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歷明
摘要:季羨林先生通曉多種外語,是我國著名的東方學學者,也是著名的翻譯家。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并結合自己縱橫捭闔的廣博學識,提出許多獨到而精辟的翻譯觀點,涵蓋翻譯研究的認識論、方法論和目的論幾個主要方面,為我國譯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也為翻譯學科的建設、人才培養(yǎng)等方面提供了良策,迄今仍有著不可忽略的理論價值。本文擬對此作一綜述。
關鍵詞:季羨林;翻譯觀;認識論;方法論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5)03-0114-08
引 論
季羨林先生治學廣博,人壽學豐,在哲學、美學、文藝學、比較文學、印度學等領域造詣深厚,成績斐然。他能以寬廣的學術視野和學者的使命感,高屋建瓴,發(fā)前人或時人所未(敢)發(fā),如空谷足音,往往深入淺出,卻又深中肯綮,鞭辟入里,為我國多個學科的建立與發(fā)展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作為我國著名的東方學學者、翻譯大家以及中國翻譯協(xié)會名譽會長,他長期關注我國翻譯事業(yè)的發(fā)展。他不僅精通英語、德語、法語,而且通曉梵文、巴利文、佛教混合梵文、吐火羅文等東方古代語言?,F(xiàn)在,一代碩儒千古,沉痛悼念之余,也許我們更應該及時挖掘、整理、學習先生令人景仰的學術品格和學術成就,并予以繼承、發(fā)展。僅就翻譯而言,他十余年焚膏繼晷,無怨無悔,罔顧一個時代的荒誕,堅忍不拔,翻譯出版了《沙恭達羅》、《羅摩衍那》等印度古代經(jīng)典,為我國東方文學的譯介與研究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并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以自己縱橫捭闔的廣博學養(yǎng)和跨學科的學術視野,先后提出了許多獨到而精辟的翻譯觀點,至今仍具有不可忽視的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本文擬就季先生對翻譯(研究)的認識論、方法論和目的論等方面進行闡述。
一 關于翻譯標準/原則
只要是談翻譯,就不可避免地要談翻譯標準這個老話題。季先生對時下外國那些新潮而玄虛的翻譯理論/標準不太以為然,不是動輒追逐西潮,以西學為體,因而喪失自己的話語(權),而是立足本土,求其適用性,這與他一貫倡導的我國的人文科學研究的本土化意識是一致的。他總是善于挖掘傳統(tǒng)的豐富資源,放眼世界,以跨多學科的視野,辯證審視在西潮沖擊下我國學科的健康發(fā)展。為此,他曾經(jīng)撰文提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要有中國特色”[1],明確指出:要搞人文科學,必須搞出我們中國的特色[2]13。具體而言,他在“新日知錄”一文中,不僅“呼喚有中國特色的美學和文藝批評”,而且據(jù)理認為,沿著基于印歐語系而成的《馬氏文通》這一路子走下來的“真正的漢語文法仍然未能成立”,從而嚴肅指出,“漢語研究必須改弦更張”[3];不僅要“認真鉆研我們這一套根植于東方綜合思維模式的文論話語”[4],促進文論研究的本土話語生成;而且要立足本土,促成“美學的根本轉型”[5]。這些觀點在我們看來或許有些石破天驚,但并非拒棄西方,卻無不經(jīng)過作者長期認真的思考論證。不同觀點或容見仁見智,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對于我國時下比較普遍存在而習焉不察、惟西學馬首是瞻從而輕易喪失自我的相關學科研究趨向之弊,不乏糾偏灌頂之益。
從他這種既不失世界視野更立足本土實際的一貫意識中,我們就不難理解,他談論翻譯標準/原則時不迷新、不惟洋、不務虛,而更喜歡挖掘、訴諸中國的傳統(tǒng)資源以解決本土的實際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他會在不同的時間對嚴復的“信達雅”三原則進行反復闡釋。早在1986年與許國璋先生合作的“翻譯”一文中他就表示,“‘信是忠于原作,‘達是忠于讀者,‘雅是對于文學語言的忠誠。信、達、雅雖然只三個字,但體現(xiàn)了作品、讀者、語言三者之間的關系”[6]4。
自打嚴復這“三字經(jīng)”問世于以來,學人不斷對此進行或闡釋、或批評、或補充;完全肯定者有之,完全否定者有之,部分肯定部分否定者有之,認為已經(jīng)隨著新世紀的到來而過時者亦有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但不管引進了多少時新的翻譯理論與標準欲取代之,無論何人欲解構之而后快,這一標準仍然揮之不去,盡管遠非放之四海而皆準,卻仍然不失為一個簡潔明快的標準/原則,足見只有積淀著傳統(tǒng)美學價值底蘊的東西才能展現(xiàn)出如此強盛的生命力。他將其分別對應于作品、讀者和語言,并不像有些學人那樣割裂其應有的相互聯(lián)系或片面強調哪一點,而是視其為作品、讀者和語言的相互關系,辯證地將這三者綜合置于特定的語境之中,以“信”為本體論,“達”為目的論,“雅”為方法論。這樣就避免了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西方分析思維之弊端。他一直強調,“西方的思維模式的基礎是分析”,東方的“思維模式是綜合”[2]8;“東方以綜合思維模式為主導,西方則是以分析思維為主導”[7]。他對這一翻譯標準/原則的思考,正是其重“整體概念,普遍聯(lián)系”[2]8這一綜合思維的自然/必然體現(xiàn)。也正因為如此,古往今來,在中國談翻譯,一般無所謂西方常有的“翻譯可能論”與“翻譯不可能論”這種形而上之爭,因而“中國偏重于直譯與意譯之爭,所謂文與質者就是。這是由于從佛經(jīng)的翻譯到現(xiàn)代科學文學著作的翻譯,都有其特殊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中西雙方的思維方式有所不同,在這里也表現(xiàn)了出來。中國討論翻譯的人沒有對語言本質作細致的分析,而是重于綜合,側重于實際應用方面,因而談翻譯技巧多,而談抽象理論少”[8]6-7。誠哉,斯言!千百年來,我國譯界的探討集中表現(xiàn)為文—質之爭,直譯—意譯之爭、形似—神似之爭這種多翻譯技巧的探討,一直聚訟紛紜,難于定奪,互不買賬,總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大多論說難以脫出就事論事的窠臼,鮮有學者能站在語言文化的高度,為其背后的成因提供如斯令人信服的深度剖釋。
在1994年發(fā)表的“翻譯的危機”一文中,他批評西方的一些翻譯理論盡管分析得非常細致,顯得十分深奧;然而究其實,卻如繡花枕頭,無補于實用。他認為,“為一些人所非議的嚴又陵的一句話:‘譯事三難,信,達,雅,仍然是可以信守的。道理十分簡潔明確,然而又切中肯綮,真可謂‘要言不繁了。這三個字,缺一不可;多一個也似乎沒有必要。能做到這三個字,也可以說是盡翻譯之能事了”[6]21。從中不難看出,比起深奧的理論,他更重實用,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確正如自己所承認的那樣,“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盡管他對西方翻譯理論的批評容有商榷之處,但如果詳加審視,我們恐怕也難以否定,在一定程度上說,他其實道出了有些人想說又不敢/不便說的某些實情。
他對這一“三合一”的標準,并不是一視同仁地加以平等對待,而是突出主旨,兼顧其他,即,以求“信”為第一要義:“三個字中,以第一個‘信字為基礎,為根本。這個做不到,就根本談不到翻譯。我探討翻譯問題,評論翻譯作品,首先就是看它信不信,也就是,看它是否忠實于原文。如果這一點做不到,那就不叫翻譯,什么‘達,什么‘雅,就如無根之木,無本之草,無所附麗。嚴復定下這三條標準以后,自己是認真遵守的。翻譯《天演論》時,因為是借題發(fā)揮,不是真正的翻譯,所以他不叫‘譯,而叫‘達恉?!盵6]21-22。
季羨林先生強調“信”之為翻譯的根本,舍此則無所謂“翻譯”,這涉及翻譯的形而上認識與倫理本質,實為“譯之為譯”的本體思考。它合理地解釋了嚴復長期為人所詬病的翻譯理論與實踐表面上的相?,F(xiàn)象,并從嚴復自己的理論和實踐出發(fā)歷史地、辯證地肯定了其言其行的一致性。翻譯之所以為譯,求“信”毫無疑問是譯者的科技/藝術底線,更是一道輕易不言逾越的道德倫理底線,唯其如此,才能對得起作者,從而對得起讀者,也對得起譯者自己。無“信”則無以立天下,更無以服天下。如果輕易就想取代之、解構之,則難免甚至必然造成理論認識上的失范,從而導致實踐上的無序。對歷史上翻譯失“信”個案的歷時描述,不應亦不能成為時下以及未來翻譯實踐中無“信”的合理化借口,更不能視為想當然加以沿引的案例或準則。但中外理論界還是在這一點上似乎走得有些太遠了,這一點尤其表征為以去“信”化既為手段也為目的的后現(xiàn)代翻譯研究中(對此筆者將另文闡述)。而從近來的翻譯市場來看,這樣說也并非危言聳聽。難怪季先生從自己的所遇、所感,“想到最近幾十年來全國已經(jīng)出版的千種萬種的翻譯,我就有點不寒而栗了”[6]23。
盡管季先生幾次談到嚴復的“信達雅”時,很少明確將其認同為翻譯標準,但從他所說“嚴復定下這三條標準以后,自己是認真遵守的”,以及用它來檢驗譯作的好壞這兩方面來看,他基本上還是將它視為翻譯標準。但隨著思考的深入,他也大膽做出某些調整,畢竟翻譯之“信”也是一個歷史概念。在2005年與李景端進行的一次訪談中,他坦陳:“我沒有深入研究過翻譯理論,憑我自己的經(jīng)驗,不同門類的翻譯有不同的要求。有的需要嚴格的對應,有的無需或很難對應,能達意也行,所以翻譯很難有統(tǒng)一的標準。即使是嚴復的‘信達雅,或者后人新提出的,那也不能算是翻譯標準,只能是對翻譯的一種要求,一種期盼。特別是文學翻譯,涉及對作者、作品、背景等不同的理解,更應該允許不同的詮釋和不同的表述,當然,這些都要求建立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之上,而不是譯者的隨心所欲?!盵9]盡管他自己的主攻方向并不是翻譯理論,但如果沒有對當今翻譯研究更全面的了解并結合自己長年積累的豐富實踐經(jīng)驗,就不會有更成熟的翻譯理念。這一說法與其說是部分否定了此前的見解,毋寧說是吸收闡釋學的合理成分后完成的一次難得的超越。因為他并沒有推翻此前的見解,當然也沒有固執(zhí)地堅持絕對主義的立場,而是鑒于文本的多樣性有條件地進行了部分合理的修訂,以求得更好的解釋力,同時警惕習見的無限放大譯者主體性的過度闡釋。季先生敢于挑戰(zhàn)/超越自己的勇氣,不囿于成見與前見的治學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二 翻譯之用
有不少人認為翻譯只是一個技術工作,會外語,有字典就能上,因此,譯者自然就被視為“匠人”或“傳聲筒”,翻譯工作也就很難成為一項正經(jīng)事業(yè),翻譯的重要性也就不過爾爾了。也有不少有識之士認為翻譯必不可少,但囿于所見,很難上升到另一個高度。但季羨林先生卻以自己貫通古今的學養(yǎng)和跨越中西的廣博視野,從文化甚至文明的傳承、發(fā)展的高度注意到而且論證了翻譯與中國文化、文明的重要關系。他首先指出,“無論是從歷史的長短來看,還是從翻譯作品的數(shù)量來看,以及從翻譯產生的影響來看,中國都是世界之‘最”[10]1。的確,中國如果沒有佛典及其他典籍的翻譯,我們簡直無法想象今天的中國文化會是什么樣子。他隨后更是對中華文明之所以能保持強大的生命力,從而拒絕湯因比的世界文明演變衰亡論做出了有力的回答:
不管經(jīng)過了多少波折,走過多少坎坷的道路,既有陽關大道,也有獨木小橋,中華文化反正沒有消逝。原因何在呢?我的答復是:倘若拿河流來作比,中華文化這一條長河,有水滿的時候,也有水少的時候,但卻從未枯竭。原因就是有新水注入。注入的次數(shù)大大小小是頗多的。最大的有兩次,一次是從印度來的水,一次是從西方來的水。而這兩次的大注入依靠的都是翻譯。中華文化之所以能常葆青春,萬應靈藥就是翻譯。翻譯之為用大矣哉![10]2
“翻譯之為用大矣哉”!中華文明之所以沒有像湯因比所列舉的世界其他古老文明那樣走向自然衰亡的宿命,正是因為有著源源不斷的活水注入,每一次的注入都是經(jīng)過翻譯這一中介完成的。中國是最早有翻譯的國家之一,在先秦典籍中就有翻譯的記載。長期的印度佛經(jīng)傳播和本土化吸收整合,對中國的語言、文化、文學、藝術、美學、哲學、宗教等方面都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已經(jīng)徹底融入中華文明的血脈之中。這里我們不妨參考季先生的一個翻譯個案。1948年他曾寫過一篇名為“浮屠與佛”的論文,40年后的1990年,又寫了“再談浮屠與佛”一文,在充分參考國內外更新的材料后,結合自己的思考,論證中國最古典佛經(jīng)翻譯中的“佛”字,不是直接從梵文Buddba,而是間接通過吐火羅文A(焉耆文)的pt和B (龜茲文)的pud,pūd翻譯過來的。以此厘清“佛”字對音的來源,并從“浮屠”與“佛”的關系推測佛教傳入中國的空間和時間。一個字的音譯,看似無關宏旨,但卻事關佛教傳入中國的途徑和時間[11]。見微知著,這對我們重新認識中印文化的交流有著極為重要的史學意義。
無論是西學東漸,還是東學西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類“文化交流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重要動力之一”[12]。這一過程中,翻譯都是必經(jīng)之途?!暗搅私同F(xiàn)當代,翻譯的范圍日益擴大,翻譯的功能日益顯著。在某一些方面,已經(jīng)到了沒有翻譯就無法過日子的程度了”[13]45。在歐洲,自翻譯《圣經(jīng)》起,將近2000年來,歐洲的翻譯活動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圣經(jīng)的翻譯幫助許多國家的語言奠定了基礎。就中國而言,五四運動后,翻譯的重要性更是遠邁千古,“中國新文學的興起同翻譯是分不開的”[8]1-3。
對于翻譯的重要性,他有著一貫的認識:“從清末民初開始,中經(jīng)‘五四,一直到解放后,一直到今天,中國的翻譯工作者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譯了大量的書,文、理、法、農、工、醫(yī),各科都有。這些翻譯對促進中國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對啟迪中國人民大眾,起了無法估量的作用。我簡直無法設想,如果沒有這些翻譯,中國今天的教育文化和國家建設事業(yè)會是什么樣子?!盵6]21翻譯的重要性我們怎么估價都不過分。特別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翻譯就不但是一種藝術,而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甚至是一種政治工作,牽涉到中國的前途和發(fā)展”[14]。這無疑從一個側面印證了季先生的觀點。
三 譯者的素養(yǎng)、學風與翻譯的危機
季先生對我國人文社會科學人才的培養(yǎng)非常關注,并且放眼先進國家相關人才的培養(yǎng)經(jīng)驗,聯(lián)系本國的具體情況,多次發(fā)表了具有遠見卓識的見解,對于翻譯人才的造就有著不可或缺的指導作用。在“關于學好中文和外文”一文中,他指出:“現(xiàn)在任何學科,沒有例外,漢外要雙通”。而“學人文科學最基本的,一是要理論,如文字學,世界上有關理論有多少,要知道;二是讀歷史;三是讀外文;四是要把中文弄好”[15]21。這當然也適用于翻譯人才的基本要求。隨著越來越細的學科分工,長期以來實施的中學階段就文理分科的體制,高校大多“從一而終”的教學模式,培養(yǎng)的人才大多只管制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基本不敢、不愿或不能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很少能有跨學科的視野,打通文史哲的人才越來越稀薄,遑論兼收并蓄,貫通文理,融會中西的專才或/和通才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種專才和通才肯定一時難求。退而求其次,以季先生所提出的四項基本素質來要求之,仍不失為切實可行的一個途徑。
先生之所以取得令世人矚目的學術成就,是與他那個時代個人的求學經(jīng)歷、教育模式、潛心向學的意志以及時勢的造化分不開的。季老的現(xiàn)身說法也許更具有說服力:“我在清華大學讀西語系,但喜歡聽中文系的課:冰心、鄭振鐸、俞平伯、朱自清、陳寅恪,他們的課我都聽過”;“中文系的學生應懂一些平仄,如果藝術性不講,只講政治性、思想性,如果不會做舊詩,不懂韻律,詩詞的好處是說不出來的”[15]21。
眾所周知,譯者雙語水平的高低直接決定翻譯的質量。現(xiàn)在搞翻譯的大多外語專業(yè)出身,外語系學生的中文水平普遍不高,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外文水平的欠缺更是當今翻譯質量整體下降的另一個直接原因。對此流弊,他毫不客氣地指出:“現(xiàn)在外語水平不如解放前,翻譯作品一對照原文,90%有問題?!盵15]21而“有的譯者外語水平不高,又不肯下死功夫去學習,急功近利,靠翻字典來翻譯。有的人連字典都不肯翻,抓住一本書就譯起來。其結果如何,不問可知”[13]45。嚴峻的事實如此,回避當然不是辦法。怎么辦?就學好外語,他給出的答案很明了:第一要盡快接觸原文,不要讓語法纏住手腳,在接觸原文的過程中逐步深化之。第二,天資與勤奮都需要,而后者比重更大。第三,不要妄想捷徑,因為外語中沒有“御道”。[6]44——現(xiàn)在國內如火如荼的各種外語速成班,就是這種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縮影——作為譯者,必須滿足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外語水平,一是工作態(tài)度[6]23;此外,譯者的知識面一定要廣[6]18。
早在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季先生就開始關注我國的翻譯質量。他通過閱讀、核對,發(fā)現(xiàn)有的問題相當嚴重:原作者說東,譯者說西;原作者沒有說的,譯者卻說了。他斥之為“不道德的行為”,并且指出,“如果有的現(xiàn)代的翻譯理論,不管多么深奧,竟能容忍這種現(xiàn)象,這種理論就是邪說謬論,必須堅決批判、揚棄”[16]。
季先生對譯界偽劣產品的憂慮并非空穴來風,不少因譯風低劣而產生的法律官司和筆墨官司也時有所聞,但從實際來看,這種現(xiàn)象恐怕還只是冰山一角。近年傳為“佳話”的某名牌大學副教授、博士出版的《中俄國界東段學術史研究:中國、俄國、西方學者視野中的中俄國界東段問題》一書中,除將Chiang Kai-shek(蔣介石)錯譯為“常凱申”外,還將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John King Fairbank(費正清)翻譯成“費爾班德”,將民國時期外交關系學者Hsia Ching-lin(夏晉麟)翻譯成“林海青”,將臺灣大學原外文系主任、知名文學家T.A. Hsia(夏濟安)翻譯成“赫薩”等等[17]?!g風堪憂、令人尷尬的又一誤譯注腳。以此學養(yǎng)與態(tài)度從事翻譯,不鬧出國際笑話才奇怪了。偶然乎?必然乎?
季先生關于學者的學風,譯者的譯風、素養(yǎng)、要求等,也不乏老生常談,但多語淺意深,抓住了問題的根本,足以警醒學人。
他在“對于當前學風的一些看法”一文中指出,其下焉者則抄襲剽竊,明目張膽,不知天下尚有“羞恥”二字。而“更令人憂慮的還不在這里,而在不學。有學才能成風,學風的好壞且不去論。不學則連風也沒有” 。他批評那些留在教育界、學術界具有各級學位的教師沒有學風:“有些外語的教員,外語水平是極能令人滿意的。但是,除此以外,卻不知道他們是什么家。這樣的人,在德國只能終身是外語教員,與副教授和教授無緣。”尤其是“在我們國內,有一極小部分‘學者,頭頂高級職稱,確實述而不作,一篇像樣的論文也不寫。至于與他有關的專著和論文則視若路人,有關的中外學術雜志則更是陌生”[18]。以此印證翻譯界,能對號入座者恐不在一二。聯(lián)系此文發(fā)表前前后后的翻譯案例,就知道這并非杞人憂天了。
如此學風、譯風,自然就會導致翻譯的危機。為此,他先后撰文論“翻譯的危機”。先是著眼于微觀的語言層面,次則放眼于宏觀的整體走勢。在1994年發(fā)表的“論翻譯的危機”一文中,認為翻譯危機的產生就在于不遵守“信”這個標準,而造成失“信”這一結果的原因則在于譯者的外語水平和工作態(tài)度的欠缺[6]22-23。在另文中他又指出,從古至今,中國都可以說是世界翻譯第一大國,但現(xiàn)在卻面臨著相當嚴重的翻譯危機,表現(xiàn)為:我們翻譯的量不是世界第一;翻譯的面不是世界第一;翻譯的及時程度不是世界第一。而我國的翻譯質量卻令人憂心忡忡[13]45。他總是力求客觀,尊重事實,在肯定成績的基礎上,尖銳地指出存在的問題,認為造成翻譯質量下降的原因,有譯者基本功問題、翻譯職業(yè)道德問題、翻譯批評缺位問題以及相關出版社疏于把關等問題。至于“翻譯大國”“翻譯強國”之說則不必太在意,“能把外國好的東西即時翻譯過來就很好了,沒有必要去比誰強誰弱”[9]。必須承認,季先生分析到位,指出了癥結之所在。正視問題,擺正心態(tài),務實求真,正本清源,這都是我們的當務之急。
四 學科建設
既然找到了癥結,就該對癥下藥。為此,季先生先后開出兩個方子。他曾聯(lián)合葉水夫、馮亦代、楊憲益、李賦寧、草嬰、陸谷孫、梅紹武、陶潔、李文俊、羅新璋、李景端等著名學者、翻譯家,倡議并呼吁“恪守譯德,提高翻譯質量”:增強從事翻譯工作的職業(yè)使命感和道德責任感,牢固樹立誠信、敬業(yè)、奉獻的精神,既對作者負責又對讀者負責;既要廣泛吸收世界優(yōu)秀文化,又要重視本民族的價值規(guī)范,在翻譯內容上認真鑒別選擇,在實踐中力戒急功近利,務求一絲不茍;增強法制觀念和版權意識;轉變觀念,確立翻譯服務意識;積極開展翻譯批評,創(chuàng)造揚優(yōu)懲劣的輿論環(huán)境;有關部門加強對翻譯工作的支持和管理[19]。先生在1994年就指出,“今天的翻譯已經(jīng)失去了監(jiān)督”[6]25。這也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的事實。針對這一局面,他認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加強翻譯評論,在報刊上發(fā)表批評文章,為翻譯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營造良好的學術氛圍。
此后,針對一來我國對翻譯專業(yè)隊伍重視不夠,二來翻譯的專業(yè)訓練比較薄弱,季先生首先強調,翻譯是一門學科,有它自身的規(guī)律。社會需要職業(yè)的翻譯家,翻譯應該成為社會需要且受人尊重的一項職業(yè),因此,首先要加強翻譯隊伍的專業(yè)化建設。其次,要改變大學只把翻譯作為外語學習的附庸局面,糾正“學好外語就自然會搞翻譯”的片面認識。要從改進翻譯教學入手,加強翻譯學科的建設,使翻譯后備隊伍能得到良好的翻譯專業(yè)訓練。并且要多學一兩門外語[9]。鑒于翻譯在國家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中的重要性,為體現(xiàn)國家對翻譯工作的支持,他再次呼吁設立“國家翻譯獎”,以表彰那些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突出貢獻的翻譯家。為了建設翻譯學科,繁榮我國翻譯事業(yè),他又提請大家注意“翻譯生態(tài)的平衡”,克服翻譯界只關注英美文本的“偏食”現(xiàn)象,為此,必須加強統(tǒng)一規(guī)劃,不能全部交由市場去調節(jié)。
可喜的是,季羨林先生及眾多有識之士的倡導呼吁已經(jīng)引起有關方面的注意,并開始實施。根據(jù)我國的實際需要,經(jīng)教育部批準,參照海內外的辦學模式,全國已有多所高校先后申辦了翻譯專業(yè),成立了面向本科生的翻譯系或學院,以及可以授予翻譯(學)碩士甚至博士學位的高級翻譯學院。
結 語
季羨林先生的為人治學受到廣大學人的交口稱頌。同為北大著名學者的張中行先生通過仔細觀察,贊季羨林有三種難能:一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三種難能之中,最難得的還是樸厚[20]。蜚聲海內外的饒宗頤先生稱譽季羨林不惜一切代價獲得史料的功夫,做學問能夠做到涸澤而漁的,當推季羨林先生。這一點在他的治學中表露無遺。王元化先生總結說,季羨林做學問的方式是西方的,做人的方式是東方的,而這兩種方式,巧妙地統(tǒng)一在季羨林先生身上[21]。
季羨林先生從翻譯的認識論、目的論與方法論幾方面出發(fā),無論是對翻譯本質的認識,翻譯之用的思考,還是對譯者素養(yǎng)的擔憂,翻譯危機的警醒,學科建設的呼吁與設計,都提出了自己獨到而精辟的見解以及相應的解決辦法。他總能腳踏實地,多高瞻遠矚,不為流弊世風所左右,樸厚求是,敢想敢言,凸現(xiàn)出一種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他以其豐厚的翻譯實踐,無華的理論思考,謹嚴的治學精神,給我們留下了一筆豐沛的譯學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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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s a good master of many foreign languages, Professor Ji Xianlin was a famous sinologist as well as translator. With much experience in his long-term translation practice and a wonderful manipulation of his wide range of academic research, he proposed many constructive and original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studies, either epistemologically, methodologically or teleologically and can be very suggestive for the construction and professional training of this discipline. This paper tends to offer a general survey of these aspects.
Key words:Ji Xian-lin; thoughts on translation (studies); epistemological idea; methodology
【責任編輯 程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