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1
紫蘇小時候身體一直很弱,風吹吹就壞了,因此父母顯得格外的偏心,好吃的東西留給她,臟活累活體力活都留給姐姐草珠,盡管姐姐什么都不說,但紫蘇知道,姐的心里肯定裝滿了不平和憤怒。
有一次,父親去上海出差,從城隍廟帶回紫蘇最喜歡的梨膏糖。那時,醫(yī)生懷疑她患上了肝炎,所以希望她能多吃一點糖,而紫蘇對糖的感覺卻停留在排斥的態(tài)度上,父親為了讓她多吃糖,所以想了許多辦法。
那年頭,糖是一種很緊俏的商品,不是想吃就有的。
姐姐草珠目光貪婪地停留在紫蘇手中的梨膏糖上,她輕輕抿著嘴唇,大概忍無可忍,終于伸出手,想搶奪,紫蘇順勢一把把糖扔到地上。父親走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在姐姐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怒不可遏地說,讓你嘴饞,這么大了還不懂事,不知道妹妹有病?。孔咸K躲在角落里,捂住嘴偷偷地笑。
那時候草珠也不大,幾歲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嘴饞?
姐姐草珠卻不像妹妹紫蘇這么小心眼兒,沒幾天,這件事情就翻過去了。紫蘇還是姐身后的跟屁蟲,上河捉魚,籬下采菊,誰家房后的杏子丟了,說不準也是她們干得好事兒。
紫蘇17歲那年,草珠18歲,那一年,她們姐妹倆同時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那些天,父親走路腰板都拔得挺直,欣喜之余,又像一棵被太陽曬蔫了的草,父親掉進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母親長年臥床,巨額的醫(yī)藥費壓得父親無法喘息,父親只是小鎮(zhèn)上的鐵路裝卸工,后來在搬運貨物時,他的腿被突然傾斜下來的大木箱壓折了,父親只能提前辦理了內退,在鎮(zhèn)街的一個角落里支起了修鞋攤子,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支撐全家人的生計。
紫蘇和草珠同時考上了大學,這個消息瞬間變成了壓在全家人心上的大石頭,誰都高興不起來。
2
開學前兩天,父親把紫蘇和草珠叫到西屋,父親深鎖眉頭,鄭重地說,我考慮再三,你們姐妹倆只能有一個人去念大學,另外一個留在家里幫我照顧媽媽,幫我支撐這個家。
誰都沒有接父親的話茬,屋子里靜悄悄的,紫蘇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一張紙,內心里拼命地對自己說,別沖動,沖動是魔鬼,不能答應父親。姐也默默地看著父親,顯然比紫蘇更緊張。
父親難得一見地流下了眼淚,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背抹著眼睛,紫蘇正絞盡腦汁地想如何找借口的時候,姐姐說,傻丫,你去念吧,我不是念書的料。
紫蘇懷疑自己聽錯了,狂喜地問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姐姐笑,說,當然是真的,來,咱倆拉鉤,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紫蘇的心放了下來,因為能念書,所以心中充滿喜悅。
走的那天,姐姐去送紫蘇,送了一程又一程。紫蘇趕姐姐回去,草珠不肯。姐姐說,好好念,念完大學念研究生,念完研究生念博士,念到哪兒姐姐都供你,沒有錢就給姐姐寫信打電話,姐姐給你寄,你安心讀書,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紫蘇哭了,姐姐那么愛念書,可是造化弄人,命運卻讓姐姐不得不放棄念書。紫蘇安慰姐姐說,等我在北京立穩(wěn)了足跟,就把你也接去北京念書。
草珠使勁點頭,誰都知道,紫蘇勾畫的是一個七彩的泡泡而已。
3
象牙塔里的大學生活自然比小鎮(zhèn)上的生活精彩太多,忙碌中有時能收到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寫得很簡單,看不出喜,也讀不出憂,只有寥寥數句,無非是注意身體,別替姐姐節(jié)省了,姐姐找到了工作,缺錢只管問姐要。
紫蘇當然不會常向姐姐伸手要錢,但姐姐會定期把生活費寄給紫蘇。
紫蘇假期回家時,路過小鎮(zhèn)上的石灰廠時,一群人在鏟石灰。紫蘇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天,那不是姐姐嗎?她穿著工作服,臉上戴著大口罩,全身上下罩著一層白粉,頭發(fā)甚至眼睫毛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聲地和男人開著玩笑。
紫蘇眼睛酸澀難抑,這還是那個纖柔美麗,讀余光中的詩能讀出眼淚的女孩嗎?
再次回家見到姐姐時,紫蘇已經大四,有了男朋友。那時,紫蘇正猶豫著要不要讀研究生,因為讀研就意味著還要幾年,還要花錢,可是,如若不讀,她又有些不甘心。
趁著假期,紫蘇回到家里跟姐姐商量,姐粗聲大嗓地罵她,我早就知道你是個讀書的料,拜托你用腳趾頭想想,不讀研多可惜,沒有錢姐姐給你,錢算個什么東西,錢就是王八蛋,花完了咱再賺,有姐姐在,還能餓著你?你怕個什么?
紫蘇偷眼瞅瞅站在旁邊的姐的男朋友,在姐姐耳邊竊語,姐,小聲點,別嚇著人家。姐姐咧開嘴笑了一笑,那一笑,紫蘇的心動了一下,似乎看到姐姐多年前的樣子,誰知她緊接著就大大咧咧地警告她,聽著傻丫,再沒錢也不能花男人的錢,你給我記住了。
紫蘇狠狠地點頭,姐姐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4
見父親最后一面時,紫蘇已經讀完博,是姐姐打電話給紫蘇,說父親病重,住在醫(yī)院里,要紫蘇馬上回來。
紫蘇連夜乘飛機趕到父親所在的醫(yī)院,父親已經面黃肌瘦,炎炎一息,他拉著紫蘇的手說,傻丫,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憋了很多年了,你姐不讓我告訴你,可是,不告訴你,我死不瞑目。
父親喘息著,非常艱難地說,當年,你姐不上大學的原因,是因為我那時候就已查出得了慢性病,當時醫(yī)生說我活不了多久,你姐說你體弱多病,所以決定由她來撐起這個家,這一輩子,我誰都不欠,可我欠你姐的啊!
紫蘇聽了,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家中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兒,自己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父親的眼淚順著眼角,悄無聲息地淌下,紫蘇心里很難受。
當紫蘇挾著書本,高傲地穿行在大學校園里的時候,姐姐像男人一樣在石灰廠勞作,在建筑工地上兼職,照顧臥病在床的母親,照顧得了慢性病而且瘸了腿的父親,給紫蘇寫信,給紫蘇寄錢。
當紫蘇埋頭復習,準備考研的時候,姐姐嫁了一個木訥的男人,老實男人嗜酒如命,每喝必醉,每次醉了,必然要打老婆,所以姐姐的身上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在眾人艷羨的目光里,紫蘇讀了博。紫蘇讀博的時候,姐姐因為無法忍受她的婚姻離了婚,離了婚的姐姐學會了吸煙,她像男人一樣盤膝坐在炕上,劣質的煙葉像一個小煙囪,青煙裊裊。
5
轉眼,紫蘇也結婚了。結婚時,姐姐塞給她一個紅包,紅包里是一打錢,5000塊整,不多,卻是她積攢了很久才攢下的。她訥訥地說,原想給你買點東西,可是不知道城里時興什么。說著,姐姐從身后的一個包里拿出一件大紅的嫁衣,塞進紫蘇的懷里。
錢,紫蘇沒有要,嫁衣紫蘇收下了,紫蘇輕輕地撫摸著繡得并不精致的花瓣,難為像男人一樣勞作的姐姐,那粗糙得和男人有得一比的手,是怎樣拈起繡花針的?姐姐的臉上忽然飛上紅云,羞澀地說,我繡得不好,這手不怎么聽使喚,下次給你繡鴛鴦戲水,爭取繡得好一點。
紫蘇聽了,覺得眼睛里有濕濕的東西往外涌,姐不欠她什么,可是姐卻用自己的幸福換回了紫蘇的幸福,姐姐不僅僅是在紫蘇結婚的時候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嫁衣,姐姐給紫蘇做了一輩子的嫁衣??!
也是那次,紫蘇留姐姐在北京住下,因為父親去世了,母親也不在了,姐姐又離婚了,老家只有三間土房,而且姐姐因為長期在石灰廠工作,吸劣質的紙煙,肺部有了陰影,她需要有人照顧。
可是姐姐說什么都不肯,說她過不慣城里的日子,還是回老家的土房子里睡得踏實,姐姐開玩笑說,我就這命。
紫蘇聽了,半天無語,命是什么?命是姐姐對紫蘇的愛,命是姐姐對紫蘇無私的給予。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