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梁山排座次是《水滸傳》里的重頭戲,形式上類似干部任命,本質(zhì)又有不同,一旦敲定,就再無上上下下的銓敘可能,差遣或有變動,級別雷打不動。涉及到百十人的面子與里子問題之工程,茲事體大!
如何平衡?宋江用心良苦,搬出了老天爺,老天爺安排的,誰還敢說個“不”字,認命吧。
不過,肯定有許多人暗中準(zhǔn)備了布娃娃,到處打聽宋江的生辰八字,干嘛呢?扎他。病尉遲孫立便是其中之一。此君戲份不多,小弟不少,出場不晚,戰(zhàn)力不弱,卻僅僅排在三十九位,位列“地煞”;更可氣的是,他的小弟解珍、解寶居然名列“天罡”,位在其上。午夜夢回,如果沒有玻璃心的剎那,鬼才信。
孫立的憋屈怎樣煉成?大抵是圈子問題。
如今朋友圈很火,各行各業(yè),各色人等,都有自己的圈子,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也,這還只是生活交往或者廣告營銷范疇的概念,如果放諸政治或權(quán)力系統(tǒng),就不那么簡單了。宋江出身吏員,對于圈子的標(biāo)簽和歸類功能,以及如何經(jīng)營自己的圈子、防范圈外人,他均能成竹在胸,游刃有余,這也就注定了孫立不可能進入梁山統(tǒng)治集團的核心。
圈子很重要,選擇圈子同樣很重要。
山頭主義如今不提倡,但是在古代官場混,沒有圈子作為基本的支撐,那是異常兇險的,想想演義中的呂溫侯就明白了,臨死都沒人幫著說句好話。
孫立無疑是登州八人圈的老大,然而這個圈子除孫立外,找不出第二位杰出人物。一個缺少股肱與柱石的圈子,又怎能不被邊緣化?
比較一下花和尚的圈子,有武松、楊志、史進等重量級幫手,還跟林沖關(guān)系密切,上下都有人,焉能不被重視?小說本回目有這么一段,宋江乘著酒興,填了一首跟順口溜差不多的曲子,表達渴望招安的心情,武松第一個反對,李逵也跟著潑冷水,宋江很生氣,可是只能拿李逵發(fā)泄,對公然挑戰(zhàn)自己權(quán)威的武松,他卻給足了面子??梢姲采砹⒚?,沒有本錢(政治勢力)是不行的。
作為政府軍軍官的孫立,能夠跟呼延灼大戰(zhàn)30回合不分勝負,完全有資格躋身一流武將的地位,如果選擇加入降將圈子,恐怕就是另一個局面了,就算做不成五虎將,混個八驃騎兼先鋒使,大概是可以的。
孫立的本意,原也不想加入登州圈子,是顧大嫂強邀硬逼,屬于無意識地卷入,也只好隨行就市。加入一個圈子,必然成為另一個圈子的“敵人”,身份屬性一改變,即難以置身事外,又無力參與競爭,受委屈在所難免。
能不能玩跨圈呢?理論上可行,但正經(jīng)人不屑為。
維系梁山機構(gòu)正常運行的唯一法寶,乃是義氣,跟信仰一樣,這些好漢們把義氣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加入兩個圈子,即意味著背叛了前一個圈子,又為后一個圈子的人所瞧不起。舉個真實的例子吧,南宋著名文人王質(zhì)和沈瀛,在文化界頗有影響,都在朝中任職,他們的圈子以鄙視趨炎附勢之輩而聞名,但是此二人卻同時參加了權(quán)臣張說舉辦的宴會,玩跨圈的結(jié)果,就是各有愧色,心理負擔(dān)可想而知。也就是說,跨圈,等于沒有圈子,因為容易被所有圈子所拋棄。
孫立上梁山后,一直很低調(diào),不顯山露水,也不喜歡爭搶功勞,表現(xiàn)得非常不合群,過著明哲保身的日子,恐怕所思所想,如此而已。
他有著軍官身份,與降將們走得近一些,沒人會說什么;他甫入梁山,即幫助宋江干掉了祝家莊,有功于宋江,如果跟宋江走得近一些,似乎也沒什么。前者有助于增強實力,后者有助于提升地位,理論上無懈可擊,但是在現(xiàn)實中,卻絲毫不能執(zhí)行,一旦他這么做了,人品也就完了。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吧。厚黑學(xué)要下屬巴結(jié)上司,提供了諸多技巧,用圈子理論來解釋,其實也是一個圈子,不同的是,這個圈子里只站著領(lǐng)導(dǎo)一個人,夠庸俗無下限了。孫立不是那種皮糙肉厚的人,跨圈行為,他不會做也不敢做。
他混過官場,對圈子里的政治,或許并不輸于宋江,但自己的圈子,人不少,有用的人很少,這種“二律背反”的現(xiàn)狀,他無法改變,只能認了。
遠離圈子,畫地為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夫子曾教導(dǎo)我們,做人做事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首先要面對現(xiàn)實,不能好高騖遠;遇到事情不能任性,可行則行;做人需靈活一些,心眼兒別太死板;凡事不以“我”為中心,不自以為是。從小說敘述來看,孫立是位出色的儒家弟子。
他有自己的圈子,卻似乎又沒有圈子。解珍、解寶做了步軍頭領(lǐng),顧大嫂夫婦開酒店去了,鄒淵、鄒潤做了步軍將校,小舅子樂和負責(zé)走報機密,跟他的“馬軍小彪將兼遠探出哨頭領(lǐng)”風(fēng)馬牛不相及,這種類似散圈的情況,跟其他圈子比起來真是云泥之別。顯然,孫立沒有上下其手去刻意經(jīng)營自己的資本和勢力,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尊重并遵守了宋江制定的各種規(guī)則,此為亮點。
在歷次征戰(zhàn)中,也能發(fā)現(xiàn)這種端倪。他幾乎從未跟自己圈子里的人合作過,唯一的一次,是在攻打歙州時,鄒淵、鄒潤參與了他擊殺王寅的行動,而且還是他們主動的。相反,他跟其他圈子里的人合作更多,如花榮、秦明等人,不止一次的協(xié)助他完成了任務(wù),足見其有顧全大局的魅力。
放棄小圈子的好處,在于融入了更大的圈子,那就是梁山這個集體。個人的力量在很多時候是微不足道的,方臘的侄兒方杰夠厲害了吧,在五個大將圍攻下也會落敗。個人想成氣候或者施展抱負,必須依靠集體,像梁漱溟先生那樣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天下幾個人能夠?
現(xiàn)實中有些干部想不到這一層,總以為背靠大樹,上邊有人照顧,從而讓下邊的人追隨自己,這種庸常的圈子意識,來來往往,不過是在名與利狹窄的間隙里奔波,還怡然自得,其樂融融。殊不知反而是遠離了集體和組織,在麻醉中逐漸沉淪,又怎能獨善其身,清清白白的干出一番事業(yè)?
孫立認清形勢,順應(yīng)現(xiàn)實,自覺疏遠了圈子,與山頭主義說了拜拜,甘愿在集體中處于從屬地位,這在古代政治系統(tǒng)的認知里,頗顯得難能可貴,與宋江的那種“禮失求諸野”的權(quán)謀做派以及其他圈子里的人拘泥于圈子利益的短視,形成了鮮明對比。結(jié)果就是,孫立既讓自身能力得以發(fā)揮,比如征遼時完勝寇鎮(zhèn)遠、征方臘時打死張威、活捉雷炯等等,充分證明了自身價值,又保全了性命,最終一家人回到登州府,過著快樂的日子;而其他人呢,善終者極少。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梁山中那些沒有圈子的技術(shù)型人才,如書法家蕭讓、名醫(yī)安道全等人,大多如孫立一家人那樣,都活了下來。
許多邏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圈子也一樣。時代不同環(huán)境不同,圈子價值也隨之增減。不是每個圈主都有李世民和曹操那樣的氣度與胸襟,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風(fēng)清揚那樣的淡然與超然。身屬一個組織,走向崗位角色,努力工作,絕不蠅營狗茍的搞小圈子,那么所有的圈子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這似乎是辯證法。孫立的圈子問題,貌似委屈,其實是旁人不理解他的思維而已。
明人余象斗說孫立有“良智”,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