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

過身的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排行老大。好啦！第一個故事由我來說，有點長，作為暖場好了。以下所講的故事無關(guān)乎我媽媽，重要的是，她也喜歡這個故事呀！

是這樣的：

有好幾年，我們家沒有耕牛。沒有牛，自己耕，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我們幾個兄弟合力拉繩子，繩子拖著鐵犁。控犁的是我爸爸。在烈日下干活，可真難受，嘴唇發(fā)白，汗水直流，做完粗活后關(guān)節(jié)都快綻開了，癱在田里喘息，直到傍晚才有力氣起身回家。

最苦的不是累，是傷口痛。拖繩在我的胸口反復(fù)摩擦，烙下痕跡，恰巧是從左肩到下胸的長條狀模樣。糟糕了，衣服與傷口緊密結(jié)合，脫不下來，用蠻力扯會扯下肉塊。所以啰，我有一星期沒換上衣，洗澡時，把皂泡抹了全身，包括那件脫不下的上衣一并洗。之后，把衣服擰干，坐在田埂上，用微風(fēng)和自己的體溫烘干衣服，這才回床入睡。

“這問題不大，我來解決就行了?！蹦郴匚业艿芸窟^來，安慰我。

“怎么解？”我說。

“這件事先不能說，包在我身上吧！”

隔天照例拖完犁，累癱了，餓扁了，困翻了。洗澡時，我脫掉褲子，獨留那件脫不去的上衣，閉眼蹲在地上，等待弟弟搓把戲，把我身上那件又臭又爛的抹布變不見。

他說，他數(shù)到三，衣服便消失了。他才數(shù)到二，一腳蹬住我屁股，兩手把衣服往上掀離我的胸口。哇！痛死我了，像大卡車輾過胸口，再撒上醋與火炭。我當(dāng)下蹦了半天高，回頭跟他扭打。我踹他肚子，他砸我臉頰，難纏的場面像是從雞肚里掏出來的內(nèi)臟。爸爸從客廳跑來，得知了原委，當(dāng)下嘆氣，說：“好啦！年底，我們存夠錢，買頭牛就行了?！?/p>

時間倏忽到了冬天。天氣清朗，亮艷的油菜花彌漫了田野，蜜蜂采蜜。我爸爸吃完早餐，出門走過油菜花田，買牛去了?？此巧硇蓄^，頭戴斗笠，腳穿雨鞋，可是中間穿了一套深藍(lán)色的西裝，套句現(xiàn)代的說法只能用失敗的“混搭”形容呀！

這西裝來由，是家門前有個“發(fā)夾彎”，外人時常摔車，留了些死人衣之類的。爸爸拿回來，為了省錢，由自己扮起道士作法，一陣咿咿喔喔后，夸說衣服“干凈”了。他出門穿上這套，自豪得很，一路連說“派頭”。不茍同的家人嫌丟臉?biāo)懒?，讓他獨自坐車去買辦。

爸爸在車站等好久，公車才慢吞吞來。車上彌漫動物、人體與機油的濃烈腥味，引擎瘋狂吼著，窗戶咯咯響跳動。爸爸才上車，全車人的眼神都?xì)⑦^來，包括幾只運送的雞鴨。這時候開始，爸爸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水，瞳孔擴張，終于體會到上刑場的滋味了。

“先生，要去哪里？”車掌小姐說話了。

爸爸緊張了。車掌小姐的后頭，掛了“禁止說方言”的木牌，黃底黑字，像圣旨高高在上。這下糟了，爸爸講客家話為主，國語能力比外國來的傳教士強幾句而已。他支吾著說：“我、我、我……要……去……買……”腦筋與舌頭打結(jié)。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要是說去買牛，暴露了自己身懷巨款，要是遭小偷覬覦就完了，逃也逃不出這車廂了。

爸爸腦筋一轉(zhuǎn)，原本要說買牛，改喊：“我要去‘買妞。”

“買?！弊儭百I妞”，一音之轉(zhuǎn)。全車的乘客瞪他，只見眼前的怪衣人，從腳看到頭，一身濁氣，再從頭看到腳，一身賊氣。大家指指點點，連公雞也發(fā)出鳴叫。

爸爸知道說錯了，馬上改口：“我要去買鈕扣?！辈⑶抑钢约何餮b上缺鈕扣的部位。

從“買?！?、“買妞”到“買鈕扣”，爸爸的舌頭跌宕三回，可想而知，接下來三個月全村有話題可談了，而且公車沿路撒下的旅客會將笑話傳得更廣。不過這還沒結(jié)束，向來有耐性的車掌小姐，這時才說：“我管你去買什么，我問‘你要去哪里，是問你去哪一站，不是去哪里買東西?！?/p>

他買了張票單，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三義，那有個賣牛的“牛墟”。他往車后方去，選個靠窗位置坐。事情卻沒那么簡單，他與行車方向逆行，甚少坐公車的他馬上暈車，內(nèi)臟像沸水在體內(nèi)亂竄，早餐從胃里沖出來，被他攔在嘴里。他靠意志力撐到窗邊，打開窗戶，把早餐吐出去。窗外風(fēng)強，一并把他胸口里的鈔票一張張卷走。他捂緊胸口，可是有一半的鈔票飛走了，落在一位路邊洗衣的老阿婆身上。阿婆從此蹲在那，期待傳說再現(xiàn)：公車上的有錢人用鈔票當(dāng)衛(wèi)生紙，擤鼻涕或擦嘴巴后，丟出車外。

爸爸花了大錢制造了這則傳說。而且，他鄉(xiāng)下人的自卑心作祟，不敢拉線鈴下車撿錢，癱在座位上發(fā)呆，讓公車載他往三十公里外，深覺一路的窗景扭曲成了煉獄般的噩夢。

之后，他到達(dá)牛墟，看盡牛只，卻沒人理他的價碼。到了傍晚，牛販走得差不多了，廣場剩下無數(shù)牛糞與蒼蠅。這時候，他看見一頭牛孤單地在夕陽下，樣子孱弱。爸爸走過去，看見那只老母牛老是對他微笑，甩著尾巴趕蒼蠅。

沖著微笑，爸爸檢查了母牛的狀況，蹄子灰白、左眼青瞑（編者注：閩南語，失明）、耳朵老垂，沒有一項能證明它的健壯。最后，他掰開牛嘴，檢查牛牙齒。健康的牛有八顆牙，這頭老牛剩三顆。爸爸估算它有三十來歲，頂多再活兩年。

老母牛的主人，是瘦小的男孩，打赤腳，老是低頭，頂上的癩痢頭疤挺嚇人。男孩把手中的牛繩抓得牢牢的，看著腳趾。

我爸爸用客家話問：“你從哪來？”

小男孩抬頭，臉好臟，頭發(fā)纏亂，眼睛卻好亮。他用閩南語說：“通霄，我走了半天才到這?！彼种负０斗较颉?/p>

我爸爸順著小男孩手勢看去，那里除了山，還是山。通霄靠海，山的盡頭會伸入海洋的懷抱。此刻，從海邊來的霧，淡淡地妝扮那些山脈，似有似無。

“我是從獅潭的三寮坑來的。”爸爸指著中央山脈的方向，也順自己的手勢看去，那里除了山，還是山。在山與山的縱谷間，有條河流，他從那里來的。山脈在夜色的彌漫下，多么濃黑。

小男孩把手中的繩子舉起來，張開手。這動作似乎表示，他把接力棒從海邊帶來，你可以接下棒子，往山里跑去。

這場生命力的接力賽，由爸爸接手，毫不猶豫地把錢掏出來付。他上路，走回家去。走了幾步回頭：“這頭牛叫什么名字？”

“火金姑?！毙∧泻⒄f罷，站在那里直到爸爸與牛走入山色中消失。

家里的反應(yīng)呢？爸爸出門后，家人搬了板凳，坐在路邊等。四小時、八小時過去了，路過的每輛小貨車帶來希望與失落。接著，太陽落下山，星星升起，山崗落起了濃霧，要瞧到什么都難。天這么黑，霧這么大，爸爸買牛去，怎么還不回家呢！我們復(fù)雜的心情轉(zhuǎn)為擔(dān)心。最晚一班公車過站后，我和弟弟拿起農(nóng)藥袋裝雜物，上路去找錯過末班車的爸爸。我們知道，不斷走下去會在三十公里間的某段與他相遇。

頂著寒冷，走上冰冷的道路，在十公里外，我們遇見爸爸，似乎老遠(yuǎn)就感到他不負(fù)眾望，買回了一頭強壯的公牛。牛的肌肉發(fā)達(dá)，步伐聲穿透濃霧。我與弟弟興奮地跑去，卻驚愕不已。

原來，隔著濃霧看是猛牛，近看卻令人不堪。它是老母牛，睫毛掉了，眼帶濁光，尤其是幾乎垂掛到地上的乳房，嚇?biāo)廊藛∷恰袄习⑵排！?。爸爸怎么了，買廢物回來干嗎？我們一路又是數(shù)落，又是挖苦爸爸，心情壞極了。我那時十五歲，弟弟才上初中，都不理解爸爸也是人，也像小孩會犯錯。

“這頭牛的主人，是比你們年紀(jì)還輕的小孩。我看，他真的需要錢，或許是家人生重病，才出來賣牛?！?/p>

“你沒有問，怎么知道他家有人生??？”我埋怨。

“我是沒有問，但聞出來了。”爸爸?jǐn)傞_手，要我們聞牛繩。

我聞到一股中藥味，淡淡的，或許是當(dāng)歸、龍膽草、人參之類的。我還聞到鹽味，那絕對不是手汗，是更純粹的海洋味道。這證明了牛來自沿海的地區(qū)，而且，它的主人經(jīng)常煎中藥。

“那也用不著買這么老的牛?。　蔽矣直г?。

“它不老呀！而且，它還救了我。我買了這頭牛后，身上沒錢了，只好走路回家。路上，山路曲折，岔路更多，又起大霧。還好，這頭牛像‘火金姑一樣能看透濃霧，找到回家的路。而且，我和老牛連續(xù)走了八小時，爬過好多山，證明它很強壯?！卑职终f。

“對了，它有個特點?！卑职钟盅a充。

“它會拖谷袋？”

“應(yīng)該會吧！”

“它會扛大木頭，還是下廚煮飯？”我冷冷地說。

“它會笑。”爸爸拍了拍老牛的肩膀，說：“笑一個?！?/p>

老牛笑了，露出蕉黃的牙齒，我只能苦笑帶過。會微笑的老牛能干活？要是笑能解決問題，全家在田埂上叉腰大笑，哪用得著彎腰下田。至于弟弟，猛踢地上石子，看得出他內(nèi)心的憤怒有多深。

我們牽牛走在碎石路上，牛蹄踩過，發(fā)出輕微聲響。這時候，霧氣淡了，不久散得干凈，天空晴朗，星群好濃密。天頂發(fā)亮的銀河顫著皎光。我仰望天際，想起牛郎織女星的傳說，還有，牛郎騎著的老笨牛，此刻想起這故事實在多于無奈呢！

回到家，老牛休息了兩天才上工。如大家所知的，老牛是木灰捏的，馱了軛就喘，走路就抖，下田就晃，拉起牛犁干脆趴在爛泥上，差點淹死在一吋深的水中。這下好了，我們當(dāng)它是太上爺，牽到田埂休息。照例地，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耕田。幾個人拉繩，繩子后頭拖犁。這個消息很快傳出去，大家跑來看“人耕田，牛休息”的奇觀。這事成了“甜點”，從此適合大家茶余飯后拿來品嘗，吃得笑哈哈，還給“老?！比€“老妞”的綽號。

兩個禮拜后，春耕結(jié)束，我們累得腿發(fā)抖。村人遇見我們，自動來關(guān)心，開口不外乎是：“老妞哪買來的？”“老妞呢！這幾天它還好吧？”或者“我說那只老妞呀！奶子垂到地上當(dāng)掃把了，哈哈哈……”之后捧著腰笑，說不下去了。

全村唯一喜歡老妞的是我阿婆。她說：“這只牛怎么看，都滿像我的模樣，又老又不中用了。”然后，她也笑呵呵地?fù)崦?/p>

就在這時，爸爸宣布了好消息，要把老妞賣了。當(dāng)然，村里沒有人會買，凡是農(nóng)夫都不會買被稱為“一攤廢皮”的老妞。爸爸的意思，是把老妞賣給屠宰場殺了。這是農(nóng)村慣例。一頭牛，不管多么勞苦功高，等到它腿斷了、眼瞎了、蒼老了，即使愛它，也不會養(yǎng)到終老，得趁它還有呼吸時，賣給屠宰場，用錐子從頭蓋敲死，肢解販賣。老妞的命運成了定局，沒功勞，屬笑話一則。我們毫不惋惜，想快速地把這道“甜點”送走。

可是，故事沒這么容易結(jié)束。老妞送宰的前兩天，我阿婆走失了。阿婆有摘草藥的習(xí)慣，給自己治痛風(fēng)。她那天出門，到了晚上還沒回家。夜雨下得兇，在窗上炸出濃霧般的水花。家人擔(dān)心死了。爸爸估算，即使雨停，如果阿婆在山里待上一夜，也難逃失溫的命運。他向村人求救。

村中出動了男丁，穿雨衣，拿手電筒到山里找。夜好黑，雨嘹亮，呼喊阿婆的聲音發(fā)揮不了作用。眼看情況越來越糟，我想起老妞，它的左眼青瞑，右眼卻明亮得像螢火蟲，能在夜里穿透濃霧，引領(lǐng)爸爸回家。如果這樣，它也能夠帶領(lǐng)大家找到阿婆。

爸爸照我的意思，從牛棚牽出老妞，解開系在鼻環(huán)的繩索，在它的兩牛角上各掛上磺燈，說：“去吧！找到我阿姆，你就自由了。”然后，拍它的屁股驅(qū)趕上路。

“去吧！去找吧！給我們看看你的‘才調(diào)（本領(lǐng)）?！蔽液啊?/p>

我們躲在后頭遠(yuǎn)遠(yuǎn)的，給老牛自在。它在牛棚里兜幾下，走入雨中。大雨灑在它身上，形成霧氣，朦朦朧朧。要不是有響亮的牛鈴與磺燈指引，這場雨可能讓我們也失去老妞的蹤影。老妞走得慢，這里晃，那里轉(zhuǎn)，餓了又啃兩口草。跟在后頭的我們可急了，雨下在燥熱的身上快沸了。過了好久，老妞走上阿婆慣常走的山道。雜木矗立，承受雨勢的樹葉像擴音器放大了雨聲。老妞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清，我們也聽不到鈴聲，只看到磺燈在林間明明滅滅。

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會，忽然間，傳來哀鳴，掉落山谷。我們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往下看去，山谷又黑又深，也越看越嚇人。這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老牛頭上的兩盞燈相距有十余公尺，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們躡著腳尖，往下探，下行了數(shù)十公尺，首先看到一截斷裂的牛角卡在粗壯枝枒間，燈掛在牛角上，雨在燒燙的燈殼上蒸出霧氣，發(fā)出吱吱聲，淡淡的，好哀傷的一盞燈。老妞受傷了，再也無法擔(dān)任搜索阿婆的任務(wù)。

當(dāng)我們好不容易來到溪谷，卻眼見動人的一幕。老妞斷角的傷口冒血，雨水把它的頭糊成了爛番茄般?？墒?，老妞只失去一盞燈，另一個牛角還掛燈，明晃晃。那圈小小的磺燈照亮我們尋找的人。沒錯，阿婆躲在橫倒的大樹下，幾乎像孩子一樣發(fā)抖。老妞微笑，用巨大的身體靠去給阿婆溫暖。

“你用微笑對付世界，我的整顆心也熱了。”阿婆鉆到老妞松垮垮的奶子下，那不只像一把傘遮雨，還像棉被散發(fā)溫暖。

世界仍在下雨，又冷又寒，老妞的回應(yīng)總是微笑，沒有比這種語言更簡單的了。它以微笑化解所有的困難。

我們帶阿婆回家，給她姜湯與干衣服。她說，她跌落山谷后，再也沒體力爬上陡坡，眼前暴漲的溪水也斷了路。她沒轍，躲在樹干下，以為熬不過夜晚，再度睜開眼時卻看到一圈燈光照亮的微笑，那是老妞，不覺流下淚水。

原來呀，老妞跌落山谷不是無意的，它是為了趕快找回阿婆！自此，它也得到報償。爸爸不賣掉它，還視老妞為家中一分子，由我負(fù)責(zé)照顧。

咸魚能翻身，老妞也能。老妞救了阿婆，在家中地位提高，在外頭也是。至于老妞有哪些優(yōu)點，成了村中旋風(fēng)，讓我繼續(xù)來說吧！

首先，老妞是三寮坑唯一的母牛，連公牛也對它癡。人家說“當(dāng)兵三年，母豬賽貂嬋”，牛的世界也是。村里的公牛鮮少看過母牛，或許在公牛眼中，母牛本來就這樣美：老奶垂地，皮膚松弛，牛角斷了一根。每當(dāng)那些公牛發(fā)情，經(jīng)過家門前，總會對老妞激動地狂鳴。

“你們聽，那些小伙子愛上我們家的老阿婆了?！卑⑵判呛钦f。

第二呢，老妞老，卻還有奶。我喂它青草，趁它享受時，手往牛肚子下?lián)迫?，拉出奶子。它的乳房松軟，奶頭被揪出來也不疼。我湊上嘴吸，生奶的腥味強，滋味可是無窮。我吸著吸著，瞇眼趴在牛欄桿上享受，轉(zhuǎn)頭看，左邊是弟弟、右邊是妹妹，他們也來分一杯羹。

第三，老妞真會拉屎。牛一天頂多拉四坨屎，老妞拉七坨，甚至更多。我時常扒牛糞，曬干收拾。這證明老妞的消化系統(tǒng)強悍，贏過磨礱（編者注：磨礱，即磨坊里的圓形去稻殼木磨）。牛屎功能多，當(dāng)肥料外，也能當(dāng)土墻的“黏著劑”。早期的屋墻工法，以竹子編成墻骨，再鋪上泥土。土里摻了稻殼與牛糞，尤其牛糞含植物纖維，黏著性強。再來呢，稻谷收成后，選塊農(nóng)地用碌碡碾平，鋪上牛糞。最好吃的米是牛糞曬谷場曬出來的，曝曬長，受熱勻，粒粒乳透，飽含芬芳。次好的稻米，是由水泥地曬出的，最差的是由烘焙廠烘出來的，有股銹味。多虧這些牛糞曬谷場！天呀！我家的米曬出來的品質(zhì)，好到?jīng)]話說，價格也好上一成。

第四點，老妞讓我出盡鋒頭。這得由“揾浴”說起。老妞是水牛，下午天氣熱時，要帶到河里泡澡降溫，這叫“揾浴”。這時候河邊處處是牛，在平靜的河里露出牛脊與牛頭，不時發(fā)出鼻孔大力透氣的聲音。好位子都被占光了，又沒人讓出“博愛座”，老妞可艱苦了，只能窩在疙瘩似的雜石間的水域中泡水。要到這地方，還得穿過被曬得又熱又白的石頭，老妞走過時，一上一下，背上的肩骨聳得特別高。

某次它跌入水中，落入深潭浮沉。當(dāng)牧牛童吆喝著來看淹死牛時，老妞在潭中游起來，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從此，老妞獨享了深潭區(qū)，誰也搶不走。我有時也會下水，游上它的背，拿起木板當(dāng)船槳劃。當(dāng)圍觀人群多時，我站上牛背，往老妞脊骨踩去，它翻身游起仰式。老妞這招能撐足五秒，夠我爬上它的肚子表演，像躺沙發(fā)椅，蹺二郎腿，還把那幾對奶子從左右兩邊拉到胸前當(dāng)安全帶綁。那條河前后三公里的牧牛童，都看過老妞表演，稱贊有加。相形之下，那些頭上有五個發(fā)旋、牛角紋深、后腿發(fā)達(dá)的公牛，只能當(dāng)觀眾了。

你要是有一只不會耕田，但其他都行的老妞，會遭人嫉妒。

當(dāng)我牽老妞時，那些牧童看了，眼紅說：“看，一只好大的獨角仙。”當(dāng)我蹲在草叢大便時，那些牧牛童看了，高喊：“喲！看呀，那個老妞的誰呀，他也變成沒雞雞了，蹲著尿尿?！边B路過的公牛都哞哞大笑，只剩下老妞憐憫我，呣呣叫，舔著我。

在牧牛童之中，常對我挑釁的，就屬村口的“阿舍牯”——這綽號意味著他是“有錢人家的小男孩”。他的臭屁仰仗他的牛來的。說到那只牛，脾氣大，個性刁鉆，專門吃人家的稻秧。當(dāng)然啰！這種牛歸為“戰(zhàn)神”。我這樣說它，意思是整條河的流域中，它向來是斗牛賽的大贏家。

斗牛時，兩牛以雙角相頂，比蠻力，也比技巧，只要其中一頭棄逃，勝負(fù)便分曉了。“戰(zhàn)神”的特征是鼻子裂開，甚為恐怖，那是某次戰(zhàn)斗的傷跡。那次斗牛時，它不顧鼻子被戳壞、臉上噴血，也要戰(zhàn)到對方夾尾巴逃跑。

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逢，各自牽著牛。阿舍牯故意戳了“戰(zhàn)神”的腋窩，那是牛的敏感地方?！皯?zhàn)神”耍性子，猛甩頭，把擦身而過的老妞擠了。老妞本來就是浮萍步伐，一碰就散，往邊坡連滾兩下。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老妞拉上來，罵它幾句：“飯桶，人家碰你你就倒。你除了拉屎強，奶子長，還能干嗎？”

這罵完全沒用，改天遇到“戰(zhàn)神”，老妞照樣嚇壞了，扭頭就跑，不顧繩子還在我手上，害得彼此在拉扯。這氣死我了，幾個月來照顧老妞的脾氣全涌了出來，看到它就念幾句?？墒抢湘つ?！也不知道是活夠了，還是脾氣溫良，也不頂我，也不哞我，乖乖聽我罵，還報以微笑。因為這樣，我反而更氣，怎么會有一頭牛沒神經(jīng)、傻乎乎似的，一輩子用善良的眼睛看世界。

又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遇，各自牽著牛。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我知道阿舍牯會用賤招，以“戰(zhàn)神”推擠。我卻沒轍，白白受辱。離開時，我氣得對阿舍牯說：“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來斗牛吧！你要是輸了，就乖乖吃完老妞的大便?！?/p>

阿舍牯大笑，接下戰(zhàn)帖，還用反諷的手法到處招搖，說他家的“戰(zhàn)神”害怕了，要嘛是被老妞的奶子壓死，要嘛被糞便淹死。真的，我對老妞沒有信心，摘了土人參給它強身。比起可口的青草，帶味的土人參，好比苦瓜對我的滋味，難怪老妞不愛吃。我拿棍子撬開它的嘴，強迫它吃，就怕戰(zhàn)斗時在三招內(nèi)輸了。

決斗的日子，選在兩天后的河灘。比賽當(dāng)天，附近的小孩都來觀看，還下賭注。沒有人賭老妞贏，組頭很快宣布賭局解散，大聲說：“這是三寮坑有史以來最無聊的比賽！”沒賭局，卻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村童，見證“老neinei壓死?！钡膽虼a?？倸w一句，我給老妞吃太多土人參，營養(yǎng)豐富，它奶水多，乳房膨脹，我簡直是拖個大水球上場。

比賽進(jìn)入倒數(shù)計時了。老妞與“戰(zhàn)神”相距五公尺，等一聲令下，便以頭沖撞。斗牛的訣竅是“上發(fā)條”，主人猛轉(zhuǎn)牛尾巴。牛吃疼，脾氣大，斗起來才精彩?！皯?zhàn)神”那邊三人一組，兩人抓牛角，阿舍牯在后頭“上發(fā)條”。他把發(fā)條絞到底，牛尾快滴出血了，抓住牛角的兩人傾斜身體，用腳抵地，阻擋“戰(zhàn)神”再往前沖。

“好了嗎？我快撐不住了！”阿舍牯以求饒眼神，希望我備妥。

“快了，等一下?！蔽一貞?yīng)。

說實在的，老妞這邊，不用人抓牛角，我獨自作戰(zhàn)上發(fā)條?？墒茄?！牛尾快被我絞斷了，老妞仍沒氣力，一副“反戰(zhàn)派”氣度。有的觀眾不耐久候，拿石頭扔老妞。老妞也不叫，也不怒，微笑不已，或許對它而言，世界都該這樣，沒有什么能影響它的情緒。

我急了，忙著找激怒老妞的方法，急中生智，拿石頭往老妞斷角的傷口處戳去。這招有效，老妞哞叫了，那一聲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嘆息，一旁的裁判逮到機會揮起野姜花，大喊：“開始?！眱煞饺笋R趕緊閃到一邊。這時候，觀眾的各種情緒瞬間達(dá)到高潮，卻沒有發(fā)出聲音，靜觀一場戰(zhàn)斗。

“戰(zhàn)神”一如它的封號，五個發(fā)旋的頭下壓，眼睛上吊，逞出牛角，四只強壯的腿把它像箭一樣射出去。

可是，老妞呀，老妞！它站在原地，甩動尾巴，扇動耳朵，發(fā)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微笑。那一刻，我懂了，老妞這幾個月以來掛在臉上的微笑，我知道在哪看見了。是那一夜，爸爸首次帶老妞回三寮坑，我仰看牛郎織女星，滿天的星星對我微笑。

這老妞，肯定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呢！要是我早點看懂那微笑，就不會強迫老妞上戰(zhàn)場了。

來不及了?！芭椤币宦暎皯?zhàn)神”撞上微笑老妞。老妞往后飛了幾公尺，趴在地上。它掙扎起來?？墒牵２涣说摹皯?zhàn)神”直沖，踩瞎它的雙眼。老妞嘶鳴，從地上撐起身子，往前沖去。我第一次看到老妞跑得快，像一張飛氈，要是碰到障礙，瞎眼的它掹撞幾下，便繞過去。它離開大家視野時，不只從眼眶，也從頭上傷口流出鮮血。

觀眾陸續(xù)散去了，世界恢復(fù)安靜。我獨自坐在河邊，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追回老妞?；蛟S，我心里想的，是無法面對一頭受傷極深的牛，是我害了它。傍晚來臨了，蟲兒在河畔吟唱，一只食蟹獴從草叢中露出頭，又消失了;接著一群白鷺從水澤里忽然沖飛到滿天的霞云中;四周暗下來。我在河邊的時間結(jié)束了，端起身子離開，真正難的是從此開始，我得回家面對問題。這才是負(fù)責(zé)。

我爸爸給我一個耳光。那耳光好扎實，連耳背的阿婆都從房里走來瞧。很快地，阿婆阻止我被打，搡著大家，提燈快去找老妞。我們回到河邊，順著地上血跡尋去，在幾座山外的老茄苳樹下找到老妞。它靠在樹干喘息，氣息快喘光了。

山脈這么壯闊，黑夜如此濃稠，道路更是漫長，要找到老妞好難。我們這么快找到它不是偶然，是天注定的。那是因為，老妞在發(fā)光，變得好巨大，遙遠(yuǎn)之處便能看見。我們是憑著光亮找過來的。那溫暖的燈光，好亮，使得我們必須熄掉手電筒才能靠近。

那些光，不是老妞身上具有的，是螢火蟲。它們飄在四周，靜靜圍在老妞身旁。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的老妞，是膨脹無比的光圈，光圈中有個像蠟燭黑芯的是它的身軀。好美，幾乎讓人不敢逼視。

“菩薩保佑，它還活著。”阿婆大喊。

“可是，它全身是血呀！”爸爸說。

我喊了一聲：“老妞，來，我們回家去?！?/p>

它聽到我的呼喚后，發(fā)出悲鳴，繞著樹干走，布滿傷口的身軀不斷冒血，樹干被抹得鮮紅。它繞著樹打轉(zhuǎn)而沒離開那，腳步蹣跚，螢火蟲也盤桓在四周，保護(hù)它似的。我知道了，它恨我，恨我推它去打斗，聽到我的聲音便發(fā)怒。我一個勁地流淚，再多的懊惱與悔恨也換不回老妞的健康了。

“火金姑，停下來吧！”阿婆喊著。

這最初母語的呼喚下，老妞停止繞樹，依在樹干上喘氣。阿婆輕巧走過去，像個少女模樣。她越走越近，螢火蟲形成的光膜被推出一道抵抗的弧度，直到“?！币宦暟⑵疟銛D入光里。多虧亮度，我們看到阿婆接下來做的事。她脫下手腕上的佛珠，掛在牛角。之后，她脫下外衣，往老妞身上蓋去，再脫下另一件上衣，覆蓋在老妞下身。

我這么說了，阿婆沒有衣服遮蔽上半身了，露出皺褶皮膚與快松弛到肚臍的乳房——這是養(yǎng)活家族的偉大功臣——阿婆這樣做，是將這輩子修來的功德與老妞分享，把它視為家人看待。

最后，阿婆解下牛鼻環(huán)，告訴它：“火金姑，投胎去了，下輩子你就成了好人家的孩子?！?/p>

老妞微笑了，闔上眼睡去，跟菩薩去修行，整團(tuán)光也飄起來。其實，它不算飛起，是流動在它四周的螢火蟲忽然飄起來，往茄苳樹冠飛去，寧靜、盛美又光亮無比。我抬頭看，光點往天散，仿佛回到滿天星斗的所在。那一夜，星星們又亮又白，眨笑不已，連銀河也有了嘴角微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