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宇[中國石油大學(華東)文學院, 山東 青島 266580]
“名利場”原為17世紀英國作家班揚的寓言小說《天路歷程》中的一個地名,在這里,名利、權位、享樂甚至丈夫、妻子、生命、靈魂等都可以進行買賣交易。薩克雷以此為書名借以諷刺當時英國社會的浮華荒唐。
《名利場》一題契合了薩克雷描述的追名逐利的社會丑態(tài),但在小說創(chuàng)作之初,薩克雷所用的書名卻是A NovelWithoutAhero,后用為副標題。然而國內發(fā)行的中文譯本中,卻鮮少見到刊登副標題,此副標題對于讀者了解薩克雷創(chuàng)作《名利場》的意圖、理解小說的中心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副標題ANovelWithoutAhero既點明了薩克雷創(chuàng)作小說時的態(tài)度,又作為一條主線來引領讀者。楊絳先生在為其妹楊必的譯本作序時曾提到副標題的兩層立意:“一說是‘沒有主角的小說’,因為不以一個主角為中心;另一說是‘沒有英雄的小說’,這部小說里的角色都是受環(huán)境和時代宰制的普通人?!雹?/p>
1.沒有主角的小說
將《名利場》看作沒有主角的小說,是因為小說的描寫敘事當中不以一個主角為中心。楊絳先生提到的“這部小說在《笨拙》雜志上發(fā)表時,附題是‘英國社會的速寫’”②也表明了這一點。薩克雷在塑造人物時運用“散點式”的描寫方式,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將鏡頭拉向了社會中的各個角落,將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真實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刻畫了愛米麗亞、利蓓加、喬治、羅登、喬斯、克勞萊小姐、都賓等人物的形象,并沒有將描寫的光環(huán)聚焦到某個人身上,他們只不過都是當時爭權奪位、追名逐利社會大背景下的蕓蕓眾生而已。
風流花心的“公子哥”喬治,在愛米麗亞家破產(chǎn)時不愿與愛米麗亞結婚,迫于杜賓的壓力在杜賓經(jīng)濟支持下才與愛米麗亞結婚,婚后不久就與利蓓加調情,想要邀利蓓加私奔,最后殞命戰(zhàn)場。嗜賭怯懦的羅登,依賴妻子的長袖善舞來為自己謀職,在撞見妻子與斯丹恩飲酒取樂時,又無情將妻子拋棄然后離開。體貼善良的“老好人”都賓,心里愛慕愛米麗亞卻支持她與喬治在一起,明知喬治花心不忠卻不告知愛米麗亞,守護愛米麗亞卻將愛深埋心中。膽小怕事的印度官員喬斯因戰(zhàn)事嚇得倉皇而逃,喜歡體面,講究排場,受利蓓加誘惑而與其在一起。溫婉鐘情的愛米莉亞不必為生存而愁,心安理得地接受著都賓的關懷,隨著命運的安排隨波逐流。工于心計的利蓓加,為生存以美貌為手段,以男人為階梯,溜須拍馬,拼命躋身上流社會。薩克雷沒有塑造一個完美或近乎完美的主角,只是用鏡頭般的描寫方式將當時的社會場景與人物形象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2.沒有英雄的小說
薩克雷寫小說力求真實客觀,不以自身的偏愛與憎惡而對人物、對事實有所遮飾和歪曲。描寫力求全面,不遮掩善良人物的缺點,也不遺漏狡猾、粗鄙人的可取之處。
小說創(chuàng)作之時,英國社會仍受浪漫主義影響,“拜倫式英雄”形象深入人心,他們大多是高傲、孤獨、倔強的叛逆者,正直堅強,勇敢無畏,與罪惡社會勢不兩立,孤軍奮戰(zhàn)與命運抗爭,擁有超群絕倫的能力,能夠改變人們命運乃至時代命運。
薩克雷在《名利場》中并未塑造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英雄。愛米麗亞心心念念的心目中的“英雄”喬治,在國家危難時臨危受命奔赴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也稱得上是熱血青年;但卻是見異思遷,朝秦暮楚,在愛米麗亞家破產(chǎn)時不愿與愛米麗亞結婚,迫于杜賓的壓力在杜賓經(jīng)濟支持下才與愛米麗亞結婚,婚后不久就與利蓓加調情,想要邀蓓基私奔。嗜賭如命,又貪享奢侈生活的羅登雖懦弱無能,但到底是個體貼妻子的丈夫和疼愛孩子的慈父;靠出賣自己的官職維持著表面風光的生活,依賴聰明機智的妻子混跡于上流社會,在撞見妻子與斯丹恩飲酒享樂時,卻也無情地將她拋棄。膽小怯懦的喬斯因對戰(zhàn)事的恐慌,拋下妹妹獨自倉皇逃跑;離家十年不曾回家探望,最終在杜賓的催促下才回去照料父親與妹妹,再遇利蓓加便追隨她而去,終客死異鄉(xiāng)。小說中最接近完美形象的都賓,一心一意地愛著愛米麗亞,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無論她是身處婚姻還是孑身一人,都安靜地守護她;他督促喬斯回家為愛米麗亞與父親置辦房屋,幫愛米麗亞照顧小喬治,在與愛米麗亞結婚后也不再將其看作自己魂牽夢縈的圣女,看透了她的狹隘膚淺,一心只關注自己的小女兒。
Hero嚴格而言,是指“男英雄”,沒有“男英雄”的小說,那作者一定塑造了完美的“女英雄”?答案卻不盡然。
薩克雷筆下的愛米麗亞溫柔美麗、單純善良、為愛鐘情、恪守婦道,是個溫柔的女兒、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不是一個僅供觀賞的花瓶。在與喬治私奔、喬治無繼承權時不離不棄,相伴左右;在戰(zhàn)爭時,不顧危險堅持留在布魯塞爾與喬治患難與共;寧可過拮據(jù)的生活也不向有錢的公公求助,堅韌自強。但薩克雷對她也不盡然全是贊美,還是表達了自己對愛米麗亞這樣所謂“天使”的不滿。愛米麗亞如“寄生藤”一樣將自己完全依附于男權社會的主體——男性身上,沒有自我為別人而活。嫁于喬治后,將自己的幸福托付于他,當喬治當著她的面與蓓基調情時,卻沒有勇氣去改變和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心心念念自己戰(zhàn)死的丈夫,明知都賓對自己的情意,也一直接受他的資助,只肯與都賓做朋友,占有都賓的愛,卻不肯許他以愛情,當?shù)弥孕膶Υ膯讨蜗肱c蓓基私奔時,才如夢初醒般幡然醒悟,接受都賓。而都賓終于可以娶到自己魂牽夢縈的圣女,卻也看透了她是個狹隘膚淺的女人。
薩克雷描寫蓓基所奠定的基調中,蓓基是個愛慕虛榮、趨炎附勢、長袖善舞的女野心家,拼命躋身于上流社會,利用友誼、婚姻和愛情為自己進入上流社會鋪路。費盡心思地討好克勞萊家族,嫁給羅登卻沒得到繼承權,與斯丹恩調情成功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被羅登撞破后被拋棄,最終也被上流社會拋棄。但薩克雷對蓓基也不是全然貶抑,相反帶有幾分贊賞。蓓基出身貧寒,但她不甘接受命運安排,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在失去繼承權后仍舊積極樂觀,繼續(xù)想辦法改變時運,繼續(xù)抗爭。聰明伶俐,討人歡心,能收服克勞萊家族每個人的心,也讓羅登再婚后幾年覺得很幸福,甚至覺得配不上她,在看到愛米莉亞心心念念死去的丈夫而與杜賓熟悉卻又疏遠時,將喬治想要與自己私奔的實情告知愛米麗亞,促成一對姻緣。所以在薩克雷的筆下,蓓基是一個既不正面也不邪惡的人物,既不是天使,也不是妖婦。只是她極具進取精神的女冒險家形象挑戰(zhàn)了父權社會的權威,男性的統(tǒng)治地位受到威脅,整體形象偏向負面。
薩克雷拒絕塑造完美“英雄”形象和完美女性形象,這一特立獨行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其生活和當時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薩克雷出生于上流社會家庭,四歲喪父,繼承了大筆遺產(chǎn),度過了瀟灑恣意的少年生活。破產(chǎn)后,為生計奔波,畫過插畫,做過通訊員。如此的社會生活經(jīng)歷使他接觸到各個階層的生活,為其刻畫浮華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四歲喪父,母親改嫁,六歲被接回英國讀書,婚后如愛米麗亞般溫柔賢惠的妻子卻又精神失常,母愛的缺失與婚姻生活的不幸,使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都欠缺完滿;陳光明認為“19世紀,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嚴格遵守現(xiàn)實主義描寫原則的要以薩克雷為首”③。反對浪漫,力求寫實的創(chuàng)作原則,也使薩克雷在反映社會現(xiàn)實時得以最大限度的還原。
無論是“沒有主角的小說”還是“沒有英雄的小說”,兩者都能在薩克雷的人物塑造中都能得到印證。薩克雷不愧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大師,他的描寫如同電影鏡頭般將我們帶到了19世紀的英國,讓我們看到了“名利場”中的生活以及在生活中浮浮沉沉的眾生。
薩克雷“反英雄”式的創(chuàng)作,舍棄“英雄”表現(xiàn)“凡人”生活的帶有英美現(xiàn)代性基因的描寫方式,表現(xiàn)出其超越歷史、時代限制的先進性與前瞻性,為后來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樹立了典范,也為現(xiàn)代主義開辟了先河。
①② 楊絳:《名利場》(譯本序),楊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
③ 陳光明:《〈名利場〉副題命意》,《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19期。
[1]Thackeray,William Makepeace.Vanity Fair,Lond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1.
[2]Thackeray,W.Vanity Fair(名利場)[M].楊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3] 邱運華.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