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平原的三條鐵路

穿過平原的三條鐵路，我手心里三道縱深的

掌紋

我渴望老火車時代

伴隨蒸汽云煙，穿越黑暗隧洞

田野開闊鋪展，小雪輕落割后的麥地

河道在轉(zhuǎn)彎的地方變窄——

彎路處那片橘林，只掛了三枚熟透的金秋

臉貼在蒙霧的玻璃窗上，樹在冷風(fēng)中變色

一掠而過的事物里，樹林、山丘、老屋

一方鮮紅的圍巾

舊日時光里，我還會想起村口雪人

送行的母親、父親，背行李的大哥

站臺上揮別的手，晴朗天空下

一點一點，淌了滿身眼淚的雪人——

江 瞳

一條大江必有萬物蘊藏其中

像一只剪水的眼瞳

漁舟安臥、啟航，江水的翅膀收起折落

江瞳轉(zhuǎn)睛——要盡其所見河山的明媚

一條大江必有澄碧的瞳孔

兩岸菖蒲，鳥唱塔樓，一艘晚歸的挖沙船

轟轟烈烈，開進夕陽

江岸淺草，水中錦鯉

靜觀一輪落日徐徐緩緩，墜入蒼黃

一條大江必能照映

某時，某刻，明月升起——

上弦月灑下柔和的銀光，空中蕩漾擾人聲響

數(shù)以萬計的魚蟲，正在互訴情愛，在捕食

在被噬，在死去，在新生，在轉(zhuǎn)世

在從一個時代跨越到另外

一條大江必有柔和的江瞳

照見一群閑談的中年人，謙卑的生活技藝

不是雪月風(fēng)花，蘭亭集序，曲水流觴

這里不完美人生的集合，指引江水去遙遙呼應(yīng)

一群孤獨的小宇宙

就像隨著時光遷徙的水鳥

去年夏天的一場雨，復(fù)活一個即將枯萎的湖

蓮葉茂盛，成片蘆葦圍攻了湖上的小洲

水鳥也許是從洞庭湖遷回的

也許打小居于此，只是短暫離開了一段時候

它們踏著波浪的節(jié)奏，扇動柔軟的翅膀

在水鏡上滑翔、起舞，帶出一串串水珠

水面?zhèn)鱽砬宕嗟捻懧?，傍晚蓮花緩慢打開了

芬芳。湖水很藍——

讓我想起春天，仰頭看見的那一隊黑點

它們變幻著隊形

遠遠的、白云之上的鶴鳴

每年，我都會看到相似的場景

那些在水面，在天空之上的飛翔

想起每年，我們?nèi)松加幸徊糠衷诹魇?/p>

就像隨著時光——遷徙的水鳥

微妙的探訪

誰把小劑量風(fēng)暴，植入到一棵蘋果樹上

這天晚上星光黯然，遠處的燈

被冬天吹滅。每條盲路都在伸展——

貼著玻璃窗的臉變得冰冷，是雪花

前來認領(lǐng)她前世的枝頭。我彎曲自己

像這棵迷路之樹，在暗灰的大地起伏

雪還在趕路，但大風(fēng)已提前到臨。

近處是影子的海，遠處是鋼藍的群山

向我傳遞凜冽的消息

黑暗中你摸索著向我伸出了手

請快讓我用迷戀引導(dǎo)你，到達搖晃的樹巔吧

離別的車笛在鳴響

孤獨的時候馬上就要到了——

在世界最后的一天

我摸索到了不知名的焦慮——在每天

在我失去了你——

在我離開你的時候

在世界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刻，最后一秒

想你時，就有白鴿子飛來

嘴上含著一枚綠色的橄欖枝

我摸索到了未知的奇跡——在未來

在此后絕望的每個時辰

灰色天空布滿重重垢土

把我卷入旋渦，讓我在噩夢的海潮浮動

想你時，會否飄來一根浮木

輕，但可以伸到我絕望的手中

我申訴對你的疑問，把大地當(dāng)聽眾

而唯一的審判來自我心

大地劇烈震蕩，你是否相信？

在世界的每一天，每一刻，第一秒

在世界所余的最后部分

都是你的，都是搖晃的愛

都有被時光照亮的，甜蜜的肉身

和母親一起打板栗

母親想念娘家山里那棵板栗樹

少女時她親手種下了這一棵

如今深綠的葉片藏著淺綠的果

踩出芭茅小路，我們一起去打板栗

秋風(fēng)噼噼叭叭，吹落刺球

時光的蒼老刻在樹輪，母親的臉上

也刻滿柔和的細刺

一根竹竿就敲落以往的生活

剝開刺球能看見咖啡色的果

一絲苦澀緊挨一絲清甜

鄉(xiāng)路數(shù)年奔波，外公外婆去世

家里貧窮的舅舅和不爭氣的侄子

母親竭力維護娘家微薄的利益

日子挨日子，四十年不過是樹長大一瞬

打板栗有技巧，儲存板栗也是

秋天把恩情凝聚在一顆板栗體內(nèi)

我們一起搖動枝條，聽板栗落地噼叭作響

時光逆流，從前種樹的那個小姑娘

微笑地看著已近中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