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真理子的長篇小說《狂月》以婚外戀為主題，細膩地刻畫了女性對浪漫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面對不倫之戀和情欲的心理掙扎。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片岡千津人到中年，經(jīng)歷了事業(yè)、家庭、愛情上的追求與妥協(xié)，一方面意識到自己與瘋狂的愛戀無緣，另一方面卻無法抑制心中對常年缺席的溫存的渴望。她日復(fù)一日平淡的生活因倉田柊介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了劇變，心中再次泛起戀情的波瀾。在與倉田柊介的相識、相知、相戀過程中，童年的經(jīng)歷和對母親的回憶不斷地影響著她，她的戀情最終宣告結(jié)束了，而兩人間的愛戀卻以另一種形式永存了下來。

小說通過交叉敘述的方式分別描寫了三段婚外戀的故事，通過重復(fù)敘述的技巧深入探討了女性面對愛情的狂放、執(zhí)著與內(nèi)心的糾結(jié)。《狂月》的重復(fù)敘述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種：對景物的重復(fù)，對母題的重復(fù)，與其他作品的互文性重復(fù)；而且相對于強調(diào)差異性的“尼采式”重復(fù)，《狂月》中的重復(fù)敘述更傾向于強調(diào)相似性的“柏拉圖式”重復(fù)。

筆者擬從上述的幾種重復(fù)敘述的視角對小說《狂月》進行分析，并探究重復(fù)敘述對主題的深化所起的作用。

月亮與母親——對景象/景物的重復(fù)

“月亮”與“母親”的意象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被賦予了象征意義。

在描述千津的母親志津子和兒科醫(yī)生久保山相戀的過程中，沐浴在月光下的場景富有象征意義。

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天空中高懸著一輪碩大的明月，那是一輪泛著不吉利的黃色的、圓圓的明月。

當(dāng)兒時的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和那個男人不同尋常的身影時，母親也是全身籠罩在從窗外射入的慘白的月色之中。

母親就是在那個時候沐浴了月光，愛上了久保山。同時，久保山也愛上了我母親。

他們兩個人就是從那個晚上，真的就像著了魔似的快速貼近。很快母親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即使是應(yīng)該看得見的東西，一到了久保山的面前也就視而不見了。以至于最后母親再也無法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

據(jù)說月光照得太多，人有時就會發(fā)狂，看見幻影，產(chǎn)生錯覺，顛倒現(xiàn)實與虛擬世界，然后就會很輕易地選擇死亡。

千津與柊介最初的約會同樣有著月亮作為背景。

透過雜亂無章的建筑物的屋頂、房檐、圍墻的空隙，看到東邊的天際掛著一輪圓圓的月亮。這是一輪非常完美的滿月，在大都市的天空中顯得異常耀眼輝煌。

“狂月……”柊介望著空中的月亮小聲說，“這簡直就是一個狂月的夜晚?！?/p>

我感到身體深處好像有股冰冷的氣體涌上來，但是很快就開始加入一股甜美的熱流。（中略）

我們現(xiàn)在忽然渾身都映照在這慘白的月光之中……想到這點，我忽然覺得我們映照在路上的身影是那么可怕，不禁稍稍加快了腳步。

“月亮”隱喻著愛情的魔力以及有著溫柔寧靜的外表的女性內(nèi)心如怒濤般洶涌的激情。

而“母親”則作為主人公千津內(nèi)心陰暗悲觀的一面，代表著瘋狂和毀滅。

千津?qū)δ赣H的回憶幾乎貫穿了整個故事的敘述過程，她試圖借著俯覽、審度母親的過去來理解母親，同時為流淌著母親血脈的自己找到前進的方向。母親對久保山的迷戀，想要義無反顧地拋棄一切卻無法做到的苦惱；母親那句“戀情猶如瘋狂”的口頭禪；母親緊緊抱住半夜啼哭不止的幼兒一邊譴責(zé)自己一邊卻并不打算停止背叛的腳步；母親因失去情人和愛子而患上嚴重抑郁癥；母親原本美麗清澄，卻因長期處于惡性失眠狀態(tài)而布滿血絲的雙眼；尤其是母親的死——在家中后院庫房里懸梁自盡的場景，一再地在千津腦海中重演著。

千津的生活中時刻伴隨著對母親的回憶，對于母親陷于感情旋渦中的喜悅與痛苦、對于其行為對錯的思考總是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

我不想探索其他的生存方式。在我看到懸掛在房梁上的母親遺體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永遠遠離那些會使自己感情激動的所有事情。

為了壓抑自己內(nèi)心可能迸發(fā)出來的可怕的能量，千津選擇了一個“總體印象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在山坡上靜靜吃草的性情溫和而老實的白山羊” 般的結(jié)婚對象。

然而，反復(fù)咀嚼著在盲目的愛情和負罪感之間煎熬乃至絕望瘋狂的母親的經(jīng)歷之后，千津依然無法自持地奔向出軌的不歸路。

婚外戀與癡狂——對母題的重復(fù)

主線——片岡千津與倉田柊介

46歲的女主人公片岡千津在某出版社負責(zé)編輯工作，因出版文集的契機尋訪已故作家葛城瑞穗的兒子——從事建筑設(shè)計的倉田柊介，從而陷入戀情。盡管已步入中年，但兩人卻深深為對方的氣質(zhì)所吸引，因事業(yè)和家庭的操勞而麻木了的心靈，再度燃起了熾熱的愛火。

婚外戀被視為對婚姻、對配偶的背叛，無論是法律還是世俗的道德觀都視其為禁忌，千津與柊介各自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卻又身不由己地深陷于甘美的愛戀之中。

千津一直活在對母親志津子的回憶之中，母親因不倫之戀而沉醉、矛盾、瘋狂，最終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切都深刻地影響著千津。她對母親到底抱著怎樣的情感呢？是憎恨還是憐愛？是鄙視還是同情呢？這些情感或許兼而有之，她因害怕變成母親那樣而深深壓抑過自己，可是又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母親有著何其相似的經(jīng)歷，又或者是自己選擇了重蹈母親的覆轍。

自從萌生了對柊介的愛慕之情，對母親的經(jīng)歷的回憶更是不斷地沖擊著她。她羨慕著母親的孤注一擲，可母親那飛蛾撲火的悲慘命運卻使她陷入悲哀甚至是厭惡的情緒之中。千津瞞著溫厚的丈夫和柊介幽會，因背叛而羞愧，同時又為隱秘的愛情義無反顧；因聚少離多而痛苦，卻又無法舍棄一切一起私奔或赴死……在瘋狂的戀情和現(xiàn)實生活的夾縫之間徜徉，這大概就是婚外戀的宿命吧。

值得一提的是，千津?qū)φ煞蚱瑢敝臄⑹鲞^程中反復(fù)使用了“溫和、老實的白山羊” 這一表述，這種對人物性情的重復(fù)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它與千津心中炙熱燃燒著的激情形成了巨大的對比。千津不愿正視內(nèi)心對浪漫愛情的渴望，于是在片岡直之向她求婚時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她在努力逃避母親的經(jīng)歷的同時，卻又無意識地選擇了一個像父親那樣冷靜沉默的對象，從而使自己的“背叛”變成必然。

虛線——千津的母親志津子與兒科醫(yī)生久保山

母親志津子與久保山的戀情通過千津的回憶逐漸呈現(xiàn)。

千津的父親是一名大學(xué)教授，熱心于研究和寫作，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面租的專用房間中度過。父親總是帶著沉穩(wěn)而安靜的微笑，淡漠地守望著妻子和兒女。由于身份及學(xué)識的懸殊，千津的母親在婚后受到了嚴格的管束，緊繃的神經(jīng)不敢有絲毫懈怠，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壓抑的緣故，她對大大咧咧的久保山傾心。久保山不僅在兒女生病時平撫了她的無助，他的溫柔和善更填補了千津母親對愛的渴求。自此，母親無法自拔地沉醉于戀愛中，不惜欺騙、背叛丈夫和兒女，破壞自己平和的家庭生活。

置身于不被認可的戀愛中的母親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經(jīng)受著煎熬。她不得不借兒女生病之機和情人相會，在兒女遭受病痛折磨之時放縱自己的情欲讓她痛苦不堪。在她與情人私會之時兒子遭遇車禍亡故這一沉重打擊讓她最終精神崩潰，而丈夫的冷眼旁觀更讓她徹底陷入自我憎惡，最后在痛苦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復(fù)線——峰子與門脅

小說《狂月》是由1999年11月至2000年8月連載于日本《小說新潮》雜志中的《浪漫的戀情》整理而成的，其題目則是借用小說中影子般的人物——作家葛城瑞穗的官能小說《狂月》而來的。

小說中“摘錄”了葛城瑞穗的《狂月》中的四個片段，分別敘述了峰子與門脅相知、相戀，最終雙雙殉情的故事。

峰子的丈夫武藤是一位風(fēng)流成性的小說家，常常借口到一些溫泉旅館去尋找靈感而遲遲不歸家，而峰子則必須恪守婦道地在丈夫厭倦歸來之時保持沉默，笑臉相迎。以月為媒，峰子和門脅深深迷戀對方，明知難容于世間，峰子還是不顧一切地撲向了禁忌的愛情。在得知峰子懷上了門脅的孩子時，兩人既欣喜又悲哀，最終帶著這個愛情的見證，在月光下的沙羅樹上攜手赴死。

小說以不同的敘述手法描繪了三段婚外戀的故事，盡管每段故事的女主人公生存背景、性格各異，然而她們都憧憬、渴求著真愛，義無反顧地追求愛情并在愛情中實現(xiàn)了嬗變。

赴死的決心——與其他作品的互文性重復(fù)

向田邦子在《隔壁女子》中寫道：“結(jié)了婚的女人，都是做好赴死的決心才談戀愛的?！?《狂月》中的三段中年的不倫之戀盡管結(jié)果不盡相同，但其中對女性置身于婚外戀中的癡迷與執(zhí)著以及視名譽甚至于置生死于度外的豁達之描寫，無疑可以看作是對向田邦子女性觀的一種“重復(fù)”。

以不同的形式呼應(yīng)著這一女性觀的還有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渡邊淳一的《失樂園》、尼古拉斯·埃文斯的《馬語者》等經(jīng)典之作。

為愛而生，以愛情為心靈的依托是這些文學(xué)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共同特征。當(dāng)婚姻的另一方無法在精神上與自己契合之時，視愛情為生命的女人們便如失去了養(yǎng)分而日漸枯萎的花兒般憧憬著來自婚姻外的愛情滋養(yǎng)，盡管這往往伴隨著罪惡感和輿論壓力，但將愛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女人們卻總是毫不猶豫地沖擊著這些枷鎖和圍墻。

結(jié) 語

如果將“有情人終成眷屬”當(dāng)作戀愛的美滿結(jié)局的話，在小池真理子眼中，婚外戀最終似乎無可避免地導(dǎo)向悲劇。

處于熱戀中無法自拔的志津子最終因兒子的意外身亡而與情人久保山分手了。與摯愛生離、與幼子死別的打擊使志津子陷入了嚴重的精神疾病中，每天受思念、愧疚之情折磨，最終選擇了自殺。而久保山也因打擊而關(guān)閉了診所從此不知所終。

葛城瑞穗的《狂月》中的峰子與門脅心心相印卻自覺無法對抗世間倫理道德的審判，最終選擇在月夜雙雙赴死。

千津與柊介愛得難舍難分，卻又顧忌彼此的事業(yè)和家庭無法拋棄一切追求幸福，在謊言與背叛的折磨下，雙方約定一年不見面，以冷卻戀情給周圍帶來的傷害?？墒堑搅思s定的時間，柊介卻因心絞痛發(fā)作而無法赴約。千津最終忍痛斬斷了這段沒有未來并隨時與死亡相鄰的戀情。

盡管這些女性反叛婚姻的結(jié)果都歸于失敗，但在這一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女性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癡狂卻是殊途同歸的。婚外戀的悲劇原因是多方面的，世俗的壓力、子女的譴責(zé)、男性的懦弱、妥協(xié)……在這些過于強大的現(xiàn)實障礙面前，女性的狂熱與執(zhí)著最終總是像飛蛾撲火般走向幻滅。

注釋：

①“尼采式”重復(fù)和“柏拉圖式”重復(fù)都是J.希利斯·米勒（J.H.Miller）在《小說與重復(fù)》中闡述的吉爾·德魯茲的觀點。

②[日]小池真理子：《狂月》（馮芳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

③[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fù)》（王宏圖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④[日]向田邦子：《隔壁女子》（張秋明譯），廣西：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

⑤羅杰鸚：《對米勒<小說與重復(fù)>中重復(fù)觀研究》，《寧波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2002年第15卷第4期。

⑥劉綠宇：《對文學(xué)作品中婚外戀悲劇的文化思考》，《南都學(xué)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23卷第3期。

作者簡介：

許靜華（1980— ），女，廣東汕頭人，碩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南國商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日本語言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