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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未央

      2015-07-10 15:26:20歐陽德彬
      山花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張潮

      歐陽德彬

      1.多少男人喝過我煲的湯

      你來,我煲了湯。夜幕降臨的時候,張潮收到蘇云的短信。短信是他平時討厭的命令的口氣,但他已經(jīng)身不由己。她是女王,剛開始交往就統(tǒng)治了他。他就是那飛蛾,明知道前面是一張精心鋪開的網(wǎng),還是不由自主地鉆進去,讓透明堅韌的細(xì)絲繞住喉嚨,再強健的身體也無法逃脫。

      沿著游蛇一般蜿蜒的桂花巷,他第二次來到她的居所。

      她穿著一件薄軟貼身的睡裙,更顯出窈窕的身段。一見到他,她就微笑,嘴角上挑的飽滿的微笑,一種讓他忘懷一切無法拒絕的美。

      他要去廚房幫她,她讓他坐在床邊的木椅上等。木椅旁是一扇朝北的大窗,暗紅色的窗簾靜靜拉下。周圍彌漫著妙齡女人臥室的清香,與音響里正播放的貝多芬田園交響曲交融在一起。

      不一會兒,她來了,端著一只高壓鍋。高壓鍋的把手上圍著防止?fàn)C手的濕毛巾。她攤開折疊桌,又去廚房找來兩只小青花瓷碗。他想伸手幫她盛,卻被她推開了。她盛了一碗給他,遞給他一雙竹筷。他低頭,盯著碗里好大一會,里面有排骨和蘿卜,還有湯,排骨和蘿卜都是大塊的,顯得碗更小了。她也給自己盛上一碗,左手托著碗,右手捏著筷子插在碗里,朝他笑,笑得坦然又大方。他反倒有些局促不安。

      看他不好意思的樣子,她笑得更開心,說,趕緊吃吧,要把鍋里的吃完。他已經(jīng)吃了三碗,她又幫他盛上。他說吃不下了,她說男人就該多吃點。他終于把鍋里的全吃了,連一滴湯都沒剩下。她看著他揉著鼓起的肚子坐在椅子上,笑笑,端起鍋碗去廚房洗刷去了。他就聽見廚房里水龍頭的聲音,鍋碗的碰撞聲,他閉上眼睛,沉醉在那種溫馨的聲音里,感覺自己站不起來了,寧愿在這種聲音里慢慢變老。

      她收拾完,回到房間,搬開他剛才坐的椅子,要跟他伴著音樂跳一支舞。她的右手搭在他左肩上,左手摟住他的腰。他說他不會跳。她就教他,讓他在自己伸腳的時候退回相對的那只腳。他還是不小心踩到了她,兩個人歪倒在旁邊的床上。他就感覺到她飽滿的乳房和溫暖的鼻息。他吻住她微張的唇,品嘗她的舌。他壓住她,她翻過來壓住他,來來回回地翻滾。他的手就探進她的裙子里。她推開他,說這幾天不方便,改天吧。

      那是她第一次為他做飯,也是最后一次。同居后,他需要服從女王的命令,混在家庭主婦堆里,提著籃子去菜市場買菜,做飯給她吃。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心甘情愿,想著自己的付出會得到她的贊美。久而久之,他感到自己跟桂花巷的菜販子討價還價是一種恥辱。他炒好菜,端到她面前。她放下手中的書,朝他笑笑,一起在折疊桌前用餐。她有時撒嬌,噘著嘴,背著手,讓他把肉丸夾進她嘴里。他刷碗的時候,故意刷得咣當(dāng)響,覺得自己丟了男人的自尊,便拿碗出氣。他不敢拿她出氣,她用美和身體征服了他。

      他終于要走了,從籠子里逃出去。在他那里,她再也當(dāng)不了女王。眼淚汪汪地看他收拾背包,就撲上去,抱住他,脫他的衣服,也脫自己的衣服,用一個女人的方式挽留他。兩個人都哭了,抱在一起,做了很多次愛,想把身體完全透支掉,都死去,這樣他就不會逃走,她也可以永遠(yuǎn)當(dāng)他的女王。

      多少男人喝過我煲的湯?她自憐地說。

      他背著雙肩包,帶著心碎和那點可憐的男人自尊逃出了房間。

      走在桂花巷的夜色里,他覺得那湯是迷魂湯,中了魔法,才對她又愛又恨。他決心不再找她,但不到一小時,他又返回來,去敲她的門。他想離開她,怨她不把自己當(dāng)人,總是高高在上,又渴望再次擁有她,覺得自己沒了這個女人就活不下去。他覺得自己是惡魔,明明和王姝一起躺在春天旅館的床上,卻不由自主地想起蘇云,總是在和新女友在一起的時候想起前一個。

      2.粉刷匠

      王姝說再也不想去春天旅館,因為總覺得有人偷看,拉上窗簾也無濟于事,她說想搬到張潮的單身公寓。整個周末,他都在公寓里收拾打掃,心懷迎娶新娘的喜悅。那是桂花巷深處租來的粗裝修的毛坯房,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暴露著水泥的質(zhì)地,水泥剝落的地方露著紅磚,磚末子時不時掉到地板上。雖然簡陋,倒也算是一處可心的安身之地。他把床單、被罩、枕頭套丟進了洗衣店,那些床上用品不知多久沒洗了,早就變了色,散發(fā)著單身漢的頹廢氣息。拆枕頭套的時候,竟從里面掉出一本皺巴巴的《金瓶梅》,那是多年前在縣城讀高中時在地攤上買的盜版書,竟然是全本,一直珍藏。沒女人的漫漫長夜里,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讀上幾頁聊以自慰。上高中的時候,同學(xué)絨在自習(xí)課上看《挪威的森林》,被班主任逮住,當(dāng)場撕個粉碎。那個戴金絲眼鏡的人民教師義憤填膺地說,上課不好好學(xué)習(xí),凈看這些不健康的書籍,這是敵人卑鄙的文化滲透,你們這些熊孩子太年輕了,懂個屁。絨那時寫得一手好詩,還沒熬到高考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張潮把小開本《高中政治復(fù)習(xí)指南》的封面撕下來,用雙面膠粘到《金瓶梅》上,施了這障眼法,才得以在自習(xí)課上盡情享受閱讀的樂趣。后來他在大城市里見了世面才知道,該書的全本要正處級以上干部才能翻看,平民只能看刪改得七零八落的凈本。讀書跟職務(wù)掛鉤,想必也是特色。

      他從下面的雜貨店買來白色墻漆和刷子,想把房間內(nèi)壁精心粉飾一番。王姝來了,拿把小刷子和他一起刷墻。難得兩人那個周末都沒有外出采訪任務(wù),不用加班。

      咱們是小小粉刷匠,粉刷本領(lǐng)強。他說。

      那咱們把全世界都刷成白色吧。她歡快地說。

      兩個人精心刷墻,盡量把白漆抹勻。遇到水泥剝落的地方,就多抹點漆,盡量讓墻壁顯得美觀一些。

      她站在墻邊,寥寥數(shù)筆,竟然勾勒出一個人影來,瘦高的身材,小眼睛架著副眼鏡,高鼻梁,咧著張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倒也算是惟妙惟肖。他第一次知道她還有繪畫的本領(lǐng),很高興。

      看啊,看啊,這就是你。她嘻嘻哈哈地說。

      我也畫畫你。說著,他飽蘸白漆,在旁邊的空白墻上揮灑起來,竟然是一個凹凸有致長發(fā)飄揚抿嘴微笑的裸體女人,又在那女人的小腹底部輕輕畫上一豎,算是點睛之筆。

      討厭,我的才沒有那么大。她拿杏眼瞅他,像畫中的女人一樣抿著嘴笑。

      有沒有那么大看看才知道。他撲過來,伸著胳膊作勢要脫她的衣服。她便尖叫著在房間里奔跑起來,他在后面追,打翻了漆桶也不在意。眼看要追上了,她就捏著刷子朝他臉上抹漆,他也朝她臉上抹,搞得兩人全身白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出了一身汗,她終于不跑了,他也不追了。他就脫她的衣服,她也脫他的,衣服扔得滿地都是。他們脫凈衣服,就赤條條地滾在地板上做起愛來,身上的汗水和墻漆融合在一起,別有一番味道。直到兩人都盡興,她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把刷子。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她枕在他臂彎里。他的心平靜下來,覺得自己終于有個可心的女人,要成家了,不再漂泊。王姝雖然沒有蘇云激情似火,倒也溫柔順從,一個適合結(jié)婚的女人。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方蔚藍(lán)的湖泊,水面上漂著幾片黃葉,漾著淺淺的波紋。

      記得下次把我畫瘦一點,我要瘦成一道閃電,亮瞎你的狗眼。她噘著嘴說。

      瘦了有什么好,現(xiàn)在這樣正有手感。他說著,另一只手按在她柔軟如水的乳房上,輕輕摩挲。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推開那只手,咬牙切齒地說,拿開的你的臭手,你畫上的人根本不是我,是蘇云,我的才沒有那么大。

      胡思亂想什么,那就是你,我只是夸張了一些,又不是素描要一筆不差。他趕緊解釋。

      你就是和我在一起還想著她。她背過身子,面朝著墻,故意不理他。

      他把她抱進衛(wèi)生間的陶瓷浴缸里,灌滿溫水,給她洗澡。她就要故意懲罰他,沒了骨架似的,任他擦洗。

      他把她精心洗好,用澡巾擦干,輕輕放在床上,蓋上新買的繡著龍鳳呈祥的紅床單,吻了她的額頭,繼續(xù)收拾去了。那樣的床單,只有即將結(jié)婚的人才買。

      室內(nèi)的墻都刷成了白色,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3.你能不能現(xiàn)實一點

      王姝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油煎荷包蛋,外焦里嫩,既美味又滋補。在鳥城首腦通過媒體喉舌聲稱鳥城要進入后現(xiàn)代主義的時候,她還像傳統(tǒng)女人那樣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不正是好女人的表現(xiàn)嗎?這正是她和蘇云的不同之處,讓男人輕松又省心。

      張潮下班回來,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不必像從前那樣混在大媽群里跑菜市場了。他坐在一張二手家具店買來的單人書桌旁,翻看幾本閑書。上學(xué)的時候,他也是坐在這樣的書桌旁,讀什么書都是體制預(yù)定好的,不能亂看?,F(xiàn)在終于有了點閱讀自由,恨自己讀書少。那時莫言剛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便跟風(fēng)買來幾本莫言的小說,讀著還不錯,尤其是那本叫《酒國》的長篇,更是引人入勝。他身為記者,明白媒體是咋回事,報紙早就懶得翻看。王姝卻有閱讀報紙的習(xí)慣,訂閱的《鳥城日報》如期到來。新聞系出身嘛,閱讀報紙也是工作需要,無可厚非。

      吃完飯,他回到書桌旁讀《酒國》,讀到肉孩一節(jié)不禁拍腿贊嘆,莫言老師文筆好,想象也放得開。她卻拿著份報紙過來,對他說,你看,報紙上都登了,鳥城大學(xué)一文學(xué)教授說莫言長著一張村支書的臉,根本寫不出什么好東西。他就笑了,說有些所謂的專家一無創(chuàng)作實績,二無學(xué)術(shù)建樹,就喜歡嘩眾取寵出風(fēng)頭,報紙也喜歡這些可笑的噱頭。當(dāng)她找出一本厚厚的《申論》讓他閱讀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她是故意掃他的興。

      “別讀那些沒用的閑書了,好好讀讀這本,考個編制?!彼f著,把那本《申論》丟到桌上,蓋住了那本小說。

      “不喜歡這種枯燥乏味的東西?!彼涯潜緯崎_,目光專注在小說上。

      “你能不能現(xiàn)實一點?難道你想當(dāng)一輩子合同工?鳥城的房價那么高,以后日子怎么過?”她的聲音提高了分貝。他第一次聽她這樣說話。書是讀不成了,他不想吵架,就站起身來,摟住她的腰,撫慰她的怨氣。

      “寶貝,咱們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嗎?”他的雙手撫摸她只穿了睡衣的后背,試圖用一場男歡女愛平息這同居之后首次的家庭爭斗。

      “滾開,你這個沒有上進心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她一把推開他,他的后背撞到書桌上,書桌倒了,他就站在倒掉的書桌旁。

      “不考公務(wù)員就是沒上進心?讀小說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不想讓吵架升級,壓低聲音說。

      “新聞稿都寫不好,還想當(dāng)什么作家,做你媽的白日夢吧!”她細(xì)碎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這是她第一次罵他,這樣的辱罵激怒了他。他彎腰抱起她,丟到床上。

      可她的反應(yīng)遠(yuǎn)遠(yuǎn)出乎他的意料,她從床上下來,開始摔東西,抓到什么就摔什么。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靠在墻邊的格子書架也推倒了,書籍散落一地。那條繡著龍鳳呈祥的紅床單扔到了墻角,跟拖把混在一起。她披頭散發(fā),尖著嗓子直叫,手指彎成野獸的爪子,再加上身上那件寬松的白睡衣,發(fā)狂的女鬼一般。他被她的樣子嚇壞了,裸著上身,襯衫也沒拿,走下樓去,沿著桂花巷彎彎曲曲的巷子,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天空正下著雨,落在他赤裸的肩頭,粒粒冰涼。夜還未深,大概落雨的緣故,巷子里人煙稀少,鱗次櫛比的小店大都早早打烊。他一扭頭,沒想到她跟了出來。她光著腳,拖鞋也不知丟到哪里去了。睡衣早已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乳房也垂頭喪氣地低垂著,只有乳頭倔強地上翹。想必她已發(fā)泄完,這會安靜了下來。他走過去,背起她往家走,這樣可以掩住她暴露的乳房。幾個醉鬼還是跟著看,被他喝退了,一匹狼喝退一群豺狗似的。他從不怕男人,卻怕女人。男人之間鬧矛盾,大不了干上一架,男人跟女人鬧矛盾,就復(fù)雜得多了。不久前,他也是這樣背著她。那時候鳥城接連下了幾天暴雨,他們一起采訪完交警,走在返回的路上。她忽然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拉她,她也不走,就像一頭犁地時發(fā)脾氣的小母牛。她說前面水深,他過去,會淹到大腿,自己個矮,就淹沒屁屁啦。她噘著嘴,背著手,吵著讓他背。他把攝像機和雨傘交給她,彎腿弓腰兩手朝后,做好要背的架勢。她歡快地跳了上去,又扭扭身子,說他的手不能亂放,只能托住她的腿。她說她怕在這街頭,他的手喚起她的欲望。他覺得她的體重恰到好處,背著她,自己的雙腳踏實地立在大地上,不至于過于漂浮。他記得一本書中說過,“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男人不也是這樣?背負(fù)著女人,背負(fù)著家庭,這甜蜜的負(fù)擔(dān)。他覺得自己累了,厭倦了無邊的游蕩,在他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鳥城街道上的時候。

      可現(xiàn)在背著的她,軟綿綿的沒了骨頭,冷冰冰的像鳥城的雨,讓他感覺分外沉重,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她在他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淚滴也是冰涼。她含含糊糊地說他心里總是陰暗悲觀,沒有正能量,更看不到中國夢,是個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夜的陰影在他的周遭蔓延,他便如孤島一樣在無際的汪洋中沉沒,徒勞地掙扎,溺水的人一樣。

      王姝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都裝進了背包。剛同居了一個月,她就要搬到單位的周轉(zhuǎn)房去。在編員工才有資格申請周轉(zhuǎn)房。在她把最后一件內(nèi)衣也裝進背包的時候,張潮拉住了她的手,說想和她再看一場電影,算是好聚好散。她并不說話,他知道她的意思。吻別太浪漫太小清新,顯得不真實,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鳥城并不流行,還是性別吧。雖然她沒說話,還是在這一點上達(dá)成共識,徑自脫光衣服躺在只鋪了涼席的床上。那是一次枯燥乏味的性愛,她不叫也不動,任他擺弄,好像一具帶有余溫的尸體。完事了就穿上衣服背上背包離開了。

      第二天夜幕降臨的時候,王姝還是跟從張潮去了電影院。貴在薪火未燼,不至于連一起看場電影都不答應(yīng)。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裙制服。即便是在等級森嚴(yán)的單位,女同事也大都不愿意穿那身呆板的制服。張潮不明白王姝為什么對這套制服如此迷戀,竟然絲毫不顧忌鳥城夏季蒸籠般的天氣。他們一前一后走在通往電影放映室的昏暗通道里,她在前,他在后,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他的眼睛好像有意躲避此刻,面前的她越來越模糊,變成了透明的空氣,去年的情景卻是歷歷在目。

      潮哥,仔細(xì)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樣?她在陽光下轉(zhuǎn)了一個圈。那是一個陽光爛漫的秋日午后。鳥城的空氣略顯清涼。她那天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帶帽衛(wèi)衣,一條月白褲子。臉上沒有撲粉,沒有描眉,沒有涂口紅。他看了她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一手提著攝像機,一手伸進褲袋里拿煙?;蛟S是褲袋太緊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煙盒,他只好把攝像機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點著。

      看出我今天的變化沒有?王姝抿著嘴笑,看到張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轉(zhuǎn),有意躲避著什么。在張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時候,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沒有,你和從前一樣啊。張潮愣了一下說。

      王姝一點也不生氣,歡快地說:“我的劉海剪短啦!”

      “你終于可以看著我的眼睛了。”她說。

      此時的她,成了辦公室里的王主任,不再是那個鳥城大學(xué)新聞系前來實習(xí)的小女生了。

      張潮說選了后排的座位,她卻執(zhí)意要坐在前排。

      那是一部關(guān)于怪獸的電影,蘇醒的史前巨怪沖破城市地表,意欲摧毀整座城市。去年,張潮和王姝也在這家影院看過一場電影。屏幕上出現(xiàn)一只老鼠,旁邊的王姝就驚叫一聲側(cè)身鉆進張潮的懷抱,她說她怕。他就抱住她的肩膀,撫慰她,又趁機吻一下她溫潤的唇。她的臉埋得更低了,鼻息灑在他的胸上,傳遍他的周身,讓他恨不得當(dāng)場跟她做愛。對,就在電影院,眾目睽睽之下?,F(xiàn)在呢,巨大丑陋的怪獸拔地而起,她卻無動于衷,正襟危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就像在會議室聽書記作報告,成了一尊雕像。

      怎么,今年不怕了?他小聲問她。

      長大了,不怕了。她說。

      他想再拉拉她的手,卻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那天買了兩張連坐的電影票,這只是出于習(xí)慣,站在電影售票臺前的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旁邊座位上的那個女人,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是誰。他以前來過電影院多次,每次來,他都不是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娛樂身邊的女人。對他來說,選擇哪部電影并無區(qū)別。

      他忽然覺得胸口發(fā)悶,他想起過去,也是在這家電影院,自己第一次試探著顫抖著握住蘇云的手,把蘇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覺自己加速的心跳。他想喊叫,但喉嚨發(fā)不出聲音。電影快結(jié)束的時候,坐在前排靠墻位置的瘦高個突然回轉(zhuǎn)頭來,怔怔地盯著張潮。電影院里光影交錯,張潮看不清他的臉。張潮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曾在夜色中的桂花巷里抽煙,自己回出租屋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那時候,巷子里的店鋪已經(jīng)打烊,不知哪里來的微光讓巷子不至于過于漆黑。那個男人細(xì)長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頭的影子印在墻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夾著煙,藍(lán)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里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yuǎn)吐不完。

      4.換鎖

      張潮一大早來到單位,沒想到老周來得更早。老周站在書記辦公室門前,手里提著一把新鎖,一個侏儒般的鎖匠正拿著專業(yè)工具拆舊鎖。若在平時,老周見到張潮準(zhǔn)嘻嘻哈哈,此刻他卻出奇地沉默。張潮走到他跟前,問他有什么事情。

      “書記可能還會回來。”老周盯著空洞洞的鎖眼說。

      “不是被抓進看守所了么?這才幾天!”張潮問。他想起老家的大舅,耐不住饑餓偷了村長家一個冬瓜,直到現(xiàn)在還沒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舅媽早就帶著孩子跟別的男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書記貪污了單位更新攝像設(shè)備的巨款,還能卷土重來?

      “干嗎要換鎖?”張潮見老周沒回答,便又換了個問題。

      “這是慣例,落馬就換新鎖,回不回來都要換新鎖?!崩现芷届o地說。

      辦公室的門開了,張潮隨老周進去。那是單位里最寬敞明亮,裝修最豪華的辦公室,散發(fā)著靜穆莊嚴(yán)的愛國主義氣息。打開厚實的落地窗簾,整個鳥城盡收眼底,車輛不過是一個個移動的火柴盒,樓房也像是小時候玩的擺積木游戲,可謂是一覽眾山小,城市主人的感覺油然而生。辦公桌后面的大紅酸枝椅子上赫然刻著一條龍,蜿蜒長須,鼓脹雙眼,有吞吐日月的氣勢。紅木書架上放著《厚黑學(xué)》《陰陽風(fēng)水》和各種關(guān)于最科學(xué)的主義的書。

      出于好奇的緣故,張潮拉開書架底端的櫥柜,一本裝幀考究的巨大相冊滑落在地。他將畫冊打開,里面不是畫,而是一綹綹毛發(fā),精心隔在透明塑料紙后面。那些毛發(fā)有的筆直有的蜷曲,有的烏黑有的淡黃,有的粗硬有的纖細(xì)。每綹毛發(fā)下面的標(biāo)簽紙上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看得出來,那是書記的筆跡。簽字的時候,書記習(xí)慣把捺拉得很長。他還是無意間看到王姝的名字,那綹淡黃纖細(xì)的毛發(fā)變成鋼針,刺到張潮的心上,刺了拔,拔了再刺,直到那顆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變得稀巴爛。

      老周示意張潮物歸原處,只是換換鎖,辦公室里的布局千萬不要動。

      “這幾天你最好不要出門。”老周回自己辦公室時對張潮說了句讓他感覺莫名其妙的話。

      5.接風(fēng)酒宴

      書記滿面紅光地坐在鄉(xiāng)村酒家荔枝林下面的圓形飯桌旁,坐北朝南,好像前些日子沒被關(guān)進看守所,而是出國考察剛剛回來。老周坐在他的左下首,王姝坐在他的右下首,同事們紛紛落座,張潮只好坐在唯一的空座上,書記的正對面。下午剛上班,單位就下了通知,所有采訪活動取消,乘車去鳥城郊區(qū)的鄉(xiāng)村酒家為書記接風(fēng)洗塵。遵照書記指示,采訪車安安靜靜地趴在單位停車場,同事們駕駛私家車前來,七拐八繞才來到這偏僻的鄉(xiāng)村酒家。

      同志們,最近上頭嚴(yán)抓公款吃喝鋪張浪費,連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都去包子店吃包子了。咱們也要厲行勤儉節(jié)約,做黨和國家的好干部啊!這頓飯我請客,自掏腰包!一醉方休!書記伸直右臂,做了個經(jīng)典的新聞發(fā)言人手勢。

      老周和王姝帶頭鼓掌,其他同事也鼓起掌來,驚飛了一群枝頭啄食荔枝的麻雀。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麻雀?!睍浛匆娐槿革w,搖頭晃腦吟了一句詩。

      “好詩,好詩!”同事們紛紛豎起大拇指。

      “書記的才華和酒量,在單位那都是首屈一指?!崩现芤粭l眉毛上揚,一條眉毛扭曲。

      “簡直可以載入文學(xué)史。”張潮語氣平靜地說。老周朝他眨眼。

      傍晚的荔枝林還是有些悶熱,店主搬來一個搖頭扇,放在書記身邊。在搖頭扇轉(zhuǎn)向書記的時候,王姝探手將控制桿拔上一節(jié),搖頭扇就正對著書記吹了起來。書記向她投出贊許的目光,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茅臺五年陳釀已經(jīng)開蓋,酒香四溢,跟落地荔枝的發(fā)酵氣味交融在一起。服務(wù)員先給書記倒了一杯,給老周倒的時候老周用手掌蓋住了酒杯,說自己是開私家車來的,給大家當(dāng)司機,不能酒駕,只好以茶代酒。另外幾個開私家車的同事也如法炮制。王姝說自己還要照顧領(lǐng)導(dǎo),也沒喝酒。除了書記,只有張潮的酒杯滿上了。他是合同制職員,一個打工的,當(dāng)然沒私家車。張潮看出來了,這是酒場上的對決,靜謐的荔枝林里彌漫著火藥味。

      書記雖然酒量好,但小張年輕,又是領(lǐng)導(dǎo)主動培養(yǎng)下屬,一對三。坐在張潮旁邊的同事小王建議。其他人紛紛表示贊同,就像在會議室舉手表決一樣。這規(guī)則,已被設(shè)定,披著集體意志的虛偽外衣。

      就這樣,書記每喝一杯,張潮喝三杯。

      兩杯白酒下肚,書記的臉就漲紅了,張潮喝了六杯,依然面不改色。老周朝他擠眉弄眼,大概是提醒他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讓他服個軟,跟領(lǐng)導(dǎo)搶女人,那還有個好?

      書記的第三杯酒滿上了。服務(wù)員走過來給張潮倒酒的時候,張潮伸出手掌遮住了酒杯,說自己不行了,再喝就醉了。一股酒倒在了他的手背上,順著鼓脹的筋脈流到飯桌上。

      小張啊,李白斗酒詩千篇。這么好的酒,千萬不能浪費了。說不定你喝了這酒,以后寫新聞稿的時候,政治覺悟就提上去了。以前就提醒過你,你寫的新聞稿,感性認(rèn)識是有,理性認(rèn)識明顯不足。書記語重心長地說。

      你看,領(lǐng)導(dǎo)一心想培養(yǎng)你,還不趕緊把手拿開。張潮旁邊的小王說。

      張潮知道,自己將要淪為這場酒宴的犧牲品,不喝到酒精中毒被拉去醫(yī)院洗胃他們是不會滿意的。

      我替他喝一杯。王姝示意服務(wù)員給自己倒上一杯,一揚手干了。

      單位的第一美女替你喝了一杯,你還不趕緊把剩下的兩杯喝了?小王說。

      張潮并不答話,手掌依然遮在酒杯上。另一只手拿起茶杯,自顧自地喝水。他不甘心做體制祭壇待宰的羔羊,要大量飲水稀釋體內(nèi)的酒精,留得這身體走剩下的路。

      是不是男人?以后咱們別叫他張潮了,叫他張小姐。小王見張潮沒反應(yīng),嘻嘻哈哈地說。酒桌上一陣哄笑。張小姐,張小姐,嘿,張小姐,嘿嘿,哈哈……

      張潮感覺掛在樹杈上的那盞燈泡過于耀眼,眼睛有些睜不開了,意識也有點模糊。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出鄉(xiāng)村酒家燈泡高懸的荔枝林,踏進茫茫暗夜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黑得那么透徹,那么寂寥,那么憂傷,又那么自在。偶爾飛來一只螢火蟲,拖著墨綠的冷光,美得不得了。

      一天傍晚,還是少年的他從姥姥家步行趕回自己的村子。土路上有兩道很深的車轍,他的一只腳陷進一道車轍里,扭傷了,被野獸咬住了似的,拔不出來。夜的濃黑襲來,天上連月亮和星星都沒有,隱隱傳來怪叫和村里的狗吠。夜晚的田野里有鬼火,聽大人說的,路兩側(cè)的玉米田里有許多墳丘。也許是被支棱著葉子拔節(jié)生長的玉米秸稈擋住了,他看不到,卻又想看到,轉(zhuǎn)著身子四處搜尋。他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氣,生怕招來不祥之物。他就老老實實地蹲在路上,任憑夜色淹沒自己。通往村子的土路上白慘慘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想到達(dá)的只是村口石橋邊那座孤零零的紅磚房,房前圍著木籬笆,籬笆上盤著幾棵牽?;?。母親給他留了一碗熱騰騰的飯菜,就燜在鍋里,借著灶膛的余熱保溫。除了她,再也沒遇到心甘情愿給自己留飯的女人。她們要錢或者要愛,超出他的承受范圍。他說,姑娘,咱們跳一支舞吧。跳完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誰也不認(rèn)識誰。現(xiàn)在,他又逃開了,逃開了鴻門宴,逃開了王姝的目光。

      少年時他還怕鬼火,怕妖魔鬼怪,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他在夜色中奔跑起來,感覺自己在上坡,或許在爬一座山。他感覺在這荒山野地里,鳥城沒有人可追得上自己。

      6.玩不起的游戲

      王姝的辦公桌在張潮對面,一整天,彼此誰也沒說一句話。下班的時候,王姝約他到桂花巷的咖啡館聊聊。

      她點了一杯英式卡布基諾,他點了一杯美式卡布基諾。她那杯咖啡多了一個懸掛的茶包,一根淡黃纖細(xì)的棉線飄在杯子的外面,隨著不知哪里吹來的風(fēng)輕輕飄動。

      “早知道點一杯綠茶了,以表示自己愛國。”他盯著她說。

      直到那杯咖啡喝完,她也沒說一句話,一直擺弄手里那部剛買的蘋果手機。他低下頭,看到她穿著一雙紅拖鞋,涂了紅色指甲油的腳趾頭動來動去,偶爾穿著牛仔短褲的光腿也會顫一顫。

      原來那是一次沒有話語的聊天。

      他自顧自地走進桂花巷深處,咖啡館旁邊燈光太亮了,看不到星星。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暗夜中,細(xì)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早已無跡可尋,流浪漢躺在店鋪突出的屋檐下,用破舊的棉被死命裹住干枯的身體,儼然晾在街頭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蕩蕩,暗黃的燈光掩映下,有種末世的蒼涼,讓他四顧凄然。偶然有個行人,也是渾身酒氣。

      經(jīng)過的一家小店有兩扇腐朽的木門,門框上掛著一只老燈泡,斜斜地指向店門口斑駁的桌子。燈泡上蒙著一層油污,射出的光線把周圍染成赭紅。他和王姝一起在那里吃過麻辣燙。那些記憶還是浮現(xiàn)在他眼前。

      王姝說她吃不了這么多,就把幾顆肉丸和鵪鶉蛋夾進他碗里。人們從巷子走過,大概沒人懷疑他們是一對恩愛的情侶。

      她說她想喝點酒,他望著豎在店里的冷柜說有啤酒,她說她想喝點白的。走到旁邊的店里拿了一瓶白瓷瓶裝的衡水老白干出來,又向店老板要了兩只一次性紙杯,倒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杀?/p>

      別喝那么急,喝醉了我可背不動你。王姝坐在桌子對面朝他抿著嘴笑。

      我恨的就是怎么都喝不醉,醒著也像是做夢。張潮給自己的紙杯倒?jié)M酒。

      起風(fēng)了,麻辣燙小店突出的雨罩子被吹得嘩嘩響,桂花巷細(xì)長的天空烏云翻滾。

      雨點砸在門市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響。大概是大雨的緣故,他們再一次走進春天旅館。她提著沒喝完的半瓶酒。

      這次,她沒有要求一人一個房間,而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

      張潮記起第一次和王姝走進春天旅館的時候。在王姝的房間聊了一會,張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間。王姝說她不愿意自己待在這里,這里有她噩夢般的回憶,她害怕。張潮說那我陪你,反正是標(biāo)準(zhǔn)間,一人睡一張床,她說她也害怕。張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間的被子和涼席,到陽臺上睡,并囑咐王姝關(guān)上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他聽見她把插銷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過來。她說她害怕,房間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純友誼嗎?”迎著她濕潤的目光,張潮問。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騙自己。沒有哪種感情是純粹的?!彼故腔卮鸬酶纱嗬洹?/p>

      張潮就翻過身來,抱她。她說不要胡鬧,就剛才那樣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時間,但不是現(xiàn)在。

      一走進房間,插上門,張潮就一把抱住她,外側(cè)門把手垂掛的“請勿打擾”的塑料板牌子還在輕輕搖曳。她推開他,抿著嘴笑,自顧自地脫了個精光,仰面躺在床上。他知道,這次他的欲望不會落空。

      “我是不是有點胖,需要減肥?!彼f。

      “不是胖,是豐滿,就像一株可愛的多肉植物,招人喜歡?!?/p>

      “多肉植物一般都有刺?!?/p>

      “有刺更刺激?!?/p>

      “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

      “我的目光?”

      “是啊,像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撫摸游移,從臉一路往下,目光觸及的地方都一陣酥麻發(fā)燙?!?/p>

      “那里也有這種感覺?成了一汪水?”張潮的目光聚焦在她小腹那叢淡黃纖細(xì)的毛發(fā)上。

      “哎呀!你快點,別啰唆了。你平時不是猴急的么?”

      “我害怕這又是一場夢?!?/p>

      “即使是夢,也是美夢吧?!?/p>

      “是啊,活在當(dāng)下?!彼麎涸谒⑽⒋⒌纳砩希c她交融在一起。外面風(fēng)雨瀟瀟,一片昏暗。她說她就喜歡這種忘乎所以的混沌感覺,這樣放縱,這般盡興,只有與他一起才有的感覺。

      他靠在床頭板上,她躺在他的臂彎里,吵著讓他講故事,就像一個吵著讓父親講故事的小女孩。

      “你真的和書記來過這旅館?”

      “嗯,來了?!彼故翘拐\。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值得嗎?”張潮軟弱無力地問。

      “新聞理想。在學(xué)校的時候老師講了,真實性是新聞的第一要素。我知道書記有問題,我要掌握第一手資料?!彼靡鈸P揚地說。

      “理想?真實?那些坐而論道的教書匠?!睆埑笨裥ζ饋?。

      她說她怕,怕他反常的笑聲,平時的他不茍言笑。他說他是一匹狼,是一只野獸,在體制的邊緣咆哮,不管什么理想不理想,真實不真實,那些全是他媽的扯淡。說著又把她抱在懷里,她微微抗拒了一下,還是順從了。動作粗魯,遠(yuǎn)沒有第一次溫柔,真的成了一只野獸,一只孤獨的野獸。

      “把那些扯淡的真實全埋葬!”

      “埋葬?”她眨巴著修長的睫毛。

      “連同我自己,都埋葬進你的身體里。除了做愛,沒有什么是真實的?!彼阉龎涸诖禾炻灭^的床上,忘記了外面的瀟瀟夜雨和電閃雷鳴。

      她瞇起眼睛,初見的單純蕩然無存,雙腿纏住他的身體,指甲嵌入他的肌膚,要著更多的魚水之歡。她咬著嘴唇,喃喃地說要埋葬就埋得更深一些。

      張潮邊走邊陷進紛至沓來的回憶里。王姝所說的新聞理想是不是逢場作戲的謊言他不愿意多想,他只想記住和她在一起時的男歡女愛。

      張潮剛走到沙縣小吃店門口,便被兩個張著血淋淋大嘴的中年婦女一左一右架著胳膊拖了進去。那兩個女人肉呼呼白慘慘的胳膊打了雞血似的,充滿力量,他還沒掙脫開就被丟在了暗門后面劣跡斑斑的床上。暗門關(guān)上隨即又打開,兩名便衣警察進來,架住他的胳膊,丟進了警車后部的鐵籠里。張潮扭頭看了一眼,剛才抓走他的那兩個中年女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其中一個下巴溜尖,眼神浮浪的女人向他吐了一口煙,朝他幽幽地笑。

      “嫖娼并拖欠嫖資,罰款五百元?!奔茏∷腋觳驳木鞂α硪粋€正在小本子上記錄的警察說。

      “我是記者,只是經(jīng)過,沒嫖娼?!睆埑绷撩魃矸?,向他們暗示自己可以報道這次栽贓陷害,雖然自己并沒有報道自主權(quán)。他記得有位叫??碌恼軐W(xué)家說過,話語是一種權(quán)力。

      “記者怎么啦?人家領(lǐng)導(dǎo)嫖娼是深入群眾,作家嫖娼是體驗生活,記者嫖娼那是真嫖娼,是知法犯法?!闭谛”咀由蠈懽值哪敲觳恍嫉卣f。

      會議室里,單位的同事都到齊了,主持會議的正是書記。老周坐在他的左下首,王姝坐在他的右下首。

      這是單位對你的處罰決定。書記讓人把那份蓋著鮮紅公章的文件遞給他。上面寫著:本單位合同制員工張潮,生活作風(fēng)不正,亂搞男女關(guān)系,擾亂社會治安,敗壞社會風(fēng)氣,經(jīng)書記辦公會本年度第三十五次會議決定,終止該同志勞動合同,即日生效。拍攝器材交給王姝同志管理。

      “老周,你負(fù)責(zé)接收他的拍攝器材,我另有安排?!蓖蹑瓕h桌對面的老周說。大概是“一把手”臨幸過的緣故,她對“二把手”說話也是命令的口吻。

      “小張同志,我以前就提醒過你。一定要注意生活作風(fēng)問題,不要仗著年輕亂搞,斷送了大好前程。你們這些年輕人,不知道政治生命是多么地寶貴。還有就是,以后無論你在哪個單位從事新聞工作,寫稿子一定要提高政治覺悟。現(xiàn)在敵情那么復(fù)雜,文化滲透無孔不入,寫稿子不講政治哪行……”書記語重心長地諄諄教誨。張潮看看老周,又看看王姝和其他同事,都是一臉嚴(yán)肅。他想交回攝像機和照相機立刻離開,便站起來,把背包里的機器放在會議桌上,轉(zhuǎn)身走出會議室。

      “嫖娼就算了,還拖欠嫖資。”書記和眾人的大笑聲從背后傳來。大家像是釣魚時釣到了一只綠殼大王八,興奮得不行。

      張潮記得去年春日的那個下午,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書記正和一名身材姣好的女孩說話,那名女孩穿著束腰緊身裙,纖纖細(xì)腰特別惹人注目。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時的小女生裝扮。書記給她送來了一盒怪味豆,給她講著笑話,承諾安排正式工作,還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樂呵呵的。單位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剛?cè)肼毜男」媚锶绻€沒有跟書記去單位旁邊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館共度一晚的話,入職教育就不算完整。

      張潮坐到辦公桌前,假裝看報紙。

      書記走后,張潮對王姝說:“你不懂男人,這場游戲,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嗎?”王姝頂撞了他。王姝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他現(xiàn)在才明白,玩不起那場游戲的不是王姝,而是自己。

      7.出關(guān)

      張潮急于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兌換了些外幣就出關(guān)去了島城。在陌生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什么時候踅進了一條灰暗的小巷。成袋成袋的垃圾堆在墻邊。點綴著英文的店鋪招牌有老式中國的味道。他迷失在那條小巷里,那條有老中國味的小巷。那些靜悄悄的黃旗招牌,招牌上復(fù)雜的繁體字,喚醒了他心底的什么。當(dāng)然,在他出生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在他的故鄉(xiāng)早已不復(fù)存在。這種隱秘的蘇醒不知來自何處。他隱約感覺自己穿過被摧殘得七零八落的歷史,找到了根,可這根,竟也被時光風(fēng)干了。有條野狗將鼻子探進垃圾袋里尋找食物,他覺得他便是那狗,可又覺得不是狗,至少也得是狗的祖先,狼,徘徊在午夜街頭。小綿羊見到,自是落荒而逃。兩匹狼相遇,彼此嗅嗅,知是同類,便徑自走開。經(jīng)過一處算卦門店,他想起了他,幼時的鄰家老漢,按家族輩分應(yīng)該稱呼爺爺,能卜命數(shù),可通陰陽,人稱“神算子”,聞名十里八鄉(xiāng),知他生辰八字,說他這輩子顛沛流離,多災(zāi)多難,卻占了文曲星,若在古代太平盛世,能中狀元,若有名師指點,定能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他那個拄著鋤頭的爹聽了,高興得呲牙直笑,大概聽到了狀元二字,卻忽略了顛沛流離多災(zāi)多難,還要在太平盛世。后來,老漢遭人舉報,跟寡婦在山坡上野合被村干部帶人抓了個現(xiàn)行,少不了一頓暴打。鎮(zhèn)上下了批文,說他傳播封建迷信,不學(xué)馬列,思想落后,猥褻婦女耍流氓,要抓去游街后勞改。鎮(zhèn)上來人抓他的時候,推開籬笆院門,踢開楊木屋門,卻發(fā)現(xiàn)他用自己泛黃的老羊皮腰帶吊死在了床幫上。當(dāng)然,這是他漂泊在外時聽鄉(xiāng)親轉(zhuǎn)述的。

      下起了雨,他躲到一處屋檐下,屋檐下傾斜的燈泡兀自亮著,撞碎的雨滴逆光飄到臉上,跟鳥城的雨一樣涼。他到底是想念鳥城了,想念租來的房間里那張狹窄的木床,床上沒有女人,卻有幾本饒有趣味的書??纱藭r,關(guān)口早已關(guān)閉,要等到天亮才能回去。他想奔跑,在這異國情調(diào)的城市,在舉目無親的城市獨自奔跑。

      天漸漸暗下來,他打上一輛出租車直奔蘭桂坊。蘭桂坊是島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充斥著孤獨而墮落的人。這個世界上正人君子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想放縱自己,在鳥城自己明明沒有嫖,卻被扣上嫖娼并拖欠嫖資的帽子,真的去嫖一次,大概才對得起自己。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現(xiàn)在丟了工作,應(yīng)該節(jié)儉一些,不舍得那幾百塊錢。

      他走進一家酒吧,向吧臺戴著大耳環(huán)的肥婆點了一打“blue girl”啤酒,找了張靠近吧臺的桌子坐下,只穿了文胸和短褲的服務(wù)小姐提著木桶過來,桶里放著他點的酒。那服務(wù)員的短褲明顯太緊了,赫然一道溝,惹人遐想。

      “要不要陪你喝點?”小姐從桶里的冰塊中拔出一瓶酒,用酒起子去掉瓶蓋。

      “不用了?!彼舆^那瓶酒,倒在玻璃杯中自斟自飲。相對于職業(yè)陪酒女,他更喜歡同樣孤獨失落的女人。他討厭政治和商業(yè)的污染,覺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跟這兩個行當(dāng)發(fā)生聯(lián)系了。

      他就看到了坐在鄰桌旁的她。她也是一個人,自斟自飲。酒吧微茫的燈光照在她側(cè)面的臉頰上,顯得蒼白無助。她扎著馬尾辮,鼻梁卻很高,看著像西方血統(tǒng)的姑娘。

      他就提著瓶酒拿著杯子坐到她身邊去,用蹩腳的英語搭訕?biāo)?,沒想到她的漢語很流暢。他這才看清她大海般蔚藍(lán)的眼睛,只是看不出年紀(jì),也許跟自己差不多大,也許比自己小。

      那是一間地下室改造成的旅館房間,低矮的天花板上吊著一個燈泡,門口立著一個黃漆剝落的洗臉盆木頭架子,連把椅子都沒有,卻有一張寬敞的雙人木板床。他也不知道安娜為什么愿意跟自己去這么不上檔次的旅館。她身材凹凸有致,是個十足的女人,站著的時候跟他差不多高。那晚即使不是安娜那樣美好的女人,即便是個丑陋的女人,也足以安慰他那顆彷徨失落的心。

      也許是兩人都喝了酒的緣故,話語顯得多余,一走進房間就赤條條地交融在一起。

      大概各有各的苦悶,都急于在性愛中釋放。她翻上來,坐在他身上,雙手拉住他的手,搖擺游蕩。解開的馬尾辮飄揚起來,成了紛飛的云。不知過了多久,她身子微微顫抖了片刻,癱軟下來,側(cè)倒在他身邊。他也側(cè)過身,抱住她同樣汗淋淋的身體,手掌握在她碩大的乳房上。

      “我已經(jīng)有過三次高潮了?!彼袣鉄o力地說,聲音特別溫柔。

      “為什么跟我來?”他問。

      “我喜歡來歷不明的人?!彼α?。

      “你相信這是愛情嗎?”她問。

      “相信。短暫的愛情也是愛情。至少沒被政治和金錢污染?!彼f。

      一大早她就要走,說是去上課,她說她是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他說他要趕回鳥城,考慮找工作的事。

      退了房,他們并肩走在島城雨后潮濕的人行道上,旁邊的相思樹葉子閃著油光。

      “島城不好,你看街道上,擺著全是抗議啊,呼吁啊,議員選舉啊。在我們鳥城,到處都是正能量,人人都有夢想,和諧得很?!彼f。

      “那你還逃到島城來?”她嘴角一彎,笑得像個洋娃娃。

      她歡快地跳上地鐵,站在地鐵門口望他,朝他喊:“你還會再來嗎?來了聯(lián)系我。”

      “會的?!彼龘]手。地鐵閘門關(guān)閉,疾馳而過。

      他就站在那陌生的地鐵站,站在另一個世界里,等一班不知來路不知終點的地鐵,或許什么都沒等。

      早晨他被酒吧電吉他的聲音吵醒,有人扯著嗓子唱崔健的《一塊紅布》: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么,我說我看見了幸?!璧哪腥舜髦斬惱酌?,牛仔褲上破了許多洞,洞口張揚著毛邊,赤裸的胳膊上文著一只巨大的蝎子。

      他感覺頭昏腦脹,大概是昨晚喝多了。哪里有什么安娜,不過是一場夢,幻想和記憶的交織。他努力追憶夢里情景,回味撫摸她的手感和做愛時的快樂。安娜的面孔既模糊不清又熟悉,有些像蘇云。他到底是想蘇云了。

      他走出酒吧,聽到孩子們歡快的嬉笑聲,風(fēng)穿過相思樹的唰唰聲。這是島城濕漉漉的黎明。

      8.熊孩子約你去騎車

      那天的陽光真好,蘇云穿了一件張潮喜歡的紅裙子。

      鳥城的海灣靜悄悄的,海水的光亮投射到海邊磚道上,鋪下一地流蘇,也灑到蘇云的長裙上,晃著張潮的眼。海邊紅樹林里的候鳥跟海鷗混在一起,吟唱春天的歌。彈涂魚猛地一躍,跳到伸向大海的樹枝上。陽光真好,燦爛又不熱烈,鳥城的暑季還沒到來。

      張潮和蘇云騎在一輛從海邊車行租來的雙人自行車上,張潮在前,蘇云在后。

      本來是兩人都踩車,還挺輕松自在,蘇云的長發(fā)和裙邊向后飄起。蘇云淘氣,腿不動了,讓張潮載她,又偏偏遇上一道修長的上坡。速度就慢了下來,蹣跚得老人一般舉步維艱。

      “怎么,載不動?”蘇云在后面柔聲說。她有細(xì)膩、撩人的女聲。

      張潮沒回答,使出全身的力氣踩車子,他的膝蓋骨和鏈條同時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那我給你力量?!闭f著,蘇云柔嫩的胳膊便環(huán)在了張潮腰上,半個臉頰也貼到了他的背上。張潮感到車下的大地裂開了,宏闊的海灣也不過是兒時玩泥巴時的小水溝,自己便是那頂天立地的巨人。

      終于到了斜坡的頂端。

      “哈哈,體力不錯嘛?!碧K云的手已放開,握在雙人自行車的后把手上。

      “嗯,還行。你喜歡粗壯的男人?”張潮調(diào)侃道。

      她只笑不回答,提示他停車,要下坡了。

      他沒停,徑自騎下去。車子在陡峭的斜坡上越來越快,手閘已無濟于事。他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和她恐懼又興奮的尖叫聲混在一起。她的胳膊再次環(huán)繞在他的腰上,上坡時是輕輕地抱著,這次卻是使勁地抓著,仿佛他的腰是一根救命稻草,維系著整個生命。他覺得會連人帶車狠狠地摔到海灘漆黑的礁石上,一種死的恐懼和在最絢爛的時刻死去的快意。

      還了車子,滿身是汗的張潮牽著蘇云的手到海邊的紅樹林里休息。

      他掏出斜挎包里的書,示意讓她坐在上面,免得坐在草地上弄臟了她的紅裙子。

      “坐了你的書,不會影響你閱讀吧?”她接過書說。

      “哪里會影響,被你坐過,讀著更有味道了。”他溫柔凝視著笑盈盈的她。

      他們肩并肩坐在那里交談或沉默,不知什么時候起已夜色茫茫,海邊磚道上的路燈發(fā)出微茫的光。隱隱的海濤聲順風(fēng)傳來。

      他便第一次攬她入懷。她優(yōu)雅而順從。他低頭的剎那,不可避免地看到那道飽滿胸乳夾成的細(xì)溝,忍不住探手去摸。指尖剛接觸到,便被她捉住了手掌。

      “不要這樣,我們還沒發(fā)展到那一步。”她說。

      “看看也不行?”

      “好?!闭f著,她把胸前的裙子往下褪了褪,露出上半圈奶。

      “再往下點,還沒露出乳頭。”

      “不了。親我!”她的胳膊猛地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拉,他的臉便貼在了她的胸上。他胡亂親吻了一陣,便一口含住了她的乳頭。

      “只讓親,不讓看?!彼鲋樴卣f。

      9.租一只小船出海

      那天的陽光真好,蘇云穿了一件張潮喜歡的紅裙子。鳥城的海灣靜悄悄的,海水的光亮投射到海邊磚道上,鋪下一地流蘇,也灑到蘇云的長裙上,晃著張潮的眼。海邊紅樹林里的候鳥跟海鷗混在一起,吟唱春天的歌。彈涂魚猛地一躍,跳到伸向大海的樹枝上。陽光真好,燦爛又不奪目,鳥城的暑季還沒到來。

      那天只是過去的那天。此時此刻,只有張潮站在海灣旁的磚道上,身邊沒有蘇云。陽光過于燦爛,烤炙得皮膚生疼。鳥城真是一座鳥的城市,到處是茂盛葳蕤的亞熱帶樹木,枝丫上站著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鳥,有雪白的烏鴉,烏黑的天鵝,滑翔的鴨子,兩張嘴的麻雀,還有永遠(yuǎn)飛翔從不落地的無腳鳥。鳥鳴也是千奇百怪。有次雨后張潮走路滑倒了,竟然有一只鳥發(fā)出哈哈哈的笑聲。有的鳥叫起來像是嬰孩哭泣,有的像是汽車?yán)?,有的像是雷電交加,有的像是激烈槍?zhàn),有的像是領(lǐng)導(dǎo)講話。人們在鳥城生活久了,覺得自己也是一只鳥。張潮有次扛著攝像機穿行在小巷,見到有人的肋骨上長出一對鳥的翅膀。那人在鏡頭下有意展示自己飛翔的本領(lǐng),忽閃著翅膀,揚起陣陣灰塵,卻因過于肥胖雙腳始終沒能脫離地面。他還見有人長著啄木鳥一樣堅硬的長喙,一天到晚唧唧喳喳個不停,卻讓人不知所言何物。

      巨大的吊臂已經(jīng)高高揚起,各種工程機械正在進行空前浩大的地鐵項目。據(jù)說項目完成之后,鳥城將成為地下之城,密道通往各家門口,偷情方便快捷神出鬼沒,真正實現(xiàn)按需所求和自由發(fā)展,進入高度文明的理想社會。人類活動將由地面轉(zhuǎn)入地下,地表以上只剩下尚未滅絕的飛禽走獸。一位鳥城專家在電視采訪中胸有成竹地斷言,鳥城已經(jīng)昂首闊步跨入后現(xiàn)代主義時代。

      張潮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現(xiàn)在丟了工作,在找新工作之前正好可以浪游一番,算是給自己放個假。索性租了一條只能容納一人的小船,滑動雙槳離開海灣。不遠(yuǎn)處,巨大的貨輪滿載鐵皮集裝箱,駛往世界各地,刺耳的汽笛激起波浪。他越劃越遠(yuǎn),鳥城成了一幅剪影,隱藏在云霧中,海面也變得平靜如冰,周圍只有船槳拍擊水流的聲音。收了雙槳,任它漂流,耳根終于清凈了。建有通天塔的鳥城也望不見了,舉目四望,唯余茫茫海水。他終于自由了,卻也伴著孤獨和恐懼。這難道就是我逃離蘇云的控制一直苦苦追求的自由嗎?他大聲詰問自己,卻連回聲也沒有。他恨她,恨她檢查自己的手機,讓他早請示晚匯報,限制他與其他女人交往,給他戴上別著玫瑰的枷鎖,在公共場合不給他尊嚴(yán)。他愛她,蔓延的愛火從恨中熊熊燃起。在四周的空寂中,他想的只是她。他渴望再次擁有她,成為女王的奴隸,讓她不停地用皮鞭抽打自己。每抽打一次,他都拍手叫好。就像少年時玩的陀螺,越被抽打越轉(zhuǎn)得歡。他想讓她用麻繩把自己的手腕綁在床頭架上,任她脫掉睡裙坐在自己身上,對她大喊,盡情搖擺吧,你這個可恨又可愛的女權(quán)主義者。

      不知過了多久,張潮遇見了出海打魚的柴油船。船主赤裸著曬得黑紅的上身,丟給他一根繩子。他把繩子綁在船頭鐵環(huán)上,讓柴油船拉著那只小船。船主想必是出海老手,設(shè)定好船向,任由柴油發(fā)動機轟轟作響,也不掌舵,自顧自地握著一把二胡,坐在船板上雙目緊閉拉了起來,時不時跺跺套著解放膠鞋的右腳。旁邊的魚艙里滿滿的海魚。

      10.六月的雨

      又是六月,鳥城的六月總是下雨。張潮終于可以不必去上班,站在單身公寓的陽臺上,望著雨簾把鳥城覆蓋。六月,鳥城所有的玻璃窗都淌著雨水。玻璃窗的后面,誰在默默流淚。

      去年的六月,也是這樣的雨。周末在家的時候,蘇云在桂花巷租來的房間里展開畫架,擺開水粉盒,捏著畫刷,在畫紙上涂抹,直到他們分手,她也沒完成那幅畫。她端坐在椅子上,挺著修長的腰身,畫上一筆,就扭頭看看靠在床背上看書的他,嘴角上翹,噙著滿滿的笑。他就忍不住把書丟到床頭柜上,走過去,吻她,把酥軟的她推倒在床上,沒日沒夜地做愛。每次做完,她就別過去汗淋淋的身子,不允許他再碰她。他想摟著她入睡,至少牽著手,來對抗性愛之后的空虛和不斷下墜的飄忽感。他總想抓住什么。他覺得她是驕傲的蜂王,與公蜂交完尾,就把它吃掉,或者推到蜂房之外。他害怕,害怕她的冷落,比她更沒有安全感。他想說自己真的愛她,同她做愛的時候他是在全身心感受她,迎合她,沒想任何一個女人,滿足她的同時也愉悅自己。有次入睡前,他執(zhí)意摟住她的腰。她生氣了,說不要壓住她的小房子,女人帶著小房子生活。他只好到雙人床的另一側(cè)去睡。那張床很寬,寬得找不到彼此。

      上班之前,他督促她完成畫作。待他下班回來,看到畫紙上只添了寥寥幾筆,不過已顯現(xiàn)雛形。一個穿著藍(lán)色碎花旗袍,挽著民國發(fā)髻的年輕女人,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一列蒸汽火車冒著白煙從遠(yuǎn)方的鐵軌上駛來。鐵軌卻是斷裂的,扭曲得不成樣子,不知來路,也沒有終點。那個女人就那樣緘默地站在那里,小站的燈光灑在她光滑精致的臉頰上。她臉朝火車開來的方向,不知在等待著什么。等待身著燕尾服頭戴寬沿帽拄著文明棍的紳士,或者裝模作樣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抑或貧寒落魄不知前途在哪里的拙劣藝術(shù)家。他明白畫中的就是蘇云自己,她經(jīng)歷過不止十個男人,每一個都刺痛他。他也是如此,經(jīng)歷過不止十個女人,每一個都讓她妒忌。他知道他和蘇云是同類,都有一顆漂泊的心。他告訴她,那都是過去,饒恕他也饒恕自己,恨只恨相逢太晚,我們好好相愛,再也不在城市里漂泊。

      他一個人的雇員工資難以維持兩個人的生活,況且永無休止的加班從沒領(lǐng)到一分錢加班費。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轉(zhuǎn)不了正,成為單位的一名體制內(nèi)職員,融入到那個豐衣足食的群體當(dāng)中。編制牢牢掌控在書記手里,王姝還可以用身體換來,皇親國戚的子女還可以用關(guān)系掙來,富賈巨商的子女還可以拿金錢打通。自己出身貧下中農(nóng),在城市的街道彷徨,無論怎樣努力工作,工資也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那些游手好閑的人。

      他覺得自己是條狗,在單位受領(lǐng)導(dǎo)的驅(qū)使,在家還要領(lǐng)受女王的命令。她不理解他內(nèi)心的壓抑。他的手機收到初戀女友的短信她就大發(fā)脾氣,絲毫不顧忌當(dāng)時是在眾目睽睽下的公園里。很快就聚集了一群看笑話的人,圍攏著他們。他感覺自己是一條誤入城市的魚,每個人都貪婪地盯著他,都想伸出手來,連著皮肉扯掉一葉魚鱗。他想逃走,拖著血淋淋的身體,躲到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里,再也不愛誰。他愛王姝嗎?那個來單位實習(xí)的新聞系女生。他也不知道,跟她談笑也許只是滿足在蘇云那里找不到的那點可憐的男人自尊。每個獨處的片刻,他想起最多的還是蘇云,那個他深深愛著卻不好相處的女人。

      去年鳥城的六月一樣多雨而悶熱,他坐在單位辦公室開著中央空調(diào)的房間里,想著出租房里的她。趁著中午休息,他在單位食堂排隊打包兩份飯,打著雨傘回家找她,跟她一起吃飯。折疊桌壞了,飯就放在一個當(dāng)桌子用的紙箱上。她額前的幾絲長發(fā)沾滿汗水,黏在額頭上。他突然捧起她汗淋淋的臉,說買臺空調(diào)吧,用他的信用卡買,以后慢慢還。

      他傍晚下班回來,就和她去樓下的瓜店買西瓜。買長長的一溜,從中間劈開兩半,一人抱著一半坐在瓜店門口的小凳子上,直啃得西瓜籽飛到眉毛上去。她看到他的窘樣就哈哈大笑。他就指著她的臉,說,你不也是一個樣,都不用涂腮紅了。兩個人一起在沒有靠背的小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就拉住彼此的手,生怕對方真的躺倒過去。那時候他們在桂花巷租來的房間沒有冰箱,只能買一溜瓜來吃。他們都覺得但得兩心相照,無花無月何妨。

      他再也沒吃過那么甜的西瓜。

      11.環(huán)形城堡

      張潮和蘇云多次經(jīng)過鳥城婚姻登記處,那是他們?nèi)ル娪霸旱谋亟?jīng)之路。鳥城婚姻登記處是一座環(huán)形建筑,看起來像個城堡,又像古羅馬斗獸場,在里面,不斷上演人人之戰(zhàn),人獸之戰(zhàn),獸獸之戰(zhàn),彌漫著戰(zhàn)爭和革命的硝煙,永遠(yuǎn)停留在中世紀(jì)。通過那條兩側(cè)花圃開滿蝴蝶蘭的小徑,進入一道窄門,出示雙方戶口本,花上五塊錢便可結(jié)為夫妻,讓性交合法化,即使公園野戰(zhàn),也沒人指責(zé)耍流氓。進入城堡窄門的小徑偏偏開滿嬌美的蝴蝶蘭,那些藍(lán)紫色的花朵在鳥城的春陽下脫離枝頭,翩翩起舞,儼然自由自在的蝴蝶。那是一扇銀白色的防盜門,閃著合金材質(zhì)的堅硬光澤,人一進去就啪地閉合,頓時插翅難逃。

      每次經(jīng)過環(huán)形城堡,蘇云就碰碰張潮的胳膊,示意他的目光朝向城堡的方向,而不是低頭瞅著人行道路牙。

      “地上又沒錢包,看那里。”蘇云修長酥軟的胳膊指向城堡。

      張潮就笑笑,扭頭看看,繼續(xù)低著頭走路。

      “什么時候帶我去那里?”蘇云的眸子里滿是期待。

      “年底吧,得攢點錢?!睆埑闭f。那時候他們剛在一起,愛情的火焰燃盡了理智。

      “我要穿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紗,拍最美的婚紗照,還要周大福牌子的鉆戒?!碧K云轉(zhuǎn)了個圈,歡快地說。

      張潮繼續(xù)低頭瞅著人行道路牙。

      “你抬起頭來走路不好嗎?老跟欠別人多少錢似的?!碧K云拍他的背。

      他的脖子挺了挺,直了,沒過一會,又不自覺地彎下去,鋤勾一樣。

      張潮有天傍晚下班回到家,丟下攝像機,脫下印著電視臺標(biāo)識的工裝,赤身裸體坐在桌前,按下電腦的開關(guān)。

      “今天興致這么高?天還沒黑就想要?”蘇云走過來,搬個凳子坐在他背后,一條胳膊環(huán)住他的脖頸,另一只手朝下身探去,一把握住,輕輕摩挲著。她在家很少出門,只穿著一件薄軟的裙式睡衣,沒戴胸罩,飽滿的乳房就貼在他的后背上。

      “怎么不行,跟死蛇似的?”她見他的身體沒反應(yīng),有點生氣地說。

      “我現(xiàn)在不想那個。在單位的時候?qū)懶侣劯宥际穷I(lǐng)導(dǎo)讓寫啥寫啥,我想寫點小說,寫自己想寫的,說點真話?!睆埑秉c開了電腦上的空白文檔。

      “好啊好啊,我對文學(xué)也很感興趣。老公,我支持你!”蘇云歡呼著。

      “要不要我激發(fā)你的靈感?”說著,她把睡裙撩上去,從頭頂褪下。原來裙下沒穿內(nèi)衣。

      他示意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一開始打字,她就吵個不停,說這句話不該這么寫,應(yīng)該這樣寫,你不能寫這個,應(yīng)該寫那個。剛開始他還耐心地聽她意見,沒過一會,他就煩得不行,求她回避一下,給自己一點自由。他每天早晨出門,穿哪件內(nèi)褲都由她決定。傍晚一下班回來,她就要檢查他的手機,查看通話記錄和短信。邊檢查邊審訊,這是誰發(fā)的短信,男的女的?今天有沒有和別的女人說話?這個女人是不是想勾引你?你得打電話罵她一頓證明自己清白。他低著頭,老老實實地回答,就像接受審判的嫌疑犯。有次他正過馬路,車聲掩蓋住了手機來電鈴聲,沒及時接聽她的電話?;仉姇r被大罵一頓,說他肯定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才不接聽。他真的是過馬路沒聽見手機鈴聲,可又找不到確鑿的證明方式,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同居之后,他就過著這種早請示晚匯報的生活,仿佛自己不是21世紀(jì)的社會主義新青年,而是生活在“文化大革命”的時代。她用所謂的女權(quán)主義專了他的政,革了他的命,不留死角,不留余地。他向她乞求,坦白自己寧愿放棄身體自由,狗一樣忠于她,不跟別的女人身體接觸,難道還不能擁有一點思想自由嗎?一點想寫什么就寫什么的自由。他說她想寫就自己去寫,他不想做任何人的傳聲筒。那點自由,她終于沒有給。吵架變得頻繁起來。

      “咱倆就像波伏娃和薩特,一個女權(quán)主義,一個存在主義,沒法相處。我又不是你喂養(yǎng)的一條寵物,什么都聽你的。”他低聲說,腔調(diào)里帶著懇求和商量。

      “你以為你是誰,你這個純屌絲還自比薩特?”她嘴角一挑,滋地吐了口氣,輕蔑地笑了。

      “我只是舉個例子。”他低聲下氣地說。

      他覺得自己還沒踏進環(huán)形城堡,就已身陷囹圄。革命爆發(fā)在一個晚上,他把自己的剃須刀、書本和一些雜物裝進背包,離開了房間。她抱住他的腿懇求他,脫光衣服引誘他,但已無濟于事。他逃亡了。

      “我們是最棒的情人,卻是最差的夫妻?!闭f完,他輕輕地帶上門。

      她真的很了解他,知道他好色,才想用自己美妙的身體控制他。他也是真的好色,真的流氓,也做不了一本正經(jīng)作完報告就去嫖娼的偽君子,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就故意把橡皮丟到桌子下,鉆下去欣賞同桌小女孩張開的白裙子。初中高中生活得壓抑,剛上大學(xué)有了點自由就成了青年旅館的??停苌倩厮奚嶙?。但他從不嫖娼,他用不著嫖娼,總有女人愛他,甚至有女人剛認(rèn)識他五分鐘就愿意跟他上床。后來單位領(lǐng)導(dǎo)給他扣了一頂嫖娼的帽子開除了,說一個從來用不著嫖娼的人嫖娼,還拖欠嫖資,這是思想解放思維創(chuàng)新,也只有在最科學(xué)的主義指導(dǎo)下才想得出來。他和蘇云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在床上做愛的時候,他才找到生存的自由,那么放縱那么盡興。她跟他一樣放蕩,沒有男人就活不了,就像他沒有女人就不想活一樣。他那么好色,可讓他坐在監(jiān)牢里,不允許他幻想,給他無數(shù)的裸體美女,他也不愿意,寧愿一個人。沒有女人的時候,至少還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還可以意淫。意淫不過癮還可以手淫,手淫的時候喜歡想著誰的身體就想著誰的身體。

      他走進桂花巷的咖啡館,隔著玻璃墻,盯著人流發(fā)呆。一些喧囂放縱的肉體活動之后,還得面對自己。穿著干凈的圓領(lǐng)衫,拿著書本坐在那里,酷似一本正經(jīng)的學(xué)院派,一點也不像上學(xué)時語文老是考不及格的學(xué)混子。玻璃墻外的紫荊樹開花了,玫紅花瓣經(jīng)過水霧的浸潤,紅唇般柔軟。

      他就想曾經(jīng)的自己。那時候他剛上大學(xué),卻要去做家教掙生活費,家里是幫不上什么忙了。夜色漸濃,他推著一輛二手自行車,沿著那座文明古城的街道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自行車扎破了胎,路上隔一段就有一堆碎玻璃,路旁邊還有許多補胎的小店。他知道那些碎玻璃是他們?nèi)龅?,賭氣不去補胎,推著自行車走了很遠(yuǎn),腿都酸了,經(jīng)過一家咖啡館,透過玻璃墻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年紀(jì)的人在里面悠然自得地喝咖啡,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他不知道為什么有的人一生下來就豐衣足食,有的人什么都得自己掙來。他一回到宿舍就把公選課的課本燒了,他無法相信上面宣揚的平等和所謂的偉大理想。對他來說,那都是謊言,再沒有比擺在眼前的現(xiàn)實更真實的了。他那時的理想不偉大,就是想也能像他們那樣坐在里面喝咖啡?,F(xiàn)在他就坐在當(dāng)年那樣的咖啡館里,那時的理想實現(xiàn)了,卻感覺連這理想也不過是一片廢墟。他就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就像小時候朝大人要一毛錢買冰棍,大人不給,就在地上打滾,哭得死去活來??伤F(xiàn)在,已沒有眼淚。

      他又想起更小的自己,少年時代的自己。一天傍晚,從姥姥家的村子趕回自己的村子。連接兩個村子的土路上有兩道很深的車轍,他的腳就陷在其中一道車轍里,扭傷了,被野獸咬住了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出來。夜的濃黑襲來,天上連月亮和星星都沒有。他就被淹沒在永無邊際的暗夜里,偶爾傳來怪鳥的鳴叫和遠(yuǎn)處村里的狗吠。路兩側(cè)的墳地里還有藍(lán)盈盈的鬼火。他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氣,就老老實實蹲在路上,任憑夜色淹沒自己,第一次感受到生存的孤獨和無助。許多年后,他熱愛黑夜甚于白晝,偏偏喜歡行走在夜色里,拉著姑娘的手,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也不管別人的評說。姑娘終會走,姑娘一走,他就孤單了,獨行在夜色里,成了喪家之犬。夜幕籠罩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成了自在的人,不再按照別人的意志活著,也不為討好誰。除了他喜歡的姑娘,再沒有誰值得他去討好。他不想成為別人希望他成為的人,他只想做他自己。

      12.你還來湖邊看魚嗎

      天氣預(yù)報上說名字叫“雙魚”的臺風(fēng)正從南海趕來,已在鳥城登陸。張潮坐在湖邊的石階上,望了望天,果然烏云滾滾,戰(zhàn)馬般浩浩蕩蕩,隱隱約約傳來雷聲。雨倒是沒下。涼風(fēng)吹過,正好消暑。人們懼怕臺風(fēng),才給它取了個溫婉的名字“雙魚”,盼望它溫柔一點,就像這湖水中的魚兒一樣。跟去年一樣,湖邊還是聚集了許多人。少婦帶著孩童,拿面包渣喂魚。腳邊的湖中,早已聚集了一大群五顏六色的魚,大張著嘴,睜著渴望的黑眼睛。一把面包渣撒下,魚群上下翻滾,孩童樂得哈哈直笑。麻雀從旁邊的荔枝樹上下來,蹦蹦跳跳銜食掉落臺階上的面包屑,并不怕人。有一只落在張潮的腳邊,歪著頭看他老半天。去年這時候,也有一只這樣的麻雀,落在他腳邊,他肩頭靠著蘇云。那時候,他們習(xí)慣了晚飯后走出桂花巷,來這湖邊看魚。麻雀或許是去年的那只,它顫顫小腦袋,似乎在問,那位穿紅裙子的漂亮姐姐呢?肯定是你把她弄丟了,搞得現(xiàn)在形只影單,何必呢?

      那時候他們總是在這石階上坐到很晚才回去。蘇云喜歡拍照,她愛美,也知道自己很美。她坐在臺階上,嘴角上翹,綻開一個飽滿的微笑,讓張潮在前面用手機拍。那次恰好有風(fēng)吹過,她幽黑亮麗的長發(fā)飄灑起來,他抓住了那一瞬間,按下了快門,直到現(xiàn)在那張照片還儲存在他的手機里。她還喜歡和他拍合影,靠在他肩頭,握手機的那只手使勁往前伸,都快伸到湖對岸的荔枝樹杈上去了。

      你一定是想反襯,用我的其貌不揚襯托你的美。張潮邊說邊把她抱得更緊些。她的幾絲秀發(fā)飛到他耳朵上,撩撥著他。

      就像卡西莫多和埃斯梅拉達(dá)。蘇云笑了。

      卡西莫多?長得太抽象了。我哪里有那么丑?張潮抗議道。

      但有一顆善良的心啊。蘇云循循善誘。

      如果我真有那么丑,你還會愛我,還會跟我合影?張潮試探性地問。

      怎么不會?丑得像一幅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畫,也是美。只要用情專一就行了。蘇云哈哈大笑起來,若不是被張潮一只胳膊抱著,大概已經(jīng)前仰后合。

      狗最專一了,找條狗做男朋友最好了。張潮不服氣地說。

      不過我更喜歡??思{的《獻給艾米麗的玫瑰花》。蘇云平靜地說。

      啊?那個用砒霜毒死情人的女人?張潮驚呼。

      這樣他就不花心了,她就可以永遠(yuǎn)擁有他。蘇云依然平靜。湖面的魚群正翻出波紋。

      她擁有的不過是一具干尸,哪里是愛情!艾米麗城堡里玫瑰色窗簾和玫瑰色燈罩都散發(fā)著死亡的恐怖氣息。張潮抗議。

      愛情不就是死亡嗎?沒有死亡能算得上愛情?蘇云不依不饒。

      有一天,你會不會毒死我?張潮盯著她的眼睛。

      看你會不會像默伯隆那樣移情別戀。蘇云也盯著他的眼睛,申明自己的立場。

      這樣的愛情讓人恐懼。張潮站起身來。

      只要你乖乖的,這樣的愛情也會很甜蜜。蘇云也站起來,挽住他的胳膊。喂魚的少婦和孩童早已無影無蹤,翻滾的烏云也開始拋灑雨滴。蘇云不敢走靠近湖邊的那一側(cè),她說她怕,怕他冷不防把她推進湖里,這樣他就可以擺脫她,去找別的女人。張潮說你別傻了,你這是被迫害妄想癥,我哪里舍得把你推到湖里,晚上還要抱著你睡。她說她沒有安全感,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就知道享用女人。他說別拿過去刺傷他,暴雨快來了,趕緊回家吧。

      現(xiàn)在張潮自己坐在湖邊,也是那樣忽晴忽雨的天氣,也有一只麻雀停落腳邊。麻雀或許是去年的那只,它顫顫小腦袋,似乎在問,那位穿紅裙子的漂亮姐姐呢,肯定是你把她弄丟了,搞得現(xiàn)在形只影單,何必呢?他告訴麻雀,自己確實把蘇云弄丟了,又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找她,去了以前一起常去的地方,卻怎么都找不到了,還不如變成一具干尸呢。

      他想翻開那個塵封已久的電話本,找到她的號碼,給她發(fā)一條信息:今年夏天,你還來湖邊看魚嗎?

      短信編輯好了,存進了草稿箱,手指久久停留在發(fā)送鍵的上方,卻終于沒有按下。

      13.逃不開的命運

      張潮多次試圖逃離鳥城,就像逃離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城市一樣,逃離它的拜金,逃離它秩序井然下的雜亂無章,但總逃離不了。他是鳥城的一只飛鳥,拍拍翅膀飛走了,還得重新回到籠子。他曾嘗試遠(yuǎn)走高飛,走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周邊的海島,甚至站在鳥城樓頂上就可以望到。城市建設(shè)者被宏大的理想驅(qū)使,在城中心豎立起許多試圖舉手摘星辰的高樓,可最終發(fā)現(xiàn)超越的只是一些低矮灰暗的雨云。

      鳥城不久前下了一場暴雨。暴雨如注的時候,人們誠惶誠恐,東躲西藏,城市卻無動于衷。張潮從陽臺望去,女孩打著花雨傘走了,臺風(fēng)奪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里,扔掉雨傘,注目城市,街道成為難以彌合的傷口。臺風(fēng)的鐮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沒來得及表達(dá)的愛情。時光,又會在下巴豎起胡茬,給背影添上滄桑。雨才不管人呢,它只顧在風(fēng)中蕩秋千。他獨自站在單身公寓的陽臺上,想告訴少年,愛情就是一切,但是僅有愛情卻遠(yuǎn)遠(yuǎn)不夠??伤皇亲⒁?,是個純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他也不會走下樓梯,站在他面前,兄長般囑咐他:成長就是這樣的,希望之手編織夢想,絕望之手又把它撕裂,這是逃不開的命運。

      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不是很好嗎?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濕的毛巾,不是滲透了傷于愛情的淚水,而是沾滿了書寫離別的墨水。太陽和月亮,各自孤單地生活,不是很好嗎?他不愿意讓人閱讀自己的傷口,哪怕傷口已生出翅膀。

      暴雨之后的陽光灑在陽臺上,他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無所謂地翻著書頁。書滑落在地上,他撿起來,摩挲著封面。他說,那本書最美的是封面,和許多美好的存在一樣,值得再三審視,內(nèi)容嘛,哈哈,他狡黠地笑了。他身邊并無他人,他在自言自語。陽臺上豎著很多鐵絲,從遠(yuǎn)處看,這樣的陽臺像只鳥籠子。他望著外面,白鴿飛過,響著鴿哨。街道上有很多這樣的陽臺,人們相互窺視,相互想象,互不交談。樓下就是那家門面裝幀豪華的酒店,那個矮壯的中年廚師從側(cè)面骯臟的窄門出來伸了伸懶腰,蹲在門口,點上一支煙,皺鎖眉頭??偸谴┲簧砩钏{(lán)工裝搞裝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時刻走進那家彩票店,踮著腳尖窺探電腦上的數(shù)字,電腦的屏幕,總是背對著他。他們都在做夢么?不過很多的夢,就像小時候去摘樹上紫紅的桑葚,剛爬到一半,腳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

      陽光朝著黃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探頭探腦。他的目光邂逅陽臺外的物事,他說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過鐵絲落在膝頭的一片榕樹葉子。陽臺外面的那棵樹,只在春天落葉。如果眼睛銹跡斑斑,葉子掉在手里,也會渾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飛蛾前來探望。如果洞察隱秘,又難免彷徨。日子是風(fēng)中蘆葦,彷徨搖曳之后,必是長久從容和深自緘默。

      雨停了,他走下樓梯,沿著人行道走了很遠(yuǎn)。下了公寓樓,那條黑魚就在他的腳邊扇動雙鰭,保持著在水中的姿勢,可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鳥城的主干道。它鼓脹雙眼,怒氣沖沖地跳來跳去。那家酒店的廚師張著粗短的手指跑過來了,一改剛才的沉默,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就像獵狗聞到了兔子的味道。黑魚一只眼睛望著夕陽,一只眼睛望著影子,謀劃著再跳躍一次。哪怕只是一場徒勞,也必須游動,必須跳躍。倘若它跨越這片水泥森林,將會聽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樓太多,江河太遠(yuǎn),魚鰭并非兩翼。廚師抓走了它,丟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圍裙,叼著一根中華煙,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魚鱗。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著吃它的肉,玩著“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

      他記憶的江河里也游出一條這樣的魚。整條河都響著他的尖聲鬼叫,陽光灑在他麥黃色的脊背上。他朝洗澡的女孩們喊著有一條大黑魚從襠下穿過??粗齻儌}皇逃竄,他樂得哈哈大笑。少年的聲音有一天變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魚一樣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沒有童年了,他眼前,華而不實的霓虹,玩游戲的男女。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麥田打滾,在河中嬉鬧,在荒野奔逐。他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聽見他來,拔腿就跑,只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腳丫清脆的回音。

      紫荊花開得正好,勒杜鵑濕漉漉地燃燒,人們在花叢中穿行。他記起小時候的一個深夜,自己獨自穿過鄉(xiāng)村的街道回家。墻上巨大的魔影嚇住了他,他動它也動,他怎么動它就怎么動,他發(fā)現(xiàn)它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有時候氣色真好,眼睛里張著夢想的風(fēng)帆,忘了小徑上灑落的淚水,忘了形同枷鎖的玫瑰,忘了過往的一切,興致勃勃意氣風(fēng)發(fā),一如從村口啟程的那天。雨又下起來了,淋濕衣衫,他從另一條路返回,把紫荊花和勒杜鵑拋在身后。

      他憑著感覺走回去的路。桂花巷猶如永無盡頭的黑洞,一股濃郁的霉味撲鼻而來,手上不知何時沾滿了灰塵。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細(xì)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早已無跡可尋,流浪漢躺在店鋪突出的屋檐下,用破舊的棉被死命裹住干枯的身體,儼然晾在街頭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蕩蕩,暗黃的燈光掩映下,有種末世的蒼涼。偶爾有個行人,也是渾身酒氣。夜的陰影在他的周遭蔓延,他便如孤島一樣在無際的汪洋中沉沒,徒勞地掙扎,溺水的人一樣。忽然,幾個黑影從前面的陰暗中走來,走得近了,才看清一律穿著黑風(fēng)衣戴著寬沿圓頂帽,腳步匆匆,目光冷峻。他在鳥城的白天,從來沒見過這樣裝扮的人,他們只在無邊的暗夜里幽靈般出沒,讓人不寒而栗。那幾個黑影與他擦肩而過,近得可以聞到彼此的鼻息。

      經(jīng)過和王姝一起吃過麻辣燙的小店。小店有兩扇腐朽的木門,門框上掛著一只高瓦的燈泡,斜斜地指向店門口斑駁的桌子。燈泡上蒙著一層油污,射出的光線把周圍染成赭紅。經(jīng)過和蘇云一起喝奶茶的伊人奶茶店,店的卷簾門垂在地面上,長發(fā)女老板已不知所終。就是在這奶茶店里,他和蘇云眼神相遇,打開心門,深情對望。此刻,這個沉默的男人,擁有的只是淡漠的回憶。一個瘦長的身影立在店門口,看不清面容,頭的影子印在墻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那個瘦長的身影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他的另一只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夾著煙,藍(lán)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里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yuǎn)吐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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