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男,漢族,新疆奇臺縣人,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2年開始寫小說,迄今已在《雨花》《西部》《時代文學》《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紅豆》《雪蓮》《伊犁河》《滇池》《綠洲》《北方文學》等國內多家純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多篇小說入選各類小說精選集,并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
氈匠
村子南邊的大梁底下,有個地道,還是幾十年前搞“深挖洞,廣積糧”時候的產(chǎn)物。也不知當時因為什么,挖了十幾米就扔下了,再沒往里面挖。地道四周雜草叢生,顯得荒涼陰森,平時很少有人到那里去。在某些晴朗的晚上,能隱隱約約看見地道周圍飄蕩著幾團磷火?!澳鞘枪砘?,是鬼提著燈籠在找替身呢?!贝謇餁q數(shù)最大的陳奶奶瞇著眼睛幽幽地說。一次,一個小伙子到地道跟前割羊草,結果被鬼火纏上了,那鬼火竟尾隨著他跑,甩都甩不脫。打那以后,村人們都說地道里有鬼,輕易不敢靠近。尤其晚上,一提起地道,人身上就覺得涼颼颼的。有時小娃娃不聽話,兇兇地哭鬧不休,父母便嚇唬說:“再哭!再哭把你扔到地道里去!”娃娃立刻就不敢哭
這年夏天,村里來了個氈匠。那時村里家家都有個大炕,炕上鋪的氈,就是找氈匠用羊毛搟的。氈匠來搟氈,主人家只包吃不管住,所以氈匠晚上自己得找棲身之地。四處奔波的人,不講究,既遮風蔽雨又無需付分文費用的地道,自然成了他最好的安身之處。將里面的垃圾灰塵打掃一下,底下墊些麥草,將隨身帶的一塊破氈往上面一鋪,被子一拉就可以睡覺了。氈匠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就回來鉆進地道里歇息。氈匠壯壯實實的骨骼,憨憨厚厚的臉,卻又透著一股精明干練,一看就是個走南闖北久歷江湖的角色。
氈匠來后,第一個找他搟氈的是陳奶奶。陳奶奶的孫子秋天要娶媳婦,所以必須得搟條新氈。在陳奶奶寬敞的院子里,氈匠擼起的褲筒下,十根腳趾頭叉得很開,有如分了瓣的紫皮蒜,掛著些淅淅瀝瀝的湯水。彈得稀疏的羊毛被裹進竹蓖子里一遍遍踩踏搓動,邊踩邊搓邊不斷地浸水。四周除了麻雀零星的嘰喳,很靜。陽光照得院子里一片燦爛。氈匠干著活,陳奶奶坐在旁邊一個小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扯。
“師傅,今年多大了?”
“三十六了。”
“娃娃多大了?”
“哪來的娃娃?我還沒說媳婦呢?!?/p>
“哦,咋不說?。磕挲g也不小了?!?/p>
“說不上么。”氈匠有些羞愧地笑了笑,“我們那里條件差,本地的姑娘一長大就朝外面跑了,外面的姑娘更不愿嫁進來,像我這個年齡的,好多都在打光棍?!?/p>
“哦?!标惸棠搪犞瑖@了口氣。
氈匠說:“這樣也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陳奶奶說:“姻緣這東西說不準,該遇的時候就遇上了。”
氈匠邊搟氈邊跟陳奶奶說話,忽然就聽見有隱隱約約的哭聲飄來。氈匠說:“有人在哭呢,好像是個女的?!?/p>
陳奶奶耳朵不甚靈,隔遠了就聽不見。但她不用聽也知道,她說:“肯定是李大才的媳婦,又讓男人打了?!?/p>
氈匠朝哭聲傳來的方向望了一下,沒有吭聲。
陳奶奶說:“這媳婦叫林香,是個四川人,長得可俊了。家里窮,十八九歲就出來打工掙錢,不知怎么就讓李大才給拐上來了?!?/p>
氈匠問:“李大才是做啥的?”
陳奶奶撇一下嘴:“做啥的?說種地吧又不好好種,說做生意吧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胡日鬼。”
氈匠望了一下陳奶奶,使勁踩踏著腳下裹著羊毛的竹蓖子。
“唉,這女人命苦,跟李大才過了好幾年了,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标惸棠陶f,“那個李大才,吃喝嫖賭哪樣都干,還三天兩頭打她?!?/p>
氈匠把竹蓖子展開,將攤在上面的那條已基本成型的氈子翻了個個兒,說:“他打人,你們鄉(xiāng)親鄰居也不勸勸?”
陳奶奶嘆口氣說:“勸過幾次,根本不頂用。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兩個的事,外人也不好經(jīng)常管。再說,誰家沒個磕磕絆絆的,哪個妻子不挨丈夫兩下打?只是李大才那畜生打起來沒分寸,仇人似的,經(jīng)常把女人打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正說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嗚嗚嗚”地邊哭邊朝這里逃過來。幾米開外,一個男人追趕著,女人逃到氈匠這兒,繞著篾席跟男人兜起了圈子,害得陳奶奶的小眼睛都瞪圓了,不停地喝道:“大才你這瘋子,不要弄臟了我的氈?!币蛴袑挻蟮捏鏖g隔屏障,醉醺醺的李大才追了幾圈也沒抓到女人。他急了,猛地從氈上跨過去截住女人。
氈匠抬起頭的那刻,看見女人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一頭栽倒在地,幸虧底下是濕漉漉的羊毛氈。李大才抬起腳想繼續(xù)踹,氈匠伸手一攔說:“行了老哥,男人打女人,算啥本事?”
“我打我老婆,關你屁事!我想打,礙著你啥了?驢日下的,還管到老子頭上了,老子連你一起打!”李大才說著,朝氈匠一腳踢去。氈匠一伸手接住他的腳,猛地往上一抬又往后一送,李大才便一個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這當兒女人已爬起來倉皇逃離。
“好你個臭氈匠,你等著,你等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李大才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通紅地沖氈匠嚷了一陣,見人家虎背熊腰,自知不敵,終究沒敢沖上去,最后嘴里嚷嚷著氣忿忿地走了。
氈匠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依舊不緊不慢地干著他的活。
晚上,氈匠百無聊賴地躺在地道里,白天的見聞一幕幕浮現(xiàn)腦海。林香的哭聲在耳邊回蕩,氈匠眼前飛舞著一頭零亂的長發(fā)。李大才那家伙肯罷休嗎?會不會因為自己的阻撓而變本加厲地打女人?真不知那可憐的女人會怎樣。夜色一點一點地從地道外洇進來,氈匠胡思亂想著,疑慮重重,心像被什么拴住了似的,悠悠地懸在空中。
氈匠把陳奶奶的氈搟好后,人們看了都夸贊說搟得勻,搟得瓷實,手藝這么好的氈匠可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于是,村里找氈匠搟氈的人就越來越多。
這天下午,氈匠還像往常一樣在賣力地搟著氈,就見林香靜靜地走過來,蹲在邊上看。氈匠偷偷地瞟了林香一眼。林香瘦弱的體格、清秀的模樣以及那凄迷幽怨的眼神,都讓氈匠心中涌起關切的念頭,可他不知怎么表達。氈匠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有某種相通的東西,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上來。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暴喝:“你個臭婆娘,不好好守家,出來現(xiàn)啥騷呢?
林香嚇得趕忙立起身,怯生生地說:“我想把我們家那些羊毛拿來,也搟條氈?!?/p>
李大才咬著腮幫子說:“搟氈?你個沒用的東西,丫頭兒子好賴生不下一個,搟上氈誰鋪呢?你想死了以后拿氈墊尸嗎?給老子滾回去!”
林香再不敢言語,轉身回家去了。
這天夜里,一輪殘月掛在當空,四周清冷寧靜。氈匠斜倚在地道內,看著淡淡的月光從外面溢進來,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就在氈匠獨自咀嚼寂寞時,忽然聽到有顫顫的哭泣聲從地道外飄過去,是林香!他心里猛地一揪,迅速跑出地道。月光下,有個熟悉的身影姍姍而去。氈匠快步追上去,攔住林香問:“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林香沒有回答,只是低沉地哭著。氈匠也沉默不語,卻將憐惜的目光溫柔地投在林香身上。林香像受了安撫似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漸漸平息下來。月光下,兩個佇立的身影像兩棵樹,氈匠聽見自己的心如一片樹葉,在風中搖晃,沙沙作響。也不知過了多久,氈匠終于開口打破沉默,“夜深了,回去吧?!?/p>
“回去?讓我再去挨打?”林香慘然一笑,月光下倍覺凄楚。
氈匠像被噎住般,不知該說什么。是啊,現(xiàn)在她回去,她那火氣未消的男人還不是又要打她?又沉默了一會兒,氈匠突然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紙袋遞過去,說:“這些藥,你拿去,白的是內服的,黑的是抹的?!?/p>
林香沒接。她望了望氈匠,氈匠正用關切的目光盯著她。林香移開視線,問:“啥藥?”
“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我在外面跑,身上經(jīng)常備有這種藥。”
林香說:“藥,藥有什么用?反正今天醫(yī)了明天還要傷,治了也是白治?!?/p>
氈匠的手僵住了,面對林香的拒絕,他能說什么?林香察覺到自己的拒絕傷了這位好心人的心,就補充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藥呢也沒用,反正好些地方我自己又抹不上?!?/p>
氈匠隨口說:“可以叫你老公幫你抹啊?!?/p>
“叫他抹?你也不想想,他要是能給我抹藥,就不會打我了?!绷窒阏f著,淚水就涌了出來。
氈匠說:“我?guī)湍隳?!”話一出口,氈匠自己也有些驚訝,竟會說出這等唐突的話。
林香望了望氈匠,氈匠一臉的真誠。
大地被籠罩在淡淡的月光下,睡著了似的,連蟬鳴鳥叫的聲音都沒有。林香看了看四周,清冷的夜色里,遠處的莊子、樹木和近旁的紅刺墩都是些模糊的黑影,顯得有幾分怪異。她猶豫了一下,便返身來到地道口,伏下身往里鉆。尾隨其后的氈匠看林香進入地道,也探身而入。林香坐在了氈匠鋪在地上的那塊氈子上,脫掉衣服遮住胸脯,雙手抱膝,低垂著頭,背對著氈匠,腰柔柔地彎著。氈匠也曾夢想過女性的裸體,可惜只是白花花的一團。而今,模糊的印象變成活生生的實體赫然擺在面前,豈能無動于衷?氈匠感到渾身血脈在膨脹。林香的背單薄而白皙,上面有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新傷舊痕,還有一塊淤血。氈匠震驚了,憤然罵道:“這禽獸,這般糟蹋人……”他的心在抖,手在抖,他小心地將那黑色的藥膏輕輕抹在林香背上。他看見林香的肩胛在抽動,安慰道:“痛吧?藥性發(fā)作了才對傷有效,忍著點,很快就好了?!睔纸痴礉M藥膏的手指在林香的背脊上滑動著,一種光滑如瓷的感覺傳到心頭。當林香的背上全部抹好藥膏時,氈匠說:“好了,我先出去,待藥膏干了你再穿衣服?!睔纸侈D身欲鉆出地道,忽覺腰際一緊,被林香攔腰抱住。氈匠像被電擊了似的全身發(fā)麻,他愣了一陣,慢慢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林香已淚流滿面?!皫易甙桑腋阕?,你是個好人,我可以給你洗衣做飯,我……”林香貼在他的背上哽咽著。氈匠再也控制不住了,感情的洪水淹沒了他和她,兩人的肉體很快就疊落在了一起。氈匠和林香都進入了狀態(tài),有那么一瞬,林香像是停止了呼吸,眼睛睜得奇大,雙手拼命將氈匠摟得很緊,就像怕他跑掉似的……
打這以后,林香又背著李大才背著村人偷偷來過幾次地道,跟氈匠在地道里一遍遍地演繹那個古老而又新鮮的人間故事。在那個時候,林香總是兩眼迷離,嘴里還銜著一縷頭發(fā),裸白的身子舒展著。趴在林香身上的氈匠運動得有理有節(jié),乖孩子一樣按著林香的示意做著自己喜歡但還不太熟練的游戲。地道真正成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似乎不存在了……
林香懷孕了。
人們注意到林香的變化最先是她的步伐。林香平素走路輕盈得像只貓,人走過去留下的腳印是一條直線,可如今她卻是兩腳微叉細移慢挪的,再后來誰都看出林香已腆起了肚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無聲卻有力地向人宣示著一個事實:她懷孕了。那多年沒動靜的肚子也是一片能發(fā)芽的土壤,這讓曾對她生育能力說三道四的人都感到意外和尷尬。
“這下好了,林香可不用受罪了?!标惸棠躺钌顬樗8?。而別的人呢,看見李大才時,也向他恭喜。這將為人父的男人便嘿嘿笑了,露出滿嘴焦黑的牙齒。
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天是那么的藍,云是那么的白。藍天白云讓人的心情很愉快。但李大才的心里卻一片陰暗。去鄰村扎金花,身上帶去的錢全捐給了人家,外帶還負了好幾百元的債。他一路上腳步蹣跚地往家走,當看見郊野的那個地道時,腦子里猛地閃出一個念頭。他估摸氈匠干了這么多天活肯定積蓄了不少錢。那氈匠白天出去干活,錢一定藏在地道里的某個角落,自己趁機順手牽羊撈一把,諒他也逮不著證據(jù),只有自認倒霉的份。李大才不禁心頭一陣狂喜,他悄悄走近地道,卻發(fā)現(xiàn)地道里有人!他清楚地聽見里面有竊竊私語聲。
“你聽聽,娃娃現(xiàn)在正用腳蹬我肚子呢。哎喲,還怪有勁的?!?/p>
“我怎么聽不見?”
“你聽這里,你這個當爸爸的,只有等娃娃生出來喊你爹你才聽得見?!?/p>
“以后我們給娃娃取個啥名字呢?”
“你琢磨著取吧。他還以為是他的種呢,正美滋滋地做老爹夢呢。”
“可不能讓他知道?!?/p>
“嗯,你啥時候走,我不想讓我們的娃娃出生在這里。”
“過些天吧,還有幾家說要搟氈,我已經(jīng)給人家答應了,搟完我們就走?!?/p>
“那好吧,我就再等幾天吧。在他身邊我一刻都不想呆了,巴不得現(xiàn)在就跟你離開這里呢!”
那一刻,李大才氣得咬牙切齒。他聽出來了,里面說話的女人是他老婆。怪不得今天手氣這么差、這么背,原來是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偷漢懷了別人的野種,自己又帶綠帽子又背黑鍋。李大才本來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他起初想叫幾個人來捉奸,將這對狗男女五花大綁精光示眾。轉而又覺得那樣會連累自己,臊了他們的皮,也使自己聲名掃地,劃不來。思來想去,他忽然心生一計,便決定暫不打草驚蛇,悄悄離開地道口回了家。
那天中飯時,李大才將一碗雞肉端到林香面前說:“林香,如今你可得好好休養(yǎng),我特意殺了雞給你滋補滋補,也好讓肚子里的娃娃增加營養(yǎng)。”林香從來沒見過李大才這么溫情,心里有點詫異,可她并沒往壞處想,還以為是李大才不知內情,念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才這樣。想到吃了對嬰兒有好處,便也不客氣,連肉帶湯吃了個精光。誰知吃下去幾分鐘,就覺得肚子發(fā)緊,趕忙上茅廁,稀里嘩啦地拉了一陣,然后提起褲子回到屋里。還沒坐穩(wěn),又覺得不行了,趕緊又往茅廁跑。一連拉了四五次,待到后來,根本不見糞屎,拉的全是一些清湯污水??蓱z林香拉得眼冒金星兩腿發(fā)軟,蹲在茅坑里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林香后悔自己不該見了好東西就貪嘴,以致吃壞了肚子。她根本想不到是李大才在雞湯里放了大量的瀉藥,她到死都蒙在鼓里。待到后來,林香覺得腹內隱隱作痛,很快那痛愈來愈劇烈,緊接著下身竟流出污血來。林香慌了,可身邊又沒個人,只好喊鄰居去叫陳奶奶來。陳奶奶早年曾當過接生婆,后來歲數(shù)大了不干了。陳奶奶匆匆過來一看,驚恐地說:“哎呀,有些不對勁,趕緊往醫(yī)院送吧??欤∫稽c都不能耽誤!”鄰居便四下去找李大才,卻不見蹤影,東尋西問,總算得知李大才在鄰村賭博,就匆匆去喊。待到李大才回來,孩子早已流產(chǎn)夭折了,而大出血的林香也已奄奄一息。李大才找來一輛車要把林香往醫(yī)院送,可是還沒抬上車人就咽了氣。林香因流產(chǎn)大出血而死是大家親眼看到的,人們誰也不知道內情,都說這女人命苦。雖然也有人埋怨李大才不好好服侍大肚子妻子,以致如此,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賭鬼平日對老婆就不好,所以也不便多說什么了。
李大才把林香的喪事辦得很隆重。他買了一口大紅棺材安置了林香,在院子里搭了個帳篷做靈堂。林香的棺材赫然擺在靈堂中間。晚上,按說李大才是要守靈的,可他耐不住寂寞,守了一會兒就到鄰居家打牌去了。牌友們說你今天咋還玩牌?。靠旎厝ソo老婆守靈去。李大才說:“一個死人有啥好守的?還怕人偷嗎?”
深夜時,人們都回屋去睡覺了,靈堂里只剩下那口棺材和幾個花圈,顯得很是清冷陰森。起了陣風,呼呼呼的,墻根的樹枝就在夜色中使勁地搖晃。風從帳篷邊沿的縫隙吹進來,靈堂里花圈上的紙花就瑟瑟地顫動。
第二天,大家來到靈堂,有人突然說棺材蓋不太對勁。眾人仔細一瞅,發(fā)現(xiàn)頭天封閉好的棺材蓋就是被掀動過了,都臉上有了驚色,都望著李大才。李大才愣了片刻,上前將棺材蓋揭開,人們朝棺材里一看,都吸了口冷氣,棺材里林香的尸體不見了!就趕緊找,院子里的每個角落和院子外邊的前后左右都找遍了,沒有任何蹤跡。咋會這樣呢?裝進棺材里的死人竟然跑掉了,這可太奇怪了。大家議論了一陣,也沒什么頭緒,有人建議給派出所報案。李大才害死了林香,心里有鬼,哪敢去驚動派出所?趕忙擺一下手說:“算了算了,一個死人沒就沒了,麻煩人家干啥?”陳奶奶說,裝過死人的棺材不能老這么空放著,要不就糊個紙人擱里面。李大才說行,糊吧。于是陳奶奶就帶著村里幾個手巧的女人弄上紙開始認認真真地糊紙人。她們把紙人糊得高矮胖瘦大致跟林香一樣,只是摸樣怎么弄都跟林香相差甚遠。大家?guī)椭鴮⒛强谘b著紙人的棺材稀里糊涂地埋到村子西邊的梁灣里后,就各回各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這時候,有人突然說:“咦,這幾天咋不見氈匠了,走掉了嗎?”
頭幾天人們的心思都在林香的喪事上,把氈匠給忽略了,現(xiàn)在喪事結束了,那檔子事就算過去了,日子又恢復到了以往的摸樣,就想起了氈匠。有幾戶人家把羊毛準備好等著讓氈匠來搟氈呢,卻不見氈匠的人影兒,就一起去地道找。
到了地道口,抻著脖子朝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就喊:“有人嗎?氈匠!氈匠師傅!”喊了半天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就說,走,進去看看。幾個人就打著打火機照亮,小心翼翼地往地道里面走。走進去六七米,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一張破被子下面,氈匠和林香相擁而睡。他們喊了幾聲,氈匠就是不理不睬了無聲息。幾個人拿腳把氈匠蹬了幾下,才發(fā)覺氈匠已經(jīng)死了。他們嚇得趕緊逃出地道跑回了村子。
小山村沸騰了。全村的男男女女全都擁到了地道口,氈匠和林香前面的事也一下子曝光出來。李大才灰著臉,顯得既氣憤又沮喪,不知道這事該怎么處置。最后陳奶奶說:“大才啊,人死了,一了百了,你就心胸放寬敞些,最后做一回好人,遂了他們兩個的心愿吧!”李大才也想快快收場,他知道這事搞得動靜越大越?jīng)]意思,越對自己不利,就說:“行,聽你老人家的,我就成全了他們。”于是他就和村人們一起將地道口用泥磚封死,將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和氈匠合葬一墓,氈匠和林香從此就長眠于此了。地道這回成了真正的墳墓,平時更加沒人敢去那里了。后來,被封住的地道口上長出幾蓬野草,瑟瑟地在風中搖擺,那景象愈加顯得荒涼。
碗匠
村頭有棵老榆樹,碗匠一來,就把攤子擺在老榆樹底下。老榆樹是截了頭的那種,下半截粗粗壯壯,上半截新枝茂密。碗匠卻是單枝單桿的瘦,像活得不太旺勢的一棵枝少葉稀的旱柳。
碗匠有一面小銅鑼,把攤子擺好后,先敲一陣小銅鑼,然后扯著嗓子喊:“補盤子補碗補大缸嘍——” 碗匠脖子很細。脖子一細,就顯得比一般人的長,喊的時候,脖子一抻一抻的,跟公雞打鳴一樣。碗匠走到哪兒,身邊都圍著一幫看熱鬧的孩子。他一喊,看熱鬧的孩子也跟著喊。喊完了,還笑,笑過一氣,再接著喊。碗匠脾氣好,見孩子學著他的腔調喊,也不生氣,拿出小板凳來坐下,說:“去,回家去問問你媽,有破盤子破碗破尿罐沒有。有就拿來補,補好了照樣用,保準不漏尿。”村里的女人聽見了,就說,這個碗匠,看著老實巴嘰的,其實不是啥好人。
不是好人沒關系,只要他手藝好就行。碗匠的手藝確實不賴,方圓幾十里有名。鄉(xiāng)下的女人大都潑辣,不在乎一兩句粗話,要真惹得她們興起,撒起野來,能把老爺們嚇得落荒而逃。就有一個外號鈴鐺花的女人走了過來,眼睛瞅著碗匠,說:“破盤子破碗補得倒也不錯,就是你那破嘴總是補不住,實在不行弄些焊錫焊住?!闭f完,哈哈哈笑一陣,笑完,把在山墻角和廁所旮旯里翻騰出來的破盤子破碗往碗匠跟前一丟,說:“補去吧?!?/p>
碗匠不說話,也不抬頭看人,拿起破盤子破碗看看,往小凳上咣咣地磕兩下,磕掉上面的泥痂疤,再看看,然后告訴人家應該咋弄咋弄,得多少多少錢,弄就弄,不弄拉倒。然后,把破盤子破碗再扔回原處,不多說話。碗匠吸取了他爹老碗匠的教訓。老碗匠把補碗挑子交給他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句話就是,多少錢,先說好了,再干活,別等到最后纏不清,整不好的話,就會在這上面出事情。碗匠堅守著老碗匠的叮囑,等到人家說行呢,弄吧,他才又拿起來,開始不慌不忙地干活。
碗匠姓張,名殿舉,名字是他爹老碗匠給取的。有一回,老碗匠出門補碗,事先沒講好價錢,干完活后,為錢多錢少跟人家吵了起來,結果讓人家把他的補碗挑子給踹了?;氐郊液螅贤虢吃较朐奖餁猓芍泼薇辉诳簧蠍灹巳?,最后決定給兒子取名張殿舉,進私塾讀書,將來弄個一官半職,省得再受這份窩囊氣。老碗匠沒念過書,但他知道,殿試取進士,鄉(xiāng)試考舉人,他給兒子取名叫張殿舉,意思是希望兒子最好能殺進殿試弄個進士,即使弄不上進士,退而求其次,弄個舉人也可以。
碗匠進學堂那年八歲。先讀了《百家姓》,又讀了《三字經(jīng)》。十一歲那年,先生開始教他讀《論語》。先生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不可不學也??上У氖牵壬f完這話沒幾天,清政府就倒了臺子,成立民國,廢了科舉,私塾先生也卷起鋪蓋卷兒回了老家。私塾解散了,碗匠也失學了。老碗匠長嘆一口氣說:“人算不如天算,人咋算也算不過天。算不過就不算了,還是吃這碗祖上傳下來的飯吧,富不了,也餓不著。”
打這以后,老碗匠每次出挑子的時候就帶上了碗匠。帶了那么幾年,老碗匠就把補碗手藝和挑子一起傳給了碗匠。
挑子前頭是一只木箱,木箱分上下兩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只風匣,上半部分是一只帶蓋的盒子,里面放著馬扎凳、小火爐,還有一根鐵皮圓筒,是用來連接風匣和小火爐的風道。后頭也是一只木箱,木箱上有若干個抽屜,里面分別裝著金剛鉆、砧子、鑷子、鉗子、挫刀、鐵絲、鉚釘、小錘子、小剪子等物件。
補碗看似簡單,實際上技術含量很高。補完后能盛水盛飯,不漏,這還算不上高明。高明在于補得要嚴絲合縫,打的是補丁,但讓人看了覺得它不是補丁,是做的工藝,做的花紋,所謂“添花不添疤”,而且摸上去手感如以前一樣光滑細膩。這才是體現(xiàn)功力的地方。碗匠曾經(jīng)補過一只貓食碗,用的是銅鋦,金燦燦的。金燦燦的也沒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補前是貓食碗,補后成了小孩的飯碗了;不但成了小孩的飯碗了,兩個孩子還為爭這只貓食碗哭鬧打架。沒辦法,孩子他媽拿一只好碗追出二里地攆上碗匠,抓起他的小錘子,當?shù)囊磺?,就把一只好碗敲破了,說:“補上吧?!?/p>
碗匠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不想在自己手上封了補碗挑子,一心想著還往下傳,兒子十幾歲的時候,他要收兒子為徒,給兒子教補碗手藝,兒子不學,碗匠耐心勸導:“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咱不能說扔就給扔了啊!老話說得好,家中再有,不如一技在手,咱有補碗這手藝,富不了,也餓不著?!?/p>
兒子名叫二虎,長得五大三粗,跟碗匠不是一個路數(shù),思維跟碗匠也不是一個路數(shù)。二虎說:“干別的一樣餓不著,為啥非要補碗呢?”
碗匠說:“補碗咋了?補碗也不比別人低,就說你爹我吧,走到哪兒,人家都拿咱當人物敬著,為啥?還不是因為你爹有這手藝嗎?”
二虎說:“反正我不補碗,你想收徒弟找別人去。”
碗匠就嘆氣:“你這娃娃呀,這是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還能傳外人嗎?”
不論碗匠怎么說,二虎就是不聽他的。二虎先是種地,后來不種地了,跑到烏魯木齊去搗鼓回來許多鞋子,在鎮(zhèn)上擺個地攤叫賣。碗匠就嘆氣,說:“讓學手藝不學,這下好了,擺攤賣鞋子,沒出息。”二虎不理會,繼續(xù)賣他的鞋子,而且越賣越來勁,每過十天半個月就去烏魯木齊進一回貨。一天,二虎弄回來一大堆皮鞋,喊叫說廠家直銷,七塊錢一雙,人們都搶瘋了。晚上,二虎把賣剩下的兩三雙鞋拎回家扔地上,碗匠拿起一雙端詳了半天,說:“這鞋七塊錢一雙?”
二虎說:“就是,我三塊進的,賣七塊?!?/p>
碗匠說:“這么便宜,那就給我一雙吧。”
二虎說:“算了,這個鞋不能穿?!?/p>
碗匠說:“咋了?”
二虎說:“紙的?!?/p>
“紙的?”碗匠又把鞋里里外外仔細看了一遍,說,“明明是皮子的,哪是紙的?”
二虎說:“你要能看出是紙的,我還賣給誰呢?!?/p>
碗匠將鞋放下,瞅著二虎說:“要真是紙的,你就不能賣給人家。做買賣就好好做,不要干坑人害人的事情?!?/p>
打這以后,二虎不在鎮(zhèn)上賣鞋了,轉移到了縣城。在縣城一開始也是擺攤,擺了段時間就不擺了,開了店,開的是名牌皮鞋專賣店。那年春節(jié),二虎回家過年,給碗匠帶回來一雙皮鞋,碗匠拿起來左看右看,最后說:“不會是紙的吧?”
二虎鼻子差點氣歪:“意大利阿瑪尼!一雙六百多呢。”
碗匠七十四歲那年,二虎開著車回來接他,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享福。碗匠不去。碗匠說:“城里那樓房我住不慣,高高地懸在半空中,跟鳥窩似的,啥啥都不方便。”
二虎堅持要他去,說:“爹你歲數(shù)大了,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讓人不放心。”
碗匠說:“要是去,我那東西就得帶上,你那樓上連擱的地方都沒有?!?/p>
二虎問:“ 啥東西?”
碗匠說:“ 還有啥,補碗挑子啊?!?/p>
二虎說:“ 帶那個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