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我們在欣賞《聊齋志異》不同篇章的時候,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指出過,《聊齋志異》在藝術表現(xiàn)上極其精練這一特色。寫短篇而在藝術上具有大容量,在古今中外的短篇小說中都是極為罕見的。《庚娘》又是一篇在藝術上高度濃縮的短篇小說。小說的篇幅不長,只有短短的兩千多字(在《聊齋》中也只算是稍長而不是很長),但是人物眾多(有獨立的形象意義,或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起到作用的人物,就有十個以上);人物關系復雜,由此而構成的情節(jié)也極為豐富,且奇峭曲折,引人入勝。人物、情節(jié)、結構都初具長篇的格局,長于鋪陳的現(xiàn)代寫手足可以敷演成一部長篇小說。從欣賞的角度看,小說的藝術描寫,常常留給我們許多隱而未顯的空間,讓我們去馳騁想象,合理地補充作者沒有寫出卻蘊含在已經(jīng)寫出的文字中的豐富內容。
這是一篇現(xiàn)實性很強,富于生活氣息,卻又帶有某種理想色彩的小說。篇中亦有涉幻甚至詭異之處,但整體上故事還是以現(xiàn)實的形態(tài)演進。蒲松齡很會講故事,但他不只是把故事講得動聽,吸引人,而是能通過故事塑造出一個個鮮活感人的人物形象。這就顯示出一個杰出小說家的藝術功力。小說一開始就毫不費力地營造出一個亂世景象。亂世出盜賊,亂世也出英杰。而這位英杰并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她就是這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庚娘。作者在篇末的“異史氏曰”中感嘆說:“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但在蒲松齡的筆下,這位女中英杰,卻可以位列于“千古烈丈夫”之中而毫無愧色。
蒲松齡不能脫離他的時代。由于歷史的局限,他的婦女觀中也有落后的成分,比如反對寡婦改嫁;正妻因為不能生育,為了傳宗接代而幫助丈夫去討一個小妾;以及贊美一夫共雙美之類。但從總體看,他的婦女觀是非常進步的,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與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觀念相背離,將婦女的智慧能力、思想品格、精神境界寫得高出于男人之上。在《聊齋志異》中,眾多光彩照人的花妖狐魅女性形象且不必說,單是現(xiàn)實人物,就塑造了不只一位兩位,她們在眼光、胸懷、智慧、勇氣等諸多方面都壓倒須眉男子。先前我們分析過《商三官》,現(xiàn)在我們又欣喜地讀到《庚娘》。
小說一開始便介紹男女主人公:“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這里有兩個要點與后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有關。一是兩個人都出身于官僚家庭,不用說家境富贍;二是女主人公是“麗而賢”。這兩點都是后來招致壞人侵害的重要原因。特別是對庚娘的介紹,更為后文的情節(jié)伏筆。因為“麗”,才引起壞人對她心懷叵測;因為“賢”,她才能那樣從容機智地對付兇殘地殺害她家人的壞人。
接著小說以極簡練的文字揭示出這個故事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以流寇之亂,家人離逷。金攜家南竄。”這里也有值得注意的三個要點:一是故事描述發(fā)生在明末社會動亂之際;二是一個“逷”字表明,全家人逃難逃到了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三是“金攜家”云云,說明金大用乃是一家之主,是他帶領著包括父母、妻子在內的全家人出走的。這些簡要的交代都有作者的用意,都和情節(jié)有關,也和人物描寫有關。
在必要的也是很重要的簡單交代之后,小說就立即展開故事,一點沒有拖泥帶水的筆墨。
上文“南竄”二字已提示我們金家逃難的行跡,是由北方的河南而遠至南方的江蘇。途中他們遇到了一個少年,也是帶著妻子逃難的(到后面就會看出,帶著妻子這一點也很重要,構思和描寫一滴不漏),這人“自言廣陵王十八,愿為前驅”。廣陵就是今天的江蘇揚州市。從王十八主動提出要為他們帶路的話判斷,他們相遇時應該正是在廣陵境內。因而聽后“金喜,行止與俱”。因為王是本地人,愿意熱情地幫助他們,金大用感到高興而不存戒心,也算合乎情理。不過,金的態(tài)度決定全家人的行止、命運,安危系之,至關重要,應該是處處都小心謹慎才是。邂逅一個陌生人,還不了解他的底細,就讓全家人與他“行止與俱”,未免失之大意。但是與此相反,妻子庚娘卻有不同的表現(xiàn)。兩人在家中的地位不同,擔負的責任不同,而處事的態(tài)度和辦法卻有高低智愚之別。這樣對比起來寫,對人物的刻畫,就更富于表現(xiàn)力?!爸梁由希[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作為女眷,她能有這樣高的警惕,而且有所覺察后就立即提醒丈夫,實在難能可貴。更重要的是,她的警惕并不是出于女人的過分小心,而是出于她的細心觀察。她發(fā)現(xiàn)那個姓王的人老是盯著她,而且是賊眉賊眼色迷迷的,因而判定此人心中不懷好意。庚娘的細心和警惕,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又為下文伏筆。蒲松齡寫小說,總是前有伏筆,后有照應,無論情節(jié)有多么曲折和出人意料,仍然讓你感受到文脈的連貫和清晰流暢。注意及此,就會有不同的藝術感受。聽了庚娘的話,“金諾之”。這個回答并不能讓讀者放心,因為隨后就發(fā)現(xiàn),這只是隨口答應,漫不經(jīng)心,行動上并沒有及時作出防范處置。單是對途中偶遇的這個王十八的態(tài)度,就已經(jīng)初步地顯示出夫婦二人在眼光和識見上的差別。
接著就寫那個自稱王十八的人一系列的行動。情況相當復雜,有令人生疑之處,也有似乎可以讓人放心之處。正因為情況復雜,才更能顯示出不同人物的不同認識和判斷,從而見出智愚和高低。王十八對金氏一家人的幫助,表現(xiàn)得異常熱心:“王殷勤,覓巨舟,代金運裝,劬勞臻至?!痹谝话愕那闆r下,過分熱心總是會引起人的警惕。前面一直沒有交代金家在逃難時攜帶有很多行李,這里的“巨舟”、“運裝”等,都是由寫王姓的安排順筆帶出的。這里寫得很自然,也很含蓄,有作者的匠心。聯(lián)系到前面介紹夫婦二人的家庭出身,就給了我們這樣的暗示,金家逃難時必定帶有不少財物;而王姓的這一熱心安排,也讓人懷疑他很可能有覬覦之心。對王這樣的安排,金的第一反應是“不忍卻”,就是不好意思拒絕。第二反應是“又念其攜有少婦,應亦無他”。小說的藝術描寫,有時很概括,有時又很細致。不論概括和細致,都同樣寫得精練。對金的這種既矛盾又作了自我寬解的反應,文字不多,從表現(xiàn)的效果來說,卻寫得相當細致。這幾句描寫,至少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說明金在聽了妻子的提醒后還是有所警惕的,對王的過分熱心也是心存疑慮;但因為王帶著妻子就因此而放心,又說明他并沒有真正提高警惕,將妻子的提醒放到心里去。這些簡單的描寫,都起到了對夫妻二人不同眼光和識見的更深入一層揭示的作用。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小說又從庚娘的角度,順帶插寫了一句王妻的表現(xiàn):“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边@一筆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王婦溫婉的意度(“意度”二字當是指精神情感方面的表現(xiàn)),是庚娘在與其同處中親身感受到的,以庚娘敏銳的觀察力和高度的警覺,這感受應該真實可信。對王婦的這一句簡單的點示,又開啟了下文的重要情節(jié),使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地位。這簡單的十二個字,是小說在藝術表現(xiàn)上高度濃縮的一個典型例子。從小說描寫所取的角度和內容來看,都留給我們許多想象的空間:二人如何相處,溫婉的意度又有什么樣的具體表現(xiàn),庚娘內心有怎樣的感受等等,足可以擴展為長篇小說中的一個章節(jié)。
金氏舉家隨王登上“巨舟”后,有這樣一段描寫:“王坐舡頭上,與櫓人傾語,似其熟識戚好?!彼潜镜厝?,與駕船人相熟也屬常情,但“傾語”二字,細味卻有弦外之音。接著有一段文字極為精彩,在寫景中又穿插進一段人物的內心活動,寫出了極美之景,同時也是極險之景?!叭章?,水程迢遞,漫漫不辯南北。金四顧幽險,頗涉疑怪”。在一片茫茫水域中,夕陽西下,確是幽境,但因幽而藏險,連本來麻痺大意的金大用,也不免有些擔心?!绊曋?,皎月初升,見彌望皆蘆葦”。這段寫景,令我們想起《水滸傳》中寫武松走上景陽崗時那輪紅日慢慢西墜的景象,是美景,同時也是險景,是老虎將要跳出來時的嚇人之景。這里有初升的皎潔的月光,朦朧地籠罩著無邊無際的蘆葦,同樣是美景,但同時也是強盜即將動手的嚇人之景。
船停泊下來,王與駕船人顯然是早有預謀,動手的時機到了。果然,他們連手相繼殺害了金氏全家三人:“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币蛲饷嬗叙嵉脑鹿?,有開闊的茫茫水域,故特邀金家人出來一豁心目;而真實的目的卻是到了幽險之地,正是他們下手的好地方。王“乃乘間擠金入水”。殺一人?!敖鸶敢娭?。舟人以篙築之,亦溺”。殺二人。這次是舟人下手,照應前面“傾語”二字,分別處置,顯然是早就謀劃好的?!吧嘎劼暢龈Q,又筑溺之”。殺三人。這時“王始喊救”,以此來掩人耳目。金全家四口,已殺三人,只剩下庚娘一人。我們相信庚娘是不會被殺的,因為她是王十八獵獲的目標,前面已有明確的點示,而在殺了三人之后“喊救”也證實了這一點。這時面臨一個嚴重的局面,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來對付這伙窮兇極惡的壞人。這就造成一個巨大的懸念,讀者于愛恨驚懼中,對庚娘的智與勇,安與危,生與死,既有期待又有擔心。
處此絕境,小說這才轉過筆來濃墨重彩地描寫庚娘。“母出時,庚娘在后,已微窺之”。這幾句描寫,與前面寫她的警惕和對金的提醒是相呼應的。沒有前面的警覺,也就不會有這時的“微窺之”。“微窺”就是偷偷地仔細觀察。這是她前面表現(xiàn)出的高度警覺性的延續(xù),也是她一直存有疑懼之心的必然表現(xiàn)。更令人驚異的是,她在全家人被害而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時,身處險境,危在旦夕,卻有如此從容平靜的表現(xiàn):“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我安適歸!”處巨變而“不驚”,表現(xiàn)了她超乎尋常的沉穩(wěn)、鎮(zhèn)定和大智大勇。只說“翁姑俱沒”而不提丈夫,其間自有她的謀慮;緊接下來一句“我安適歸”,就透露出她的機智,是深知對方心理并投其所好的一種引誘。由此,我們可以想見并進而相信,她在這孤立無援萬分危急的瞬間,不驚、不慌、不亂,就迅速地作出謀劃,包括如何脫險,乃至如何復仇,就都有了一個初步的盤算。她的心智、勇氣和沉穩(wěn)、機警,都是大大地超出于一般的須眉男子之上的。
果然,“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憂也?!彼淖飷耗繕舜_實是要霸占庚娘為妻。在回金陵的路上,發(fā)生了兩件事情,都很重要。一件是,王迫不及待地就要占有庚娘,剛入暮就向庚娘求歡,被庚娘以正適經(jīng)期婉拒。第二件卻是一件大事,王十八竟然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整個過程不采用直接描寫,而是從當事人庚娘的耳聞寫出,反而顯得更為真切。王遭庚娘拒絕后,“乃就婦宿。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為,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婦呼曰:‘便死休!誠不愿為殺人賊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聞骨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鼻懊鎻呐c庚娘的相處寫王婦性情之溫婉,這里又通過庚娘之親聞寫她思想品格的正直和剛毅不屈。這是她在對待不同人物時的不同態(tài)度,兩方面結合起來,才是她思想性格的完整體現(xiàn)。寫她剛毅正直的這一段,同前面一樣,也給我們留下了藝術想象的空間:在丈夫做惡之前和之時,她一定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堅決而又激烈的反對,這才會有最后不惜以生命作代價來抗爭的壯烈之舉。她身為賊人之妻,是非分明,愛憎強烈,能義正辭嚴地斥責丈夫作賊的不仁不義,并不惜以死來與之決裂。其眼光、識見、勇氣,以及她做人的精神品格,都不失為女中丈夫,可以與庚娘比肩而無愧色,宜乎后文以姊妹視之。
庚娘是一個有志氣的女子,她活著不只為保護自己,而主要是為了替丈夫和翁姑復仇。但又必須先保護好自己,才能有機會報仇雪恨。在惡人身邊,保護自己難,復仇更難。整個過程,充分地展現(xiàn)了她的沉穩(wěn)、機智和勇敢。先是一回到金陵王家,王即引庚娘見其母,并謊稱舊婦墮水死,庚娘為續(xù)娶之新婦。“歸房,又欲犯之”。一個孤苦無援的弱女子,面對殺人不眨眼的暴徒將對自己進行性侵犯,如何保護自己,并最后克敵制勝,實現(xiàn)復仇的愿望,這真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且看庚娘是如何表現(xiàn)的:“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未經(jīng)人道耶?市兒初合巹,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庚娘是冷靜而又笑著說出這番話的,中心意思是喜慶事必須喝酒,不僅合情合理,而且是順從對方的意愿,投合對方的心理,可以斷定王十八是樂于接受的。果然,“王喜,具酒對酌”。但明倫在這里有一段評論,將庚娘此舉贊譽為古代英雄中的“談笑卻雄兵者”。就她所表現(xiàn)出的膽識、勇氣、智慧來看,這六個字庚娘完全當?shù)闷稹?/p>
下文接寫她殺人報仇,驚心動魄,讀來卻不僅感到痛快淋漓,而且敬重之情油然而生。整個過程分為三個階段來寫。第一階段是勸王飲酒,這是制勝的準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庚娘執(zhí)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巨椀,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毙≌f用詞極有講究,“殷懇”、“強媚”,都是既切合庚娘的身份和所處的特定情境,又富于感情色彩并能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特征的。第二階段是寫她刺殺仇人:“于是酣醉,裸脫促寢。庚娘撤器滅燭,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鼻懊鎸懺诟铩皬娒膭裰睍r的“不忍拒”,和這里臨死而不知的“猶捉臂作昵聲”,都是寫爛醉如泥而色迷心竅者的傳神之筆??锤镄惺?,一絲不亂,就知道她早有周密的謀劃,做了充分的準備。但因為在黑暗中行動,加上女子手上無力,事情并非一帆風順:“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毙写讨谐霈F(xiàn)波折,寫得極為簡練,但符合特定情景,非常真實。第三階段是寫驚動了王的家人,庚娘根據(jù)情況做了不同的應急處置:“媼彷彿有聞(‘彷彿二字用得準確),趨問之。女亦殺之?!倍醯牡艿芫筒缓脤Ω读耍骸巴醯苁庞X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鈌不可入,啟戶而奔?!薄扳g鈌”二字呼應上文“力切之,不死”五字,極真實。刀的鈍鈌,可能臨時找來一把刀,無可選擇,原本如此;也可能是殺十八時用力切、揮所造成。不管是哪種情況,都符合當時的實情實景?!笆胖鹬?,已投池中矣”。既然要復仇,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小說是這樣描寫她死后情景的:“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薄吧惾缟彼淖郑澝乐?,盡在其中。“共驗王尸,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這一方面說明,她在行動之前已在各方面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包括不免一死;再一方面說明,她殺人是為了復仇申冤,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得明明白白,殺人殺得正氣凜然,光明磊落。作者為了充分表達他對庚娘的贊頌之情,又特加一段眾人的反應:“群以為烈,謀斂貲作殯。天明,集視者數(shù)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百,于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為之珠冠袍服,痤藏豐滿焉。”這最后幾句,是表現(xiàn)眾人對她的同情、贊頌和撫恤,但同時又為后文寫盜墓,為她的起死回生伏筆。
金生被害,庚娘為復仇而自殺,兩個主人公的生命先后終結,同時惡人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故事到此,人物形象已經(jīng)有了較為完美的表現(xiàn),情節(jié)結構也算完整,可以結束,似乎也應該結束。但作者卻意猶未盡,他懷著強烈的愛和恨,又敷演出一大段出乎讀者意想之外的故事,生生地把一個本來是悲劇的結局,改變成為一個喜劇的結局。
這一大段情節(jié),內容豐富,奇峭多變,引人入勝。先是回過頭去補敘金生的獲救。這是一次偶然的機遇,卻是蒲松齡在藝術上的刻意安排。金生落水后,“浮片板上,得不死”。漂流到淮上,被一條小舟所救,而這小舟是當?shù)氐囊粋€姓尹的富民專為營救溺水者而設置的。金生被救后得到好心的尹翁優(yōu)厚善待,留下來教他的兒子讀書。在此期間,他被害父母的遺體被人打撈上來,又由尹翁出資置棺安葬。接著又展現(xiàn)了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情節(jié),有人打撈上來一個婦女,“自言金生其夫”。庚娘明明死后已被葬于南郊,怎么又會從河里打撈上來呢?金生往見,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庚娘,而是殺人者王十八的妻子。王婦哭著哀求金生收留她做妻子。因庚娘之亡而悲傷,金予以拒絕。尹翁相勸,金亦以居喪為辭;且言將要復仇,亦恐為“細弱”(女子)所累。王婦回答得非常聰明得體:“如君言,脫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而去之耶?”尹翁覺得她講得很有道理,但又不便強求金生同意,于是“請暫代為收養(yǎng),金乃許之”。王婦明大義、識大體,既盡到妻子之責,又不強爭夫妻之名。金葬父母時,“婦縗絰哭泣,如喪翁姑”。金將赴廣陵報仇,王婦勸止說:“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xiāng)。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復,只取禍耳?!贝藭r點明王婦姓唐,非常必要,因為她是除男女主人公之外的重要人物,不能讓她連姓氏也沒有。她之所言不僅有理,而且充滿了對金生真誠的關愛。這時突然傳來庚娘復仇而死的消息,使情節(jié)陡起波瀾。金生聽說后,既高興(為她復仇成功),又悲痛,既而明確要辭掉王婦,否則感到負心再娶,對不起庚娘,但王婦“以業(yè)有成說,不肯中離,愿自居于媵妾”相對。兩人真正的成婚,又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因為平定李自成之亂,尹翁的好友袁公任副將軍,來訪問尹翁,遇見金生,因相知愛而請為軍中記室。后袁因平寇有功受賞,并及于金生,授以游擊之職。這時,王婦與金生“夫婦始成合巹之禮”。情節(jié)至此,又作一小結束。下文卻又出人意料地宕開一筆,寫庚娘的死而復生。
金生與庚娘的相見,奇幻至極,細味卻又合情合理。不是先寫庚娘如何復生,而是先寫金生與王婦相攜至金陵為庚娘掃墓的途中,在江中船上與庚娘的意外相遇。相遇的過程也寫得極為曲折,顯得離奇而又撲朔迷離。金生與婦漾舟中流,在船中見一艇過,其中一少婦頗類庚娘。舟穿行很快,少婦也從對面的船窗中窺金,此時的神情更像庚娘。但金“驚疑不敢追問”,突然急中生智,想到用當年兩人在閨中的“隱謔”來試探,結果得到了對方的回應?!敖鸫篌@,返棹近之,真庚娘”。于是,“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
金生與庚娘相見,是一件大喜事,卻又面臨一個棘手的新問題,即唐氏與庚娘的關系如何處理。但兩位都不僅是世間少見的女中英杰,而且還是有識見、有智慧,胸襟開闊,處事有方的賢淑女性,所以化難為易,事情很快得到了圓滿的解決。先是“唐氏以嫡禮見庚娘”,照應前文寫她有“愿自居于媵妾”的諾言。當庚娘得知事情的原由后,十分謙遜,“執(zhí)手曰:‘同舟一話(照應前文“婦與庚娘同居”),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庚娘心中恩與仇分得清清楚楚)。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兩人在年齡上是姊妹,在品德、胸懷、度量上也是姊妹,是雙美,也是雙杰。這正是蒲松齡精心構想的理想的藝術處理。
最后才補敘庚娘死而復生的過程。奇幻,卻寫得栩栩如生,雖有不經(jīng)之處,卻同時符合作者和讀者的愿望。庚娘既葬之后,不知經(jīng)歷了多長時間,忽然聽到一個人呼叫:“庚娘,汝夫不死,尚當重圓?!边@是什么人,會在庚娘的墓穴中來向她呼喚指點呢?作者沒有說明,這顯然是托之于神的聲音,其實也就是蒲松齡本人的聲音。而庚娘的真正復活,卻是得力于一群惡少盜墓才得以實現(xiàn)的。這就完全可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情實事。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這群盜墓惡少,也是有人性、有良心的。他們在正準備搜刮墓中的陪葬物時,“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因怕遭到傷害,就哀求他們:一是感謝他們來使得自己能重見天日;二是愿將頭上的簪珥,全部奉送給他們;三是還可以將她出賣為尼姑,以此讓他們能再換得一點錢,她還承諾不向外界泄露他們盜墓的行為,但是這群盜墓惡少聽后卻有出人意料的表現(xiàn)。他們說:“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后來這群惡少在得到庚娘所贈的珠飾后,還將庚娘介紹給守寡的鎮(zhèn)江耿夫人。“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為己出”。后庚娘講述了他們的不幸遭遇,并偕金“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shù)日始歸。后往來不絕焉”。
這段故事真是寫得曲折而又離奇。金生的死而復活(其實他只是被害,并沒有真死)出于偶然,是他的幸運,在生活中是完全可能發(fā)生的。但庚娘是真正的死而復活,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埋葬了很長時間竟會有人(前面分析了,這不是人而是神,說到底就是作者蒲松齡自己)發(fā)出呼喚將她叫醒,她居然還真的就活了過來,而復活的機緣又是因為幾個惡少的盜墓;盜墓賊沒有將她殺害,反而好心地給她介紹了一個善良的干娘;破了的家又重新建立,夫婦二人在一場劫難之后,又過上了祥和美好的生活。這故事聽起來好像有點荒唐,但惡人應該得到惡報,好人應該得到好報,這是蒲松齡的觀念,也是他寫作《聊齋志異》的理想和追求之一,當然也是一個正常的社會應有的邏輯。我們今天不也是常常心里口里念著“好人一生平安”么?這樣看來,荒唐中也正蘊藏著真實。正常社會的正常讀者,自然也會把這荒唐當做真實來讀,或者說是從荒唐中讀出真實,因而樂于信假為真,也樂于接受。
(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