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
多少年來,絲綢之路一直在我的心上。
2003年的那個秋天,我有幸西行,游歷了橫穿大西北地域的古絲綢之路,觀賞奇妙無比的景色,撿拾蒼茫歲月的殘片。
其實,絲路所涉及的廣闊版圖,像一片片桑葉,或凋敝或再生,我們咀嚼著的都是綿密不絕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養(yǎng)分。
1
記不清是哪位詩人說過:一只小小的蠶,吐出了一條悠遠的絲綢之路。
那么我想,這只蠶的名字,應(yīng)該是讓我們敬畏的自然和歷史。
唐朝高僧玄奘算是一只古老的蠶,盡管他當(dāng)年只有28歲。某一個晴朗或悒郁的黎明,他披上袈裟,從古城長安出發(fā),經(jīng)渭城,走河西,出陽關(guān),過西域,穿越時稱蔥嶺的帕米爾高原,歷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去西天取經(jīng)。路途耗時兩年,抵印度求法17載,還長安后譯經(jīng)撰述,親負簣畚建造大恩慈塔,即今日之大雁塔。
如果說,玄奘的生命是在西行路上得以升華的,那么,聳立在我們眼前的大雁塔不僅曾經(jīng)是神圣的藏經(jīng)寶塔,更是他靈魂的化身。
還有在此前后出使西域的張騫、班固、名僧義凈,有近百年間馳騁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險些丟了性命的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日本少年英雄橘瑞超,等等。
千百年來,在舉世聞名的西北絲綢之路上,走過多少曠世奇才?他們是探險家、旅行者、商賈、僧人、權(quán)貴、征夫、詩人,不勝枚舉。它作為歐亞大陸橋,通往過去的廣闊世界,也連接著今天和將來的整個天地?!叭〗?jīng)”的概念嬗變了,“使者”的意義也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古絲綢之路上“行者”的傳奇故事和異域自然風(fēng)物,卻總讓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們?yōu)橹裢?,不時生出步其后塵的光榮和夢想。
就這樣,在一個霜色濃重的日子里,我從長安出發(fā),向著遙遠高大的蔥嶺,成為走一回絲綢之路的旅人。
2
我生活在有過盛唐榮耀的西安城里。城西,有一尊人馬駱駝組成的粗石群像,標(biāo)志著這座城堡的一頁史詩。漢唐時代的絲綢之路以此為起點,勾畫出了迢迢西路上誘人的景觀。
所謂的絲綢古道,自然與養(yǎng)蠶繅絲有關(guān)系,與我們先民的穿衣密不可分?!对娊?jīng)》中的“女執(zhí)懿筐”、“爰求柔?!?、“載玄載黃”、“為公子裳”,唱的就是養(yǎng)蠶織帛的情景。早在春秋時就有絲織品出口,漢朝的絲綢恐怕是創(chuàng)匯的拳頭項目,是經(jīng)西域運往波斯、羅馬的。這條道兒,漸漸成了中外聞名的絲綢之路。
從廣義上說,絲綢之路是指古代中國與世界進行貿(mào)易往來的通道。那時候的絲織品,多是從這些道路運往國外的,先是陸上絲路,后來被海上絲路取而代之。
陸上絲路最有名的當(dāng)是我們要走的西北絲路,即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道路。西域一般指天山南北路,也可泛指至中亞細亞。
從地圖上看,絲路始自長安,分南北兩路至張掖(古時稱甘州),合為一路至安西(即瓜州),然后分三路經(jīng)天山南北分別抵達伊寧和喀什,越蔥嶺而西去。自公元前2世紀張騫通西域之后,使者商人相望于道,便開始出現(xiàn)了繁榮的氣象。
還有一條便是西南絲路,可以認為是從長安為起點,經(jīng)成都、西昌,渡金沙江,過大理,入緬甸抵達印度。有專家認為,這條通道的開創(chuàng)應(yīng)早于西北部絲綢之路。它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觀,風(fēng)物人情,是與西北絲路截然不同的。
另一條絲路被稱作吐蕃絲路,也是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天水、蘭州,入青海境,過西藏,由尼泊爾抵達印度。相比之下,這條道要蕭條一些,但貿(mào)易品種多樣,有黃金、麝香、瓷器、食鹽、茶葉等,當(dāng)然也少不了絲綢綾緞。
這三條位于西部的古絲路,或遼闊粗獷,或清秀幽遠,或地廣天高,各有各的景象和風(fēng)情,構(gòu)成了通往西方的大陸橋,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西去的不只是絲綢、造紙或桃兒、梨兒,東來的也不只是葡萄、石榴或苜蓿、芝麻,繪畫、音樂、舞蹈等文化藝術(shù)的東漸之風(fēng),也隨駱駝、馬幫、牦牛的鈴鐺一起奏鳴。
因為這三條光芒大道,漢唐的首都長安,成為世界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都會。
我們的行蹤,幾乎是步唐僧西行的路線走了一個來回。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秦州、蘭州、涼州、敦煌出玉門關(guān),再經(jīng)伊吾、西州、焉耆、龜茲、姑墨,進入圖倫磧,又一站一站返還來路的。
我們只是把天山以北的絲路留給來日,再去尋訪古庭州、唐輪臺和伊寧,在曾經(jīng)的大清池邊感受一代大法師的禪意。至于再向西,進入波斯、大食,那將是另一番紛紜繁復(fù)的靈性之旅。
3
途中,我在讀一本叫《絲綢之路》的書。上個世紀開始前后,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在完成了對荒涼廣漠的西北高原的考察之后,寫了這本書。
他寫道,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條交通干線是穿越整個舊世界的最長的路,從文化、歷史的觀點看,這是連接地球上存在過的各民族和各大陸的最重要的紐帶。對中國來說,延伸和維持聯(lián)系其與亞洲腹地之內(nèi)領(lǐng)地的偉大線路,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他還說,在這段旅途中,我們看到了長城,它像一條找不到頭尾的灰黃色長蛇,伸展在大漠之中,它已經(jīng)完成了保衛(wèi)中原帝國抵御北方蠻夷入侵的歷史使命。烽火臺一座接一座,似心跳一般有規(guī)律地隱現(xiàn)在道路的塵土和冬天的寒霧之中,似乎鐵了心要和事物消亡的法則抗拒下去,盡管經(jīng)歷了多少世紀的滄桑,卻依然挺立在那里。
我們的感受也一樣。世上有千千萬萬條路,但沒有一條路能比這條絲綢之路更長,更寬闊,也更美麗,更讓人夢魂牽繞。
難忘樓蘭——
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成了西域的代名詞,讓唐朝的詩人們吟詠不盡;也讓今天的搖滾樂手們當(dāng)成標(biāo)簽,甩著彩色的長頭發(fā),念思古之幽情。
實際上,古樓蘭國早在唐朝誕生200多年前已神秘地消失在沙漠深處了。西漢時的絲綢之路,給了樓蘭國以商機,之后被匈奴吞并,反過來與西漢為敵,搶劫商旅,阻斷絲路。于是,漢將霍光派人出使樓蘭,貪圖財物的樓蘭王來了,在宴席上掉了腦袋。其弟被立為國王,為避開匈奴,遷都到今天的米蘭一帶去了。
如今,這片茫茫的大沙漠,竟然是古樓蘭王國的遺址。羅布泊也已經(jīng)干涸,曾經(jīng)是萬人之國的樓蘭,生命已不復(fù)存在。直到距今100年前,一支由瑞典人斯文·赫定帶領(lǐng)的探險隊出現(xiàn)在羅布泊,一個維吾爾族向?qū)г谧呤Ш筮B人帶馬被吹到了一座廢墟,沉睡千年的古樓蘭醒來了。
難忘蔥嶺——
“蔥嶺”的稱謂,早在《漢書·西域記》中就被提到?!端?jīng)注》引《西河舊事》道:“其山長大,上生蔥,故曰蔥嶺也?!憋@然,它是“帕米爾”一名的同音異譯。今天通稱的帕米爾高原,是天山、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等交會而成的山脈。其東部位于新疆西南端,最高處海拔7700多米,虎踞地球之巔,享有“萬山之祖”的美譽。
蔥嶺自古是絲綢之路的要沖。歷代政府都在這里設(shè)有驛站,以保護絲路的暢通。東晉的法顯,大唐的玄奘,元初意大利的馬可·波羅,都曾登臨其境,寫下了流傳萬代的游記。今天的中巴友誼之路從這里跨過,中國通往亞非拉一些國家的國際航線的班機,也在這萬仞高原的上空飛過。
難忘塔克拉瑪干——
塔克拉瑪干是當(dāng)?shù)卣Z“進去出不來”或“被遺棄的地方”之意。遠古時候的那一片海奔騰澎湃,茂盛的林木,高傲地在動物世界里奇怪地漫游的恐龍,都已化為一個千古的童話。
唐朝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圖倫磧,就在塔克拉瑪干的腹地,是一片礫石遍地的戈壁灘,地面上有幾十米高的方山、土柱和巖塔,溝谷中堆積著流沙,因情形彎曲如龍,被稱為白龍堆。當(dāng)時的情形就像唐代詩人常建所說:“北海陰風(fēng)動地來,明君祠上望龍堆。骷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p>
穿越數(shù)百里沒有生命跡象的沙漠,你會想到,人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
比起無數(shù)先行者們,我們所幸有眼前的黛色公路,筆直地伸向遠處,像一支射出的利箭不會回頭。這讓人想到秦馳道、長城、運河等古代的創(chuàng)造物。
難忘敦煌——
敦煌城在塵土飛揚中迎接我們。我們也是風(fēng)塵仆仆,從西向東,一隊仿古的現(xiàn)代旅人。
敦煌,可是一個大名字,一個貫穿歷史、聞名天下的好地方呵!
敦煌的古代文明源遠流長。西漢時開始設(shè)立敦煌郡,隨后筑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修長城,建烽燧,屯田墾種,打開了通往西域、中亞的絲綢之路。敦煌沃野,曾是漢軍的根據(jù)地,更是東來西往的使者和商旅略事休息的大都市。雖然說它現(xiàn)今的地域面積僅有3萬多平方公里,但它對中國和世界,都曾有過特殊的歷史貢獻。
莫高窟是敦煌孕育的文化藝術(shù)圣地,它像一顆明珠,在歷史的長夜里時隱時顯,不斷折射出其博大精深的耀眼光芒。
在莫高窟壁畫中,出現(xiàn)了許多西域使者和胡商、僧侶的形象。他們有的牽著滿載貨物的駱駝,跋涉于大漠之上;有的趕著毛驢馬匹,馱著絲綢絹匹,奔走于崖谷之中。這些來往的商人,有深目高鼻、虬須卷發(fā)、頭戴白氈高帽、身穿圓領(lǐng)長袍、腳登烏皮鞋的波斯人;也有濃眉大眼、高鼻多須、身披袈裟的西域梵僧。
如今,作為敦煌八景之一的“古城晚眺”,以高大蒼涼的城墩,向游人訴說著古絲路上的往事。
難忘柴達木——
我們一行從敦煌石油基地出發(fā),翻越白雪皚皚的當(dāng)金山,滑翔似地馳入遼闊浩瀚的柴達木盆地。
柴達木,由蒙語“鹽澤”而得名。有戈壁砂礫,有丘陵和鹽殼平原,東南部主要是鹽湖沼澤。“南昆侖,北祁連,八百里瀚海無人煙”,所說的正是柴達木盆地。
東西貫穿柴達木盆地的青海道,在古絲綢之路上頗具神秘傳奇色彩——只有最勇敢、最堅韌、最強悍的駝隊才能走完這段艱辛旅程。
上個世紀50年代初,地質(zhì)隊發(fā)現(xiàn)了柴達木盆地蘊藏油海的油苗顯示,引來千軍萬馬,拉開了石油勘探的序幕。
半個多世紀以來,有不少石油人永遠地留在了這塊不毛之地。地表是灰色的,他們的墳塋也是灰色,不時有風(fēng)兒打這兒越過,揚起一股煙,靈魂一樣縈繞而去。
他們堪稱新絲綢之路的開拓者與奠基者。
……
往西行,是無盡的大漠戈壁,有無數(shù)雄奇蒼涼的故事。東歸的路,是回到漢唐的故園去,回到中原和關(guān)中的沃野上去,回到絲綢之路的出發(fā)點。
這天上午10時許,我們回到了當(dāng)初出發(fā)的地方。透過古城墻,一眼就又看見了大雁塔,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專注地凝望,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格外親切。
我們完成了一次西行之旅,走過一條終生回想無窮的絲綢之路。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