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

愛美的舅媽，

卻嫁了個游手好閑的男人

“你這個小拖油瓶呀！”舅媽常這樣說我，當(dāng)她煩惱的時候，生氣的時候，心有不甘的時候，她就會用食指點(diǎn)著我的頭這樣說。

我三歲時，爸媽離婚，我被判給了媽媽。媽媽再嫁，繼父容不下我，我就被丟給了外婆。從此，媽媽除了寄來生活費(fèi)，很少來探望我。外婆跟舅舅、舅媽住在一起，所以我也就等于是住在舅媽家里。外婆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常常趁表哥出門玩時，偷偷塞給我。舅媽發(fā)現(xiàn)后就會嘮叨：“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媽，你不偏向?qū)O子卻偏著外甥女，將來你會后悔的。”

舅媽這人嘴巴不好，凡事稱不了她的心她就要說出來，從不給人留情面。她那張厲害的嘴，不但舅舅說不過他，連外婆也懼三分。舅媽平時數(shù)落最多的就是我和舅舅，數(shù)落我是因?yàn)槲页运麄兊摹⒑人麄兊?、用他們的，是個拖油瓶;數(shù)落舅舅則是因?yàn)榫司擞问趾瞄e，一年到頭都說忙著做生意，但是很少有賺回錢的時候。

雖然日子過得糟心，舅媽卻不是一個邋遢的女人。她是我們小區(qū)的一枝花，人長得漂亮，又愛打扮，屋里的梳妝臺上，擺著各種化妝品，眉筆口紅有好幾支;她身材好，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就算是工作服，穿在她身上都搖曳生姿。

舅媽還喜歡唱歌、跳舞。舅媽的手也特別巧，會織各種花樣的漂亮毛衣，會鉤各種帽子鞋。這樣一個長得美又愛美的舅媽，卻嫁給了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

不得不說，命運(yùn)弄人。舅媽也常常自憐自艾。

舅媽和舅舅差點(diǎn)到了

要各奔東西的地步

我記憶中有好幾次，舅媽和舅舅差點(diǎn)到了要各奔東西的地步。

有一次是舅舅做生意賠了，欠了一屁股債，舅舅為了躲債，就住到外面不回家。那會兒不但白天有人來家里要錢，晚上也有人堵上門來。后來舅媽厚著臉皮回娘家，去借了錢來幫舅舅還了虧空。

舅舅在債務(wù)還清之后灰頭土臉的回了家，舅媽就不停地哭罵，說日子沒法過了，要離婚，舅舅就賠著臉笑嘻嘻的。這婚還是沒有離成。

還有一次舅媽想離婚是因?yàn)橐粋€男人。那個男人是舅媽單位供銷部門的工會主席，個子高高的，人白白凈凈的，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很斯文。有一段時間舅媽在單位排舞蹈排到很晚，這個男人就天天送舅媽回家。

有一次，我表哥小光忽然犯了急性闌尾炎，醫(yī)生說必須馬上手術(shù)，可是舅媽一時拿不出錢來。舅舅那會兒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舅媽籌不到錢急得在病房里哭。后來是那個工會主席把錢送到醫(yī)院來。表哥出院的時候舅舅回來了，我聽到舅媽跟舅舅吵架，舅舅聲音不大，但是態(tài)度很堅(jiān)決，他說舅媽要想離婚門也沒有。后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聽到外婆絮絮地跟舅媽說話，外婆說：“大年再不濟(jì)，也是小光的親爹，這世上還會有哪個男人會比親爹待孩子更實(shí)心實(shí)意呀！”舅媽沒說話，外婆又說：“美蕓呀，你心里委屈我明白，可是有幾個女人心里沒有點(diǎn)委屈的。我聽說那個男人的父母都是很講究的人，那種人家能讓你帶著小光進(jìn)門嗎？要是不能帶著小光，你舍得嗎？”

最終舅媽也沒有跟舅舅離婚。生活也很快恢復(fù)了平靜。

那一次之后舅媽沒再打過我

我十二歲那年，外婆去世了。

外婆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把我和舅媽叫到床前，外婆說：“我要走了，照顧不了小姍了。小姍是個命苦的孩子，我放心不下她。美蕓，我把小姍交給你了。”外婆說完就一直看著舅媽，直到舅媽含著淚點(diǎn)了頭。

外婆去世后舅媽對我還是老樣子，喊我“小拖油瓶”。我在外面瘋玩弄臟了衣服的時候，她會一邊洗衣服一邊罵我;我完不成功課就跑出去玩的時候，她會去大街上把我拎回家，把我按到桌子旁邊寫作業(yè);我跟她一起包餃子包得不像樣的時候，她會不停地罵我笨;我吃飯不夠斯文的時候，她會嫌棄我沒有個姑娘的樣子。不過無論她怎么嫌棄我，但從來沒有趕我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總是一分為二，一份給表哥，一份給我。

曾經(jīng)有一次，我想過要離開舅媽，離開這個家。那次我一時興起偷用了舅媽的化妝品，化了特別黑的眉毛、特別紅的嘴唇，臉抹得雪白雪白的，穿了舅媽的高跟鞋，還逃了學(xué)。那天天黑的時候舅媽在青年公園附近找到我，她把我拎回家之后揍了我一頓，那是她第一次揍我。當(dāng)時我十三歲，受不了大人揍我，就絕食明志，第二天一早我就背著書包溜出來準(zhǔn)備離家出走。在外面逛蕩了一天，實(shí)在太餓了受不了，我就回了家。舅媽一看到我就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個沒良心的小拖油瓶，你還知道回來！”后來鄰居告訴我，那天舅媽找了我一整天，沒去上班，一個月的全勤獎都沒了。忽然我覺得有點(diǎn)對不起舅媽。

過了幾天，舅媽花了半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一條湖水藍(lán)的連衣裙，很漂亮。那天她把裙子丟給我，說道：“女孩子愛美沒什么不好，可是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再打扮成那樣，出去不要說是我王美蕓的孩子，丟死人了?！?/p>

那一次之后舅媽沒再打過我。

舅舅舅媽離婚了

我十五歲那年，舅舅和舅媽真的離婚了。

那次舅舅欠了太多的錢，債主們不僅上門來要錢，還鬧到舅媽上班的地方和我跟表哥的學(xué)校。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我被一塊石頭丟過來砸成了輕微腦震蕩。舅媽實(shí)在忍無可忍，就提出跟舅舅離婚。舅舅大概也不想讓家里人天天受到威脅，就答應(yīng)了。

剛離婚后舅媽很難過，經(jīng)常流眼淚，目光呆滯沒有神采，做菜會忘記放鹽，有時候又把米飯燒糊了。她說舅舅是有很多不好，但是曾經(jīng)也對她好過，舅舅年輕的時候吉他彈得很好，有一段時間，舅舅天天在舅媽樓下彈吉他，舅媽聽著那些曲子，就對舅舅動了心。

可是無論如何日子還得過下去，舅媽傷心了一段時間之后，就振作起來了，她又開始化妝，穿裙子，偶爾也哼歌兒。有時候日子過得太累了，舅媽也會煩躁，她就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個小拖油瓶！”也會指著表哥罵：“你個小討債鬼！”不過罵過之后她還是會給我們做飯，幫我們洗衣服。

后來離婚的日子久了，就有人給舅媽介紹對象。有比較中意的人的時候，舅媽就提出嫁過去要帶著表哥和我，對方一聽要帶兩個半大孩子過去，就難免猶豫，只要對方一猶豫，舅媽馬上作罷。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直到表哥大學(xué)畢業(yè)了，舅媽也沒能嫁出去。

我的“媽媽”再婚

我上大學(xué)那會兒，舅媽成了一家超市的店長。

每當(dāng)我和表哥放假回家，舅媽就會從超市里買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給我們做吃的。舅媽做飯的時候，我站在旁邊看她，跟她說：“舅媽，你還不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嗎？”舅媽就指著我罵道：“你個沒大沒小的小拖油瓶，倒是操起大人的心來了。”我笑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拖油瓶了，我是大拖油瓶。”舅媽就扭頭看看我，“是呀，你們兩個怎么這么快就長大了。”說這話的時候，她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曾受過的苦。

我舅舅上了年紀(jì)后，心性也漸漸收斂了，不再像當(dāng)年一樣渾了。他在一個大市場開了一個賣花鳥魚蟲的店，日子倒也過得安穩(wěn)。舅舅有心跟舅媽復(fù)婚，但是舅媽最終沒有答應(yīng)，她說破了的鏡子很難重圓。

我工作的第二年，舅媽退休了。我知道舅媽喜歡唱歌，跳舞，我不想讓她悶在家里，所以給她報了老年大學(xué)。在老年大學(xué)里，舅媽認(rèn)識了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退休老師。他多才多藝，會好幾種樂器。每當(dāng)他彈琴舅媽唱歌的時候，舅媽臉上就會現(xiàn)出少女一樣的容光。過了一段時間，舅媽對我和表哥說，她想和那個退休老師再婚，我和表哥兩個都很支持舅媽。

我跟舅媽去選結(jié)婚穿的禮服，舅媽穿上一件繡了花的紅色旗袍，真是美極了。店員看著美麗的舅媽贊不絕口，問到我說：“這是你媽媽還是你姐姐？看上真年輕真美！”

我在一旁微笑答道：“是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