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菊香
五月,窗外竹籬邊的薔薇都開了,孤注一擲似的,粉紅與糯白,心事竟纏綿。也是五月,一本沉甸甸的新書《回味:低頭思故鄉(xiāng)》,日里夜里輾轉(zhuǎn)在我的枕畔、手邊,入夢縈心皆思念。掩卷,舉目,忽地想起日本詩人與謝蕪村的俳句“薔薇花開處處,恰似故鄉(xiāng)路”,不禁莞爾,旋即又覺鼻酸眼澀,似有淚暗溢。
此書算是《回味:美食思故鄉(xiāng)》的姊妹章,是作家唐玉霞在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方面又一閃爍著智慧的靈光、逸散著才情的芳馨的心血結(jié)晶。古詩云,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故鄉(xiāng),原不僅僅是那半壺暖腸的烈酒,也從未止于那一碗養(yǎng)胃的熱粥。全書以“大地上的事情”從容開篇,以“遍地鄉(xiāng)愁”閑閑收梢,循著作家的心路歷程,沐著潛流的文字清芬,我們自會在微笑中頷首,在頷首間默嘆——誠然,一草,一木,一溪,浸毓了她少女時代的穎秀與純良,而青石窄巷,雕花木樓,流水碼頭,則見證了她成長步履的彷徨與堅強。作家憶往昔,念故里,思至親,那清明的憂傷端午的綠,那中秋的溫柔冬至的情,那春酒的薄醉除夕的甜……皆化成一只只多情的彩蝶,輕悄穿行于流轉(zhuǎn)的四季,然后,悠然棲落于讀者——尤其是同樣漂泊浮沉于異鄉(xiāng)湖塘的若萍游子,如我的心上,激起漣漪漾漾,欲靜而難止。戀戀回眸,同是天涯羈旅客,紙上故鄉(xiāng)亦牽腸,王禹偁所謂“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是也。
其實,《回味:低頭思故鄉(xiāng)》中的許多篇章我都曾在報刊或網(wǎng)絡上拜讀過。然而,像今日這般“批量”賞嚼,卻也是期冀已久的。因就文字而言,唐玉霞是多年來我唯一不變的傾慕者與尊崇者,也可以說,她的文字是一團火,以婀娜的舞姿、溫柔的犀利與灌注的真情,點染了我,熔化了我。你看,她筆底的白蘭花,“像個精力旺盛的小婦人,裹得緊緊的,粽子似的結(jié)實而飽滿。你不明白這么小小的一朵花竟然蓄積了如此馥郁的芬芳,如果真的是女人,她應該屬于殺傷力很大的一類。那一低頭的溫柔,可以殺人。”俗中見雅,趣中見智,妙喻天成,讓人嘖嘆。而如“雪是一種覆蓋,將遠近都覆蓋成一片,也將這一片無限地拉長。長到從童年記憶里的第一場雪開始,一直紛紛揚揚落到眼前,融化成睫毛上的一滴淚,清潔的淚。詩與童年,都是心靈里最清潔的淚,是天上的星辰,花瓣上的露珠,襁褓中的眼睛”之類的句段,更是不勝枚舉,觸目盈心的,是輕靈的詩意,脈脈的溫情,以及無聲的震撼。當然,最感人的,還得數(shù)“誰不眷戀故鄉(xiāng)的光輝”一輯中的《蝶變》《回家》《清明一地》以及《心若有結(jié)》《城里的月光》等篇——對于自己能養(yǎng)花卉、精通木匠技藝且顧家愛子的船員父親,那個掙扎過、拼搏過,“一生就像一首宋詞”,“甚至沒有住過一間好一點的不漏的房子”的中年早逝的父親,作家的懷念痛徹心扉,追思綿綿無盡;面對母親臨行密密“織”的那件早已被時光的流水洗盡了燦爛的毛衣,作家心潮起伏,清淚潸然,因為那本是母親為父親織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毛衣,更是母親一生一世的牽掛;而更刻骨的,是24歲時自己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在極端的無望與無助之下,終覺出了異鄉(xiāng)月光的冰冷砭骨,如錐似刺,以致情難自禁,一任壓抑已久的委屈與蝕心的孤獨隨淚恣肆奔涌……
或是為了沖淡這樣一份傷感,化解如許的沉重,抑或是為了還原故鄉(xiāng)小鎮(zhèn)各色人等的本來面目,使他們更真實、更豐滿,也更立體,作家“特意”在最后一輯“遍地鄉(xiāng)愁”中給大家詳摹細描了一組心性迥異、笑哭無拘或一生隱忍的市井小民、遠親近鄰,諸如“吵架精”,“老紳士”,“老小姐”,媒婆繆奶,打鐵的董大郎等等。語言多俚趣,顰笑透風情,聲勢夠夸張,本色更傳神,每每讓人忍俊不禁,欲罷不能,或搖首嗟嘆,心生惻隱。雖是隨筆,卻更像小說,與馮驥才筆下的泥人張、刷子李等“俗世奇人”們有得一比。
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唐玉霞喃喃道:“離開故鄉(xiāng)三十年了,如今的故鄉(xiāng)也不再是我所思的故鄉(xiāng),我所思的已然遠遠蔓延到故鄉(xiāng)之外?;匚妒且晃端帲t(yī)治著思念。既然回不去了,那,就繼續(xù)向前走?!笔堑?,縱然鄉(xiāng)愁步步生,可在思憶與回味的同時,我們還是要朝前看向前走的,畢竟,逝者如斯,舊夢在心,而希望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