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爺爺素未謀面。
爺爺在他四十九歲那年為革命光榮英年早逝了。關于爺爺?shù)倪@些故事,我都是聽奶奶說的。若與民政局等相關部門記錄備案有出入,則以官方相關記錄為準。作為爺爺?shù)闹毕涤H人,我們擁有談論及緬懷他的權利,或許也只有此權利。
奶奶在說關于爺爺?shù)墓适聲r感情是復雜的,她的眼神總是閃爍著令人不解的光芒,在她慈祥的目光照耀下,讓人感覺這一切并非遙遠。仿佛就是剛剛發(fā)生在我們眼前、我們身邊的事情,當然奶奶也有說到落淚的時候,一般到那時故事也就快要結束了。奶奶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復說著同一個故事,現(xiàn)在我?guī)缀醵寄芡暾乇痴b下來了。
和大多數(shù)革命軍人一樣,爺爺也生活在一個很落后的鄉(xiāng)村,落后的讓人覺得美,美的讓人想哭。那里的山秀氣的讓你不敢靠近,那里的水清純的像個害羞的姑娘。
爺爺十六歲的時候,家里就準備讓他與村里的一位姑娘成親了(那個姑娘卻不是我奶奶)。這是遵循鄉(xiāng)下早婚早育的風俗。爺爺在那之前并沒有看過他的新娘。那時侯大概流行所謂朦朧美,所以,一般在成親之前男女是不得見面的。一切的事情都是雙方的家長代辦。那時侯的結婚是純粹意義上的結婚,結婚者只負責結婚,除結婚以外的其它事宜,一律概不負責。
在我看來,爺爺在那時對男女之間的事應該還不甚知曉,只是覺得結婚像一場戲,一場每個人都將去演一場的戲。前人怎么演后人照著去演就是,至于這戲是否好看該如何去演以及作為主角該帶著怎樣的情感入戲——都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爺爺結婚的前一天上面突然來了人,據(jù)說是來招兵的,是領導,他們在村干部的陪同下來到爺爺家里,然后就把爺爺帶走了,帶到鎮(zhèn)子上的一個黨支部里。
那里擺設說不上豪華,但很別致很干凈,然后那些領導都開始給我爺爺做思想政治工作,這一做就是一天一夜。他們給爺爺講了許多聽起來很偉大的故事,那里有領導新中國解放的英雄事跡,他們不厭其煩地講,爺爺也不厭其煩地聽,爺爺說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故事,聽著聽著爺爺忽然潸然淚下了,然后他們又對爺爺說現(xiàn)在正是祖國需要你的時候,我們打退了日本鬼子,美國鬼子又來了,戰(zhàn)火已燒到了鴨綠江邊,你愿意看到中國又回到解放前民生凋敝生靈涂炭的樣子嗎?鄉(xiāng)親們整天心神不寧,魂不守舍,四處奔逃,弄不好還得遭受鬼子的屠殺……
爺爺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保衛(wèi)祖國的使者,祖國的未來和自己已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他仿佛也看到了鬼子那副蠻橫像,滿臉殺氣,手持剛槍向著鄉(xiāng)親們沖過來,見人就殺,十惡不赦。爺爺忽地站了起來,那幾位領導用溫和的眼光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爺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涔出的淚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有點緊張地看著身旁的幾位熱情的叔叔阿姨。
“我要參軍!”
嘩嘩嘩嘩,身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讓我們?yōu)檫@個年輕的小伙子鼓掌!”
嘩嘩嘩嘩,又是一陣掌聲。這時,屋里不知什么時候又來了許多人,他們一起為爺爺鼓掌。
最后他們要爺爺填一張表,爺爺把表順著看了一遍,又倒著看了一遍,然后他說:“我不會寫字?!?/p>
“那我們幫你填吧。”領導們熱心地說。
“你家的地址是哪里?”
“青山鎮(zhèn)龍?zhí)洞?。?/p>
“你父母叫什么?”
“父親某某,母親某某?!?/p>
“你的婚姻狀況?”
“明天結婚。”
“明年結婚?”
“不對,是明天結婚。”
“?。棵魈旖Y婚?”
“那你怎么辦?”
“不知道?!?/p>
“其實結婚呢,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現(xiàn)在還年輕,要以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為重,以后有的是好姑娘……”
“嗨!”
“我們明天要出發(fā)了,把你送到朝鮮去,你有什么想法?打算怎么做?”
“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說的好,那就這么定了,你的父母,我們會做妥善的安排,這你放心,你是光榮的,共產黨萬歲!抗美援朝志愿軍萬歲!”
“共產黨萬歲!抗美援朝志愿軍萬歲!”里面的人又激情高昂低喊了一邊,爺爺也跟著他們一起激情高昂地喊。
第二天一早,在一個由各色人群組成的隊伍的歡送下,爺爺和幾個青年出發(fā)了,他們膀子上都帶著紅花,身穿嶄新的軍裝。在鑼鼓喧天的歡送隊伍中,有人哭,有人笑。笑的是那些懵懂無知的少年,以及一些憨厚的像土地一樣的鄉(xiāng)親;哭的是爺爺及和爺爺一樣的青年的親人。爺爺?shù)哪赣H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死死拉著兒子不讓走,說是這一走就永遠見不著面了,可爺爺最終還是走了。那些個領導們又勸了爺爺?shù)母改競円环?,說是參加抗美援朝志愿軍是在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是正確的,保家為國是偉大的光榮的。他們還要父母們笑一笑,說這樣光榮的事情每個人都應該笑才對,哭哭啼啼兒女情長成和體統(tǒng)??筛改競兙褪切Σ怀鰜恚坏靡炎詈筮€是苦笑了一下。爺爺始終默默無語,盡管他的心里也許很矛盾,但他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哭還是笑。
爺爺他們在城市的一個臨時警備軍事區(qū)里進行了短期的急訓,爺爺那時反應特別敏捷,跑的特別快,在那個編隊里很受重視,說是一個好料子,要好好的培養(yǎng),爺爺身上具有山里人的樸實與憨厚,教官們都很喜歡他,他很快就被提升為班長。爺爺很高興,他長這么大還從沒嘗過當官的滋味呢,但在部隊里官可不是好當?shù)?,志愿軍紀律嚴明,訓練也特別的辛苦,但爺爺毫不在乎這些,他心里想著自己可是個班長,要帶好班長的頭。
兩個月過后,爺爺他們就奔赴朝鮮戰(zhàn)場了。聽說代軍的是彭德懷將軍,爺爺也有幸見過了,爺爺說彭司令個子不怎么高,但很威武。
一路都響著嘹亮而有雄壯的歌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
……
過了好多天,軍隊開到了鴨綠江邊,這里是真正的東北,寒冷的空氣籠罩著一些年輕或成熟的臉龐,他們堅定的目光把雪地刺的異常單薄,江上結著厚厚的冰層,連軍車和坦克可以平穩(wěn)地行駛在上面,就像行駛在馬路上。爺爺他們有時坐車,有時跑步,感覺也不太累。
一路的風景對于軍人們來說只是形同虛設,他們中除了有少數(shù)詩人氣質的,會發(fā)點感嘆之外,其余的大都在摩拳擦掌,把剛槍擦的油亮油亮,特別是爺爺,他被領導們說的特別恨美國鬼子,他恨不得馬上就沖進美國軍隊大營里,把他們殺的片甲不留。
踏上朝鮮的國土感覺又不一樣,爺爺那時候就是不明白朝鮮人為什么老是把東西頂在頭上而不把東西放在肩上,那樣頭壓的不痛嗎?朝鮮人和中國人長的幾乎沒什么兩樣,但他們說話就是聽不懂。朝鮮的迎軍隊伍擺的很長,比家鄉(xiāng)的送軍隊伍長多了。并且朝鮮人特別客氣,為軍隊送來了許多東西,爺爺還獲贈了一雙布鞋,一塊米糕。
開始的一些日子,志愿軍沒有立即赴戰(zhàn)場投入戰(zhàn)斗,還得繼續(xù)熟識地形,訓練的強度更大,但這樣的日子比起打仗來悠閑的多了,畢竟還不用顧忌有生命危險。
但過了不多久,爺爺他們就要上戰(zhàn)場了。爺爺說美國鬼子的武器很先進,志愿軍死了很多人。爺爺?shù)膽?zhàn)友也死了好幾個。特別是上甘嶺戰(zhàn)役,打的太艱辛了,連續(xù)幾天都沒有合眼,戰(zhàn)士們一個個雙眼通紅,嘴唇干裂,手跟蟾蜍皮似的,身上帶的水早就喝完了,沒辦法就喝馬尿,爺爺他們的那一個連在一次沖鋒時幾乎全軍覆沒,最后在美軍飛機大炮的轟炸下,爺爺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爺爺?shù)纳磉吺菨L滾的硝煙。眼睛被嗆的幾乎蹦出眼眶,喉嚨里竄著烈火,爺爺還在戰(zhàn)場上狂奔,嘴里喊著“同志們,沖??!殺??!”但此時已經沒有人應,忽然轟的一聲,一顆炸彈就在爺爺身邊爆炸了,爺爺昏死了過去。
爺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不相信,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沒死,付啟文同志,你只受了點傷?!贬t(yī)生說。
爺爺看了看自己,又摸摸自己的胸口。“傷?我哪里受傷了?”爺爺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傷口,他也沒有感覺到哪里痛。
“你的腳趾頭被碰斷了一只!算是小殘廢了?!?/p>
“哈哈!腳趾頭?。」?!腳趾頭多一個少一個有什么大不了的?少一個腳趾頭我照樣去殺鬼子!”爺爺興奮地喊著。
“好了,啟文同志,你先休息一下,上個戰(zhàn)役同志們打的都很辛苦,不過盡管辛苦,現(xiàn)在總算是打勝了?!?/p>
“勝利了,我們勝利了!”爺爺興奮地跳下床來。
“你先躺在床上,你的腳還沒好呢!”一個營長關切地說。
“我沒事,我沒事!你看,這不好好的嗎?”爺爺又跳了幾下。
“你這小鬼呀!”營長摸了一下爺爺?shù)念^,笑了。
“啟文同志,你在戰(zhàn)場表現(xiàn)出色,考慮到你反應敏捷,領導決定以后調你去當崗兵,負責站崗放哨,你覺得怎么樣?”
爺爺沒有說話。
“啟文同志,怎么不說話?”
“我……我……我想去戰(zhàn)場,殺美國鬼子!”爺爺實在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大聲地說。
“啟文同志,不是說只有打仗才是對祖國貢獻最大的,其實站崗比打仗要難的多,崗兵要求戰(zhàn)士要有非常高的警覺性,這一點你具備,組織相信你!叫你去站崗這是組織的安排,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再說,站崗也有仗打,說不定還得打許多仗呢!別看平時崗兵就那樣站著,但一發(fā)生特殊情況哪一次不是崗兵最先打的,啟文同志,明天調隊!”
“是,營長!”爺爺又被說的動心了,他很激動。
自那以后,爺爺就開始站崗了,也曾上過幾次戰(zhàn)場,但他的主要任務還是站崗。崗兵真的是最辛苦的,叫你站在哪兒,你就得站在哪兒,哪怕是油鍋里,你也得下去。朝鮮的冬天特別的冷,有時候爺爺就站在橋下的河里,一站就是一個晚上,爺爺說那水涼的刺骨,可以讓你失去知覺。有時連續(xù)幾個小時站在河里,下半身在冰里,上半身在地面,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旁邊的戰(zhàn)士們也都一樣,死死的站在哪里,不說一句話,一個個都像僵尸一樣,一直到有人換崗才小聲的說上幾句,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沒有忘記話是怎么講的,才知道自己她媽的還沒斷氣。
爺爺?shù)纳眢w那時受到了極度的摧殘,嚴重的風濕病使得他的腿不再有以前那般敏捷靈便,以后遇到冷天他的身上會起許多大包,像長滿了無數(shù)個拳頭似的。
期間隊伍里流傳著許多光榮事跡,比如救朝鮮小姑娘的羅盛教,為軍隊的利益活活被燒死的丘少云等。爺爺對他們很崇敬,因此他常以為自己做的一切不算什么,只是一個普通士兵應盡的義務,但爺爺常說假若他遇到那樣的“機會”,他一定也會“把握”的。
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幸存的戰(zhàn)士們凱旋而歸,爺爺也是其中一名,回國后,領導們說由于爺爺年輕,表現(xiàn)出色,要他留在隊里,爺爺又沉默了,因為他那幾天晚上天天做噩夢,他一閉上眼睛自己的親人就來到身邊,他看見自己死去的爺爺奶奶從墳地里爬出來拉他回去,然后慘叫著說他要不回去這一輩都回不去了,爺爺自那以后也生過幾場病,(主要是風濕?。┑约翰幻靼祝€有點迷信,心里想著一定是自己不孝的緣故。有的戰(zhàn)友打探到了誰誰將會留隊的小道消息,他聽說有他的名字時,沉默了許久。
過了幾天,朝鮮戰(zhàn)爭慶功會召開了。
“下面宣布留隊的戰(zhàn)士名單:胡長有,張四旺……付啟文”我們向他們表示祝賀。
“報告團長,我要回家!”爺爺突然站起來,小聲地說。
剎那間全體沉默了,沒有人知道爺爺是怎么想的,許多人想留隊都留不了,這小子怎么這么傻?最后,還是團長最善解人意,他走到爺爺身邊。
“小伙子,是不是想家了啊?”
“是,非常想!現(xiàn)在仗打完了,我要回去報告我的父母,我還要好好的孝敬他們!”爺爺哭著說。
“好!說的好!志愿軍的好戰(zhàn)士!志愿軍嘛,既然是志愿來的,當然也可以志愿回去!”
“付啟文同志,你要確實想回家,那就回家吧,只是考慮到你是個人才,部隊才留你,絕沒有勉強你的意思?!?/p>
“謝謝團長!”
“那你有什么要求?”
“我只要求部隊好好的培養(yǎng)我的兒子(爺爺當時在行軍途中撿了一個孩子,八歲,那孩子管爺爺叫爹。)我們那里是山區(qū),教育落后,希望部隊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人才!”
“好!別的沒有了嗎?”
“沒有了!”
爺爺他們還參加了幾個儀式,無外乎就是些授勛章、發(fā)證書了等等,這些爺爺看的很淡,在他心里,只想著,現(xiàn)在美國鬼子投降了,祖國人民安全了,自己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此時他只想回家。
回家后爺爺被安排在區(qū)武裝部工作,爺爺擔任部長,相當于與現(xiàn)在的公安局局長,但由于爺爺沒有多少文化,除了寫的好自己的名字,認識零到九之間的阿拉伯數(shù)字之外,其余的幾乎不認識,合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斗大的字認識不了兩籮筐。許多文件都得由別人來念給他聽,他甚至連簽字也不知道往哪簽,干了不久,爺爺便覺得自己不適合當領導,他想辭職回家當農民,可政府并不同意,他們說要是真的干不了部長,也可以調到別的部門工作,否則上面怪罪下來,說他們虐待志愿軍功臣將士,這責任可是誰也擔當不起的。沒辦法爺爺又調到區(qū)里的糧站當站長。
當站長后的爺爺比較輕松(一般的賬目都是由會計管),但麻煩也正是由此而來,爺爺當站長后不久,便趕上文化大集體,那幾年全國鬧災害,蘇聯(lián)又逼著中國還國債,地方政府浮夸風厲害,老百姓被饑荒逼的妻離子散,四處一片凄涼,餓殍遍野。
爺爺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忍心看著鄉(xiāng)親們就這樣餓死,善良的爺爺終于“下令”將區(qū)糧庫打開,把糧食分給社員,這一措施,沒有一個人贊成。
“站長,這樣搞不行,把糧食分給人民,上面若查下來,我們誰也擔當不起呀!”一位干部說。
“什么擔當不起?你們擔不起我擔的的起!人民餓死這么多,這里得糧食怎么不能分給他們吃!這叫救命啊,知不知道?人民的命就不重要嗎?”爺爺氣憤地說。
“那也不行啊!上面有指令,要把糧食上繳給黨中央!你那樣做叫玩忽職守,是違法行為!”另一位干部說。
“玩什么葫蘆指什么首尾?違法?違什么法?法是誰定的?法律規(guī)定人民不準吃飯嗎?法律規(guī)定人民要餓死?”
“話雖這么說,但我們這么做也是為了國家啊!為國就是為人民啊,現(xiàn)在叫先為國家服務,再為人民服務,這是共產黨員的宗旨。”
“為人民服務?為什么人民服務?沒聽人民這樣說:‘社員吃半斤,走路用棍子撐,干部吃四兩,走路咚咚響!許多干部就會說空話說大話,但實際上自己不知道吃的有多肥!”
下面一片沉默。
“都不說了?”爺爺反問一句?!罢Χ疾徽f了?”
還是沒有人應聲,一片寂靜。
“那我宣布,開糧庫,叫社員來領糧食!”
“這——不妥吧?”
“什么不妥?妥的很!”
說完爺爺快步走出會議室,親自走進糧站的廣播室喊社員來領糧食。
這一喊可不得了,社員們像瘋了一樣向糧站涌來,區(qū)領導也聞訊趕來了,但為時已晚,人群已把糧站圍的水泄不通領導們只有在外面吹胡子瞪眼——干著急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爺爺把糧食分給社員。
爺爺被捕了,但所幸沒有坐牢,政府念他曾經有功,沒有過分的深究他的責任,但他們也從此事件里看出爺爺實在不適合當官,就隨他自己的心愿讓他回家當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并叫爺爺回去好好的反省,說不定哪天組織需要他,他還得回來。爺爺心想正和我意,回去就回去,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說我當不了官,你們非叫我當官,我就是想回去當個普通社員,那樣還可以孝敬父母……
就這樣,爺爺結束了他短暫的政治生涯。
爺爺回到家里,父母們并沒有怎么責罵他,因為他確實為社員們作了件大好事,那次開糧庫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一天到晚來爺爺家感恩的人絡繹不絕,他們說爺爺那時只知道傻傻地笑,還是很少說話。
回到家里幾天后,有一天,來了一個老奶奶,說要給爺爺提親,父母們也說是啊,文子也不小了,都這么大了,上次本來都要結婚了,又從了志愿軍。媳婦在家等了一年,沒有消息,都以為他死了,第三年便改嫁了。
他們幫爺爺介紹了一位姑娘(就是我奶奶),提親那天,家里準備了十斤大米,五塊“光陽”(即銀元),父親跟媒人一起來到奶奶家。
“你說啟文,他今年多大?”奶奶的父親問。
“也不大,不過二十四五歲。”媒人說。
我家姑娘今年才二十,不過這倒也沒什么,俗話說的好,男大十歲不算大,女大十歲叫媽媽,但聽說他是一個殘廢軍人,前不久又被革職了。你是知道的,我家以前可是不差(是富農),奶奶的母親說。
“你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你家以前是富農,這可是有資本主義尾巴的,現(xiàn)在就是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呢!看你們還吞吞吐吐不答應的。說實在話,說不定馬上就要打倒你家了,還不趕快粘點革命的光?叫你家姑娘與他成親,那其實是在救你們!”
聽媒人這么一說,奶奶的家人便不敢再奢求什么了,仔細一想也是的,現(xiàn)在政策變了,家里也確實是不安全,前不久就上交了不少錢不少糧食,說不定哪天來抄家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好吧!”奶奶的父親先答話。
“那好,就這么定了!”邵老大,這次你家姑娘可有福了,啟文那小伙子又聰明,又能干,還有過光榮歷史,這樣的人哪里尋啊,以后小兩口可有好日子過了……”
至于奶奶,那時候的婚姻全是由家人定(這一點中國已解放多年了,但婚姻還是沒有解放)。家長說什么就是什么,叫你嫁給三條腿的蛤蟆,你就不能嫁兩條腿的活人。
但奶奶聽說爺爺是殘廢軍人,她心里總有一絲不滿:“嫁給一個殘廢人,那我可不干!”
“不干?不干也不行!小丫頭片子,不懂事!”奶奶的父親厲聲說。
奶奶怕了,她后悔剛剛說了那樣的話,奶奶說她的父親很厲害,長的彪悍兇猛,連鬼都怕他,說有一次她的父親晚上喝醉了酒,經過一處叫鬼吊脛的地方,(傳說那里經常鬧鬼)便聽見一群沒有下巴頦(鬼都是沒有下巴的)的人一陣哭喊:“邵老大來了!邵老大來了,快跑啊!快跑??!”經父親這樣一訓,奶奶便什么都不敢說了。
“我嫁了他就是?!蹦棠陶f這話時大概是一臉無奈,當然這是我猜的。
“其實你爺爺并沒殘廢,要說殘廢也只殘在腳趾頭上,這哪算什么殘廢啊,你爺爺長的和你一樣傻氣,你呀,長的很像你爺爺,特別是你走路的后影(背影),簡直是一個模子(就是一樣的意思)。當然這是奶奶嫁給爺爺以后才知道的,奶奶因此偷偷的笑了好多回。
奶奶和爺爺過了一段比較幸福的生活,他們有了兩個孩子(即我的大伯父,二伯父)但好景不長,浮夸風愈演愈烈,饑荒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像病毒一樣蔓延,平時走路時幾乎每個人都拄著根棍子。爺爺?shù)拇髢鹤釉谑畾q的時候溺水而死,二兒子在四歲的時候因為吃不下樹皮餓死了。但那時候爺爺奶奶卻來不及傷心,在饑餓的逼迫下人不但會喪失理智,連最起碼的親情也會默然視之。那時候死個把人根本不值一提,和現(xiàn)在死一只雞一條狗沒什么區(qū)別,那年我的爺爺奶奶還沒把親情完全喪失,他們選了一處較為偏僻的地方將自己的兒子埋了,這在當時已是很負責的了,因為埋一個人是很費體力的,更何況找一處很偏僻的地方!之所以要偏僻,是怕尸體被餓狗扒出來分著吃了。
奶奶說爺爺也曾因此而傷心難過,但每個失去親人的家庭又何嘗不傷心呢?只是沒有力氣去傷心罷了,那時候的人們連傷心的自由都沒有,就是偶爾傷一下也會力不從心。
饑荒過后不久,他們的第三個兒子我爸爸出世了,一家人又皆大歡喜了一下,因為總算沒有絕后。爺爺發(fā)誓一定要把這個孩子養(yǎng)活好,要不一輩子就什么都沒有了。說到底爸爸還算幸運的,沒趕上饑荒的年代,要不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那時當然還是大集體還是糧食不足,但總算是有的吃了,他們的兒子也可以喝上稀飯而不至于餓死。
有兩件事在此不得不提一下,算是兩個小插曲:
一次奶奶叫爺爺拿工分去換糧食,可爺爺這一去竟一天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提著空空的帶子回來了。奶奶問他稱的糧食在哪里,爺爺只做著一些奇怪的動作,他用手不停地比劃,好像在表示他做饃饃吃了。奶奶不相信,一個人怎么可能會兩頓吃掉十幾斤糧食,但無論奶奶怎么問,爺爺就是不說話,他啞了。當然,奶奶知道他是裝的,便也沒有再追究什么,因為她知道爺爺肯定又把糧食分給本村的一位沒兒沒女的老太太了。家人也只有餓兩天肚子。
還有就是紅衛(wèi)兵來到爺爺家,要把爺爺拉出去當右派打,要把爺爺戴高帽子游街。那天當十幾個年輕而又頑皮的紅衛(wèi)兵來到爺爺家,喊著口號打倒爺爺?shù)臅r候,爺爺真的生氣了。他左手拎著砍柴刀,右手拿著根大木棍,像刺秦王的荊軻一樣怒發(fā)沖冠,奶奶說那是爺爺?shù)谝淮我彩亲詈笠淮伟l(fā)那么大的火。
“走資派,跟我們去游街!”紅衛(wèi)兵嚷著。
“你們說什么?誰是走資派?”爺爺憤怒地問道。
“就是你,你當年把國家的糧食分了,你慫恿個人主義,你就是走資派!”
“放你媽的屁,我是走資派?要不是我把糧食分給你們父母吃,現(xiàn)在有你們嗎?你們的良心都她媽的被狗吃了?”
“別說了,反正你就是走資派!我們要打倒你!”
“我要是不跟你們去呢?”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我們就先打你一頓,再把你綁著抬去游街!”
“小兔崽子,你們敢?老子當年在戰(zhàn)場上可以殺美國鬼子,今天照樣可以殺你們這幫混球!今天哪個來動老子一根毫毛,老子就不跟他客氣!不相信你們放馬過來!說著爺爺把砍柴刀一揮作了個不知是砍柴還是砍人的動作。
這下紅衛(wèi)兵可給嚇蒙了,他們沒想倒爺爺會真動刀子,一下子嚇的跑的老遠。
“你們給我站??!別以為老子跟那些教書先生一樣聽話,任你日弄!老子反正一條命,還是撿來的,命不該死,現(xiàn)在老子反正也活夠了,社會竟由你們這幫狗日的日弄,這還成什么世道!狗日的!整天吃飽了飯撐的沒地方放閑屁是吧?
爺爺?shù)脑掃€沒有說完,那幫小子早就跑的無影無蹤了。隱約可聽見他們罵爺爺“這個老家伙,真不是好惹的!”
“早就聽說他以前是志愿軍,不好惹,你們不信!”
“媽的,跟老子撒野!早晚我們收拾他!”
這些話又被爺爺聽見了。“小兔崽子,你們說什么!要收拾老子,那你們來?。±献釉诠黹T關等著你們!”爺爺又追了上去。
“快跑,這老兒真的會撒野,當年他可殺了不少鬼子,說不定他真把我們砍傷幾個,那可吃大虧了!”
“對,還不跑快點!他砍了你,說不定你都沒辦法,他還認得不少大官。”
“都給我滾!滾!快滾!滾的越快越好!媽的!”
這是這個地方第一次紅衛(wèi)兵被“右派”嚇跑的經過,奶奶說爺爺就是自那次勃然大怒后病倒的,這一病就臥床不起,附近的大醫(yī)小醫(yī)都求遍了,還是無法使爺爺康復。家里花完了所有的積蓄。能賣的也都賣了,最后實在沒什么可賣的了,奶奶哭著對爺爺說:
“老頭子?。ㄟ@是農村的習慣稱呼,其實爺爺當時只有四十多歲。)現(xiàn)在家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可怎么辦啊?”
“那就不要給我治了,我的病是在朝鮮就得的,心臟和肺都有問題,治也沒的治,你帶著孩子好好過吧,最好再去找一個合適的男人嫁了,要不你一個人怎么養(yǎng)活這個家?。俊睜敔斒翘谷坏卣f。
“廢話,那怎么行?。烤褪窃义佡u鐵,我也要幫你治!”(可那時候還有鍋可以砸有鐵可以賣嗎?)
“唉……”爺爺嘆了口氣。
隔了好半天爺爺才開口說話。
“老婆子啊,你哭什么哭???總是有辦法的,可我一直不想開口,就怕給國家添負擔,現(xiàn)在人民這么窮,飯都吃不上,我怎么開得了口???”
“怎么開不了口???你當年打仗都有勇氣打,現(xiàn)在治病就沒有勇氣了??????你就等死啊?你死了可好,我們娘倆可怎么過,???”奶奶放聲大哭。
“這個……也是,那你去把我的小箱子拿來,把里面的退伍證拿去找縣里的領導,那里有我的戰(zhàn)友,看看政府會幫點什么的,當年政府也說要是以后我有什么困難,可以跟組織說,政府會考慮的?!?
奶奶抓著爺爺?shù)耐宋樽C像是抓著救命的稻草,奶奶開始找到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的領導說這事他們沒法處理,管不了,說上次爺爺對紅衛(wèi)兵無禮他們還沒追究責任呢。
奶奶又找到了區(qū)政府,區(qū)里的老領導都調走了,現(xiàn)在是一些年輕的他們根本不認識爺爺,他們叫奶奶去縣里,也許縣里會管的,但也說不定。
沒辦法,奶奶只好去縣城,奶奶不識字,還不知道縣城往那走,東奔西走,問張三問李四,總算找到了縣政府,這次縣里的領導們態(tài)度很好,因為里面有爺爺?shù)膽?zhàn)友,他們叫奶奶馬上把爺爺接到縣城的醫(yī)院里治療,至于醫(yī)藥費,不用奶奶擔心。
就這樣爺爺被送進縣醫(yī)院接受檢查,檢查結果一出來,所有的人都傻了眼。爺爺患的是心臟病加肺癌,沒得治了!領導們下令說繼續(xù)治,盡量治!接下來爺爺就住了幾個月的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刹∏閰s絲毫沒有好轉,反變的更糟更壞。一開始他們都瞞著爺爺說沒事的會好的,但后來卻又不得不跟爺爺說了。
“啟文啊,我們也盡力了,國家也為你花了不少錢,可你這得的是絕癥,你可不能怨黨不關心你?。 睜敔?shù)睦蠎?zhàn)友流著淚說。
“我得了絕癥,那你們怎么不早點說?花了這么多冤枉錢!值得嗎?!”爺爺又生氣了。
“值得!值得!怎么不值得呢?你為國家做了貢獻,國家不能不管你啊,以前不跟你說也是為你好,好讓你好好的養(yǎng)病,把病治好,誰知道現(xiàn)在……”老伙計說不下去了。
“沒什么的,不就是死嗎?老子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我馬上出院,不要浪費國家的錢!”老頭子還是那么豪邁。
爺爺回到家里不到一個月就死了,但奶奶說爺爺死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原因是這樣的:政府本來給了不少安葬費,但經過區(qū)里鄉(xiāng)里村里隊里一道道關卡剩下的就沒有多少了。最后生產隊只送了塊粗糙的木頭板子來,給爺爺當棺材。
“不是說給我買口好棺材嗎?怎么只有一塊板子?!這板子怎么也不推光堂(平的意思)一點?我躺在上面怎睡的著???!這還不如當年死在戰(zhàn)場呢!這么不光堂,我怎么睡哦,這么不光堂,這么不光堂……”
爺爺只是一個勁地說他躺在這粗糙的木板上睡不著,睡不著,說著說著就斷了氣,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塊粗糙的木板,一直沒有閉上,他的眼里噙著始終沒有流出來的淚水。
奶奶說她知道爺爺哭了,一定哭的很傷心。奶奶還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爺爺哭,她一直以為爺爺是沒有淚水的。
可有一件事情爺爺不知道,如果知道會這樣的話,他更會說還不如當年死在戰(zhàn)場上——他死后連一塊葬身的地都沒有。
事實是這樣的,當年正逢人民公社大集體,當時的土地都屬于國家,并且正逢糧食快要成熟的季節(jié),爺爺死前交代自己中意的那塊土地上當時正長著茂盛的莊稼。當時生產隊誰也做不了主,就報告村里,村里也沒人做得了主,就上報到鄉(xiāng)里,直至最后報至縣政府,經有關領導批示才讓爺爺下葬,此時爺爺?shù)氖w已放屋里好幾天了——已經臭了……
爺爺死時他的兒子——我的爸爸才十二歲。那天他去了離家很遠的小河里撈蝦,說回來給爺爺吃,因為爺爺喜歡吃蝦,可爺爺吃不上他兒子撈的蝦了。奶奶說爸爸把那些蝦放到爺爺?shù)匿伈堇镆煌瑹o爺爺了,不知道爺爺吃到了沒有。
關于爺爺?shù)墓适抡f完了,奶奶曾不止一次和我重復講著爺爺?shù)墓适?,每次講完后,她總會哭一場,而我就準備一張手紙,輕輕地幫她擦去淚水。
◎許多余,1983年生于安徽金寨。作品散見《北京文學》《天涯》《延河》《草原》《邊疆文學》等。曾入圍《財富人物》“2010中國80后作家財富榜”“2011中國作家精神富豪榜”等。現(xiàn)居合肥,自由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