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橋從慕南山那里拿到借條并成功提前支取了2萬塊錢之后,便跟柳歡喜敲定了結(jié)婚的日期。這日期她不想再跟唐翠芝商量,她也不信什么天作之合,她實在對結(jié)婚儀式都不感興趣。甚至對于結(jié)婚本身,她都說不上是不是真正的喜歡,她只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給一直推著,抵達那婚姻的山崖,如果不縱身一躍,跳進那山崖下的水潭,怕是會滾落進山底的碎石堆里,尸首全無。
柳歡喜高興壞了,他抱著喜橋連轉(zhuǎn)了三圈。這讓喜橋覺得有一些愧疚,并且不理解柳歡喜為何會如此興奮,他像一個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樣樂不可支,他的臉上,有成年人難以見到的單純與快樂。似乎,他擁有了喜橋,就擁有了整個的世界。喜橋每次見了柳歡喜的樣子,都帶著一點微微的嫉妒和醋意,她真希望他能將那種愛情中的幸福,給自己分一點。她始終 和他隔著距離,她想就是因為他太過熱情地陷在其中,而她,不過是在那團篝火外站著,就像隔著一條河,觀望對面的火,那熱量傳遞過來時,還是涼了大半。
結(jié)婚日期定在開春的那一天,在北方,雖然開春了也還是涼,可是至少能夠穿婚紗在飯店門口迎賓了。柳歡喜說,一定幫喜橋定制一身最漂亮的婚紗,可是喜橋拒絕,她說租一套就是了,誰還會將婚紗拿出來穿第二次呢?如果耳環(huán)戒指銀飾都可以出租,她也不怎么介意去租一套回來,她不知道這些東西,對于一個幾乎不怎么佩戴首飾的人,究竟有何意義,難道是一百年以后給兒孫們增值?可是那時她都化成灰了,增值又與她何干?
喜橋第一次問及柳歡喜的存款數(shù)額,柳歡喜有些躲閃,但還是說了:你知道,喜橋,我不想跟父母要錢,他們身體不好,也需要用錢,或許,辦完婚禮,我也所剩不多,房子首付再攢上一年的錢,也差不多了。在此之前,還得委屈你,跟咱媽好好解釋一下,我們的婚禮,也怕是只能在……舊房子里,過了。
喜橋忍不住笑:感情之前你給我媽說的那些話,還都是吹牛啊?
柳歡喜紅了臉:知道咱媽就好甜言蜜語,我也只能硬著頭皮沖上去,其實,我不太擅長這個的,嘴上說著,心里實在慌得很,真怕老天爺懲罰我。不過我保證肯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就沖咱們兩個年薪過十萬,怎么著也不會在省城餓了肚子不是?
喜橋抱住他,將手環(huán)在柳歡喜的脖子上,而后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印下一個溫暖的吻。她不想吻他的唇,因為她忽然想起,自己早晨吃了辣醬,她不是怕辣著了他,而是覺得自己不干凈,她想在做他的新娘以前,她需要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不管在結(jié)婚以后,她可能會變成一個怎樣邋遢的、不愛整潔的、穿著隨便的女人。
立春那天結(jié)婚的消息,唐翠芝知道后,有些不悅,喜橋知道她是覺得沒有趕在年前結(jié)婚,可以多收一筆女婿過年時的上門費。唐翠芝對一切需要掏錢給別人的日子,都忘得一干二凈,而對一切別人會孝敬她的日子,都記得一清二楚。如果逢上過年,喜橋去婆婆家,定可得到一筆新媳婦上門費,而女婿初次登門,也少不了給岳母大人獻上一筆。喜橋有時聽唐翠芝這樣計較,恨不能將她腦子像更換電池一樣給挖出來,換成一個大公無私型號的。
但喜橋是斷然不會跟唐翠芝爭執(zhí)的,她只是聽唐翠芝自己發(fā)了一通抱怨,并給予喜橋一番如何苛刻對待公婆的經(jīng)驗之談后,打一個哈欠,說自己累了,要睡覺了,便算是敷衍了她。唐翠芝不罷休,在臨睡前還要大嗓門地再問一句:金喜橋,你在不在聽我說話?!這些你現(xiàn)在不記著,嫁過去之后,早晚會吃虧,我當年就是被你爸給騙了,早知道他們金家這么窮,我可不會嫁給他!
喜橋忽然想起來,試探著問道:那么,您老人家條件那么好,當初應該嫁給誰才對呢?夏風?
唐翠芝“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唾液來:嫁給他那窮光蛋?!都是他害苦了我!我一輩子都栽在這個男人身上了!我恨他都來不及,怎么會嫁給他?!
喜橋的心開始絞纏在一起,有些疼痛,她知道真相就在這句話里,她的人生的鑰匙,也在這句話里。她需要再靠近一些,確定這一把鑰匙的型號,是不是跟過去的一扇門,能夠完全地匹配。
喜橋靠近話筒一些,卻將聲音壓低了道:那么,你本來是想嫁給趙思航的,卻陰差陽錯地因為什么不便道出的隱秘,而被夏風給耽誤了,是么?
唐翠芝終于警覺起來,像一只老狼探到了敵情一樣,立刻收了話題,警惕道:你問這些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人聯(lián)系你了?不管怎樣,你都是我肚子里掉出來的人,別人怎么說我不管,但是你必須聽信我說的一切。
喜橋嘆氣:好吧,那我睡了,晚安。
唐翠芝還想說些什么,但是喜橋早已掛了電話,并很快關了手機。
喜橋沒有想到,距離結(jié)婚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唐翠芝就趕到省城,執(zhí)意要跟喜橋住在一起,并美其名曰,幫她做婚禮顧問。喜橋心里恨,知道唐翠芝這是暗示她要大包大攬,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干預控制。想到這些,她看著唐翠芝在房間里女主人一樣來回走動,收拾東西,還自以為是地將東西的位置重新進行擺放,她的心里,就生出懼怕,好像有一群小鬼,在房間里來回跳動并時刻監(jiān)控著她一樣。
婚宴所在的酒店,因為沒有提前半年甚至一年預定,喜橋打了很多的電話,才最終確定下了幾個空閑之處,并打算與柳歡喜在周末集中過去看看現(xiàn)場情況,然后將之確定下來。唐翠芝自告奮勇,要一起去,況且她不想在家里當孤獨的守門人。喜橋本來已經(jīng)開了門,打算下樓梯的,可是聽見唐翠芝甩出一句:你們兩個就將我當空氣吧,喜橋又退回來,幫唐翠芝拿了圍巾,帶著一點無奈道:走吧。
柳歡喜沒有車,所以三個人只能打車前往酒店。就在路口等車的時候,唐翠芝就開始對柳歡喜發(fā)射第一顆挑剔的炮彈:連輛車也沒有,以后你們兩個怎么上班?天天擠公交,小心懷孕了連孩子給擠掉了!
喜橋頭皮一陣發(fā)麻,她很抱歉地看一眼柳歡喜。還好柳歡喜寬慰地看著她笑了笑,而后安慰唐翠芝道:媽,我保證不過兩三年,我們兩個肯定有車有房。
喜橋嚇了一跳,而唐翠芝早就神經(jīng)敏感了:有房?
柳歡喜臉色變了樣,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喜橋趕著搶過去:媽,我們那房子,等著人家交工然后再抽出時間裝修,可不得至少一年以后嘛。
唐翠芝上下審視了一遍一臉嚴肅、大氣不敢出一口的柳歡喜,帶著一點質(zhì)疑,提高了嗓門道:真的么?什么時候,能帶我去工地上看一眼?
喜橋又急急忙忙地接過去:媽,著急什么呢,還是先揀要緊的事做完再說。等我們忙著裝修的時候,你想不看不當總策劃還不行呢。
唐翠芝白了喜橋一眼:你今天怎么這么多嘴多舌的,還沒結(jié)婚呢,嘴就長別人臉上去了!
柳歡喜又小心翼翼拍馬:媽,我們馬上不就是一家人了嘛,哎,車來了,快上吧。
匆忙之中,唐翠芝也顧不得責備,慈禧太后似的,在柳歡喜攙扶下,進了車,一屁股坐下,又整整衣服,而后給喜橋下了一個威嚴的命令:讓司機帶我們先去看最豪華的那家酒店。
最豪華的那家酒店,恰好是喜橋跟慕南山去過的藍山酒店。喜橋從心底抵觸這一家,但她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阻擋唐翠芝和柳歡喜的高漲熱情。尤其是柳歡喜,在選擇酒店上,毫不吝嗇,好像他自己突然有了一大筆花不完的錢似的。喜橋當然知道這是因為她弄到了2萬塊,幫他湊齊了5萬塊的彩禮,過了唐翠芝一道難關的原因??墒亲鳛槿松械牡谝淮我蚕M亲詈笠淮蔚幕槎Y,喜橋卻不希望帶著不好的回憶,從此處進入婚姻的大門。
喜橋百般挑剔藍山酒店的服務,從菜價挑剔到環(huán)境,從環(huán)境挑剔到服務,從服務挑剔到氣味,就差指著服務員挑剔人家一臉麻子影響婚容了,服務員有些不悅,但沒有甩不好聽的話,只是扭過臉去,視喜橋為無物,不再理會她的任何問題。
唐翠芝在一旁氣壞了,當眾指責喜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是想省錢,羞不羞啊你,一個女人,要不是二婚,在結(jié)婚這件事上這么節(jié)儉,以后真過起日子來,有你吃苦頭遭人克扣金錢的時候!
這幾句真是一箭雙雕,連帶著將沒有招惹唐翠芝的柳歡喜也給一起罵了。柳歡喜面帶愧色,好像真的就已經(jīng)在婚后虧待甚至虐待了喜橋一樣。幾個服務生面面相覷,繼而又小聲嘀咕著什么,最后,那個被喜橋給挑剔的服務生,假裝被旁邊的女孩子給撓了癢,咯咯笑了起來。這笑聲跟一盆洗腳水一樣,潑在了喜橋的臉上,身上,還有心里。她甚至擔心那個服務生在議論她和慕南山的閑言碎語。喜橋站不住了,她想自己必須逃走,而且是立刻!
喜橋拔腿跑出藍色酒店,讓柳歡喜左右為難,他是誰都不敢得罪,去追喜橋落下了唐翠芝,那是欺君之罪,而守著唐翠芝丟下喜橋,那就是丟了自己老婆。他就眼睜睜看著喜橋跑出酒店,而自己只能一邊走一邊回頭瞅著唐翠芝,嘴里沒有忘了可憐兮兮地懇求:媽,咱們先去看看喜橋吧,外面車多人多,別走丟了。
唐翠芝嘴上惡毒得讓人懷疑她是喜橋的后媽:讓她出門一頭撞死才好呢!從小就逃跑,逃到現(xiàn)在結(jié)婚也不讓人安寧!她以為世界是由著她造的啊?!她以為這男人都是一心一意地跟她過的啊,她不知道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嗎?!
柳歡喜實在聽不下去,也不想再繼續(xù)被服務生們當動物園里猴子一樣好奇觀望,他只能硬著頭皮丟下唐翠芝一步步走出酒店。等出了門,回頭,看見唐翠芝一步不落地在后面跟著,那一刻他才知道唐翠芝是不會吃眼前虧的,這個未來的岳母,她更擅長秋后算賬的懲罰方式。想到這些,柳歡喜忽然有些發(fā)怵,究竟要不要去追自己的未婚妻喜橋——這個難纏的老女人的小女兒。
最終喜橋還是成功逃過了藍山酒店,在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里定了婚宴。選擇好每桌的價格標準,并交完押金的時候,唐翠芝一臉不悅,一桌才888元,那么點菜,看著真寒磣人。喜橋挖苦她:寒磣的是人,不是你。
唐翠芝正坐在酒店休息椅上,聽見立刻跳了起來:你說你老娘我不是人啊?!
喜橋也不著急,只慢騰騰又加了一個字:我是說,寒磣的是別人,不是你。
唐翠芝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將旁邊小桌上的紙巾忿忿地連抽了3張,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又重重地投進旁邊的垃圾筐里,這才一屁股坐下去,與喜橋背對著背慪氣。柳歡喜又做了調(diào)解員,不過在奔波了這么幾天還只是解決了一個定酒店的問題后,他明顯有些疲憊,哄人的耐心也日漸弱了下去,當然,主要是針對唐翠芝。柳歡喜昔日的那種萬丈豪情,在這個真實存在著的岳母面前,像被修剪過的大樹,枝杈全無,只剩光禿禿的一根主干,在那荒原里空茫茫立著,連個同情的過路人都沒有。
兩個人別扭一陣,還是要在柳歡喜的好言相勸下,一件件繼續(xù)下面的行程。在鎖定出席名單的時候,除了各自的同事、朋友、同學之外,喜橋家和柳歡喜家的親戚,再次成為爭吵的焦點。喜橋覺得兩家的親人來就可以了,至于親戚,邀請人家也不會千里迢迢地過來,也不至于為了他們而雇車過去,況且即便是來了,也沒有地方住,需要另開賓館,這同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或許給的禮金連賓館費都不夠呢。
唐翠芝說不過來可以,但是要在兩家再各辦一次。否則,輕慢了各自親戚,以后還怎么相處?喜橋覺得煩,隨口而出:就這一次還不想辦呢,還辦三次?!我們又不是有錢沒處花了,也不是離家千里迢迢,請幾個親戚做代表就可以了。
唐翠芝不答應,說在親戚面前丟不起這個臉。而且照老家的規(guī)矩,女兒要先送出門,也就是在老家里辦完喜酒,才能正式結(jié)婚。喜橋搶白她:那么你花錢送我好了,我反正不坐花轎,嫁我這個閨女,省錢得很!
一句話憋得唐翠芝直翻白眼,平息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可不就是個省錢的貨么,連買“三金”都挑最便宜的,人心隔肚皮,到時候嫁過去,有你吃苦頭的!
喜橋冷笑:你以為這是封建社會,一嫁了人,就進了火坑么?況且我也沒你命那么苦,找誰誰不娶。
唐翠芝騰地站起來,扯著嗓子沖喜橋也沖旁邊的柳歡喜吼:忘恩負義,當初,我怎么沒墮了你!如果不是你,我現(xiàn)在命沒這么苦!
眼看著這火越扇越旺,柳歡喜趕緊將喜橋推到門外去,讓兩個“激動分子”都冷靜一下。喜橋在樓道里還想嘟囔,柳歡喜嘆氣:姑奶奶,你們就都省省吧,還沒有結(jié)婚呢,我夾在你們中間,都覺得累了。
喜橋看著柳歡喜無奈的視線,終于咬咬牙,半天吐出一句安慰的話:辛苦你了,歡喜。
柳歡喜給她一個并不有力的擁抱,又拍拍她的后背,沒說話,而是進了門,并將門輕輕關上。喜橋聽見唐翠芝鬼哭狼嚎似的的干叫,覺得渾身無力,倚著年久褪色的木質(zhì)欄桿,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喜橋是在一天之后,才注意到江中魚的未接來電。她其實是順手將江中魚給拉黑了的,所以他的來電顯示,也便沒有提醒,而是以一個符號的形式,在手機的上方標示出來。喜橋?qū)⒛莻€來電黑名單里的時間等信息看了一會兒,決定不回復他電話,而是發(fā)一個問號過去。喜橋并沒有關掉黑名單的功能,所以在江中魚很快電話過來的時候,依然是提示他忙碌。江中魚只好短信,只有一句話:想你。
喜橋淡淡一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對江中魚的留戀,已經(jīng)在慕南山帶她與江中魚和美可擦肩而過的時候,淡得快要像風中的蛛絲一樣,斷掉了。她只回復過去一個笑臉的符號,她不想說一個字。
江中魚當然是聰明的,他換了一個電話給喜橋打了過來。喜橋一時不知,接通了。聽見江中魚的聲音,喜橋愣了一下,繼而冷淡回他:有事么?
江中魚很煽情地稱呼喜橋為“老婆”:老婆,你真的忘了我了嗎?
喜橋心里冰天雪地一樣:忘又怎樣?不忘又怎樣?我要結(jié)婚了。
江中魚半天吐出一個字:哦。
喜橋其實期待江中魚能像個大男人一樣,問他需不需要錢用。可是,江中魚什么也沒有說,好像那筆8萬塊錢,被他給忘記了,或者,根本喜橋就未曾給過他,再或它被花掉了,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江中魚還想說幾句廢話:什么時候結(jié)婚?
喜橋冷笑:問這個做什么,新郎又不是你,你也肯定不會來隨禮。
江中魚沒話可說,喜橋不想說出“吃軟飯”之類的致命話打擊江中魚,不等江中魚回話,就匆忙道:我有事,掛了,愿你和你的旅館,還有新歡,一切都好,以后,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喜橋掛了電話,順手將剛剛江中魚打過來的號碼,也加入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之后,喜橋忽然覺得惡心,想要嘔吐,她跑進辦公室對面的衛(wèi)生間,不等掀起馬桶蓋,嘩啦一下就將早晨吃的東西,全給吐了出來。
原本沒有什么的,辦公室陸枚正好路過,好心又帶著好奇問道:喜橋,怎么了?懷上了嗎?
喜橋臉色一下子慘白,忘了陸枚的存在,覺得世界瞬間坍塌。
喜橋給李響打電話,讓她馬上過來,她有急事。李響聲音慵懶,說自己剛剛打完一場仗,實在顧不上她的死活了。喜橋詫異,繼而明白李響說的還是離婚官司。喜橋忍不住嘆氣:咱們兩個,一個為結(jié)婚奔命,一個為離婚掙扎,怎么就沒有人在婚姻里過幸福平靜的生活呢?難道女人稍微有點心靈世界,就得被趕出婚姻大門或者費盡心機才能進去么?
喜橋還想絮叨一陣,卻聽到話筒里有輕微的鼾聲,她又試著輕換了兩聲“李響”,都沒有任何回音。喜橋惆悵地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放入書包的時候,無意中碰到自己的小腹,那點詩意的惆悵即刻消失殆盡,她想這事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而且,要趕在結(jié)婚之前,干凈利索地干掉。
只是喜橋忘了唐翠芝有鷹一樣犀利的眼睛,她在走進單元門,還沒有邁上樓梯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覺察到了唐翠芝凌厲的視線。她還擔心柳歡喜,她不知道在這剩下的一個多月里,她該怎樣逃過這一劫難。她已經(jīng)不想將這個糟糕的消息,告訴江中魚了,這個男人,在她的心里,只剩下回憶,還有一筆不知何時他會主動提出償還的8萬塊錢。
那么喜橋現(xiàn)在就是孤軍奮戰(zhàn)了,與已經(jīng)一個半月她才在忙碌中驚覺的腹中的孩子。這個孩子現(xiàn)在不是她的希望,而是一場災難的導火索,每留一天在肚中,就可能會給喜橋帶來一天的痛苦與折磨。這痛苦與折磨不是身體上的,喜橋想即便是雙胞胎,她也不怕,只是,這孩子偏偏不是柳歡喜的,而是跟她恩斷義絕的江中魚的。她曾經(jīng)希望江中魚能夠給自己帶來人生的穩(wěn)妥,可是幾年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付之東流。江中魚不想結(jié)婚,也無意于這種世俗的生活,他只喜歡戀愛,不停歇地戀愛,一個接著一個,而喜橋不過是他行經(jīng)的站臺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么這個站臺上偶然結(jié)出的瓜果,當然不能任其放肆生長,即便是在秋天里爛掉也不行,喜橋除了干掉它,別無它法。
吃晚飯的時候,柳歡喜也過來了。喜橋坐在沙發(fā)上抱著一個靠枕,不停地嗑著瓜子,盤子里鋪了厚厚一層瓜子殼,腳底下也散亂著堆滿了各種果皮和垃圾。唐翠芝從廚房里探頭出來,看到緊緊盯著電視看廣告的喜橋,生氣訓斥:一晚上了,你也好歹動上一動,幫我打打下手,你還真將你老娘當成全職保姆了?。?!可你也沒付我錢不是?
喜橋完全聽不到唐翠芝的喊叫,倒是柳歡喜聽不下去了,碰碰喜橋,讓她過去幫忙,喜橋迷茫地看他一眼,表示自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柳歡喜看著喜橋的眼睛,低聲道:喜橋,你怎么了,一晚上都失魂落魄的,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這一句將喜橋嚇了一跳,而就在這時,唐翠芝將一盤炒好的韭菜雞蛋,砰一下放到玻璃茶幾上。喜橋一緊張,就覺得肚子疼痛起來,那種陌生又讓她恐懼的嘔吐感,又隨之而來。喜橋啪一下扔了手里的瓜子,跑進了洗手間。
嘔吐了也就短短的一分鐘,可是這一分鐘卻如同一年一樣漫長,當喜橋整理好臉上的表情,洗洗手,重新打開門的時候,她看到唐翠芝就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用一種讓她毛骨悚然的恨意,死死盯著她。
洗手間距離廚房和客廳,有一個拐角,喜橋知道此時柳歡喜看不到這樣劍拔弩張的對峙,所以她迅速地扭轉(zhuǎn)身,重新進了洗手間,并將毛巾放入盆里,打開水籠頭,試圖用嘩嘩的水聲,將她和唐翠芝之間無聲的“巨響”,給壓下去。
唐翠芝當然緊跟了進去,并隨手將門給關上了。廚房里有鍋碗瓢盆的聲音,喜橋知道柳歡喜在廚房里正忙得熱火朝天,而她和唐翠芝之間的這場注定要少言少語的戰(zhàn)爭,也暫時不會抵達他的耳中。
喜橋等著唐翠芝說話,而唐翠芝則在她的身后,幽靈一樣注視著鏡子里低頭裝作洗毛巾的她。就在她開始拿肥皂的時候,唐翠芝將肥皂盒啪一聲關上,而后幾乎咬著她的耳朵,用極刑逼供的聲音,惡狠狠道:誰的?!
兩個人都知道這個時候,誰都不能爭吵,一旦其中一個大喊出來,那么全盤皆輸,之前一切定飯店、買結(jié)婚用品、定來賓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而且,有可能,將喜橋和唐翠芝的個人幸福,也一起給葬送了。
喜橋?qū)⒚韽乃飺瞥鰜?,用力地扭著,水由嘩啦嘩啦的聲音,漸漸變得淅瀝,最后只剩那么一滴兩滴的水珠,用最輕又最刺耳的聲音,落在水盆里,又砸在喜橋的心里。
喜橋在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一定要堅守住,一定要等著柳歡喜走了,即便是唐翠芝將她殺了,她也要現(xiàn)在一臉的微笑,應對唐翠芝,也應對正憧憬著愛與家的柳歡喜。
如果唐翠芝現(xiàn)在有一把刀子,喜橋想她一定會一沖動,將自己給殺了,不過或許,在懷上自己的時候,唐翠芝就想殺掉自己,否則,為何她一直對喜橋這樣苛刻又無情?
但是喜橋還是抬起頭來,對著鏡子里的唐翠芝,將唇角上揚,笑道:媽,別大驚小怪,是中午單位肚子吃壞了。
唐翠芝顯然對這個謊言,根本不會相信,只是門外有人敲門,然后是柳歡喜的聲音:媽,喜橋,吃飯了。
唐翠芝一邊應著,一邊狠狠看了喜橋一眼,然后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晚上唐翠芝都在憋著,但臉色已經(jīng)難看起來。柳歡喜看著兩個女人默不作聲,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埋頭苦吃,并用時不時地給兩個女人夾菜,試圖來一點一點敲碎那尷尬成冰的空氣。不過那空氣結(jié)冰的速度,遠遠超過柳歡喜敲擊冰層的速度,所以很快,柳歡喜在唐翠芝砰地丟了盛湯的勺子之后,放棄了這樣的努力。
柳歡喜本來打算飯后留下來刷碗拖地,多干點家務來緩和氣氛的,不過唐翠芝擺明了要趕他走,在他拿起笤帚時,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呵斥住了他:大男人,掃地多沒出息,放著吧。柳歡喜覺得自己很像祥林嫂,訕訕一笑,搓搓手道:那么媽,喜橋,天也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我,先回去了。
唐翠芝一反常態(tài),立刻跑去打開了房門,道:有空再來。
柳歡喜看著黑黢黢的樓梯,扭頭給盯著電視屏幕的喜橋道一聲再見,知道等來的也頂多是喜橋的一聲可有可無的“哦”,所以也不等她回答,就低頭兩步邁出了門。
門關上的時候,唐翠芝又順勢將所有的窗簾給拉了個密不透風嚴。喜橋看著唐翠芝快捷的身手,知道她今晚要辦一個私人法庭了。喜橋忽然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姐姐與一個中年男人談戀愛,被父母知道了,將家里所有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而且捱到后半夜,才開始一場充滿了一生都揮之不去的羞恥與辱罵的家族審判。
喜橋憋得難受,決定先發(fā)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還非得拉窗簾?我要沒傷天害理、殺人放火!
唐翠芝將手里的笤帚啪一下扔出去幾米遠,并砸倒了一個角落里的易拉罐,那易拉罐咕嚕咕嚕滾了一會,覺得無聊,終于停下了。而唐翠芝的大炮,也在這時重重發(fā)出了一顆炮彈:到底懷的誰家的野種?!你最好老實交代,否則,我非得鬧個雞飛狗跳,讓你這輩子都沒有男人嫁!
喜橋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罵人也不先看看自己。
唐翠芝在這句諷刺中,暴跳如雷,上來就將喜橋懷里的抱枕給扔到了電視機上,又掃蕩了她面前的瓜子盤。喜橋撿起迸落在她身上的幾粒瓜子,不緊不慢地磕開來,不打算再回應唐翠芝。
但唐翠芝已經(jīng)開了火,閘門關不上了:你他媽的就是野種,我當初就該剁了你殺了你砍了你,如果沒有你,老娘今天就不是這樣悲慘的結(jié)局,你以為老娘愿意嫁給金家嗎?!你以為我愿意要你嗎?我他媽的費了多少心機,你都他媽的死皮賴臉地不從我肚子里滾出去,早知道你今天這樣報復我,我他媽的就該狠心毒死你!
喜橋被唐翠芝這惡毒的話給嚇住了,她嘴里的瓜子殼還半開著,她等了近三十年,終于親耳從唐翠芝這里,聽到了自己是鄰居們議論的“野種”的真相。而更殘酷的,是她的存在,在唐翠芝心里植下的仇恨,她不過是唐翠芝無意中結(jié)下的果子,跟趙思航或者夏豐,是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唐翠芝一心一意地想要干掉她,為自己的幸福,殺出一條血路來。她一直知道唐翠芝不喜歡自己,但從未想過,她是這樣咬牙切齒地恨著自己,并將自己的存在,當成人生中一個竭力要謀殺掉的恥辱。
有幾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陷入一種無法擊破的情緒之中,誰都沒有話,誰都在痛苦的邊緣掙扎,期待有人來救,卻最終發(fā)現(xiàn)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喜橋覺得渾身發(fā)冷,有些打哆嗦,可是窗戶依然緊緊閉著,并沒有哪一扇被人砸開來。喜橋的牙齒甚至都在打顫,好像童年時害怕一個常常暴力打人的數(shù)學老師,總覺得這么多年,那個做錯了題目時,候在旁邊的耳光,還會啪一下扇過來。
鼓足了勇氣,喜橋終于將那個困擾了她二十多年的問題,吐了出來:那么,我究竟是誰的孩子?
說完后喜橋忽然想起來,這是今晚這一場爭吵,唐翠芝最初問她的問題。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空中,生命卻同時被一個同樣的障礙,給阻擋住。而這一個障礙,又宿命般地,將她們連接在一起。
喜橋希望歷經(jīng)這么多年,唐翠芝在“謀殺”未成的現(xiàn)實面前,能夠面對這一問題,讓她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世,及身體上的那個父親。
可是唐翠芝卻再次成為一頭暴怒的獅子,她將身后桌子上的東西,全都嘩啦一下子掃到地上去,而后用壓抑的聲音大吼:你他媽的沒有權力問這個問題!我沒有男人要,你也沒有爹生養(yǎng)!是你毀了我這一輩子!
喜橋終于站起來,指著唐翠芝道:那好,既然這樣,我跟你一樣,留著這個孩子,像你折磨我一樣,一輩子折磨它!
唐翠芝沖過來,重重地將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喜橋的臉上,而后忿忿地吐出三個字:不要臉!
喜橋不知道什么時候,哭著睡了過去,醒來時剛剛天明,遠遠的有雞叫聲傳來,客廳里狼藉一片,她有些恍惚,覺得像在夢里,或者在幻覺之中。她有些忘了昨晚發(fā)生的事,穿了睡衣起身,見唐翠芝大敞開著的臥室,和洗劫一空似的床鋪,才再一次想起兩人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激烈的爭吵與相互羞辱。
不知是因為吵架用力過猛,還是因為被這個忽然闖進身體里來的種子,給攪得失了重,喜橋走了幾步,就有些頭暈,她只能坐下,拿起手機,看到柳歡喜打來的三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短信:喜橋,我吃了早飯,順便路過你那里,給你送過去吧?
喜橋看看時間,是在半個小時以前,想想沒有得到回復的柳歡喜,大約自動就認為喜橋不需要,所以回了自己家了。喜橋顧不上想他,倒是回憶起昨晚給唐翠芝負氣所說的話,要留著這個肚子里的孩子,但事實上,話一說完,她就反悔,而且打算立刻做掉它,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只是,她要悄無聲息地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李響。
就在喜橋打算網(wǎng)上聯(lián)系醫(yī)院同時給慕南山請假一周的時候,忽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那聲音帶著一點猶豫,又帶著一點膽怯,有些想逃離,還戀戀不舍。喜橋停下手里要撥打的醫(yī)院電話號碼,起身走向門口。她腦子里還想著肚子里的事,忘了看一眼貓眼,就隨手開了門,門開后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嚇了一跳,門外竟然站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夏風。
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局促和緊張,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是夏風先開了口:喜橋,我進省城,順便路過這里,看看你。
喜橋這才覺得自己失禮,趕緊將夏風讓進門來。但是進門后,夏風又坐立不安,很客氣地讓喜橋千萬別沏茶倒水,他坐坐就走。喜橋看他欲言又止,知道有事要說,就直接道:夏叔叔,您這么遠到省城來找我,肯定有事,我跟您就像父女一樣,有事千萬別客氣。
不知道哪個詞語觸動了夏風,他竟然在喜橋說完這句后,流下一行淚來。那淚是渾濁的,很緩慢地從夏風滿是皺紋的臉上流淌下來。那一刻,喜橋很想用自己的手,幫他拭去那滴飽滿又蒼老的眼淚,她甚至下意識地想要靠近他,就像一個孩子,靠近自己的父親。盡管她與夏風來往不多,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童年時的記憶,但是即便那有限的記憶,也讓喜橋在精神上,與夏風有著天然的契合感,好像一株莊稼,在泥土中最自然的伸展與融入。喜橋想起童年的時候,夏風曾經(jīng)用胡子拉碴的臉,親吻過她的臉頰,還曾經(jīng)將許多嶄新的小人書,收集好了,專門等著她去的時候送她。如果生命中沒有父親,她想她會在心理上,將夏風自動看作精神上的歸宿,她想起他,就會有回家的踏實與幸福。
等著那滴眼淚流到地上,臉上的淚痕也快干了,夏風才窸窸窣窣地摸了好長時間的衣兜。那衣兜是在羽絨服里面的,大概左右上下各有一個,所以夏風摸到第三個,才舒了口氣。喜橋看到寫著鮮紅囍字的紅包后,就明白了夏風坐幾個小時的車趕來省城的來意。
夏風將紅包放到喜橋的手里,喜橋碰觸到那雙冰冷的手時,忍不住難過,她想起很多年前,夏風曾經(jīng)拉著她的小手,穿過巷子,帶她去家里吃飯,樹上有明亮的陽光漏下來,灑在他們的臉上,暖洋洋的,喜橋喜歡瞇眼看那葉隙中閃爍的陽光,好像那里有童話里的城堡或者夢想。而今夏風的大手已經(jīng)枯樹一樣老去,那掌心里的溫度,也涼下去了。而這樣的改變,她卻未能陪在他的身邊,親歷或者見證。
喜橋想要推回去,夏風卻握住了她的手,又用近乎哽咽的語氣艱難吐出一句話:孩子,叔叔——只能給你這些了。
喜橋也只能收下。這個并不太厚的紅包,在喜橋的手心里,卻是沉甸甸的。喜橋不想問夏風是如何找到她所住的地方的,她知道這樣只會讓夏風覺得尷尬,但她也很清楚夏風來到這里并敲開她的房門前的種種掙扎與矛盾。不管他與唐翠芝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情愛糾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男人,在她的生命之中,有著如此不可替代的位置。這么多年過去,他還能記著那往昔的溫暖,記著像女兒一樣依戀著他的喜橋,并在從許多人口中輾轉(zhuǎn)得知她的婚訊之后,親自趕來,送紅包給她,或者,只是借此看她一眼,這就足夠她珍惜如此深沉的眷戀。
喜橋很想跟夏風聊聊那些過去的事,可是夏風的緊張無措和想要盡快離開的躲閃,又讓她怕說得太多,惹他難過。她想不如去帶他吃一頓飯吧,她愿意與這個溫暖的男人,共進一份午餐,在靠窗的冬天的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