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龍［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敘事治療：從安·比蒂看其小說人物交流障礙的突圍

⊙黃金龍［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安·比蒂是“極簡主義”流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其《〈紐約客〉故事集》在2014年由中國翻譯推出，收錄了其自創(chuàng)作以來的四十八篇重要的短篇小說。其小說的一大特色是集中展現(xiàn)了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了他們的孤獨、焦慮，通過人物之間的交流障礙的事實，表現(xiàn)了對于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和人性的多重探索。而其冷靜、客觀地，通過故事主人公的自我講訴體現(xiàn)了“敘述治療”的方方面面，表現(xiàn)了作家對于突破人物之間緊張關系的殷切希望。

安·比蒂 極簡主義 交流障礙 敘事治療 人文關懷

安·比蒂（Ann Beattie，1947—）是“極簡主義”流派的代表作家。此流派是指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美國文壇涌現(xiàn)出來的一批關注現(xiàn)實、文風簡約的短篇小說家，他們被評論家稱為“極簡主義”作家。“極簡主義”流派屬于美國反主流文化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流派，其名稱起源于藝術界。該流派小說將日常生活中互不相關的生活瑣事堆砌起來來反映市井生活，將生活進行片段化的處理。安·比蒂的短篇小說正體現(xiàn)了“極簡主義”流派創(chuàng)作的這一特點，其作品同樣關注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一代人的苦苦掙扎，這一掙扎正表現(xiàn)為人物之間不能相互交流的事實，更為突出表現(xiàn)的是破裂過程中的人際關系。安·比蒂的小說表現(xiàn)為“不帶感情色彩”或“無表情的風格”，專注于敘述者自己的講述，作者不做任何主觀上的評價和干預，事實上這也正是“極簡主義”的人文關懷的體現(xiàn)：作家通過敘述者自己開口講述，打破相互之間不能交流的境遇。運用符合社會規(guī)約的語言，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實際上就是一個敘事的過程，敘述者通過敘述自己的故事，使心靈的創(chuàng)傷得到一點程度上的治療，得以積極重建自我身份，積極地面對未來的生活。這也體現(xiàn)了“敘事治療”的意義。本文下面就試圖以《格林尼治時間》一文對上述問題進行解讀。

一、人物的交流障礙

“極簡主義”流派小說的其中一大特色就是缺乏符合社會交往規(guī)約的言語表達能力和交流溝通能力，他們在小說世界中往往表現(xiàn)為沉默不語或是交流不暢，存在著嚴重的交流障礙。安·比蒂小說中的人物也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杰哈特認為：“正如評論家所普遍指出的那樣：這些人物不能將他們的沮喪用語言表達出來并與人溝通，這導致了他們在社會、道德、精神等方面的癱瘓?！雹?/p>

筆者對《格林尼治時間》進行片斷化的處理，下面就文本體現(xiàn)的交流障礙進行片斷舉例：

片斷1：敘述者湯姆在電話里跟秘書說：“我在想青蛙的事情，”②“告訴他們等我想出青蛙問題的正經(jīng)方案就過去”。秘書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痹谶@個片斷中敘述者和秘書的交流第一次發(fā)生了斷裂。

片斷2：敘述者：“沒關系。我是出主意的人，你是送信的。你多幸運?！泵貢骸澳悴判疫\呢，我下午得去拔兩顆智齒?！边@里，敘述者與秘書的交流又一次發(fā)生了斷裂。

片斷3：敘述者：“告訴梅特卡夫我要請一天假來考慮這個，如果他問起的話。”秘書：“這兒的醫(yī)療保險不包括牙科?！保ǖ?5頁）

以上三個片斷敘述者和秘書的交流始終處于障礙的過程中，因此在這段交流過程中雙方也并沒有達到雙方的目的。

片斷4：敘述者掛斷電話以后轉(zhuǎn)身對在他后面等著用電話的人說：“你聽到了嗎？”那個人說：“聽到什么？”“基督啊，”湯姆說，“青蛙香皂?！?/p>

在片斷4敘述者與陌生人的交流過程中，敘述者同樣與陌生人的交流產(chǎn)生了錯位，在交流失敗后敘述者自我的回答也同樣被阻斷，在這個片斷中，不僅出現(xiàn)了自我與他人的交流障礙，也出現(xiàn)了自我言語存在的障礙。

片斷5：敘述者在披薩店向店員點了一份西西里披薩，店員說：“你確定嗎？所有配料你自己看著都很驚訝?！薄拔以缟祥_始工作，現(xiàn)在也沒有干完?！睖氛f：“我吞下這塊披薩后要去問我前妻，兒子能不能回來跟我住?！敝蟮陠T一直在緊張得悄悄地看著敘述者，雙方?jīng)]有再發(fā)生交流。

在片斷5中的交流過程中顯示了敘述者與店員之間的交流障礙，雙方對于對方的問題并沒有做出回答，而是顯得突兀而且奇怪。店員提問的是“現(xiàn)在時”的問題，而敘述者回答的是“一般過去時”和“將來時”，交流在時態(tài)上出現(xiàn)了時態(tài)上的錯位。

片斷6：阿曼達（湯姆的前妻）對謝爾比（阿曼達的現(xiàn)任丈夫）說：“如果我能說句話，別來怪我，因為是的，你告訴過我不要買別致車，現(xiàn)在這老家伙不動了——湯姆，你要是今天在這兒，能送伊內(nèi)茲去趟商場就好了?！敝x爾比說：“我們昨天看到七只路穿過樹林?！薄芭?，別說了，謝爾比?！卑⒙_說。

這一片斷的交流是發(fā)生在阿曼達家中的，湯姆始終處于不能發(fā)聲的位置。阿曼達的語言中發(fā)生了自我的分裂，破折號前后的言語指向的是不同的聽眾，而在謝爾比的回答顯然是莫名其妙，顯示了三人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復雜關系。最后阿曼達與謝爾比的交流也被阿曼達直接打斷，交流發(fā)生了暫時的中斷。

片斷7：伊內(nèi)茲走進書房，問湯姆說：“你沒事吧？”湯姆的眼睛閉著，他確定自己能一直睡下去。

片斷8：阿曼達跟謝爾比提出離婚的那個周末之后，伊內(nèi)茲在廚房里低聲對他說：“我還是你的朋友?！蹦且豢趟麄兙湍敲凑局?，靜靜的，一動不動，好像四周的墻都是群山一樣，而他們的話語會撞擊在墻上。

在這兩個片斷中通過伊內(nèi)茲和湯姆的交流障礙顯示了他們之間既是朋友又是情人的復雜關系。結(jié)合以上片斷的分析，也揭示了安·比蒂小說著力要表現(xiàn)的問題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探討：自我與他人、自我與自我、男人與女人、父母與孩子之間所形成的友誼、婚姻家庭等各式各樣的復雜關系。對于這種日常生活關系的刻畫體現(xiàn)了安·比蒂對于周邊生活的觀察和人性的探索。作者筆下的中產(chǎn)階級都受到過良好的教育，但在世事變遷和價值失落的這樣一個環(huán)境的影響下，這些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在自我和他人之間產(chǎn)生了迷失，他們對人際關系變得敏感和緊張，因此交流的障礙在所難免，從他們的對話中就可以看出他們對于現(xiàn)實的懷疑和對過去往事的留戀。因而，安·比蒂的小說擺脫了故事性的敘述，而是更加貼近現(xiàn)實，探索這一代人的精神世界，表現(xiàn)他們的孤獨、愛和迷茫，正是對人性的這樣深入生動形象的刻畫在讀者這里得到了極大的認可和共鳴。

二、敘事治療：交流障礙的突圍

安·比蒂的作品風格“不帶感情色彩”或“無表情的風格”的敘述，正如作家自己所說：“我的小說并非是對我個人煩惱的嘮叨；而是關于更沉默的人群、更為深沉的領悟的更平靜的敘述——這些人不必如我一樣樂于表達、憤憤不平，也不必如我一樣滿懷希望或是悵然若失。我只是觀察。并不聆聽?！雹郯病け鹊俜磳υ谛≌f中加入作家主觀的評述或感情色彩，而是通過敘述人自我講述，來表現(xiàn)其自我的思考。而這一點也體現(xiàn)了“敘事治療”在其小說的運用。

“敘事治療”是后現(xiàn)代心理治療中的一種方法，目前在心理學上已經(jīng)有了較為廣泛的應運。敘事治療的起源是在上世紀80年代，由當時的澳大利亞研究者麥克·懷特和新西蘭研究者大衛(wèi)·艾普斯頓首創(chuàng)。這一療法的主要理論是要通過敘述中所包含的隱喻來幫助當事者提升自我認知，建構(gòu)更完整的自我。程瑾濤和劉世生指出：“心理學時間表明，人們用來描述自我經(jīng)歷的隱喻對于個人的人格整合（personality integration）和自我接受（self-acceptance）非常重要。在心理治療中，隱喻常常作為認知工具，幫助敘述者將情感經(jīng)驗組織成連貫的有意義的故事?！雹芤虼?，敘述療法意義在于通過運用積極、適當?shù)恼Z言來重建自我身份，發(fā)掘生活中的積極因素，促進自我心理和人格的成長。

人是語言動物和符號動物，敘事是語言的根本屬性，因此人也是能夠敘述的動物，人是講故事的動物。理查德根據(jù)文學批評家蘭瑟爾的言語行為理論，把一切文字交流形式都視為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因而敘述也就同行為重合起來了。敘述者的視點同日常生活中行為的角色一樣是可變換的：作為參與者或作為觀察者；敘述者的認識水平也有全知和有限之別。作為有限的參與者，所敘述出來的是日記一類作品。作為全知的參與者，所敘述出來的是圣經(jīng)。⑤

《格林尼治時間》的敘述者是湯姆，通過湯姆的眼睛講訴了他周圍發(fā)生的一切：與前妻因為孩子的糾葛、與情人的微妙的關系以及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敘述療法的一個重要的方法就是通過敘事來建立積極的人格和自我認知。這種講訴有助于敘述者在故事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了解自我，有利于自我身份的構(gòu)建。因此，敘述者也正是在這種自我故事的敘述中一步步發(fā)現(xiàn)了自我，開始尋求自我的身份認知。湯姆第一次意識到自我存在的焦慮是在披薩店的時候，是在他在意識到自己的言語和行為給店員造成了緊張之后，開始思考自我與他人關系如何調(diào)和。而最為明顯的就是伊內(nèi)茲給本講故事，“士兵在村子門口站住”，在小說最后，“湯姆夢到一只鳥展開翅膀，像一把折扇那么優(yōu)雅；士兵在山頂停留”。這就體現(xiàn)了講訴的力量。在精神學上，山頂意味著希望，湯姆和前妻的糾葛、和情人的微妙關系以及孩子之間的緊張關系一直造成他的焦慮，而在這個短暫的瞬間，講訴變成了力量，心靈在此刻便得到了解放。雖然此時他和伊內(nèi)茲的交流還處在沉默的狀態(tài)，但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敘述者開始反思自我，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交流障礙的狀態(tài)會最終被打破，實現(xiàn)交流的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敘事治療當在語言暫時不能發(fā)揮作用的時候，有時候肢體語言就會作為一種全新的語言形式發(fā)揮作用。在《格林尼治時間》中有這么幾處就體現(xiàn)了當事人試圖通過肢體語言表達交流愿望的情節(jié)。

第一處是湯姆在阿曼達家中，阿曼達、湯姆、謝爾比三人的關系出現(xiàn)了緊張的時候，謝爾比的手低低地搭在阿曼達的臀部。這一動作顯示了占有的意味，試圖去打破三人的緊張關系，以一個現(xiàn)有丈夫的身份重新看待三人的關系，同樣也在暗示阿曼達應該建立的自我身份。

第二處就是在伊內(nèi)茲進了書房，試圖和湯姆交談的時候，湯姆選擇沉默不語。伊內(nèi)茲“慢慢走到床邊”，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在這些動作的感召下，湯姆一直以來的緊張得到了舒緩，開始進入夢鄉(xiāng)，兩人的關系也開始得到緩和。

正是在這些細小的動作的啟示之下，人與人之間顯示了突破交流障礙的可能性。

三、結(jié)語

通過對安·比蒂的短篇小說《格林尼治時間》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極簡主義”小說中，作家試圖通過描述人與人之間交流障礙的事實，來描寫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美國人身上的焦慮和緊張，這也是“極簡主義”作家關注現(xiàn)實、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生動體現(xiàn)。正是在這種生活瑣事的表現(xiàn)中，展露了自我與自我、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精神危機，并借此表現(xiàn)對人性的多重探索。在“極簡主義”作家看似冷靜、客觀的敘述之下，其實可以充分地看到作家對于沖破這種交流障礙的殷切希望，通過故事的敘述行為，以此來發(fā)現(xiàn)敘述對于精神的療傷作用，來重建自我身份、完善自我和人格。從這些方面也可以看出“極簡主義”作家作品的人文關懷，這也是“極簡主義”小說的意義所在。

①Michael Cearhart.Breaking the Ties that Bind：Inarticulation in the Fiction of Raymond Carver.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89，26（4）：439-446.

②[美]安·比蒂：《〈紐約客〉故事集II》，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摘自安·比蒂的個人訪談。

④程瑾濤、劉世生：《作為敘事治療的隱喻——以〈簡愛〉為例》，《外語教學》2012年第1期，第76-80頁。

⑤[美]伊凡·布雷迪：《人類學詩學》，若曼與雷托費爾德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225頁。

[1]王中強.簡約不簡單——美國“極簡主義”文學研究[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

[2]葉舒憲.敘事治療論綱[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7（7）.

作者：黃金龍，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西小說、戲劇比較。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