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原昭
文化紀事
椅子:坐的歷史
文李原昭
椅中趣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辈恢朗欠裼星楦]初開的少男曾經(jīng)為這曖昧的“繞床”二字春心蕩漾,事實上,此“床”非彼“床”,它是我們生活中常見的小馬扎。這樣一來,青梅竹馬的清純美好也就順理成章了。類似的誤會還有很多,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李大詩人所在的唐朝房子沒有今天這樣敞亮通透的窗戶,他站在床前也只能看到窗戶紙上一團朦朧,所以這里的“床”也是馬扎。杜甫的“幾回沾夜露,乘月坐胡床”說得非常明白,就是因為坐在胡床上賞月而讓露水沾濕衣裳。這個胡床,就是今天椅子的前身。那么胡床是怎么一步步演變成椅子的呢?
這最早要追溯到東漢。漢靈帝劉宏可謂那個時代的“潮人”,凡是和“胡”沾邊的東西他都喜歡,比如胡服、胡飯、胡舞、胡坐(指坐姿)等,其中就有胡床。然而,對于自古以來就習慣了席地而坐的中原人民來說,這只能是個別帝王的行為藝術。魏晉時期,情況發(fā)生變化,胡床開始大范圍流行,成為達官貴人家里較為貴重的家具,專供男主人或貴客使用。太尉庾亮在武昌的時候,一個氣佳景清的秋夜,其助手殷浩、王胡之等人登上南樓吟詩作賦。興到濃時,忽然樓板大震,原來是庾太尉領著10來個人也上樓來賞景,助手們正要避讓,卻被庾亮給叫住了,然后庾太尉坐在胡床上和大家一塊吟詠取樂,誰吟得好,庾太尉便賞坐胡床,大家盡歡方散。放到幾千年后,若誰在眾人中獨坐馬扎絕對屬于懲罰,而當時卻是不折不扣的土豪行為。
此作以人物畫為題材,抒發(fā)了畫家的生活遭遇和感受。全圖用水墨白描手法畫梧桐一株,桐蔭如蓋,桐蔭坡石處一人仰面閉目——他所坐的正是一把方便舒適的交椅。
進入隋朝,隋煬帝楊廣雖有鮮卑血統(tǒng),卻特別忌諱“胡”字,凡是帶有“胡”字的名稱都被他改掉了,如把胡瓜改成了黃瓜,胡豆改成了蠶豆,胡桃改成了核桃等,胡床也因為腿部交叉改成了“交床”。交床輕便,易于攜帶,是顯貴們居家旅行的必備良品,但也有一個明顯的缺點,就是不能倚靠,坐久了會比較累。相傳唐明皇特別喜歡游玩,游累了就想坐下靠靠,于是扈從們就想了一個點子,給交床裝上了靠背,這樣就比原來的交床舒服多了,于是,裝上靠背的交床還有一個比較文藝的名字——“逍遙坐”。也是從唐朝開始,隨著外來文化的涌入和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坐具開始“長高”,出現(xiàn)了“椅子”的稱呼。不過,此時雖然坐具的高度變了,但人們千余載形成的席地而坐的習慣一下子還改不過來,所以無論是在唐盧楞伽《六尊者像》還是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里,主角都是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垂足而坐的姿勢到宋代才出現(xiàn)。
宋代市民社會高度成熟,高足家具開始普及,從《清明上河圖》中我們就可以看到,從市井小店到仕宦人家,一應全是高型桌椅,加上宋人更注重享受生活,相對精致且舒適的椅子得到了人們的青睞,功能也較前代豐富。我們從詩人留下來的句子中也能感受到這種變化,唐朝的劉禹錫“借問風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對胡床”,李頎“露頂踞胡床,長叫三五聲”,無論“對”還是“踞”,仿佛能感覺到兩人都是挺直腰桿。而到了宋代,秦觀“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范成大“胡床憩午暑,簾影久徘徊”,一“倚”一“憩”,慵懶之態(tài)躍然紙上。明代則是椅子發(fā)展的巔峰期,從榫卯連接到造型尺度,都更加講求科學性。如椅子的后背板與人體脊背自然曲線相仿,且和座面保持105度的傾角;座面用藤心制成,當人坐上去時形成5度左右的傾角,最適宜休息。其他如座寬、座深、扶手等都嚴格依照人體比例設計,都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
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我們的祖先終于告別了坐席而創(chuàng)造出蔚為大觀的椅子家族,在這個家族里,各種椅子有品級與功能的不同,都是中華家具文化中的瑰寶。
最“高大上”的椅子非寶座莫屬,古代只有皇帝才有資格坐。在寶座上,皇帝主要進行登基、處理朝政等活動,寶座象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然而它也是世間最不舒服的椅子,這從其尺寸上就可以看出。目前最大的一張寶座保存在頤和園,長2.95米,高1.85米,進深1.4米,躺個人上去都沒有問題,但皇帝只能三不靠地正襟危坐,還要長時間地聽匯報,解決問題,滋味肯定不好受。
其次,最讓人有權力欲的當屬交椅,而且人們都希望自己能夠坐上“第一把交椅”。這個交椅就是從胡床演變而來的,唐明皇給它加了椅背,增強了舒適度,不少歷史人物也不斷賦予它新的功能與內(nèi)涵。曹操和馬超打仗的時候,曹軍撤退到河邊,先頭部隊正在渡河,曹操坐在胡床上指揮,不料馬超的部隊突然殺到,嚇得曹阿瞞一下沒站起來,最后還是被隨從們拉著塞進船里才撿回一條命。朱元璋和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zhàn)的時候也是坐在交椅里指揮,忽然,站在朱元璋身后的劉伯溫臉色大變,嘴里嘟囔著什么拉起朱元璋將其塞進了船艙,朱元璋還沒反應過來,一發(fā)炮彈已經(jīng)將交椅炸得粉碎。因此,交椅也被稱作“行椅”,在行軍打仗中給主帥休息用?;实弁獬龃颢C也時常帶著交椅,在打獵空隙做歇腳之用,因此交椅也被稱為“獵椅”。而在《水滸傳》里,排座次、開山寨大會,各頭領也都是坐著交椅。久而久之,多項功能疊加,交椅就成了權力的象征。在形制上,交椅基本上就是放大的加了靠背的馬扎,但也分三六九等,最高形制的是圓背,其次是直背,有點像躺椅,兩側(cè)有扶手,還有不加扶手的交椅,等級相對較低。
太師椅當屬交椅的一個變種,其產(chǎn)生頗有故事性。據(jù)記載,南宋宰相秦檜有次坐在圓背交椅中累了,把頭向后仰,想靠著休息一下,結(jié)果不小心頭巾掉了。擅長拍馬屁的官員吳淵看到后急忙把頭巾撿起來給秦檜戴上,隨后便找人在椅背后裝了一塊荷葉形的托首,這樣秦相就再也不擔心頭巾會掉了。因為秦檜有個太師的虛銜,于是這種椅子就被稱為太師椅。清代以后,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其最初起源,而是把貴重的、能夠顯示身份的椅子統(tǒng)稱為太師椅,因其靠背、椅面和扶手相互垂直,也被稱為“清式扶手椅”。
圈椅也是由交椅演變而來,其得名是因靠背狀如圓圈,宋人稱之為“栲栳樣”。椅圈從搭腦部位伸向兩側(cè),又向前順勢而下,盡端形成扶手。就座時,兩手、兩肘、兩臂都能得到支撐,加上“s”形或“c”形的背板,坐著非常舒適,是古今中外設計師公認的設計感第一的椅子。它與交椅的區(qū)別是,交椅采用交叉腿,而它四條腿則是立柱樣式。因為圈椅太舒適了,于是明代時人們在陳設和使用時將其提升到超過交椅的地位,直呼其為“太師椅”。此外,明代還有一種半圈椅,只有靠背而沒有扶手,造型甚為雅致。
官帽椅是最為舒展的一種,分為“四出頭”和南官帽椅,定型于宋代?!八某鲱^”是仿宋代官吏兩根長長的帽翅而設計,搭腦、扶手兩處都伸出一個頭,而南官帽椅則是兩處都不出頭。也有特殊一點的,就是搭腦或扶手一處出頭,稱為“兩出頭”。官帽椅使用范圍最為廣泛,不論在廳堂還是在花園、戶外,官帽椅以其舒適和美觀受到眾人的青睞。
玫瑰椅實際上是南官帽椅的一種,最初時椅背、扶手高度在同一平面上,明代時確立了兩者的落差,它是所有椅子中最矮的。在形制上,玫瑰椅背靠窗臺,平設數(shù)椅不至高出窗臺,配合桌案陳設時又不高過桌面,因此,這款并不十分實用的椅子深受人們喜愛。不過,玫瑰椅的稱謂在北京匠師們的口語中流傳較廣,南方無此名,而稱其為“文椅”。
靠背椅則是只有后背而無扶手的椅子,分為一統(tǒng)碑式和燈掛式兩種。一統(tǒng)碑式的椅背、搭腦與南官帽椅的形式完全一樣;燈掛式椅的靠背與“四出頭”式一樣,因其兩端長出柱頭,又微向上翹,猶如挑燈的燈桿,因此被稱為“燈掛椅”。一般情況下,靠背椅的椅形較官帽椅略小,輕巧靈活,使用方便。當然,在正式場合如宴會中,靠背椅居于次要地位,是給主人以及重要客人以外的陪客使用的。
禪椅,顧名思義,可以打坐參禪,這在《六尊者像》及《韓熙載夜宴圖》中均有表現(xiàn)。它的扶手很短,但是座面前部伸出很長一塊,只有盤腿坐上去背部才能靠在椅背上。
鹿角椅則是清朝時皇家專用的椅子,每年皇帝外出打獵歸來,便將獵獲的鹿角用于制作椅子,以表明國家強盛、政府統(tǒng)治的疆域廣袤,具有較強的政治意義。有清一代,除了雍正,從皇太極到嘉慶都曾經(jīng)制作過這樣的椅子,后來由于八國聯(lián)軍洗劫,現(xiàn)在故宮中僅剩4把鹿角椅。
除此之外,在古人的記載中還有養(yǎng)和、斜欹等較為怪異的椅子,大概和今天的躺椅有點類似,可以調(diào)節(jié)角度,偃仰適宜,屬于純家居用品。
品類繁多的椅子不僅豐富了我們的生活,而且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徹底改變了祖先的發(fā)展軌跡,從而造就了今天的我們。
椅子的全面發(fā)展帶動了古人生活習慣的改變。先秦時,人們席地而坐,占據(jù)的空間大,所以聚餐時每人一張小桌,或者每人一塊小席,大家各吃各的;隨著椅子的廣泛使用,個人占據(jù)的空間小了,擠在一張桌上吃飯就成為可能,于是我們就由分餐制進入了共餐制。
椅子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中國人的器用習慣。先秦時,人們聚餐時將食物擺在席子上,容器太低就難以夠著,于是那時的飲食器具大都有腿有腳;而使用椅子之后,桌子變高了,容器再“長腿”就看不見里面的菜了,于是平底的餐盤便出現(xiàn)了,并一直沿用至今。
椅子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中國人的居家格局。先秦時,人們坐席、聚餐占據(jù)的空間都較大,需要在居所中留出較大的空間供使用;而隨著椅子的使用,占據(jù)的空間變小,不需要預留太大空間,于是塞滿家具的中國式居家格局便出現(xiàn)了。
椅子的出現(xiàn)也從形式上改變了人們的關系。先秦時,大家都跪著,所以在朝堂之上,君臣之間看上去較為平等;但是椅子出現(xiàn)之后,君主高坐,大臣跪拜,兩者之間的不平等系數(shù)在形式上拉大了,壓迫感增強了,君主的威儀也得到了加強。
椅子的出現(xiàn)強化了人們的等級意識。不同材質(zhì)、不同形制的椅子給人造成的不同觀感,逐漸在人們心目中強化著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使等級意識不斷增強。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著人們?nèi)プ非罂瓷先ジ芋w面的椅子,追求更加令人敬畏的地址。
椅子發(fā)展的歷史,也是我們的家具文化不斷豐富的過程,也是中國人居處位置不斷提升的過程,更是生活習慣全面改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家具品種不斷豐富,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對珍貴木材造成了無止境的需求;人際關系也因椅子而變得等級森嚴,但在家庭內(nèi)部卻因圍桌而食,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正如椅子本身一樣,最舒服的椅子并不一定最尊貴,而最尊貴的椅子卻十有八九是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