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欣
我還未老。
這句話是對照著杜拉斯《情人》里那句著名的開頭而說的。許多年過去了,它的開頭依然生動美麗。從王道乾的翻譯到王小波的大力捧吹,再到現(xiàn)在情人們之間流于濫俗地引用杜拉斯的名言,那句“我已經(jīng)老了”不知在文意上多少次被印證后又推翻。但我所述者,卻未相同。我從年齡的指頭掰開縫隙,數(shù)出數(shù)十個空缺,那是我停留而又行經(jīng)的時刻。倏忽間,我走過十年。匆匆之間,我也匆匆,但于十年飛逝的時光中,我卻不能找出埋藏一生的伏筆。人生尚有數(shù)個十年,我不過途經(jīng)了開頭的絢爛。這次,我不講形而上的答案,我講形而下的意象。
我在十年前剛邁進(jìn)學(xué)堂,第一次背誦那句“一寸光陰一寸金”,卻不知曉在多少年后,還會依舊正兒八經(jīng)地來反省自身。我曾經(jīng)聽信風(fēng)的讒言,受惑于云的軌跡,遺失在浪的箴言中。我在人生漫漫的摸爬之中逡巡前行,所幸倒也不曾被浪頭打翻??晌以趯W(xué)業(yè)的長廊中走了大半,卻沒能跨出自己本身的那道大門,在匆匆經(jīng)年中,我只感受到自己的忽忽所經(jīng)。我所視者,我所聞?wù)?,實則都在時間的流逝中悄然重疊又悄然置換。我無法去找尋最初那個背誦時間名言的我是如何模樣,但行年至此,只有那句“一寸光陰一寸金”始終到底。它的句意,是對十年以來所經(jīng)之事的最好解釋。
《追憶似水年華》里說:“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xiàn)了,然后消失,消失后之后又浮現(xiàn)?!蔽也豢恳庾R流也能尋找往前,我不入夢境也能回望昨日,但在“意義”的消失浮現(xiàn)里,其實恒者不恒,不易者易。十年精準(zhǔn),但代替的卻未曾精準(zhǔn)。于未來不可知中,昨日呈現(xiàn)的只有尷尬,只有錯位,只有遲緩,只有四顧茫然。這種模糊的求索,同昨日相比,何其遙遠(yuǎn)。我愛從前清晰的米香,我愛從前清晰的見識,我愛從前清晰的熱氣。但從前再如何慢,從前再如何純,從前再如何清,此時相看,又怎么找出淚眼婆娑的憑證?只有普魯斯特堅持意識流流經(jīng)到底,在這書的導(dǎo)引《駁圣伯夫》中,他依舊堅持:“我留下的印象是我過去內(nèi)心深處無數(shù)模糊的記憶在我的眼前的一一浮現(xiàn),使原有的印象有了某種立體感,在我的心中置下一種深度,一種飽滿狀態(tài),一種真實感?!?/p>
然而十年已過。掰指算算,又真的是十年這么準(zhǔn)確的數(shù)字嗎?我曾記得在多少年前看完一本小人書時,我是多么的豪情壯志;我曾經(jīng)記得在多少年前找到一只遺失的風(fēng)箏時,我是多么的欣喜若狂;我曾記得在多少年前,我在一片如畫風(fēng)景中奔跑時,是多么的不受拘束。我的記憶縱然不假,但在十年的光陰中找尋,找到的還是原來的慢,原來的純,原來的清嗎?我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找到的還是同一片陽光,同一陣清風(fēng)嗎?這些形而下的記憶里,又藏著多少形而上的,且沒有答案的疑問。這一分一秒的日子倏忽掠過,實則是提醒我,要時刻保持清醒。在回憶里我不能守舊,但也無法超越回憶,只好在十年的褶皺中,抽出我曾存有的淡薄意象。
最后,請允許我用《世說新語》里的一句話作為結(jié)束:“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句話適合填在回憶的縫隙里,投向未來。我不知道在十年的時光里,我留下了多少形而下的回憶,又思索過多少形而上的生存及生命的意義,但時間寶貴,“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雋語,我始終記得。從前的日子忽慢忽快地從我眼前晃過,讓我恍惚?!肚槿恕防锏哪蔷浣?jīng)典開頭依舊生動美麗,但不知會有多少個十年過去,我又會寄身在哪個十年里,妄想昨日。我所侃侃而談的,其實相同無異。人生只有數(shù)個十年,我已經(jīng)途經(jīng)了開頭的絢爛。這次,我不講形而上的意象,我講形而下的答案。
我已經(jīng)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