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一個人的瞄準與射擊

      2015-07-13 01:11賀小晴
      當代 2015年4期
      關鍵詞:二姐老三大姐

      賀小晴

      1

      老四命運的轉折是從那次旅行開始的。那之前,她在兩個城市居住。在兩個城市都有房,有車,有哥們兒姐們兒。當然,老公只有一個,在梅城。她之所以在距離梅城400公里外的伍城買房子,是因為兩個兒子都在伍城讀書,她做陪讀媽媽。伍城是遠近聞名的教育城,周邊的孩子,甚至四川全省的孩子,都送去那里讀書——這就好比五十年代大煉鋼鐵,只要是金屬,無論好鋼廢鐵,都送去那只高爐里。不然的話,就算老四的丈夫再有錢,也由不得她亂花的。就是買伍城的房子,從申請,到論證,再到獲批付款,她也經歷了與丈夫差不多一年半的持久戰(zhàn)。

      她是這樣與丈夫魯兵理論的,你看嘛,我們的兩個兒子,都在伍城讀書,而且一直要讀下去。以小兒子論,他現(xiàn)在才讀小學二年級,加上初中、高中,至少還要十年。這十年,難道我們都住這出租屋?

      她丈夫魯兵當時正坐在出租屋外不遠處的一個露天茶坊,喝的是飄逸杯里泡出的鐵觀音。茶在上面,湯在壺底,那茶湯就像是煮化了的琥珀,綠得發(fā)黃,黃得泛金,只是被夜色罩著,又被頭頂?shù)囊槐K慘白的節(jié)能燈射著,變成了一種灰黑色,仿佛頭頂?shù)奶炜盏粝聛恚b在壺里,成了標本。

      魯兵將壺里的夜色倒進杯里,一口一口呷著,對著面前的朋友說,出租屋,哈哈,出租屋……我在里面根本就待不住,一個晚上也住不了。

      朋友不解了,住不了?不是啥都有嗎,我去過的……

      老四滿眼幽怨,也對著他的朋友:你不曉得,他這個人,他說沙發(fā)要不得,電視要不得,而且不是每間屋都有空調;后來空調有了,他來了,也不住。你不住,你可以住賓館,可我們呢,我們得待著,還要在里面待十年。

      以埋怨的方式暴露出每次魯兵來伍城,都是住賓館,而且都是住富麗華、伍賓,老四的心里既得意,又沮喪。得意的是這充分顯示出她老公不光有錢、有實力,而且講品位、講規(guī)格,從不輕易降低身份;沮喪的是,在丈夫魯兵的對照之下,她和他的兒子們,再在出租屋里住下去,就不光是生活品質問題了,簡直就是待遇問題。

      是受虐待,是屈辱。

      她非要爭取到買房子。雖然,她和他都清楚,有個自己的家是急需,免得讓房主像趕鴨子那樣,用一根竹竿,將他們娘仨趕來趕去;然而,私下里,她和他也清楚,她之所以非買房子不可,也不是別無用心,也是想為自己多謀得一份財產。

      魯兵是不可能在伍城長住的,那么買房的話,房主的名字,應該是她。

      再說了,她為他生兒子,養(yǎng)兒子;不光養(yǎng)小兒子,還養(yǎng)大兒子,她應該得到犒勞。

      她最終搬出了另一個理由:現(xiàn)在買房,正是調控之后,是低谷。人家誰誰誰,五年前送女兒到伍城讀書,買了房,如今女兒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走了,把那房子賣了,除去五年的所有費用,還凈賺了一大筆……

      結論就此得出:在伍城,買房陪讀,是投資,是賺錢;而租房陪讀,是花錢,是消費,是傻瓜。

      房子就此買下。果真用的是老四的名字。有關這一點,魯兵似乎心知肚明,但毫不計較,故意“放排子”似的。當初辦證時,老四給魯兵打去電話,說,已婚者買房,要結婚證,還要本人親自到場,你快點來喲。魯兵說他沒時間,來不了。老四說,那怎么辦?魯兵說,你自己要買房的,你自己拿主意,想辦法。

      老四在這邊咯咯笑了,說,我不管,總之我是叫了你的,你不來,那我去開個未婚證明?

      魯兵順口撂下一句,由你了,你定了就是,我這邊還有事呢。掛斷了電話。

      最終老四果真在伍城找了個朋友,開了張未婚證明,把房子辦到了自己名下。這一來,魯兵只剩下一件事情,買單。不斷往這邊劃錢,不斷地重復那一長串打款賬號。要知道,這房子加裝修加家電辦證什么的,少說也有一百五十萬。魯兵說,他讓財務跑銀行,把腳桿都跑細了。

      老四為此得意極了。不光因為買房順利,還因為從這一回看出,魯兵對她是放心的,是把她當成自己人的。她的就是他的,何必那么計較——這樣的公式反過來講,更讓她心滿意足,心花怒放:他的也就是她的。往后,她大可以挺直了腰桿,愛干什么干什么。

      人一得意,思緒就像潮水一般涌上來,啪啪地拍著她的腦袋。她想起來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天馬行空,向來無拘無束。當年十八歲時,她在男朋友家已經住了一年半。后來住膩了,要分手,她男朋友及其家人不同意,把她鎖在二樓的臥室里,她順著下水管的管道逃出來時,僅穿著一雙拖鞋。

      她就是穿著這雙拖鞋,在一張飯桌上遇上了魯兵。當時魯兵三十六,她十八。一頓飯之后,她就跟著魯兵回到了他的家。

      那時候的魯兵還沒有結婚,可女朋友的肚里已有了孩子。魯兵了結糾紛的辦法很簡單:與女朋友結婚,讓她生下孩子,再離婚,再把孩子抱回來,交給老四。這就是他們的大兒子。

      若干年過去,如今大兒子已讀初中,她也年過三十。以現(xiàn)在的行情,把她和魯兵放在一起,仍然出人意料。她年輕,她美貌。任何時候,當她以魯夫人的身份出現(xiàn)時,都會引起陣陣噓吁。人們的第一判斷不認為她是魯兵的妻子,而是別的;接著就算認了,也立馬做出了另一個判斷:那她嫁給魯兵,肯定不是沖人去的,是沖別的去的。

      這樣的反響就像一種反證法,證明出雙方各自的實力,也證明出他們確實般配。這么說吧,倘若老四的優(yōu)勢一眼可見,那么魯兵的實力就不是肉眼可以看清楚的,魯兵的實力恰好比寶藏之上修起了房屋,那房屋是算不得什么的,而地表之下,那些無價之寶,常人又很難弄明白。

      2

      房子裝好了,搬進去,老四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她后退著步子看著自己的這個新家。家里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碟,都是她親力親為,親手置辦?,F(xiàn)在的這個家,是她的氣質,而不是魯兵的。要緊的是,在這個家里,是由她的意志,而不是再由魯兵的意志主宰。

      而且,她和兩個兒子,都住在這里,都由她掌控。換句話說,有了這個新家,她就掌握了魯兵所有的后花園,也就掌握了魯兵事業(yè)和人生的終端。

      志得意滿之后,她就想,有了家,就該走出去試試。只有走出去了,才能叫回家。住在出租屋里,你來也好,去也罷,都是浮塵。大不了就像地上的樹葉,嘩啦啦鬧著,從東飄到西,或從西飄到東。

      她想做一次旅行,不去不行。不去不足以表達她的新生。然而她在陪讀,不能走得太久。經過了一番考量之后,她選定了目的地。

      那地方不遠,就在幾座山的隔壁。在山與山的空當里,植了草坪,栽了樹,引了小河,扮成小橋流水模樣,名曰,賽江南。四川的風光確實與江南的景致有異。四川的風光,是山為主體,水為魂靈的世界。山和水彼此相依,互為纏繞,卻又和平相處,平分著秋色。好比一對舉世無雙的恩愛夫妻,山水之間,形影不離,神韻相伴。離開了山,水就失去了方向;離開了水,山就失去了原能。而不像江南的景致,水就是一切,除了水,一切都是附庸,是配飾,是點綴。然而江南人想造一個以大大小小的山為主體的景致不容易,四川人卻偏偏莽撞著,要在任何一個稍微平坦的地方,造一片江南出來,倒不能不說是一種盆地心理。

      那天,老四給二姐打來電話。

      二姐不是她的親二姐,是她在伍城認識的。后來她突發(fā)奇想,把她在梅城的兩個姐妹拉進來,自己排了序,徑直叫起來。

      于是,老二和老四在伍城,老大和老三在梅城。

      不去。二姐聽她說罷,回答當機立斷。

      去嘛,去嘛,就住兩個晚上。老四還想在這邊糾纏。

      不去,一個晚上也不去。我最討厭那種人造的地方。二姐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具體說就是為房地產商做樓盤廣告。成天埋頭在紙堆里,尋找那些華麗而不知所云的文字,將它們湊在一起,組成土不土洋不洋的句子。然而與文字打交道久了,二姐的身上,多少帶了點不肯合作的氣質。

      老四沉吟了片刻,突然說,哎,你曉不曉得,我在網上查了,那地方有蹦極。你不記得那天晚上任剛說了,去體驗一下,覺得自己是英雄,那感覺好奇怪。而且,還頒發(fā)英雄證書呢。

      二姐不說話了,回憶著那天晚上的情景。確實,那天晚上,她們的朋友任剛從外地蹦極回來,眼發(fā)亮,腦冒汗,心根本就沒在衣服里蹦,而是直接躥出來,在大家的面前手舞足蹈。他說,他得了英雄證書;他說,好多人都上去了,都不敢跳,但他跳了。

      他說,他眼一閉,跳了下去。

      然后,二姐說,語氣十分平靜,我不去。像蹦極這種事,我知道自己的,只配欣賞,不可能去體驗。我做不了英雄,也不想做。

      老四知道說服不了二姐,只好背起行裝自己上路。

      幾天之后老四從賽江南回來了?;貋碇螅鸵恢苯o二姐打電話。二姐說她忙,這是真話。二姐也知道,老四要見她,無非是想告訴她蹦極的事。她想象得到,但毫無興趣。二姐在文字里蹦跶久了,形成了一種屏障,對任何劇烈的言行都抱有警惕。

      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真跳了,你,蹦極?

      老四嘿嘿笑,說,沒有。哪里啊,上去了,想跳,但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還有些怕,想等下次再去。

      老四的語氣平常極了,腦子里的畫面卻驚心動魄。那天在賽江南,她確實上去了,爬上了蹦臺。這之前她還在一張打印紙上簽下了大名。那是生死狀,一但發(fā)生意外,以此向世人宣稱,她是心甘情愿的,一切與別人無關——直到那時候,她也絲毫沒覺出問題的嚴重性,還在給自己打氣,想著那一年,十八歲時,她從二樓的臥室順著水管往下跳——不也是跳嗎?連保險絲也沒拴一根?

      然后是稱體重,裝設備,一步一步往高臺爬;一步一步地,這上刑場的感覺出來了。

      等她磨磨蹭蹭終于爬上了四十八米高臺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她的前面,正站著一個男人,一切已準備就緒,兩腿卻如篩糠般晃著,晃得她頓時有些頭眼昏花。

      她竭力穩(wěn)住了自己。剎那間,一切的要害都集中在了設備上:萬一,萬一設備不行,要死也他先……她在心里想著,感覺放松多了。

      她甚至轉過身,向身后遠離的“準英雄們”微微一笑。

      待她轉回頭,眼前的情形發(fā)生了變化:那位站在她前面,萬事俱備、整裝待發(fā)的男人,面如白紙,正快速地脫去身上的裝備……

      后來的情形她差不多忘了。只記得一個工作人員的聲音說,他怕了,不跳了,你呢?

      她說了什么?嗯?

      肯定會跳的,二姐。她說。怕二姐不信似的,又道,我相信我一定會去跳一次,至少一次。

      二姐哼哼著,不置可否。

      3

      那天,二姐又接到老四的電話。電話里,老四的聲音突然變了。就像燈熄了一般,就像正轉著的機器斷了電。

      老四說,二姐,我要見你。

      二姐放下手里的活就往外跑。就像她是士兵,接到了沖鋒的號令。老四的語氣里確實有種不可抗拒的東西,這在二姐聽來有悖常理。當一個士兵對著他的上級發(fā)號施令的時候,事情也就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見了老四,二姐直接就問,出啥事了?

      老四不看她,深憋著一口氣,說,出大事了。

      她們在一個狹長而逼仄的茶坊里。茶坊的盡頭,兩張懷抱般柔軟的絨面沙發(fā),吸納了她們的身體。沙發(fā)的妙處,就在于讓你很難把持,很難不躺下去,把自己化掉。平常的日子,寒冷或者酷暑天氣,老四和二姐都會來到這里,躲著外面的風或驕陽,躲著世界的喧囂,把自己像嬰兒那樣,交給沙發(fā)。

      今天,二姐沒躺。老四也坐著,看著內心里那個灰蒙蒙的世界。

      二姐不說話,也不問。等著她自己說出來。

      魯兵有別的女人了。老四說。

      二姐差點沒笑出聲來。但她只是仰起頭,看著天,讓笑聲變成一口氣放出來,飛去了頂棚。

      我知道,他一直都有女人。老四大概意識到了二姐的反應,說,我也跟他們說了,如果只是玩玩,看他怎么玩,別在我面前提起就好??蛇@一次,不一樣了。

      有啥不一樣的?二姐問。

      他們說,那個女人,他已經給她買了房,買了車。

      這有什么,買房買車的多了去,這不就是有錢男人的行情嗎?二姐不看老四,徑直說著。在她看來,這事太輕飄了,不值一提。

      不是的。聽他們說,現(xiàn)在的魯兵,一點也不顧忌了,走到哪就把她帶到哪?,F(xiàn)在在梅城,除了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

      你不也知道了嗎?二姐還在打趣。又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們說沒有,那個女人,是個啥樣子的女人?

      二姐的潛臺詞很安慰,也很有立場:你和魯兵,你配他,他還不滿意?

      單就相貌而言,盡管二姐一向地裝出不在意,不眼紅,她也不得不承認,老四的相貌是出眾的,甚至可以說美貌。那臉型,那精雕細琢的五官,只有畫上才有。

      老四第一次轉過臉來,看二姐。那是一張瞬間憔悴的美人的臉。一筆一畫的勾勒,都到位,都不可復制。然而畫好了,卻忘記了上色,于是那畫就成了半成品,無力獲得生命。

      尤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里的內容,與其說是哀傷與惱恨,倒不如說是驚恐和茫然。

      那是一雙被抽空了色彩的眼睛,好比一只用光了內容的口紅。

      老四幽怨道,聽他們說,那個女人,有我所沒有的一切:個子高,白,瘦。

      二姐這一次看著她,暗露驚訝。他們,是誰?是誰站在一旁,對著兩個女人,如此地冷靜,如此地評頭品足?

      老四又道,那個女人,聽他們說,她在一個桌子吃飯,另一桌不認識她的男人,都會跑過來主動為她買單。

      二姐終于聽出來了,他們,魯兵身邊的那些人,那些隱形者,是他們在來回穿梭,在以好心人的身份,隔岸觀火,撥弄著輿論的那根弦;而那琴聲,正如利箭,首先把老四擊中了,擊倒了。

      一個昨天還陽光燦爛,陶醉于錦繡前程的女人,原來竟是紙糊的。二姐感受到了一種碎裂,仿佛綢帛撕裂的聲音。她突然沒好氣了,他們,他們是誰?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你的那些朋友?

      老四抬起眼,怯怯地點頭。

      二姐的聲音更大了,你別聽他們說。他們這是在害你,在火上澆油。你的那個圈子,都是些什么人啊,什么樣的腦子?如果,他們真關心你,站在你這邊,那他們說這些,有什么用?是什么用意?

      老四睜大了眼睛,不明白二姐究竟怎么了,更不明白她的那些朋友,天高地遠的,怎么就惹著二姐了。

      4

      戰(zhàn)爭突然就爆發(fā)了。用老四的話說,沒有一點預兆。那之前,老四正陶醉著呢。那之前,在老四的感覺中,是她若干年來最順風順水的時候。都趕得上她和魯兵度蜜月的那段時光了。不,比那段時光更順意。那段時光里,魯兵還有一個前妻,她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可那時候,別說帶孩子,她就是連尿布也不會換。

      但她后來學會了。不光學會了換尿布,還學會了聽孩子叫她媽媽,還學會了管孩子叫兒子。那段刀刻般的日子,她才十九歲。雖然她已經長大,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母親??恐浰缍鼓X般的孩子的身體,她發(fā)抖,她后退;孩子的奶吐到了她的身上,她扔下孩子就往廁所跑,哇哇地要吐上好半天。可是,后來,即使孩子的屎拉到了她的褲子上,她也能氣定神閑地穿著走來走去好半天。

      她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為了魯兵,她什么都做了。為了魯兵能說她一個好字,她把什么都忍了。再后來,他們有了小兒子,日子并沒有平順,她要忍受的更多。忍到后來,她幾乎忍出了感覺,忍出了自豪,以為自己終于掌握了生活的絕技,能于驚濤駭浪之中穩(wěn)立船頭。

      偏偏就是在這時候,情勢急轉直下?;艁y之中,她的陣腳全亂了。為了穩(wěn)住自己,她像一個怯戰(zhàn)的士兵那樣,留在伍城,不肯回去,不肯出面應戰(zhàn)。但她并沒有閑著,而是陷在家里,成天打電話,以現(xiàn)代的方式刺探情報,了解動向。再說,那邊還有大姐和老三呢。

      那段時間,大姐去澳洲陪讀去了,陪兒子讀半年。她的電話只能打給老三。

      老三是老四的同學,也長著一副水漣漣楊柳細腰模樣。老三和老四在學校時,曾被稱為黑白玫瑰,并蒂蓮。偏偏老三就叫蓮子,陪在老四身邊,搖搖曳曳,亦步亦趨。久而久之,就難免讓人覺得,不能再讓她這樣孤憐憐搖晃下去了。

      于是在老四的主張下,老三嫁給了魯兵的侄子,魯氏集團的第二號人物,魯小光。從輩分上講,蓮子該叫老四嬸嬸??伤壤纤拇髢蓺q,又因為是同學,私下里,老四為了表現(xiàn)自己豪爽義氣,不占便宜,讓蓮子排在了第三,自己甘居人后,做了老四。

      讓老三給老四提供情報,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其實最早,她得到消息,就是老三告訴她的。但她并沒有因此領情,相反火冒三丈。用老四的話說,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非要等到現(xiàn)在,等到事情嚴重到這一步了,你才說?

      老三說,起先我也不敢確定。等后來確認了,又怕告訴了你,你受不了。

      知道我受不了,那你還告訴我?

      老四的話已經不講道理。只是在老三看來,老四不講道理是常事,真講起道理來,倒讓老三難為情。在魯氏王國,老四是董事長夫人,是女皇。除了魯兵,沒人敢對她說半個不字。就是魯兵,當著人前,也總是叫她季(老四的姓)總,很調侃,很夸張,但也不無恭維之意。誰都知道,只有怕老婆的男人,才會敷衍老婆;只有強大的男人,才會給老婆任意的頭銜。不知從哪一天起,男人們時興給老婆發(fā)官帽了:紀委書記,董事長,總經理……可調侃歸調侃,男人們這樣稱呼自己的老婆時,對老婆總是維護的,夫妻的關系,也總歸是正常的。

      夫貴婦牛。蓮子深知這個道理。因此自打蓮子進入魯氏王國后,盡管老四叫她三姐,可她知道,那都是表面文章,不當真的,也從不敢當真。相反,她很清楚老四的心理。在她和老四之間,有情份,有默契,但也必須保持落差。她能有今天,都是老四帶給她的。這一點,她沒忘,老四更沒忘。而且時時刻刻,不能允許她忘。在這種前提下,老四做出姿態(tài),給她一頂三姐的帽子,是戴給別人看的,也是戴給自己看的。但那都是包裝,回家就得取下。包裝里面的真實內容,丁是丁卯是卯。

      老四在那端數(shù)落,抱怨,直到老三哭起來,這才罷休。

      后來老三不哭了,哽咽著說,你回來吧,回來跟他說,你不離婚,千萬不能離。你要是再不回來,恐怕一切都來不及了。

      但老四仍然沒有立刻回梅城。甚至也沒有向魯兵暴露,她已知道這事。這是二姐的主意。二姐說,如果你不想離婚,你就不能鬧,不能把自己弄成怨婦;如果你想離婚,你也不能鬧,不能去做潑婦、怨婦。

      老四當然不想離婚。離了婚,那她現(xiàn)在的生活,她和兒子未來的生活,怎么辦?再說了,她現(xiàn)在擁有的這個董事長夫人的位置,可以這么說,在整個梅城,沒有幾個女人不眼紅,也沒有幾個女人不在暗地里圖謀。

      老三就跟她說過,你別離,千萬別離。你離了,保不準有多少女人惦著呢。

      有時候,她也不是沒想過離。真離了,一了百了,拿上一筆錢,遠走高飛。可是,按照她對魯兵的了解,魯兵能給她多少錢?她又能不能真正獲得自由?由此她想起魯兵的前妻,大兒子的母親,如今已離婚十幾年了,還是由魯兵養(yǎng)著,由魯兵控制,在魯兵的公司上班。

      之前的日子里,她不是不計較,只是沒法計較。當初為這事,她哭過鬧過,后來才漸漸明白過來,這不光是他前妻的問題,更是魯兵的問題,魯兵不讓她走,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你不知道,老四說,他在梅城,甚至在整個四川,只要他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有黑社會?一向才思敏捷的二姐突然傻掉了。的確,對于像二姐這樣的工薪階層來說,用時間換錢,用僅有的幾滴墨水換面包,永遠也沒有機會伸出手來,探探這世界的水有多深。

      那說不準。老四說,黑的黃的,他都有人。

      還有紅的。二姐補充道。她想起來這世上的有錢人,哪一個不與當官的交涉頗深,并在他們的庇護下,無所不為?

      談話突然就停止了。一種黑色的霧罩般的東西,漫開來,罩住了整個上空。第一次,二姐用同情的眼光打量著老四,如同打量著一只被困在夾子上的小動物。

      她突然不著邊際地說,依我看,你現(xiàn)在既然不能做什么,就要把自己的生活建立起來,自己的,而不是與魯兵相關的。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愛好和特長。

      老四十分驚訝地看著她。

      最要緊的,是你自己的謀生能力。二姐又道,這樣的話,你活你的,他活他的,反正你們一個在梅城一個在伍城,看他怎樣,先過一段時間再說。

      老四似乎有所感觸,是啊,先過一段時間,我先讓自己獨立起來,強大起來,再去考慮別的。

      對了,二姐突然想起來,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畫畫的,人挺好的,你可以跟著他學,多跟他接觸,也好轉移下注意力。

      老四的眼睛一閃,又忽地暗了,重回到那片模糊里。二姐知道,她這又是在冒傻氣了,在這個時候說這些,吃錯藥了。

      隨后的幾天,老四果真沒有回梅城,但也不是按兵不動。形勢的險惡讓她顧不得怨天尤人。她就像一個人的部隊。一個人負責整個戰(zhàn)場。一個人跑著跳著在不同的點位瞄準,射擊,投擲。白天,她打能打的所有電話,問人家知不知道這事。不知道的,她把事情說一遍,從頭到尾,點點滴滴,說到傷心處,加上幾滴眼淚,那故事就有了冤屈之意,她也就成了帶雨的梨花;知道的,除了老三和她幾個私下里的朋友,別人也都含含糊糊,于是她再把事情說一遍。她在這種敘述中一遍遍看自己,越看越覺得自己偉大,自己冤屈,自己不甘心就此出局。

      她用電話戰(zhàn)斗。用電話投擲彈藥造成轟炸。她并不是要做怨婦,她只是要坦露真相,尋求公正。當然,除了打電話,她也無事可做。她的日子成了一片斷崖,過不去了。這時候,電話線就是那道架在斷崖上的鋼絲繩。

      只是,到了夜晚,那個背信棄義,在電話里被她千刀萬剮的男人,又成了她的世界。他像黑夜一樣降臨。在黑夜里,他高大,鐵實,無動于衷。她忍不住要撲上去,把臉仰起來,去貼他冰冷的腳趾。

      那個時候,她幾乎化成了水。她躺在被窩里,對著手機,手指火苗一般按出一串短信。

      她說,老公,我想你了,你在干啥?

      她說,老公,我感覺自己好愛好愛你,你感覺到了嗎?你是我和兒子們的唯一依靠,你可千萬要記住哦……

      按著按著,她又感覺自己是在戰(zhàn)斗了。用柔情,用兒子,用那個原本就在跌宕起伏的家,用一切可以做成糖衣炮彈的材料。

      有一天半夜兩點,她干脆故弄玄虛,說自己做了噩夢,夢見老公變成了一只大鱷魚,張大嘴,向她游來,嚇得她哇哇大叫……

      但她不打電話。她從不在深夜給魯兵打電話。她知道深夜里打電話,除了自取其辱,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那一次深夜,大兒子的母親打來電話時,她正伏在魯兵身上,正用鼻子去碰另一只鼻子。大兒子的母親問魯兵,你和誰在一起,旁邊還有誰,魯兵干脆撐起身,把電話直接塞進了她的手里。

      她當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后來卻又感慨,魯兵太有招了。這樣的男人,能不控制整個世界?這樣無所畏懼的男人,能不是女人的依靠?

      只是當時的她,怎么也沒能想到,有一天,她也會變成那個打電話的女人。

      魯兵那邊毫無反應。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偶爾的白天,在她以為合適的時候,既不影響魯兵的工作,也不打擾他吃飯,比如說,中午臨近下班時,她會給魯兵打去電話。

      那是一種刺探。好比單刀赴敵營偵察火力。她不能相信魯兵會對她恩斷義絕。在所有所有的失意中,唯有一種失意,才是她無法言說的,那就是害怕自己真的失去吸引力。

      一個女人,一旦自身失去了吸引力,一切一切的理由,都成托辭,都是模特身上穿著的華麗外衣。

      她不能相信自己真就成了櫥窗里的模特。

      撥電話時,心緊得已經跳不動,唯有電話里的聲音,代替了心跳。那耳朵里的長鳴聲,仿佛水蛇,躥出來,張望著,眼看又要縮回去。

      終于,魯兵說話了,喂。

      老四一下咽住了。

      哎,老公!她說。聲音盡可能甜蜜。

      有啥事?

      沒啥。我就是想打個電話嘛,看看你在干什么。是慣常的那種嬌媚語氣,有節(jié)奏,有控制,也有隱秘的試探。

      哦,沒事就好。我正在談事呢。魯兵的語氣緩下來,柔和了,但也不想敷衍。

      老四憋足氣,連珠炮似的說開了:

      老公,你好不好?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和兒子,我們都想你呢,昨天,兒子還……

      魯兵趕緊打斷她,用的卻是親昵的嘀咕語氣,就這樣吧,我還有事。

      電話掛了,老四倒感覺并不沮喪,相反情緒翻滾。她把手機抱在懷里,像抱著另一個自己,細細回味著魯兵的態(tài)度。魯兵似乎并無反常,既沒有冷淡粗暴也沒有過分親熱。他還在常溫里,還是過去通電話的溫度。這至少說明,他并沒有不管不顧她的感受,甚至,很可能,他也并沒有打算做出任何恩斷義絕的決定。

      心安穩(wěn)了不少,她這才想起,這都是自己遇事冷靜處變不驚的結果。她在佩服自己的同時又升起了信心。順著這種信心想下去,她幾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就這樣,就這樣一聲不吭,靜待事態(tài)發(fā)展。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引蛇出洞,而是要將蛇悶死在洞里……即便他是毒蛇,也要把那毒性裹在糖衣里,讓它永不能泛出來。

      但她畢竟要回去。當她在伍城對著虛空戰(zhàn)斗半月,扮演了數(shù)日的甜蜜愛人之后,她回梅城去了。

      5

      那天老四回到梅城的家里,魯兵不在。保姆也不在。家里透出一股賓館的氣息。住過人,又走了。又等著新的來人。人氣有,但不是固定的氣味。像太多人插足,太多的人的痕跡:煙灰,唾液,體毛……即使清理了,可影子還在,物體的分子還在。她坐在屋里,就像剛住進賓館,心放下來了,又懸著,掩不住地感覺陌生。后來她開始打電話,給老三。老三一聽她回來了,聲音頓時小了,說,她現(xiàn)在正忙著呢,過一會給她打過來。

      她當時就想扔了電話。對面是老三,是她自己的好姐妹,她從小到大的伙伴,她不能容忍有任何輕慢,也不能再有絲毫耐心。

      她的耐心不是給她準備的。

      還有別人,公司里的其他人,沒有人再重視她了。剛才她的紅色寶馬開進院子,他們遠遠地看著,就像她是一股毒氣,怕人似的,都趕緊轉過身去。有一個人,她叫不出名字,她從車里出來,打開后備廂拿行李時,那人正走到面前,竟像中彈一般身子一彈,僵住了,又很快反應過來,走掉了。

      換了以往,這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見了她,還不把自己變成陽光,直往她身上傳遞溫度?

      她已經嗅到了一股不一樣的空氣。但她不想理會。她只在心里想,這人變起臉來不但快,還有些盲目,這誰勝誰負的,他們就能知道,就事先選好了立場?不到最后一刻,誰笑到最后誰也說不清。這樣想著,她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走起路來特別輕松,轉身的速度不但快,還帶著美感,就像她是剛旅行回來,滿肚子裝著潺潺的流水,就要越過喉嚨,跑到外面來唱歌。

      只是回到屋里,她下意識變了臉。仿佛士兵踏入了敵人的陣地,她屏住氣,豎起耳朵,每一只毛孔都在搜索。屋子里亮堂堂的,陽光就在院子里,正越過窗戶,要淌到屋里來??伤难矍耙黄岷?,仿佛撞進了地窖,到處都是陰森森濕淋淋的。

      她像停擺的鐘那樣癱坐在沙發(fā)上。額頭竟布出細密的汗珠。她把汗珠抹掉,開始打開箱子,整理行李,又鉆進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出來。她得讓自己原封不動。她得抹去任何一絲血跡,不讓人看見,甚至,也不讓自己看見。

      剛洗完澡不久,老三來電話了。只是老三沒像往常那樣趕過來看她,而是把她約出來,在一個鴿子籠般的咖啡館里。老三說,這是她新近發(fā)現(xiàn)的,有書,有畫,有盆栽,要緊的是這里很安靜,絕不會碰到熟人。老四頓時明白過來,這才是老三的真實意圖:要避開所有的眼睛,讓她們的見面神不知鬼不覺。

      之前,老四和老三也常去喝咖啡,都是去老地方,但老地方有好多,哪里熱鬧就往哪里鉆,哪里新開張最豪華,就成為她們新的老地方。她們在那里坐著,喝咖啡是其次,惹眼第一。只要她們坐在哪里,梅城的富貴與華麗就在哪里。她們的存在就像兩臺雷達干擾器,到哪里一出現(xiàn),哪里的女人就會眼花繚亂迷失方向,跟著就以為與她倆相比,自己作為幾十年女人算是白活了。

      因此沒有人不認識她倆。甚至,梅城人連誰是誰也分得很清楚,連她們的來龍去脈也成了傳奇:那個黑點的矮點的,比另一個年齡小,但她是她的嬸子;那個白點的高點的,她能有今天,多虧了她嬸子。

      如今,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梅城傳說中的老四就見不得光了,只能躲進這間咖啡館的角落里。巨大的落差讓老四無所適從,她就像掉進陷阱的兔子那樣張望著,轉動的眼睛仿佛水車,邊轉邊掛滿了水珠。

      她的胸腔里開始轟隆隆響。那是火苗的聲音。爐門關著,火苗從每一道縫隙往外擠。

      她把眼睛落去一旁的木窗上。那窗關著,又被一條條木方再度封住,目光要穿出去,只能釘子一般往外扎。

      她轉過臉來,突然道,你說,這么多年來,我哪一點對不起你?是我把你帶到這個圈子里來,我有的我都讓你有,可你,你是怎么對我的?

      她終于發(fā)作了。沒有任何征兆和前奏。老三驚呆了,石像一般看著她。

      我,我怎么了?老三說。

      你沒怎么。你能怎樣?你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巴不得我倒霉,巴不得我早死。他們算計我害我,你也跟著算計……

      接下來沒有語言,只有轟隆隆的哭聲,仿佛高壓鍋的閥門響了,氣浪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滿屋子的水汽,滿屋子的淚。而老三,正如高壓鍋上的那只小孔,唯有她在,老四滿肚子的壓力才能升溫,加速,沸騰……直至突破極限,變成淚水,以狂暴的方式噴泄出來。

      然而最終,老三用一個消息制住了老四。

      老三說,她也是才聽說,那個女人,懷孕了。

      老四頓時就傻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那支石柱。石柱用木座托底,畫面是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畫,有鳥語,有花香,又被千萬年的泥土捂著,捂成了這樣一番安靜閑適的風格??吹贸鰜?,石柱剛澆過水,上面還掛著水珠,但誰都知道,石柱本身是沒有水的,不會哭也不會傷心受累。老四就坐在它的旁邊。一張牽牽絆絆用樹根做成的木凳,托著她,讓她看上去如一件擺設。屋子里有一種過分渲染的氣氛,暗的光線,各種質地的擺設,甚至辣椒、玉米、斗篷……昔日的生活在這里被重新復制,破敗,干涸,支離破碎,卻不乏懷舊之情,相比之下,眼前的生活倒隱秘而含糊了。

      老四想起來,十八歲那年,她跟著魯兵回到他的住處,鐵了心要嫁給他,魯兵就是用這個消息,斷了她的去路,將她推上了懸崖。

      現(xiàn)在想來,那情景,真像她那天站上蹦臺——可那時候,她年輕,她沖動,根本不知道啥叫危險,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

      于是,第二年,魯兵抱回了他的兒子,交給她,讓她做起了母親。

      如今十幾年過去,歷史在同一個經緯度上又要重演,難道,真的是報應?

      可畢竟,她是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大兒子拉扯大,如今又有了小兒子。功勞沒有,苦勞總該有幾分?

      她再次看向窗外時,臉上仿佛火災之后的廢墟,火星和盛氣都沒了,唯有靜靜流淌的水,蛇一般四處爬動。

      她不看老三,低著頭,仿佛噴頭一般灑著水珠。

      老三說出了自己的主張,哎,聽我說,別著急。依我看啊,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是,不離婚。死也不離。不能像他的前妻那樣。她生了孩子,你去把孩子抱回來,你養(yǎng)。實在不行……

      老三停住了,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來??衫纤囊呀浿馈.敵?,老三的丈夫外面也有了女人和孩子,老三知道后,二話沒說,回去就收拾包裹。丈夫以為她要離家出走,結果呢,她去了那個女人那里,照顧她坐月子,殺雞燉肉洗屎涮尿。月子一滿,愣是把孩子從那個女人懷里抱了回來。

      老三避開了那段經歷,只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是女人,你都那樣了,我不信她還能怎樣。只要她能走人,你做啥都值。

      6

      然而不到一個星期,老四卻從梅城回到了伍城?;貋碇蟮牡谝患?,依然是見二姐。

      依然是那間茶樓。音樂、靠墊、沙發(fā),軟軟地,如懷抱一般摟著她們。橘黃色的燈低垂。有流蘇掉下來,晃在眼前,絲絲縷縷,說不出的牽絆,說不出的哀愁。

      老四坐在燈下,如同坐在半空。眼空了,心空了。身體飄起來,如清晨山腰的薄霧。

      見到魯兵了?怎么說?二姐問,聲音輕得如同呼吸。

      老四嘆一口氣,終于落回到地面,用手攪拌著杯里的幾枚菊花,說,見了。

      那怎么樣?他怎么說?二姐沉不住氣了。

      老四停下攪拌,坐直了,望去窗外。窗外也是空的。一個巨大的網球場被鐵絲圍著,安靜、蒼白,仿佛從未有過人跡。

      人走光了。滿世界的人。只剩下她一個,在灰蒙蒙的地上,仰頭,閉眼,呼吸。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說,離了。

      離了?

      二姐驚得叫起來。再往下,沒有任何聲音。時間就此停息,斷裂了。隔壁的聲音傳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后來二姐才知,所有人,都不讓老四離婚的。就連老四自己,也不讓。大家為她出點子,獻計策,要保住她的婚姻——當然,也順便保住自己的利益。她肯定是接受了的,一心一意裝傻賣瓜??刹恢獮槭裁?,情況突然變了,她主動選擇了離婚。

      她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這份上,現(xiàn)在想來,依然如在夢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在夢中走,每一步都是坑,每一步都是火海,后來她實在走不動了,猛一跳,就跳到了這片灰白的地上。

      短短的幾天,她的內心就像一塊磨刀石,貼著冰冷的刀鋒,刀不割你,只在你的心尖上來回磨擦。她看著自己的心一點點脫落,變碎,再留下深深的溝壑。

      棋局在刀鋒間走,能不走出意外之筆?

      那天魯兵回來已是深夜。那之前,老四等在家里,把每一張椅子都坐遍了。用這種方式打發(fā)時間,她在心里暗自得意。她默默計算著,如果在每張椅子上坐半小時,那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椅子凳子加起來,就可以消磨整個白天。

      夜深時,她開始脫衣,洗澡,換上睡衣。上床前,她習慣性脫去睡袍,只穿著一件吊帶。又仿佛觸電一般,她重新爬起來,下床,拿起睡袍,裹上,連帶子也拴上了。

      她要跟魯兵睡覺。一會魯兵就要回來。僅這一個念頭就讓她覺得呼吸急促,如臨大敵。

      而同時,另一個聲音在說,白,高,瘦。

      她重新躺下來,裹著睡袍,用手去摸自己的身體。那絲質睡衣里的身體,在她的手中,氣墊一般鼓起來,塞滿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落在腰部、胯和腰的接洽處。那里是她手的棲息地。每一天每一夜,只要她躺下來,她的手就自然去找那個地方,仿佛鳥兒飛回自己的窩窠。她下意識彈動手指,在側腰間拿捏,感覺著它的厚度。她的腰和腹,就是在她的手掌心里,一天天變厚,膨脹,再白燈籠一般掛在她的眼前。

      她的身體最終成了她的心病,她的靶子,她最大的敵人。其實細想來,她的身體一直都是她的敵人。年輕時,她有一張上好的臉,可她不夠白,身材不夠高挑。而那時候,身體里的那些脂肪,就如同陣營里的臥底一般,埋藏在她的體內,一會東一會西地攪得她不得安寧。她老是在減肥與增肥之間折騰,如提防奸細一般提防著自己的體重??赡菚r候她畢竟年輕,無法專注于任何一件事物。直到有一天,脂肪竟以贅肉的方式將她徹底攻占。

      那是她作為女人悲苦而慘痛的身體史。那也是多少女人悲苦而慘痛的身體史。彈指之間,身體膨脹,情和愛就此流走。她不明白這身體與情愛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關系。她也不明白這身體里究竟是誰在施展魔法,讓它未老之時提前變質,仿佛一只面包,膨脹了,必定難以食用。

      她的手痛心而僥幸地摸著她的腰部,夢想著有一天,一覺醒來,那手心里的身體奇跡般變薄變透了。漸漸地,那身體在手心里成了客體,成了他物,成了恨鐵不成鋼的對象,成了她所有命運沉浮的原點。

      她還記得當初,剛跟了魯兵時,每晚上床,魯兵說,他不愿意她穿衣服,就喜歡看她一絲不掛??伤f,她不愿意不穿衣服,因為不習慣,睡不著。

      她用一件睡袍擋住自己,還裹上,還系牢,再讓魯兵像剝筍子那樣將自己剝開,撕凈。那時候的自己是歡愉的,自信的,有著跟魯兵對著干的所有本錢。她要什么魯兵給什么,而魯兵要什么,她偏不給什么。討要和給予之間,她撒了歡,也讓魯兵深感來之不易。

      后來她發(fā)現(xiàn)魯兵不再提起這個話題。她開始有意無意脫光自己。洗澡出來,或者做愛之后她跳出來,像一道閃電那樣在屋里劈著,希望能引起關注,引發(fā)緊張,能像閃電被黑夜吞沒那樣,再度被魯兵的激情淹沒。

      魯兵卻對她熟視無睹。到后來,魯兵非但不看她,一碰到她的身體,目光趕緊移開。即便是做愛,燈也要開到最暗處,沒有亮度,沒有視覺,模糊的感覺竟如黑夜里長了一層白霉。

      直到有一天,魯兵從她的身體里拔出來,如從泥塘里拔出蓮藕來那樣,他擦拭著自己,又看向她,那眼神,正如蓮藕看向塘里的那堆淤泥,然后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沒有一點人樣了?沾一下你,滿身是油,擦都擦不干凈……

      魯兵用的是調侃的語氣。但調侃比指責更殺人。那之后,她開始拼命地減肥:節(jié)食,餓飯,啃黃瓜,干蒸濕蒸藥泡……錢盡管花,該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可那脂肪,就像是畫在畫上似的,任你如何用力,始終是逮不著,摸不住,待在原處,紋絲不動。實在無奈,她只好在衣著上下功夫,選擇夸張而異樣的深黑色,以無形去掩蓋另一種無形,倒也頗有成效。只是每到夜晚,當做愛的可能出現(xiàn)時,她就鉆進衛(wèi)生間,巴不得再不出來,或者就像那些花灑里的流水一樣,徹底流走,消失。

      這時候,她聽見了開門聲。她趕緊躺好了,閉上眼。

      耳朵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還有了可視性。關門、換鞋、放包。然后是開飲水機的聲音。剛才臨睡前,她把飲水機關了,此時飲水機見了人,竟像寵物狗一般,咕嘟嘟叫喚了好一陣。

      再是茶入茶杯的聲音。沖水,加蓋。再打開蓋,用嘴吹著茶湯上的浮沫。

      魯兵是喝茶的。但那都是在外面,有人泡茶的時候,有人看著的時候。在家里,除非她為他泡,他都是一撮茶葉抓進杯里,水一沖,泡著大杯的茶。

      喝大杯茶時,魯兵的所有色彩都去了,所有的武裝,所有的面子。魯兵就像深夜歸來的女人一樣,卸了妝,卸去了美麗的同時,也卸去了一身包裹和偽裝,也卸去了重負,還原成一個普通人。

      一個可以吃喝拉撒有心事有愁容也有快樂的普通人。一個有柔軟也有銳刺的普通人。她記起在哪本雜志上看過的:“仆人眼里無偉人”。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希望魯兵不是什么董事長,也不是強者,也不是顯貴,僅僅是一個普通男人,這樣她就可以像普通女人那樣,摔盆子摔碗——再像歌里唱的那樣,陪著他變老——既允許他虛弱也能接受她坦然地變老。

      但這僅僅是一閃念的奢望。茶蓋碰上茶杯的聲音,將她拉回到原地。原地的空氣無聲,但緊張。世界在暗夜隱去時,獨獨把緊張留下。心思在那個時間跳出來,通過耳朵,通過所有感官,通過每一只毛孔,發(fā)出無聲的響動。猶如人進入森林,感覺到一只槍管的瞄準——是的,她和他,他們都感覺到對方了。他們按兵不動。他們的每一只毛孔里,都探出一只森冷的槍管。

      最終還是她穩(wěn)不住了。她知道,照這樣僵持下去,她會被磨成面,熬成糊,而他仍然會紋絲不動,會像一尊石像那樣依然坐著,看別的身心在他的眼前灰飛煙滅。

      曾經,魯兵說,他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她當時以為他說的是事業(yè),做生意。后來她才知道,與這種堅如磐石的男人為伍,是多大的冒險和悲涼,是石頭與雞蛋的命運。

      而她,也正是在這種強弱懸殊的對碰中,練就了一身忍功。

      心氣一下去,她開始想起具體的生活來。想起往日魯兵回來,只要是喝了酒,總是喊肚子空,要吃東西。

      她一邊往起爬,一邊故意弄出響動,表示自己睡著了,這才剛醒。人還沒出來,聲音率先出來了,你回來了,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魯兵的眼睛正垂在茶杯里,又抬起來,從茶杯上看著她。那是一雙猩紅的眼睛,有如從血路上殺出來,拼得只剩下鮮血。但她知道,那是魯兵喝酒的原因,只要是喝了酒,魯兵的臉就會變成一面戰(zhàn)幟。

      魯兵放下茶杯,閉了下眼睛,說,不,不用了。

      他坐著,她站著。時間再次僵硬,變成了一個休止符。真相徑直要冒出來,橫沖直撞地傷人。

      但她早已拿定主意,要裝。裝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不說,她絕不問。事情只要沒捅破,就還是好的,就還有回旋的余地。

      她干脆自作主張進了廚房,再出來,端著一碗荷包蛋。

      一共是四只。遞過去,魯兵眼也不抬,一口氣把它裝進了肚里。

      屋子里開始有了熱氣。那是爐火的作用。也是肚里能量的作用。她轉回身,重新躺回床上。

      直到魯兵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撐起身,啪一聲關掉了燈光。

      躺在黑暗里,她感覺舒服多了。那是一種純黑。光和喧鬧都被關在了屋外。夜像一個柔軟而巨大的軀體,蓋著她,捂著她,讓她變得溫熱酥軟起來。她下意識用腳去靠他的腳。他下意識避開。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床好寬,她和他之間,留出了一道巨大而寬闊的溝壑。溝壑里深不見底,填滿了霧障般呼呼的出氣聲。

      還有心跳的聲音。聲音掉進溝壑里,半天聽不見回應。

      他們再次擺出了兩軍決戰(zhàn)的格局。隔著巨大的天塹。兩邊都在布陣。身體里每一個部件都在轉動;每一只毛孔,都探出黑色的槍管。

      偶爾,誰挪動一下,黑夜發(fā)出翻書般嘩啦啦的聲響。

      夜,太靜了。靜成了一種長度,如千年萬年,也靜成了一種深度,如萬丈深淵。

      更靜成了一種厚度,如緊繃的鼓,太薄,太脆,輕輕地一敲,就穿。

      最終還是酒精的作用,讓魯兵在夜的麻醉之下卸掉了武裝。他背過身去,床發(fā)出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震蕩。緊接著,被子被魯兵巨大的身軀拱起來,在她的眼前,形成一道深黑的峰巒。那峰巒一起一伏,傳出陣陣熱浪,告訴她那已不是敵陣,那是一具溫熱的身體。

      她突然沖動著想靠上去。如凍得快死的人靠近火爐,如走失太久的孩子撲向母親。迫不及待之中,有著令人心酸的膽怯和心悸。但她不敢冒失,仍用一只腳去尋另一只腳。腳挨上了,對方沒有抵抗。腳的溫暖極快地傳過她的全身,她像充了氣的人一般彈起來,撐起身,將自己緊貼在他的背上。

      呼吸聲越來越重。那是心臟充血的聲音。也是她夸張出來的響動。直到這時,直到她的身體滿成了一只風帆,她仍然沒有忘記她在出征,在戰(zhàn)斗,要收回失地,要軟化他抽空他搗碎他……她的呼吸聲鉆進了他的左耳,再從右耳出來,再傳回她的耳里。

      他停止了呼吸。只有胸脯一起一伏。

      沿途的無抵抗給了她巨大的勇氣。她開始繼續(xù)遠征,就要接近雷區(qū)了。已經感覺到雷區(qū)里烏云滾滾,蓄勢飽滿,就要電閃雷鳴。她沒有停下,而是極其緊張地,繼續(xù)走,決意要將自己變成一道閃電,在雷鳴中,在黑暗里,消失,滅絕。

      剎那間,魯兵一躍而起,就像豺狼捕獲小兔子那樣,撲上去,將她掀翻在黑暗的底部。

      7

      后來,老四說,事做完了,幾乎沒說一句話。他就像突然倒塌的腳手架那樣,緩慢地,重重地倒去一旁,沒有語言,只有金屬般冷硬的轟響。她的手伸出去,就像腳手架旁的一支電桿,想絆住他,讓他別倒得那么決然,卻是無濟于事地留在了空中。

      黑暗再次降臨。仿佛潮起潮落。如果說剛才的黑暗只是一種能見度,那么現(xiàn)在的黑暗,已如空氣,吸進肺里,有著鉛一般的重量和毒性。

      魯兵已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呼吸聲。那是酒精的作用。那是心被沉到了海底的回音。那聲音仿佛海水撞擊著礁石,仔細聽,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碎裂感。

      做愛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做愛只好比一把犁,從人的身體上犁過,把埋在下面的那些糾結,那些傷痛,那些說不出緣由的虛空……都翻出來了,晾在眼前;而她和他,在某年某月某日,又一次重合的事實,因為輕淺,因為重復過太多次,卻留不下記錄,將被一筆抹去。

      第二天天剛亮,魯兵走了。深夜,再回來,昨夜的情景再度重演。

      到了第五天夜里,做完愛,老四坐了起來,斜靠在床頭。那是一種姿態(tài),表示有話要說。幾天來,他們像兩臺機器一般,發(fā)動了,轟隆隆響,做完工,開關一關,重新冷下來,變成鐵。

      當然,見了面,他們也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赡遣皇窃?,那是一種包裝,好比物品上的那層薄膜,看上去逼真,真要見到實物,才明白隔著咫尺天涯。

      心里的事裹在那層薄膜里,原以為安然、隱蔽,不用操心的,沒想到幾天下來,那心事也如蛋糕一般,過了有效期,變脹、生霉、發(fā)臭,她已不得不扔出去了。

      她已不得不豁出去。否則的話,她也會像蛋糕那樣,發(fā)脹、霉變、腐爛——生不如死。

      人一旦觸及死亡,就有了一種向死而生的勇氣。她坐著,挺直了腰背。出氣聲越來越硬。直到黑夜將她隱去。直到晨曦將她從黑夜里重新?lián)瞥觥?/p>

      魯兵開始翻身了。被窩里透出的熱氣,撲在她身上,讓她意識到自己早已結成了冰。

      仿佛冰雪融化一般,她流出淚來。直到淚珠沿途而下,鉆進了她的嘴里,讓她嘗到了淚的味道,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這是她當著魯兵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后一次。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時,仿佛找到了一條通途,一種表達抗議的唯一辦法,索性放開喉嚨,號啕大哭起來。

      魯兵沒料到風暴突起。或許早料到了,不以為值得重視。他閉著眼,一直閉著。后來又睜開,皺著眉,看著她。

      然后他轉過臉,翻身起床。

      老四突然收住了哭號,一把抓住他。

      魯兵下意識掙脫?;剡^頭,看著她。

      她用眼睛挑戰(zhàn)著,說,你說,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魯兵下意識說。又稍一沉吟,你說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聽你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一聲輕笑從魯兵的骨子里漫出來,到了體外,已差不多成了嘆息。然后他放平語氣,輕松地說,你明明知道了,還問,還用我親口告訴你?你就裝吧,裝吧,我看你能裝多久。都這么多天了,我還以為你一直要裝下去呢,怎么樣,不裝了,裝不下去了?

      魯兵邊說,邊彎腰去看老四的臉。不知不覺中,老四已經垂下了頭,眼里是一片灰蒙蒙的白。

      魯兵重新開始穿衣,套褲子,動作緩慢而舒展。又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裝洗漱用品的小包,說,我今天要出差,沒時間跟你說這些,一周以后回來,要說我們到時候再說。

      老四愣在了床頭。如果床是海洋,那她一定會一頭扎下去,再也不要起來。但她直挺挺坐著,腦子里如同算盤珠子:他一定是要躲開。他一定是那邊無法交代了,借口出差,再也不用回來……他這一走,一個星期;或許還不是,還會更長。這一個星期的時間仿佛火海,在她的面前燃燒著,嘶叫著,烤得她頭昏腦漲。

      她的頭炸了,過不去了。別說是一個星期,就是一分鐘,一秒鐘,她也過不下去。

      離婚!她大吼一聲。

      這句話橫空而出,仿佛一根冰柱子,砸上來,轟然立在眼前,讓所有的人失了反應。

      緊接著,老四就像嚇蒙的人醒過來,真瘋了一般,接連喊出了一連串嘶叫:

      我要跟你離婚!我要離!這日子沒法過了。這哪是人過的日子?你別以為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你,我要讓你永遠都見不到他們,我要讓你后悔,讓你成為孤家寡人——讓你去跟那個女人,讓那個女人去死!

      “死”字一出口,她重新怔住了。她突然想到了那個女人。這么多天以來,她等魯兵,恨魯兵,每時每刻都恨得牙癢癢,原來一切的根源,都在那個女人??刹恢獮槭裁?,若干天來,她始終沒去多想那個女人,甚至,也沒去怪她?;蛟S,心底里,她又何嘗不知,沒有她,還有張三李四別的女人。女人是水,魯兵才是營盤。只要這世上的女人不死絕,總有他魯兵的下一個。

      她依稀看見了當初的自己;再前面,是大兒子的母親;而她的后面,正排著若干隱形的女人。女人如水,在滔滔滾滾的河里前赴后繼,源源不斷。而那個女人,她不過是排在前頭罷了。若干天來,她并沒有見過她,可她對她已了如指掌;若干天來,她在心里用僅有的信息,一次次將她組裝、復活,一次次拿自己跟她比較——她打量她,恨她怨她,可心底里,又難免不對她充滿困惑,充滿憐惜。她才二十歲,倘若有一個好的家境、好的前程,她又何苦出此下策,步她后塵?

      原來若干天來,心底里,是那個女人一直在陪著她;而她和她,難道不像,難道不是一個陣營里的姐妹,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

      這么一想,她的心靜了也硬了。她仿佛觸摸到了命運的影子,有了一種來去自有天定的從容。

      她再次呢喃一般,說,我要跟你離婚。

      魯兵第一次聽她說這句話時,根本沒往心里去。他知道那是瘋話,是她歇斯底里所言,不可以當真。沒有女人愿意主動放棄他。那樣的女人還沒有出生。但他同時也知道,女人們離不開他,還前赴后繼往他的坑里跳,那是他有能耐。能耐就是錢。能耐就是由錢組成的強大的世界。這個世界碰上誰誰垮,碰上了女人,女人不光變成水,還變成空氣,變成霧,無形無味沒心沒肺的,比“衣服”還不值得一提。

      可這一次,當他再度聽老四輕聲說出離婚時,他像中彈一般愣住了。半晌,他轉過身,不急著出去了,在床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他就像一池湖水那樣平靜,溫和;任憑風吹雨打,在魯兵的世界,留不下任何痕跡。

      魯兵十三歲出道,闖蕩江湖幾十年,練就了一副貨真價實的鋼筋鐵骨。世界在魯兵的手上,正如魯氏集團售樓部里的那只沙盤,他想在哪里立一棟高樓、開一條河流、植一片草地,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至于女人,他從沒有多想過,也沒有時間去想。他就像一條河流流過河床那樣,自然而然地走,經過了太多女人。然而目標總有,路程尚遠,不到大海,他是絕不會罷休。

      這婚,他是打定主意要離。不為女人,只為那孩子。女人與孩子相比,女人是風,而孩子是種子。風沒了總會有。而種子不同。種子是他的種,是他活過的證據(jù),是他的血脈,是他能不能永遠活下去的路。

      他在沙發(fā)上坐著。大概又感覺沙發(fā)離老四太遠了,不便于說話,站起來,真像老公對老婆那樣挪開被子,坐在床沿,身體向前傾去。

      他說,離婚,真想離?只要你愿意,我沒意見,我同意。

      他的語氣輕柔極了,仿佛在問老四,你怎么樣,你的病,好點了嗎?

      老四傻了似的,看著他,給不出反應。

      于是他又說,以一種催眠般的迷幻口氣,條件你提。你想好了,就提出來。想好了嗎?

      老四點點頭。果真像中了迷藥一般,所有的意識都變成了服從和跟隨。

      8

      婚就那樣離了。連老四自己也不相信。好比夏天的一場雷陣雨,沒有前奏也沒有尾聲,憑空一陣晴天霹靂,嘩啦啦一通亂響,就沒了,消失得一干二凈。只留下滿地的水,仿佛雷電扔下的戰(zhàn)袍。

      她突然有些糊涂了,不明白當初那么怕離婚,忍辱負重費盡心機,竟又在潛意識里渴望著離婚?后來她差不多想明白了,她確實怕離婚,怕丟掉名分,丟掉一切的榮華富貴……這所有的害怕之外,還有一怕,那就是即使離了,并不能真正獲得自由。

      這種害怕,也是魯兵多年引導的結果。魯兵時常以人喻己,推己及人,說,我的女人,只要是我的,這輩子,就只能是我的,否則的話……后面的話魯兵沒說,但她猜得出來,肯定沒什么好果子吃。單看大兒子的母親,就是活教材。真讓她像大兒子母親那樣活著,在她看來,倒不如死了痛快。

      她從沒有想到魯兵會讓她提條件,放她走。她也從沒有想過提條件,離開他。她就像一條魚,被魯兵放進盆里,好活賴活掙扎著活。而魯兵,竟給她一池水、一條江河,要對她放生。

      對于新生活的向往瞬間就讓她看清了這十幾年的日子。她確實受夠了。就算被洪水卷走,她也再不愿在這煎熬中無休無止地熬下去。

      她突然看到了眼前生活的極限。極限的盡頭,并不是萬丈深淵,而是一方未知的天空,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個天文數(shù)字。那一刻,她才突然看清了自己:她雖然貴為董事長夫人,是梅城最為耀眼的女人之一,卻原來只是個“打工族”,每月領著固定的一點工資,做著保姆勤雜兼三陪的活。魯兵對家政的管理只扼緊要害,控制錢,其他一概不管。每月的開支實報實銷,一切除外,老四每個月個人進項八千塊。

      這在當時看來是一筆不低的收入,相當于三個人的工資。但老四作為董事長夫人,地位和感覺上去了,消費不得不跟上,這一來,十幾年下來,老四非但沒能存下錢,還總感覺捉襟見肘。

      她仍然是個窮人,靠著“工資”過日子。平常身在其中,看不出問題所在,相反還津津樂道,有滋有味,生怕別人搶了去似的。如今情勢一變,換一個角度看,她才看見了實質,也看清了她們整個群體的悲哀:魯氏集團的姐姐妹妹們,哪一個不是人前人模人樣,背地里忍氣吞聲?哪一個不是看人臉色、拾人牙慧地活著?

      真相一經暴露,也就不再是勇氣問題;條件一旦成熟,她便巴不得快點走人。談判進展得很順利。她提出五百萬,自己也覺得是在說夢話,漫天要價,最終以三百萬成交。她看著那張她和魯兵簽下的離婚協(xié)議,其他的條款都看不見了,眼睛就落在三百萬的數(shù)字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個人賬戶上,一下子能進那么多錢。轉眼之間,她成了真正的有錢人。而且,魯兵還說,兒子們的一切費用仍然他付,除此之外,老四每個月的進項,由八千漲到一萬——作為勞務費,史上最昂貴的保姆費用。

      然而婚離了,她的賬上僅僅打去了一百萬。其余的兩百萬,是一張欠條。魯兵的態(tài)度很誠懇,理由很充分:錢是公司的,他自己本人沒錢,而公司目前周轉緊張,要年底才能分紅,等分了紅,他再補上兩百萬。

      對于這種說法,老四也找不出理由反駁。公司的情況,老四也曾留心過。公司是集團公司,股份制。魯兵的兄弟侄子乃至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公司有股份。老四知道那是魯兵的權宜之計,除了幾個大股東,其余都是魯兵拉來當擺設的。換句話說,如果你要認真討論魯兵的財產,那他沒錢,錢都是公司的;但如果天下無事,那公司的十幾個億的資產,都是他的,都歸他說了算。

      這是魯兵智者萬里的典型手法。沒有誰是他的對手。政府不是,股東不是,她老四更不是。

      作為魯兵夫人十余載,老四從沒有走進過魯兵的世界,也永遠不可能進入。

      帶著那一百萬現(xiàn)金和兩百萬欠條,老四回到伍城,開始了短暫的修整。

      那些天里,她把自己像一只蠶蛹那樣蜷縮在殼里,吃了睡,睡了吃;真好比火車穿越隧道那樣,要穿過一陣劇烈的黑暗,才能抵達新的光明。她在睡夢里掙扎,翻騰,嘶叫……有一天,竟奇異地夢見了蹦極。那仿佛不是在賽江南,而是在一個天高地闊的地方。天也好地也好,都亮閃閃的,極透明,如用玻璃做成。后來她終于明白了,那是在海上。風也靜浪也靜。高高的銀色的蹦塔像一道憑空掀起的水柱,凝固了,立在海天之間,遠遠看去,如銀針般細小而脆弱。不知怎么她就站去了塔尖,如一只鳥兒站立樹梢;不知怎么她就跳了下去,但她感覺到的不是墜落,而是飛翔——像鳥兒般的飛翔,嘴里發(fā)出唯鳥兒才有的歡叫聲。

      后來她飛落地上,在目光的簇擁下領受了英雄贈書。

      她是想做英雄的。那是她隱秘世界里唯一而激蕩的夢。

      那本英雄證書巨大柔軟,紅皮燙金,直到老四醒來,她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將它摟在懷里。

      那天早上,老四閉著眼睛回味著夢里的情景,賴了好長時間的床。然后她起身,梳洗,走出去。找到二姐時,她雙腳并立站好了,說,二姐,你看,我怎么樣,還行吧?

      二姐后退著,將目光落去她身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老學究似的一絲不茍,又意味深長,然后說,嗯,不錯。這就對了嘛,就應該這樣。他這樣的男人……說著看了看老四,打住了,算了,不說了,過去了就好。其實你跨過來看,世界寬得很,哪會去一棵樹上吊死。

      老四在對面笑,眼睛如鉆石一般呈現(xiàn)多面光芒,說,我現(xiàn)在不想說他。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很好,很堅強,太堅強了,徹底挺了過來。我們家的人聽說我離了婚,肺都氣炸了。我爸連見都不見我,我姐也是,她跟三姐說,從今以后,她要和我斷絕關系。

      二姐聽著,仿佛拳頭打在沙袋上,悶悶地只是嗯著。半晌才說,沒關系的,你也別理他們,過一段時間,大家都接受了,自然會好。

      依我看,現(xiàn)在你這樣,總算活出來了,以后找一個機會,自己干點事,自立;再找一個男人,真心實意對你的,知冷知熱的……你的那種日子,不是真實的日子,不過也罷。二姐又道。

      我現(xiàn)在已經做好了準備,要重新開始。老四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背,說。又突然湊上前來,換了神秘的語氣,二姐,你那次不是說,要給我介紹那個畫家嗎?

      9

      老四與畫家阿邱的進展超出了二姐的預料。當初她突發(fā)奇想要介紹他們認識,是想轉移老四的注意力,也想趁此機會讓她的腦子里裝點別的,別成天在那些破事里打轉——別的動物打轉,都干活,不說話,無論是牛,還是屎殼郎;但老四她們轉著,只說話,不干活。

      除此之外,有沒有別的用意,二姐自己也說不好。至少,在考慮人選上,她是有講究的,聽說,阿邱的婚姻已名存實亡。

      她想讓老四的生活里多點別的,這是她的好意,也是她僅有的一點優(yōu)越。在二姐和老四之間,她們之所以走近,全因為對方都有著自己缺乏的東西,雙方渴望著互補。二姐有學問有清高,有她那份見了皇帝也不慍不火的性情,這在老四看來尤為新奇。在二姐面前,她做不成董事長夫人,她的一切榮華富貴都閃不了光,倒讓老四還原成一個普通女人,一個小女子,可以柔軟發(fā)嗲哭笑打鬧,不必硬端著一副臭架子。從二姐身上,老四也依稀覺出了另一種活法:沒那么多錢,沒那么多心思去盤算,倒也活得從容自在。

      二姐呢,雖然表面上把自己的內心掩飾得很好,可私底下,骨子里,她又何嘗不曾感到凄惶?別的不說,單說老四在伍城買房裝修,二姐一路陪同,也一路見證,僅僅是飯廳上方的一盞吊燈,就花了一萬多;而一萬多,二姐要半年時間不吃不喝才能攢下。

      二姐與老四相比,僅有的優(yōu)勢就是她那點虛的東西了??赡屈c東西就像空氣,說它有,說你離不開它,可你看不見摸不著,要想證明它存在,除非讓她嘗到甜頭。

      就像把人從憋悶的屋子里放出來,帶去郊外的森林里呼吸。

      但她從沒有想過要改變老四。她只是想告訴她,這個世界不光有物質,有錢,還有一些別的。這些像空氣一樣的東西,云里來,霧里去,卻能對抗物的強大,讓人多少觸摸到一點世界的深部。

      二姐把這些夢話說給老四聽,越說越糊涂,連她自己都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了。最終說到畫畫,話題才一下子暢快起來。老四說,小時候,她就喜歡畫畫,畫過太陽公公和門前的一棵小樹,也曾喜歡過她的圖畫老師。后來上了初中,圖畫課改成了美術課,通過美術老師,她知道了梅城還有畫家。她想跟著畫家學畫鍋碗瓢盆,或者蘋果白菜什么的,可父親不同意。父親倒不是反對她學畫,父親反對她所想要的一切。在老四看來,她和父親太像了,所以父親看她,怎么看都不順眼——父親不允許另一個自己,不按他的意愿,獨立行事。

      后來她嫁給魯兵,父親反對;再后來她跟魯兵離婚,父親干脆就站出來宣稱,他沒有這個女兒。

      老四說,這就是父親對她的愛。把她當作敵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老四說,如果不是父親干涉,她肯定考上美院了,現(xiàn)在肯定是畫家了。一個又美麗又是畫家的女人,簡直就不是地上有,至少應該在天上飛,至少應該是夜夜入夢來的女神。

      即使后來做了董事長夫人,老四的心底還是有這樣一份遺憾。

      如今離了婚,老四的心就像騰空了的抽屜,七七八八的搬出去,倒掉了,裝什么進去都有位置。

      把阿邱裝進心里,當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阿邱在伍城,并不是什么大畫家,然而名氣不小,原因有二。一是他喜歡畫,擅長以畫交友。剛認識的人,幾句話投緣了,他站起來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個。別人以為他無理,正有些惱怒時,他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信封,像送人紅包那樣,硬塞進人的手里,說,拿著,我專門為你畫的,收好了,你等著,以后肯定會價值連城。

      沒有人拿他的話當回事,都當成調侃了。也沒有人拿他的畫當回事,回去就塞進屋角,再也找不出來。因此他的畫被人戲稱為“見光畫”,只適宜收藏,不適宜欣賞。但他人好,感情真,心意誠,卻是大家公認的。

      這另一個原因,就是他的待人實誠。別的不說,單說5·12大地震后的第一時間,九洲體育館,他那時候站出來,不作畫了,送饅頭。憑本能他知道,這時候的九洲體育館,饅頭比畫要緊。他開著他那輛富康車,買了一車的饅頭包子,圍著體育館轉圈,見人就送。送完了,再去買,回來再接著送。兩天走下來,他的一雙耐克鞋磨穿了孔。就有人說他那是A貨,冒牌的,阿邱急了,從家里翻出了買鞋的發(fā)票,非要向人討個說法。

      問題也出在地震之后。地震之后的第三天,阿邱帶著妻子進了老北川,說去救援,也想去感受一下老北川的慘烈。進去之后,阿邱很快就不見了,三小時后他冒出來,等他找到妻子時,妻子躲在一個角落,哭得死去活來。

      阿邱說,當時我沒有想到,那場面,到處都是尸體;不光尸體,還有人的手臂、腿、腦袋,還有女人的高跟鞋、小坤包,孩子的作業(yè)本、鉛筆盒……我老婆見了那個場面,回去后足足有半個月,一句話也不說。

      三個月之后,阿邱的妻子突然辭掉了工作,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開了一家旅社,過起了鄉(xiāng)居生活。

      阿邱對此后悔不已。他說假如不是他太大意,進去后啥都忘了,忙救人去了,他妻子也不會那么絕望。

      他妻子不是畫家,但看畫,不是作家,但看書,耳聞目染,弄成了一副豆花心腸。當死神以一種集結的方式從暗處殺出,放倒了太多生命時,他妻子記住的不光是死亡本身,還有生命從生到死的全過程。是鮮血的橫流,肢體的紛飛,溫度的由熱到冷;是失去主人的紅色高跟鞋和寫到一半的作文本……

      妻子由死看透了生。準確地說,是看透了人為了刨食的那一股子蠻橫勁。爭奪,掠殺,算計,訛詐……到頭來,還不都是為死亡備著?死亡就像一張大鋪蓋,會把所有人聚過來,蓋在下面。

      但阿邱沒法跟妻子走。阿邱的畫送人了,要到若干年后才能價值連城。眼下他沒有錢,只能靠工資吃飯。再說阿邱也沒有看破紅塵,相反滾滾紅塵,正是他興風作浪的戰(zhàn)場呢。

      時間過去了一天又一天。妻子在鄉(xiāng)村待著,就像那里的一棵樹,扎了根,生了枝葉,輕易不肯挪動了。于是妻子對阿邱說,我們分手吧,分了手,我就更可以無牽無掛了。

      10

      阿邱與老四第一次外出是去北川。在四川,每一個經歷了5·12的人都有個地震情結。阿邱的妻子有,阿邱也有。地震之后的幾年里,阿邱的車跑在去北川的路上,車輪子就像那雙耐克鞋一樣,幾乎磨穿了孔。他畫老北川的死寂,也畫新北川的無中生有。當他聽說老四從沒有去過北川時,他驚呆了,認為老四不是伍城人,也不是梅城人,根本就不是四川人、地球人。于是他做出提議,帶老四去北川。

      他原以為老北川和新北川的同時出現(xiàn),會讓老四目瞪口呆。事實也的確如此。那天老四來不及備好畫板,就帶了她那臺相機。一路上,就聽見快門啪嗒嗒響??珊髞?,拍照的間隙中,老四提起了自己的事。

      話匣子一拉開,老四就變成了一只竹筒,懸起來,倒過去,嘩啦啦的豆子都出來了。

      她是如何離婚,又是如何被婚姻算計,又是如何嫁給了魯兵……

      講述沒有章法。倒敘插敘夾敘夾議。到了老北川縣城,老四的故事還沒完,正說到半路,興頭上。于是老北川里的那些沉寂,那整座城市曾經上演過的生生死死夢斷魂銷,與老四自己的命運相比,都隱去了。變淡變薄了。僅如一張陳舊褪色的照片,只輕輕地瞄了一眼,一晃而過。

      到了新北川,這回阿邱沒興致了。阿邱說,他不想下車,也不想畫畫。他將頭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閉上眼,說,我來過很多次了,都膩了,要拍你下去拍吧,我等你。

      車再次一晃而過。于是新老北川在老四的腦子里都留下了,都有影,如窗外晃過的任何一棵樹、一幢民居。

      幾天之后,當老四毫無遮攔地向阿邱表白時,阿邱嚇壞了。一方面,阿邱確實感覺到受寵若驚,不相信這么短的時間,自己竟能征服這么一個“財貌雙全”的女人。要知道,那可是一個活鮮鮮滾燙的身體,遠比他畫室里的那些美人誘人多了。他的畫室里,那些美人,坐著的躺著的,穿衣的沒穿衣的,都有,可不知為什么,越和她們待著,他越發(fā)感覺自己缺氧,缺溫度缺脈搏,急需有人救助??闪硪环矫?,當人真的出現(xiàn)了,措手可及,他又受驚一般,收回手,極快地逃開了。

      阿邱逃了。不光老四沒想到,二姐也沒有想到。二姐怪老四太直白,太沖動,不講章法和謀略。可老四說,她知道阿邱為什么跑,他自卑,太自卑了。他不敢愛她。因為在他的眼里,她太優(yōu)越了。

      優(yōu)越?你優(yōu)越?二姐提高了聲音。

      是啊。老四說。他自己都說嘛,跟他相比,我比他年輕,比他有錢,而且,我又這么漂亮……

      二姐閉上了眼。又睜開,去看天。始終不去看她,不想表露自己的感受。

      他還跟我說過,他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有才有貌又有人品,魯兵失去我,那是他沒福氣。

      二姐突然大呼出一口氣,呼救一般,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眼睛定定地掛在天花板上,像被絆住了,取不下來。

      她還在聽她說,聽她分析她和阿邱的優(yōu)劣;她還在看著她,看著對面的那張嘴,張開,合攏,就像風吹著一扇廢棄的門。她忽地大吼一聲,行了,別說了,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我對阿邱的了解,他不可能自卑,他根本就不是個自卑的人。

      余下的話沖出來,撞開了牙床,又被二姐強咽著,擋回去了。

      她想說,他更不可能在你面前自卑!

      阿邱逃了。逃得一干二凈。就連后來見了二姐,他也只字不提。有一次,二姐實在忍不住了,問阿邱,你這又是何必?我當初介紹她跟你認識,不過是想讓你們多個朋友,并沒有別的意思。就算后來她喜歡你,那也是人之常情,你不接受可以,但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做個朋友總行吧,何必那么沒有風度?

      阿邱拱手求饒,說,行了,行了,我們不說這事,不說,好不好?

      二姐真不說了,阿邱又自己提起來:你的那個老四,她根本對畫不感興趣,她根本不是來學東西的。

      那又怎樣?何必一定要對畫感興趣,何必一定要像你那樣,高雅,精神?對人感興趣,不行嗎?二姐說。

      行行行,我不是說不行。阿邱說,但如果她不是為了學畫,而是沖著別的來的,我想過了,我們不適合。

      為什么?二姐問。

      阿邱想了想,說,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我們不是一路人。

      談話到此為止。雖然到最后,二姐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但她知道了,在阿邱那里,老四沒有機會??衫纤穆犃硕愕慕Y論,卻像皮球一般地彈起來,一蹦老高,說離婚后,愛她的人多了去。有一個男人,專門開著寶馬從成都來,向她求愛,她也跟他去吃飯了,可吃飯的途中,她就想著阿邱。

      我就不信,阿邱是真的不喜歡我。老四也有結論。

      二姐不耐煩了,說,嗯?

      老四道,這種事情,只有兩個人的感覺最真實,別人哪里知道。有一次,我們喝酒,桌子上還有其他人,我從桌子下面去碰他的手,他一把把我握著,我扯都扯不出來。

      二姐不說話了。覺得老四的論據(jù)有說服力,卻也不盡然。最終,她說不清自己的感覺,也說不清這男女之事,只好以嘆氣作罷。

      11

      事情變得好玩是老大從澳洲回來之后。

      大姐回來前,老四還在這端成天琢磨阿邱,接到大姐的電話,老四扔下二姐就往梅城趕。

      當然,也順帶扔下了阿邱。

      從某種角度講,老四的人生坐標就是幾位姐姐。每一個姐姐的人生經驗,都開過花,結過果,又反過來種在她的園子里。

      為此她覺得很幸運,很省力,有事沒事都和她們粘著,保持著電話熱線。那些電話線從各個方位牽出來,被她握在手里,就像纖夫拉纖那樣,拉著她往前走。

      偏偏就在她命運出現(xiàn)危急的時候,大姐出國去了。沒能聽到大姐的意見,對她是個損失。大姐的電話她不是沒有,也不是心疼錢,只是隔著漫漫重洋去說這等事,這事也就好像受了顛簸,經過了海水浸泡,變得不咸不淡了。她說不出口。再說就算她說出口來,她也相信這中國的喜怒哀樂落到異國他鄉(xiāng),有一種水土不服的異樣感,既煩亂別人也幫不了自己,倒不如不說罷了。

      可現(xiàn)在大姐回來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大姐不光是她的大姐,也是魯兵的。當初她跨進魯兵家的大門時,大姐就立在一旁。

      說起來,大姐還算得上是魯兵的啟蒙老師。

      早年魯兵學做生意時,大姐已經是生意場上的老兵了。大姐賣鋼筋,魯兵賣水泥。這鋼筋和水泥遇上了,就好比男人和女人粘上了,誰也離不開誰。只是在修房造屋上,鋼筋是支架,是靈魂,水泥只好比肉身。沒有鋼筋做支撐,水泥只能散沙一盤,化為塵埃。那些年,魯兵就像水泥圍著鋼筋轉那樣,整天圍著大姐轉。后來他從銷售轉做實業(yè),也多虧了大姐的支持。到如今,大姐還是他魯氏集團一個不大不小的股東。近幾年,房地產市場興旺,魯兵手中的建材實業(yè)發(fā)達了,興盛了,眼睛長到了額頭上,唯有見了大姐,他的眼睛才重新歸位,規(guī)規(guī)矩矩退去了鋒芒。

      后來老四進了魯家,大姐奇怪地調整了立場,從維護魯兵轉而維護老四。大姐無非是那種人:從弱者的身上找到力量,由愛護弱小而反證自己的強大。

      說穿了,大姐就是一個出了名的仗義執(zhí)言之人。

      因此老四去見大姐,便有種情人赴約般的急切。除卻想去訴苦和伸冤之外,老四還有一種渴求,想去感受一下大姐翅翼下的溫暖與清涼。在大姐面前,她時常有種反觀,覺得自己就像孤兒一樣站在冰天雪地,凍得瑟瑟發(fā)抖;她甚至有種沖動,想撲進大姐的懷里,喃喃地叫她幾聲媽媽。

      在老四的印象里,爸爸和媽媽在她十八歲前是噩夢,十八歲之后,就純粹成了擺設。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要緊事,急需大姐做主:她那兩百萬的欠條,半年期限已到,至今還是欠條。這半年來,為了這張欠條,老四幾乎沒回過梅城。她怕見魯兵,怕跟他發(fā)生沖突,怕他找任何借口改變主意。

      那張欠條就是她的心肝、寶貝、命根子……是她命系一線之所在。

      她就像懷揣著一顆定時炸彈那樣,小心翼翼警惕著那張欠條。她沒有辦法安心。類似的事她見得多了。在魯兵的生活里,他欠人錢,人欠他錢,就像吃喝拉撒一樣稀松平常。因此他不怕欠別人的錢,他也不怕別人欠他的錢。對付欠他錢者,他有自己的路數(shù),有一個專門的合作機構,養(yǎng)著一群脖子上戴粗鏈子的“特工”。這些人無需作為,只需橫七豎八地往那一站,沒有人愿意靠近,避之唯恐不及;欠債的人為了安身,趕緊還錢再兔子一般跑掉。

      對付他欠錢者,他便無招勝有招。他不賴,只拖。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到后來,讓討債者心生敬畏,以為別追得太緊了,真惹惱了魯兵,弄得個雞飛蛋打。

      至此,原告成了被告。楊白勞當上了黃世仁。

      如今老四成了魯兵的債主,她才深知當債主的苦難。比沒錢可怕多了。沒錢的話,你大不了想錢,想一夜暴富,你琢磨的是錢本身,而錢不是人,不會說話算計??僧斄藗髦螅愕膶κ志褪侨肆?,你得想著他念著他成天提防著他——這借債人就成了你的老祖宗。比老祖宗還厲害。老祖宗死了,你大不了供著,可借債人沒了,你只有跳河,撞墻,唯愿一了百了。

      到了后期,魯兵幾乎重新成為她日思夜想的“情人”,成為占領她身心的主。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四和魯兵離婚了,卻是一時一刻也沒有分開過。那兩百萬,就像一只隱秘的鐵錨,沉下去,絆住了一艘遠航的船。

      唯大姐能夠幫她。大姐也一定會幫她。

      12

      半年多時間沒見,大姐仍是原來的樣子,微笑著,不驚訝,也不過于熱情。可奇怪的是,老四走進大姐的視線,就像大冬天里進了暖房,看不出熱源在哪,就感覺熱烘烘暖酥酥的。后來老四發(fā)現(xiàn),那熱源來自大姐周身。半年的澳洲生活,大姐確實被太陽曬得厲害了,渾身上下,像抹了一層土漆,油光光紅彤彤的。但大姐的眼睛還是老樣子,在鏡片后面待著,一蕩,一漾,好比樹蔭下的兩口池塘。

      大姐不說話,聽老四說。間或點一下頭。待到老四像水泵抽水那樣,把肚子里的話差不多抽干時,大姐才輕描淡寫一句,其實這些事,我都知道了。

      猜你喜歡
      二姐老三大姐
      二姐的善心
      二姐
      臭大姐,香大姐
      十大姐隨想
      我不用,我打車
      誅心
      王老三進城
      當“大姐”遭遇“打劫”
      “老兵”大姐:程玉玲
      二姐
      万安县| 苍溪县| 栾川县| 武冈市| 邛崃市| 洪江市| 如皋市| 夏河县| 镇远县| 赤峰市| 三河市| 佛山市| 新宾| 正镶白旗| 河南省| 洛南县| 濉溪县| 靖西县| 青铜峡市| 石狮市| 沁阳市| 勃利县| 巴南区| 资阳市| 阜平县| 长岭县| 历史| 东丽区| 岢岚县| 洛浦县| 开阳县| 阿荣旗| 区。| 大冶市| 尼勒克县| 长兴县| 涿鹿县| 黔西县| 施秉县| 宁化县| 宁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