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暑假在呼倫貝爾草原阿媽家居住的時候,每天凌晨3點,她就要起來擠奶。5點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牛約好了似的,一身輕松地出了家門,排隊走到草原上,在那里一直悠閑地待到下午5點。很少會有主人看守,它們自有自己自在的天地。除非是剛剛買來的牛犢,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由人帶它們熟悉回家的路線,幾乎所有的奶牛,都天生有一種本事,可以準確找到回家的方向。我猜測它們之間也像人一樣,會相互提醒離去的時間,或者分手的時間,彼此告別致意,約好明天再見。所以除非是被人強行綁架了去,它們就是這片草原的主人,沒有人能夠奪去它們美好詩意的棲居。
而晚飯后,就會看到牛群排著隊,像放學的小孩子一樣,陸續(xù)走回各自的家。而阿媽,當然又在忙著擠奶,被拴住的小牛幾次想掙脫掉繩子,過來搶母親的奶。擠了一陣,阿媽才放開小牛,讓它幫忙吸吮一下,而后再次牽走它,蹲下身快速地將剩下的奶汁擠凈。因為太過投入,或者因為奶汁已所剩不多,小牛明顯有些焦慮,不斷地用腦袋用力拱著母親;而被拱疼的母親,則只是憐愛地回頭看小牛一眼,沒有絲毫的責備與怨言。
有一天看到院子里的牧羊犬朗塔,大張著嘴,一直在流口水,但表情卻好像一個小孩子,忽然吃了一口什么不喜歡的東西,所以覺得惡心一樣,問了阿媽,才知它已經(jīng)這樣張著嘴一整天了。是昨晚它看到一只途經(jīng)腳旁的青蛙,覺得好奇,就咬了一口,大約那味道不怎么好聞,也不對它的胃口,所以趕緊就吐了出來,任那青蛙溜走。我猜想那只青蛙一定蹲伏在某處,得意笑著,并偷窺著朗塔的窘態(tài)。
牛犢們也懶惰,早晨像我一樣,睡到10點才懶洋洋地起來。它們的母親,早已出去吃草并為它們儲備奶汁了。閑來無事,它們便在庭院里四處溜達,偶爾,會跑到菜園里,稀奇地四處瞧瞧,并趁機偷吃一點什么。如果房間沒有關(guān)門,它們還會大大方方地走到屋里去,將阿媽剛剛采摘好的豆角或者茄子踩上幾腳。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破壞的,它們就站在那里,抬頭看看,并“撲哧撲哧”地拉出一坨牛糞來。因為吃奶,它們的牛糞還是稀疏的,不像吃百種草的大牛,曬干后,還能用來燒火。
阿媽閑著沒事,就坐在廚房靠窗的椅子上,看著院子里撒歡的雞發(fā)呆,并琢磨著哪只看上去足夠肥碩。不過整個夏天,錫尼河西蘇木上被人琢磨最多的,是牛。20多個學生的升學宴,外加結(jié)婚的喜宴,也就意味著,要有20多頭大牛被宰殺吃掉。所以整個夏天,是學生們的盛宴,對于牛們來說,卻彌漫著悲傷的氣息。
鎮(zhèn)上很少會有小偷出現(xiàn),家家戶戶都是大敞著門睡覺,即便有籬笆,也完全都是虛設(shè),不過是防止牛出去罷了。若是有別家的牛誤進了自己家,大家都會自覺地將牛趕出去,如果失主在某家牛棚里找到了自己家的牛,打起官司來,必勝無疑。所以好多時候,一頭牛走丟了,大抵是迷了路,甚至有的牛在走失兩個月后,又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
因為一個月前丟失的兩頭小牛犢,阿媽會讓兒子賀什格圖每隔兩天就拿上望遠鏡,騎上摩托車,去草原上各個角落里找牛。幾天前去輝河玩,他還特意跑到山腳下,看看有沒有自己家的牛,我驚訝說,牛會走這么遠嗎?他說,會,它們一旦迷了路,可能就會在外面閑逛很長時間,才能慢慢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大家丟了牛,基本上都會在草原上四處找,很少會跑到別人家牛棚里去尋。而且,在草原上,偷牛和獵殺動物會判幾年牢獄,除了自覺,人們也不會為了這點小利,而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不過男人們在去打草的時候,缺水少糧了,有時候也會跑到草地上某個蒙古包或者布里亞特人家的房子里,見到?jīng)]人,順手找點吃的喝的。一次賀什格圖在離家很遠的草地上打草,在臨近尾聲的時候,同行的人先回去取車,讓賀什格圖負責看管打好的草。來回他們要花費半個月的時間,卻因為彈盡糧絕,只給賀什格圖留下了一小桶水和一箱方便面。起初一天吃一小袋方便面,賀什格圖盡量只睡覺不活動,還能堅持住,有一天,他實在支持不住了,就跑到最近的一家布里亞特帳篷里,想偷點東西吃。恰好他們家沒人,賀什格圖在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誘人的煮熟的羊腿,坐下就大口地起來。吃完了發(fā)現(xiàn)外面下起了雨,索性躺在人家床上睡了,醒來還未出門,就見男主人回來了。賀什格圖有些不好意思,將自己的“罪行”老實做了交代,但男主人一句話也沒有責怪,還熱情地倒了一杯奶茶,請賀什格圖坐下來慢慢喝。
在賀什格圖講述這些的時候,草原上旅游的人群還沒有散去,而整個鎮(zhèn)上,卻已經(jīng)開始忙碌著準備打草了。知道過不了多久,當我和游客們一樣離去的時候,賀什格圖也該開著打草車,重新踏上茫無邊際的草原,過一到兩個月孤獨的打草生活了。那是他與阿媽們的生活。而我們,不過是恰好路過這片夏日美麗的草原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