于我的悲喜,我來我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