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英
作者:何紅英,成都武侯祠博物館,610041。
在歷代吟誦諸葛亮的詩歌中,杜甫創(chuàng)作的詩篇最多,評價最高,而且影響也最大。杜甫先后寫下了《遣興五首》 (之一、之二) 《蜀相》《登樓》 《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二首》 (之一)《武侯廟》《八陣圖》《謁先主廟》《諸葛廟》《古柏行》《夔州歌十絕句》之九、《詠懷古跡五首》(之四、之五)《八哀詩·故司徒李公光弼》《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閣夜》 《寄從孫崇簡》 《上卿翁請修武侯廟遺像缺落時崔卿權(quán)夔州》等18 首詠諸葛亮的詩篇。在中國詩歌史上,創(chuàng)作數(shù)量如此之多、而且膾炙人口的詠諸葛亮詩,是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
杜甫反復(fù)地、深情地詠贊諸葛亮,寫下十幾首詠贊詩,對諸葛亮進行了高度評價。以往學(xué)者多注重揭示杜甫詠贊詩的原因,而對這些詩篇的作用和影響有所忽略。本文則試圖分析論述這些詩篇對后人認識諸葛亮,對詩歌史和深化《三國演義》主題,對豐富武侯祠的文化內(nèi)涵等方面所產(chǎn)生的影響和作用。
杜甫不僅寫下詠贊諸葛亮的詩篇最多,而且給予了他無以復(fù)加的高度評價。其評價之高,超過了史學(xué)家陳壽,開諸葛亮并列古代一流人臣伊尹、呂尚之先河。諸葛亮在年輕時,“每自比于管仲、樂毅”,這是他年輕時的抱負,出山從政后顯示的才能、取得的功績是否如其意呢?史學(xué)家陳壽在其《進諸葛亮集表》中說:“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陳壽認為,諸葛亮是可以和管仲、蕭何相媲美的賢臣良相,因為他的才干“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南北朝時的北魏大臣崔浩卻認為陳壽的這一評價偏高。他說: “(諸葛亮)不能與曹氏爭天下,委棄荊州,退入巴蜀,守窮崎嶇之地,僭號邊夷之間,此策之下者??梢在w佗為偶,而以管、蕭之亞匹,不亦過乎!”他認為諸葛亮只可以與西漢初年偏安南方的南越王趙佗為伍,比之為管仲、蕭何,過分了。不過,史學(xué)界一直認為陳壽關(guān)于諸葛亮的這一評價是公允的??娿X先生指出:“王鳴盛又補充說,陳壽入晉之后,撰次《諸葛亮集》,作表奏上,推許甚至,在《諸葛亮傳》中,特附《亮集》目錄,并所上書表,以表示尊崇,《傳》后評中反復(fù)稱贊他的刑賞之當,……趙翼也舉出許多例證,說明陳壽對諸葛亮推崇備至?!彪m然陳壽“很崇拜諸葛亮”,但他仍然實事求是地給予了諸葛亮以客觀、公正的評價。也就是說,陳壽以諸葛亮為“管、蕭之亞匹”的評價已經(jīng)到頂了。
杜甫則從明君賢相的視角,以道德是非的標準,受民間口碑的影響把諸葛亮推向了人臣的頂峰。他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五一詩最為明顯,最為突出。詩曰: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fù),志決身殲軍務(wù)勞。
詩中的“宇宙”,指四方上下,古往今來;即是說:諸葛亮名滿天下,永垂不朽。詩稱諸葛亮為“宗臣”而不是忠臣,因為忠貞這一品質(zhì)能做到的人很多,而能稱為“宗臣”的,包括了他的人品、才干、功勛及受到后世尊崇的程度等多方面,這種為人所敬仰的社稷重臣則是鳳毛麟角。如《漢書》曾將蕭、曹稱為“一代之宗臣”。三國孫吳的張儼也稱諸葛亮、司馬懿“亦一國之宗臣,霸王之賢佐也”。三分割據(jù)局面也是諸葛亮苦心謀劃的結(jié)果,雖然如此,而其“才品之高,如云霄鸞鳳,世徒以三分功業(yè)相衿,不知屈處偏隅,其胸中蘊抱百未一展,萬古而下,所及見者,特云霄之一羽毛耳?!薄叭f古”與“宇宙”相呼應(yīng),極言諸葛亮為歷代人臣中出類拔萃的鸞鳳,不可多得,不可多見,僅一二而已。
“伊呂”二人都是開國元勛,蕭、曹二人系西漢初年的著名賢相。杜甫認為,諸葛亮是“大名垂宇宙”的“宗臣”,為世人所敬仰;他的才德功勛之高,獨步歷史長河;同千古帝師賢相伊尹、呂尚相比,不相上下;而西漢名相蕭何、曹參就比之遜色多了。只是漢朝氣數(shù)已盡,使他抱恨而逝,令人痛惜哀傷。此外,杜甫《蜀相》詩的“兩朝開濟老臣心”,傾情頌揚諸葛亮開創(chuàng)基業(yè)、匡濟危時所建立的功勛和所盡職責(zé)之一片苦心; 《八陣圖》詩的“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贊諸葛亮以蓋世之才成為三國第一人。杜甫還進一步把諸葛亮與儒家的最高典范周公、孔子相提并論,在《晚登瀼上堂》詩中說:“凄其望呂葛,不復(fù)夢周孔”。杜甫以“伊呂”來高度贊賞、評價諸葛亮,是有歷史依據(jù)的,因為前人也曾用類似的比喻稱頌過諸葛亮。蜀漢后主劉禪在諸葛亮死后的《策諸葛丞相詔》中曰:“將建殊功于季漢,參伊、周之巨勛。”朝廷評價:諸葛亮在漢代衰落時建立的豐功偉績,與前代的伊尹、周公比肩媲美。伊周,即伊尹、周公,兩人都曾攝政,主持國政。 “伊周”連用在《漢書》中有先例,曾稱周勃“為漢之伊周”,所以蜀漢詔書沿用稱頌諸葛亮。蜀國的彭羕“于獄中與諸葛亮?xí)?足下,當世伊、呂也,宜善與主公計事,濟其大猷?!迸砹k稱諸葛亮為當代的伊尹、呂尚,也是因《漢書》中曾出現(xiàn)“伊呂”連用。之后兩晉的論者也有這樣的評贊。西晉張輔在《樂葛優(yōu)劣論》中說:“余以為睹孔明之忠,奸臣立節(jié)矣。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哉!”
雖然前人曾稱頌諸葛亮如伊尹、呂尚,不過這些贊譽沒有受到重視,也沒有造成較大影響。是杜甫寫出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這樣的千古名句后,才真正將諸葛亮推向伊尹、呂尚這樣的一流人臣高度,并得到廣泛認可,廣為流傳。因為杜詩一出,在他之后同代和后代的評論中,均棄“管蕭”之說而稱頌諸葛亮為“伊呂”。這既是對杜甫評價、稱頌諸葛亮的認同,更是杜詩的影響所致。
杜甫稱頌、評價諸葛亮的詩句簡要、鮮明、突出,為士人們所認同,很快得到流傳。千百年來,杜甫在詠贊諸葛亮詩中表達出的思想、情感,對諸葛亮的崇敬、評判,流露出的惋惜、哀怨,深深感染、影響了士大夫和民眾。這一影響在文學(xué)上明顯而深遠。
這些詠贊諸葛亮的詩篇,有的是在吟誦諸葛亮?xí)r聯(lián)想到杜甫的詩句,有的是模仿杜詩的寫法,有的將杜甫詠贊諸葛亮的詩句嵌進或者化入自己的詩里,有的追隨杜詩將諸葛亮比作伊呂,或者伊周。總之,杜甫詠贊諸葛亮詩的影響在這一熱潮中處處可見。
《三國演義》選用了杜甫吟贊諸葛亮詩四首,分別是《八陣圖》、《蜀相》、《詠懷古跡五首》之四、之五,以作為塑造人物、表達主題思想和感情的要素。數(shù)量雖不大,而意義深刻,影響很大。諸多三國演義專家著書撰文對此進行了闡述。
杜甫詠贊諸葛亮詩已融入武侯祠的文化內(nèi)涵中,對成都武侯祠的作用和影響尤為顯著。
武侯祠由祠廟、殿宇、塑像、碑刻、匾聯(lián)等文化元素組成,而匾聯(lián)作為一種文學(xué)形式,和書法、雕刻結(jié)合,與建筑、園林融為一體,堪稱中華傳統(tǒng)文化特有的瑰寶。杜甫詠贊諸葛亮的詩句很早就成為匾聯(lián)內(nèi)容,融入武侯祠的文化中。這在全國各地的武侯祠中均可看到,不過尤以成都武侯祠為最。成都武侯祠用杜甫詠贊諸葛亮詩句的匾聯(lián)達12 副之多,成為引人矚目的重要文化特色。
如匾額有:“名垂宇宙” (雍正甲寅,1734年,果親王愛新覺羅·允禮書) “開濟老臣”(嘉慶17 年壬申,1812 年,朱懷班題),“先主武侯同閟宮”(清人完顏崇實書),“萬古云霄一羽毛”(今人徐悲鴻書);楹聯(lián)有: “伊呂允堪儔,若定指揮,豈僅三分興霸業(yè);魏吳偏并峙,永懷匡復(fù),猶余兩表見臣心?!?康熙壬子,1672年,宋可發(fā)題)“唯德與賢,可以服人,三顧頻煩天下計;如魚得水,昭茲來許,一體君臣祭祀同?!?嘉慶庚辰,1820 年,蔣攸銛題)“諸葛大名垂宇宙,元戎小隊出郊坰?!?集杜句,失名)“仰古柏之森森,典型非遠;溯大儒之藹藹,笑貌依然。”(清人張清夜題) “管樂自居,竟成伊呂;關(guān)張同志,已懾孫曹?!?清人張清夜題)“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今人馮灌父書)“三顧頻煩天下計,一番晤對古今情?!?上聯(lián)用杜甫詩句,今人董必武書)“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今人沈尹默書)
此外,還有以杜甫詠諸葛亮詩句命名的庭院,如取意“隔葉黃鸝空好音”的“聽鸝館”,取義“映階碧草自春色”的“碧草園”,取義“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的“香葉軒”,取義“樹木猶為人愛惜”的“愛樹山房”等。館藏文物中還有大量關(guān)于這些杜詩的書法作品、詩意畫等,其中不少已被定為國家等級文物。如著名畫家陳子莊的大型國畫《錦官城外柏森森》,已是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千百年來,杜甫詠贊諸葛亮詩以不同的文學(xué)藝術(shù)形式融入到武侯祠文化中,不少已成為重要的文物,受到人們的喜愛。
唐代成都武侯祠柏樹成林,郁郁蔥蔥,氣象不凡。杜甫抓住這一具有典型特征的視角景觀,先從遠處眺望進而詢問,想象古柏深處的丞相祠堂。于是,他以“柏森森”作為武侯祠外景觀的重要特征寫出名篇《蜀相》。后來在夔州作《古柏行》,又追憶成都武侯祠的古柏“崔嵬枝干郊原古”,贊其高大壯觀。杜詩前后的吟詠,使成都武侯祠的古柏額外受人關(guān)注。成都武侯祠古柏是何時、何人所植,今已無資料可考。但因杜甫的吟詠,李商隱于大中六年(852)來拜謁武侯時,專門寫下《武侯祠古柏》一詩;段文昌作《武侯廟古柏銘》,刻石立于祠廟;宋代陸游家藏有武侯祠古柏圖,因而作《古柏圖跋》;田況著《古柏記》,范鎮(zhèn)寫《武侯廟柏》等等。他們都因杜甫鐘情于祠廟的柏樹而紛紛撰文賦詩,后來甚至賦予古柏以靈氣,將武侯祠的古柏神化。
至于明清時關(guān)于吟誦成都武侯祠古柏的詩賦,更是舉不勝舉。如:明人薛瑄《諸葛武侯廟》之七曰:“欲問祠堂何處是,錦官城外柏森森?!泵鞔踉皆诰S修襄陽隆中草廬時,增設(shè)十處景點。其中即根據(jù)杜詩而特別設(shè)置“古柏亭”。修好后,他作《隆中十景·古柏亭》詩曰:“錦官城外柏森森,幾度曾歌杜甫吟”,以此點明修亭的緣由。清人徐本衷《祠堂古柏》詩曰:“祠堂古柏舊垂名,開元老杜倍關(guān)情。森森聳翠爭凌拔,落落盤踞訝神明?!?/p>
注釋:
①②⑧⑨陳壽撰: 《三國志》,中華書局,1964 年,第931、930、927、996 頁。
③李延壽撰:《北史》,中華書局,1974 年,第988 頁。
④繆鉞:《讀史存稿》,三聯(lián)書店,1963 年,第13 頁。
⑤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 年,第1506 頁。以下杜詩均以此版本為據(jù),不再出注。
⑥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4 年,第2022 頁。
⑦此語出自裴松之注引張儼《默記》之《述佐篇》。陳壽撰,陳乃乾校點:《三國志》,中華書局,1964 年,第93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