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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炮仗(短篇小說)

      2015-08-05 20:06肖建國
      紅豆 2015年8期
      關鍵詞:炮仗瞎子土匪

      肖建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惠城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小小說集《那年大雪》、中短篇小說集《男人都是膽小鬼》、長篇歷史小說《東江商魂》,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

      1

      地炮仗,

      朝天放,

      夜里開花滿山亮。

      我爺爺說,這是土匪們唱的歌。

      土匪們會唱歌?我有點不大相信。在我十多歲的腦瓜子里,土匪都是窮兇極惡殺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們哪會這個調(diào)調(diào)?單田芳在說書時不是經(jīng)常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這才是土匪應該唱的歌。

      我爺爺說,你個龜兒子別打岔,聽我慢慢講給你聽。我強烈反抗,不是龜兒子,應該是龜孫子,你的話越來越不靠譜。爺爺笑得有些氣喘,他吃力地撐起半個身子,斜靠在床頭,伸出枯瘦的手,拍拍我肩膀說,日你奶奶的個腳,這下總行了吧?

      如果我沒記錯,這好像是東北罵人的話。我爺爺叫曾大頭,年輕時四海為家,從南海到北疆,關內(nèi)十八省,他走過十二個,除練就一手好槍法外,就是學會了各地罵人的臟話。我三四歲和他睡到一個被窩里,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很多粗話臟話下流話就從他的嘴里輸入到我的腦子里。比如說癟三錘子娘希匹,私兒彪子吊雞比等,我能張口即來,學得惟妙惟肖。我老媽聽了直皺眉頭,而我老爹和曾大頭則哈哈大笑。

      我爺爺說,民國二十八年,天下亂成一鍋粥,什么國軍共軍日本兵,團防聯(lián)軍自衛(wèi)隊,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得尸橫遍野,人心惶惶。當時,惠州城駐守著南粵聯(lián)防軍張八斤的部隊,而離惠州城不足一百公里的淡水城已被日軍占領。這里離入??谳^近,日本人很多軍艦就停泊在淡水附近的大亞灣海面上。奇怪的是,日軍占領淡水后,并不急于攻克惠州,而是集中兵力向西北挺進,從東莞直插廣州。我爺爺鄭重其事給我講這話的時候,已是新中國成立多年后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了。對于他這個枯燥無味的開頭,我基本上是不想聽的。但為了讓他老人家高興,我還是認認真真地記在心中。

      我爺爺說,除了張八斤、日本兵,惠州府城周圍還有兩股勢力較大的地方武裝。怕我聽不懂什么叫“地方武裝”,他忙進一步解釋,就是有槍有人馬的團伙。一股是高榜山上的土匪,你爺爺我了。另一股是侯家寨的侯頂天。手下都有百十號兄弟七八十條槍。作為高榜山土匪窩的大佬,我爺爺要負責大伙的吃喝拉撒和山寨的日常開支。然而由于戰(zhàn)亂,惠州周邊有錢的人家要么搬到省城,要么花錢買槍,高筑寨墻,誓死抵抗。山下油水少,山上的日子就不好過。再加上我爺爺有“九不搶”,分別為送信擺渡行腳醫(yī),不搶;擔挑婦女鰥寡居,不搶;和尚尼姑唱小戲,不搶。為此,有段時間山上的兄弟們吃了上頓沒下頓,比逃難的饑民還狼狽。胡二掌柜的不樂意了。在山上,除了我爺爺,就是他當家。胡二長相兇煞,禿腦門,三角眼,雷公嘴巴包突牙。一開口就像驢叫,刺耳又難聽。

      胡二說,大當家的,再這樣下去,兄弟們不反水就要扯呼(逃跑)了。

      我爺爺皺著眉頭,非常不滿意胡二的大呼小叫,這不明顯動搖軍心嗎?可他得忍著。十年前,我爺爺受過一次槍傷,多虧了胡二的老母親出手相救,才躲過一劫。重生后的爺爺被胡二軟磨硬泡沒辦法,只好帶他到山上。本想讓他逗留幾天再勸說回去,不曾想,這小子天生當土匪的料,一上山便和大小嘍啰打得火熱。胡二善賭,像擲骰子玩骨子踢串子等,樣樣會玩,手法嫻熟,很是吸引土匪。胡二常贏,也挺大方。有的土匪把一年積攢下來的“糧餉”全輸給了胡二,胡二大度一擺手,只拿幾個銅板略表意思。還有好賭者,手癢心癢難挨,可口袋又沒有錢,就把手中的火槍押上做“老本”。這可惹惱了我爺爺,當土匪的手中無槍,還不如待宰的羔羊。再這樣下去,全壞了“規(guī)矩”。胡二見爺爺動了真氣,便收起賭具,開始講起黃段子。什么老公爹扒灰、翻寡婦墻頭、勾引小嫂子上床之類的艷事,講得是繪聲繪色,生動傳神。聽得大大小小的土匪臉發(fā)燒、口發(fā)干,褲襠里的家伙旺旺地翹。時間久了,胡二就成了土匪們的精神鴉片。

      我爺爺想把他趕下山去也就難了。

      胡二說,大當家的,我有幾條對策,可解目前之憂。

      我爺爺不相信一肚子壞水的胡二會拿出什么好主意來,就用非常疑惑的眼光瞪著他。胡二晃了晃他的禿腦門說,第一,我們可投靠皇軍。皇軍的槍,皇軍的炮,國軍擋不住,共軍更是擋不了,這天下早晚就是皇軍的。所以,識時務者為俊杰,早投靠早升官早發(fā)財,也算為全山寨的弟兄們找條出路。

      我爺爺嘿嘿冷笑,讓胡二繼續(xù)說。

      第二,就是廢除“九不搶”。當土匪就是要干些殺人越貨謀財害命的勾當,像你這樣只搶富的不搶窮的,只劫遠的不劫近的,那叫什么土匪?簡直成了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第三,就是賣掉鎮(zhèn)山之寶玉麒麟,這玩藝值幾千塊大洋,讓兄弟們跟著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們才會賣命。否則……

      否則怎樣?我爺爺眼光一凜,掏出二十響的盒子炮,甩手朝門前的香樟樹上就是一槍。槍響過后,一只黃色的山雀子應聲而落。

      胡二嚇得渾身一哆嗦。大當家的,我這都是為你好。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老子有一信條,為了兄弟們填飽肚子,賣寶可以,賣身日本鬼子可不行。這幫賊寇自入侵以來,濫殺無辜,不講道義,連最差勁的土匪都不如。我操他奶奶,老子就不相信他們不是人日出來的種,一槍打不出個血窟窿來。明天,你帶幾個兄弟下山,悄悄打聽下誰要玉麒麟,價錢越高越好。

      聽我爺爺這么一說,胡二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落回胸腔里。他說,感謝大當家的信任,我拿性命擔保,把這事搞定。說完一抱拳,躬身彎腰施了一個大禮。

      2

      爺爺說,據(jù)跟隨胡二下山的黑蛋講,他們四個人下山后,在天黑前趕到了淡水城,住進了黃勝仁開的風清客棧。淡水鎮(zhèn)雖被日軍占領著,可生意依舊做,賭館妓院照樣開。只不過很多行業(yè)都被日本人把控著,比如說鹽業(yè)、漁業(yè)、鐵礦、糧食、藥品等。日本人在這里建了個小金庫,把搜刮和搶掠到的金銀珠寶存放起來,待積累到一定的數(shù)量,就裝船運回那個雞巴大小的島上去。

      這里要講下黑蛋。若聽名字,這人肯定又丑又黑。其實不然,黑蛋很白凈,也很內(nèi)秀,有點像沒出閣的閨女。也正因為如此,我爺爺才不想讓他上山。你想想,這么一個靚仔(南方話,俊小伙),若背上土匪的黑鍋,今后萬一太平了,怎么做人?。亢诘罢f,干爹(我爺爺浪跡江湖時,曾與他爹拜過把子),我爹媽都被日本人打死了,若不是你來得及時,我也死于亂槍之下,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這世道被逼上山頭的人都是好漢,你們即便是匪,也是替天行道的義匪,我加入你們,一來想為父母報仇,二來也好在你身邊盡盡孝道。說罷,咚咚咚嗑了幾個響頭。見黑蛋說得如此堅決,又無家可歸,我爺爺嘆了口氣,勉強收留下他。不過,我爺爺和他約法三章。第一,不準提父母被日本人殺害,只可記在心中。第二,不準告訴別人,父輩之間的關系。第三,更不能叫我爺爺為干爹,跟一般土匪入伙一個樣,該干啥干啥,不搞特殊化。黑蛋說,只要能讓我跟著你,干什么都行。

      黑蛋上山后,嚴實守信,所以從沒人知道他是我爺爺?shù)母蓛鹤印_@次下山,胡二第一個就想到了黑蛋。因為他為人勤快,又特別聽話。

      風清客棧是家比較大的旅館,占地五畝,四進院子。配有馬廄、客房、煙榻床。前兩進院子是一般客人住的,后兩進裝飾考究,古色古香。每間房屋分隔有致,隱蔽性很強。僅從外觀上看,就知是非一般草民能享用得起的。而胡二帶著黑蛋他們徑自進入后進院落。

      黃勝仁說他下過南洋,見過世面,會講些日語,靠皇軍的庇佑,生意才不錯。見黑蛋他們到來,忙親自出面接待,不僅端茶倒水還連連鞠躬。鞠得黑蛋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學著黃老板的樣子鞠躬還禮。這一還禮,他發(fā)現(xiàn)黃老板與當?shù)厝碎L的不一樣。比如說黃老板走路,是拖著腳,踢踏踢踏的。再者,黃老板個子不高,粗粗墩墩,好像沒有腰,兩條腿直接長在了胸部。這一發(fā)現(xiàn),黑蛋嘿嘿直樂。

      晚上酒足飯飽,胡二同黃勝仁密語半天,才回房間。

      黑蛋問,二當家的,你要把玉麒麟賣給黃老板嗎?

      胡二揉了揉禿腦門說,他買不起,但他的老板買得起。

      他老板是誰?黑蛋緊跟著問了一句。

      是日本人。話一出口,胡二發(fā)覺自己說多了,趕緊補充說,大當家的已經(jīng)說了,不管誰買都可以,只要價錢高,我們就賣。

      可……買主是日本人啊,我們能賣嗎?

      我操,眼下這世道,你不賣給日本人,難道還敢賣給惠州司令張八斤?在張八斤的眼里,我們他媽的都是清剿宰殺的對象。胡二火了,伸手給了黑蛋一個響亮的大嘴巴。二當家的,你……

      你奶奶個熊,賣誰不賣誰,這是你操的心嗎?你我今天都不知明日死活,不如快活一天是一天。去,把門外那兩個娘們給我叫進來。

      喳。黑蛋捂著火辣生疼的臉退了出去。

      一連三天,胡二一幫人都在風清客棧胡吃海喝,抽煙賭博玩女人。只有黑蛋乖乖地呆在自己房間里。黃勝仁見了,很關切地問,你為何不也玩玩?黑蛋說沒錢。黃勝仁呵呵一笑,伸手掏出一把銀元遞給黑蛋。黑蛋不接。黃勝仁疑惑。黑蛋說,我看那些女人個個都像我的姐姐妹妹,哪有心糟蹋她們?一聽這話,黃勝仁僵住了,連手中的銀元散落到地上都沒感覺。

      第四天一大早,風清客棧一個伙計打省城匆匆趕回。胡二、黃勝仁又聚在一起密談了半天,倆人都顯得異常興奮。胡二把腰間的王八盒子拍得啪啪直響,連聲高叫,這回他姥姥的可要揚眉吐氣了,老子今后不愁沒錢花啦。

      黑蛋等人連問有什么好事情。胡二一擺他的禿腦門,走,回到山上再說。

      四個人四匹馬,風馳電掣般向高榜山趕來。進入盤山道時,胡二發(fā)現(xiàn)前面走著兩個戴斗笠打綁腿,背著十字交叉布包的漢子。這裝束和打扮,一眼望過去就知是信客(幫農(nóng)戶捎手信家書的人)。聽到馬蹄聲,兩名信客轉(zhuǎn)過頭來,流露出驚恐的表情。要在往常,胡二根本不去招惹他們。因為高榜山山規(guī)第一條,就是不搶信客財物??山裉旌吲d了,一高興,就忘乎所以,他覺得吧,這地界除了天上的皇帝,就他是老大。

      把包打開,我看看都有啥。胡二立住馬,呵斥兩名信客。

      不。信客瞅著他,立場很堅定。

      吊你老母,不打開,老子就要你的命。胡二掏出王八盒子朝天上就放了一槍。嚇得兩名信客撒腿就跑??扇送仍倏煲才懿贿^馬腿啊,胡二追上前去,一揮鞭子打翻了一個信客。那信客包裹散開,骨骨碌碌滾出一尊金佛來?;诺眯趴挖s緊去搶,胡二從馬上一躍而下,把信客踹開老遠,伸手捧起了黃澄澄的金佛。

      哈哈,老子的財運來了。你們,上山后誰都不許說。

      是。黑蛋三人齊聲回答。

      大爺,大爺,我這金佛可是侯家寨寨主侯頂天要的禮物,你們是誰?可不能壞了規(guī)矩。哈哈,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曾大頭是也。今天老子開心,不殺你,快滾。

      那信客還攔在馬前,苦苦哀求,還他金佛。胡二火起,掏出槍來對準信客的大腿就是一梭子。打得那信客血流如注,躺在地上哭爹叫娘。另外一名跑遠的信客已不見蹤影。

      聽到這,我對爺爺說,你應該槍斃了那狗日的胡二,他胡作非為,假冒你的名字搶奪財物,和日本鬼子沒什么兩樣。那時,我剛剛看過兩部很過癮的電影,一部叫《地道戰(zhàn)》,一部叫《地雷戰(zhàn)》,都是黑白片子,里面的日本軍官穿著高筒馬靴,挎?zhèn)€東洋刀,嘴里不是八嘎亞路,死啦死啦的,就是花姑娘的,米西米西,很他媽的和胡二一樣,欠揍。

      我爺爺哈哈直笑說,臭孫子,你還有點正義感啊,可爺爺真要像你說的這么做,豈不是幾十年的江湖風雨白淋了。唉喲,唉喲——

      咋整的?爺爺痛苦地叫聲,把我嚇了一跳。在我印象中,他吃苦叫痛的事幾乎沒有。

      爺爺老了,這該死的屁股又出血,都是地炮仗害的。爺爺說。

      我看見爺爺用手在屁股底下按摩了一會,再伸出來,已是滿掌鮮血。害得我臉都變了顏色。別怕,聽我說,爺爺?shù)娜兆硬欢嗔恕?/p>

      胡二回到山上,我爺爺已在聚義大廳等他。

      老遠,他就喊開了,大當家的,買主已經(jīng)找好了,由風清客棧黃老板牽線,日本人愿意出高價買我們玉麒麟。

      多少錢?

      一萬塊現(xiàn)大洋。

      這么大的好事,沒有附加條件吧?

      有。黃老板說,如果我們能歸順日本皇軍,眼前就有兩大好處。一是送去玉麒麟,除了給一萬塊現(xiàn)大洋外,還免費提供一批軍火,讓我們滅了張八斤,把惠州城拿下來,今后你就是司令了。二是今后我們吃的喝的玩的,都由日本人負責,再也不用為吃喝發(fā)愁了。大當家的,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如果不歸順呢?

      不歸順,他們也交易。只不過,讓我們把玉麒麟送到淡水城,經(jīng)過鑒定后,就可付現(xiàn)。胡二正說得高興,不經(jīng)意間一彎腰,金佛從他懷里掉了出來。

      這是什么?我爺爺雙眼一瞪,不怒自威。

      這……這是玉麒麟,風清客棧黃老板送我的。胡二的冷汗立馬從光頭上流了下來。因為他知道,高榜山山規(guī)有“八條斬”。其中吞沒水頭(贓物)者斬,欺騙大佬者斬。僅這兩條,胡二的腦袋足可砍下來兩次。

      就在此時,忽聽山下傳來一聲炮響。這炮帶著哨兒,清脆尖銳,升到半空,再轟隆爆炸開來。這炮,就叫地炮仗,專門為江湖同行拜山之用。若地炮仗響過之后,所拜之地不按規(guī)矩辦事,就不能責怪對方下黑手動刀槍了。這也叫先禮后兵。

      炮響聲中,嘍啰兵來報,侯家寨侯頂天寨主帶著百來號人馬齊聚山門,責問曾老大(其實人家直叫曾大頭,嘍啰兵顧及我爺爺?shù)拿孀樱瑳]敢直說)為何要打傷信客,搶走金佛,敗壞行規(guī),擾亂商道。到了山門。爺爺說,走,跟我出去會會這“老猴子”。

      胡二本不想出去,可我爺爺手下四大金剛把他一架,并順手繳下他的金佛。

      來到山門前,往下一看,只見滿臉大胡子的侯頂天正在那里高聲叫罵。見我爺爺露臉,侯頂天雙手叉腰,厲聲責問,曾大頭,我們兩家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卻背信棄義,打信客搶。你知道嗎,那金佛是我要送給皇軍的,那信客也是皇軍的翻譯官。你這一出手,不僅得罪了我,也得罪了皇軍。哈哈,你們這幫兔崽子,今后麻煩大了。

      難怪侯頂天這么囂張,原來是找到日本鬼子做了靠山。我爺爺聽完,心中很不舒服。胡二更是后悔得心中吐血,要知道那信客是日軍的翻譯官,他當?shù)斪孀诘墓┲夹校母覀敫姑??我爺爺乜斜胡二一眼,清了清嗓門,高聲說,老猴子,今天是我們做的不對,但人絕對不是我打的,金佛也不是我搶的。既然你來了,我就把金佛還給你。至于你投靠誰,送給誰,不關老子鳥事。反正,我高榜山的兄弟寧可站著死,也不跪在鬼子面前生。爺爺說完,伸手拿過金佛向侯頂天拋去。

      不曾想,金佛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山上的、山下的兩幫人馬全傻了眼。按照我爺爺?shù)慕?jīng)驗,以“老猴子”的身手,絕對接得住從十多米高拋下來的金佛,而他躍起身竟然沒接住。再者,金佛即便落到地上,那金子鑄成的寶貝怎么會碎呢?

      我爺爺正納悶,老猴子突然發(fā)出一聲吶喊,兄弟們,金佛被他們調(diào)包啦,給我打,打上山去,把我們的金佛和他們的玉麒麟一并搶回來送給皇軍。

      我爺爺想辯解,可哪里還有機會?但他心中清楚,這是侯家寨故意在給自己栽贓。

      一時間,槍聲大作。

      噼里啪啦,子彈如雨點般飛射。山門前的石壁在對射中被擊起無數(shù)碎屑和火星,落入荒草中,頓時燃燒起來,擴散的硝煙味也在林間彌漫,嗆人肺腑。好在高榜山山門入口狹窄,兩邊又有天然巨石為屏障,是易守難攻的好地方。侯家寨的人馬打了半天,浪費許多子彈,也沒能把山門打開。倒是我爺爺在激戰(zhàn)中,一槍將那位信客(老猴子所說的日軍翻譯官)的腦袋打了個稀爛。

      戰(zhàn)斗打得正酣,從后山朝陽洞傳來爆炸聲。我爺爺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好。這朝陽洞位于聚義大廳的右側(cè),是半山腰懸崖縫中一個天然石洞,因洞口朝東,通風透光,冬暖夏涼,故此取名朝陽洞。這里存放著我爺爺他們占山為匪多年的積蓄,還有鎮(zhèn)山之寶玉麒麟,就埋藏在關公神像底座下面。

      我爺爺剛要派人去查看,只見黑蛋滿臉悲戚地跑了過來,大當家的,不好了,侯家寨的人從后山上攀了上來,他們順風噴放迷香,等守候在朝陽洞的兄弟們有所感覺,已全部中招昏迷。侯家寨的人用炸藥炸毀關公像,盜走了玉麒麟。

      啊!日你祖宗侯頂天,老子與你拼了。我爺爺操起一柄長槍,轉(zhuǎn)過身來,欲打開山門與侯家寨的人拼個你死我活??烧Q坶g,山門外已不見一個身影,連那個中了槍的信客的尸體也無蹤無影。

      3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聚義大廳內(nèi)一片寂靜。百十號人站著,竟聽不到一絲聲響。

      我爺爺說,那天晚上似乎連山風也不敢刮了,靜到大伙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們在等爺爺?shù)臎Q定,這個決定關系大伙今后的生存。

      我爺爺坐在虎皮交椅上,雙眼如月光一般明亮。沉默許久,爺爺才說,掌燈。有專職服務的小土匪燃起火把,將墻壁上的銅燈依次點燃。大伙這才看清楚,大廳中間,跪著五花大綁的胡二。

      爺爺說,人大分家,樹大分叉,今日局勢大伙都清晰了。愿意投靠日本人的可以走啦,愿意投靠張八斤或者是隱姓埋名回家務農(nóng)的也可以走啦。有幾個人稍稍動了動,但沒有走出隊伍。黑蛋突然問,大當家的,你呢?

      我要繼續(xù)留下來,哪怕是只剩下一個人也要去找老猴子算賬,奪回我們的玉麒麟,不能這樣白白便宜了老猴子。

      好,大當家的,那我還跟著你干。黑蛋說。

      那我們也跟著你干。四大金剛也異口同聲回答。

      有了這些人帶頭,其他的土匪也都想留在山上。畢竟大家喝過血酒盟過誓,大當家的又能體恤弟兄,這樣的領頭人可不好找。

      我爺爺見大伙都不愿意走,就站起身來,沖大家一抱拳,朗聲說道,謝謝兄弟們支持,既然你們?nèi)绱讼嘈盼遥覜Q定領著大伙再干一票大的。不過,今晚我們要先處理這個家伙。說完,一指地上的胡二。

      胡二一聽,嚇得趕緊磕頭。大當家的,我親親的哥哥喲,我老母親可是救過你的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死去的老母親臉上,你也該放過我一馬。說完,又調(diào)轉(zhuǎn)頭,向眾土匪救助。各位兄弟,平時我待你們不薄,你們輸?shù)腻X,我都沒要。你們要吃要喝要樂子,我都帶你們?nèi)ネ孢^看過。關鍵時候,可不能落井下石啊。胡二邊說邊哭,聲淚俱下,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黑蛋于心不忍,走向前一步,撲通也跪了下來,大當家的,你就饒二當家的一命吧。其他土匪也跟著求情。

      那好,死罪饒過,活罪難免。來啊,把胡二架出去,按山規(guī),給他放個地炮仗。爺爺說。

      我趕緊打住爺爺?shù)脑?,胡二犯了那么大的錯,你還給他弄個鞭炮玩玩,哪今后大伙誰還聽你的???

      你這臭孫子,你以為是過年放鞭炮啊。這地炮仗是一種刑法,就是把最大的雷子(特制的鞭炮,火藥足,威力強)插入受刑人的屁眼里,然后點燃引子,用炮仗的沖擊力把人彈起來,炸得屁股血肉模糊。

      啊,這真夠缺德。哪個龜兒子發(fā)明的這種玩意兒?

      還能有誰?你爺爺我啊。好久,我爺爺才從傷感中抬起頭,悠悠地說,任何時候,拉桿子帶隊伍都不容易,沒有嚴厲的規(guī)矩,只能算烏合之眾??蓻]想到啊,我制定的懲罰,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的就是我這號人。你看看我的屁股——爺爺邊說邊從被窩里伸出手,手掌內(nèi)一片血紅。

      胡二被放了地炮仗,痛得死去活來,哀號幾天幾夜才趔趄著下山??斐錾介T時,胡二停住腳,用拄著的棍子在地上狠狠戳了洞,并脫下褲子,對著那個洞撒了一泡尿。尿里帶著血。胡二回頭看了我爺爺一眼,那眼光比三伏天的太陽還毒我爺爺心口一陣絞痛,他有種預感,這次放走胡二,可能會給自己留下隱患。

      胡二走后,我爺爺抓緊對土匪們進行訓練。打槍、攀巖、格斗、掩護、強攻,一招一式,訓練得扎扎實實。我爺爺對土匪們說,我寧可讓你們在訓練中累死,也不情愿讓你們在戰(zhàn)斗中打死。累死了,我還能幫你們收尸。打死了,只能喂野狗。

      我爺爺訓練有方,這期間搞錢搞糧也出奇地順利。每次派人下山,都能劫到商隊的糧食和銀錢。還有,就是探子們得到的消息也越來越多。比如說侯家寨已被日軍收編,成了皇協(xié)軍,到處幫日本人搶錢搶糧搶衣物。日本人在寶安縣投下十多枚炸彈,將一個圩鎮(zhèn)炸為平地。在虎門槍殺無辜平民上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殺婦女兒童,其罪行令人發(fā)指。土匪們聽完,有的義憤填膺,有的則瑟瑟發(fā)抖。

      我爺爺說,不要怕,日本鬼子不也是兩個肩膀頭上扛個腦袋,不也是要吃喝拉撒的嗎?只要瞄準了打,子彈飛進誰的腦殼內(nèi),誰他奶奶的都會見閻王。

      為了給大伙鼓勁,我爺爺吩咐黑蛋下山找一位“道行”高深的人來給山寨算算前程。三天后,黑蛋帶著一位老瞎子來到山上。這老瞎子手搗竹竿,面黃肌瘦,眼皮下垂,看上去病懨懨的。一張口,聲音卻很洪亮。他自稱姓李,因右手多出一指,也叫六指李,綽號六指山人。

      我爺爺說,山人啊,我這里叫高榜山,有一百多號兄弟,你給我算算今后的走勢與前程,不論兇吉,只管照實說來。若有半句假話……

      我爺爺還想往下說,已被瞎子揚起長有六指的右手制止:山寨大佬(大哥),你先聽好,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既請我來,我就依實報,命皆有天定,誰也跑不掉。

      好家伙,這瞎子說話還挺順溜,一套一套的。一張嘴,就把山寨的兄弟們震懾住了。瞎子說,要想算好山寨的前程,必須搞點響動,因為他眼睛看不見,只有聽聲音、聽回響才能做出判斷。

      我爺爺說,那就打一排子槍。

      瞎子搖搖頭說,不可,那會破壞了風水。

      那怎么辦?我爺爺正想不出如何搞出響動,黑蛋說,放地炮仗如何?

      瞎子說好,這樣喜慶。

      于是,按照瞎子的交代,以聚義大廳為中心,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放了一個地炮仗。瞎子走到哪里,哪里就燃放一個地炮仗。只聽得通的一聲響,滿山回蕩,野獸奔走,群鳥齊飛。地炮仗響過,跟隨在瞎子身后的土匪就要齊聲高唱:

      地炮仗,

      朝天放,

      夜里開花滿山亮。

      四個方位的地炮仗放完后,瞎子來到眾人面前,盤腿坐下,口誦已算出來的命中定文。

      瞎子說,山寨大佬,你這位置好,往南有湖,往西有一嘴,中間平臺大,北邊有一腿。我爺爺說,我這里的兄弟識字的人不多,你給我仔細講解下。瞎子說,你這寨子南邊有一湖,對不?

      眾人說,對!

      西邊有一山崖,崖上有洞,萬一遇到強敵壓境,那里就是你們藏身之地,對不?

      眾人大眼瞪小眼,感覺很神奇,這瞎子眼瞎心亮呢。忙說,對!

      瞎子繼續(xù)說,中間平臺大,不用解釋了,北邊有一腿,就是有一座陡峭的山,突起挺立,像男人的大腿一樣保佑著你們,對不?

      這下,大伙都拍起掌來。嘿,這瞎子,真的神奇了。連我爺爺都說,算的真準,真好。山人,你說說,今后我們應該怎么辦?

      瞎子說,今年正財山寨旺,兄弟齊心無人擋。若是下山動刀兵,口舌之風須提防。決定主意就行動,最多只可打兩仗,不損兵來不失槍,見好即收就隱藏。散財收心人即安,命有磨難吉人幫。

      瞎子說完,朗聲問眾人,聽得懂不?

      大伙自然聽得懂,這算出來的都是好命啊。眾人只顧高興去了,沒人回應。倒是我爺爺問了一句,決定主意就行動,是不是?

      瞎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爺爺大手一揮,兄弟們,聽明白沒有,今年正財山寨旺,兄弟齊心無人擋。只要我們團結(jié)一心,就無人可以抵擋。

      眾人站起來揮手,齊聲高叫,無人抵擋!

      群情激昂,山林呼應。

      第二天夜里,土匪們正在酣睡,突然被我爺爺叫醒。經(jīng)過訓練的土匪們反應相當迅速,不到十分鐘便集合完畢。我爺爺沖著侯家寨說了一聲,出發(fā)。

      天剛蒙蒙亮,我爺爺和他的一幫土匪到達侯家寨門前。我爺爺掏出盒子炮朝天就是一槍。寂靜的清晨,槍聲傳出老遠老遠。只聽得侯家寨里有人使勁地敲打著銅鑼,咚咚——咣咣——

      有人火燒屁股般高喊,高榜山的土匪頭子來啦,老少爺們趕快跑啊。

      土匪們?nèi)缑突⑾律桨銚淞诉M去。一時,槍如爆竹,聲聲震耳。寨子里侯頂天見大勢已去,帶著他的皇協(xié)軍稀稀啦啦地放了幾槍,便向淡水城逃去。

      我的爺爺哈哈大笑,老瞎子說的不錯,這一仗打得很順利,兄弟們沒有一個掛花帶彩的,就順利拿下了侯家寨。我爺爺說,各位兄弟,吉人天相,你們都看到了吧,今天能搶回這么多的金銀財寶,就是老天爺保佑,再加上我們平日刻苦練功的結(jié)果。

      眾土匪也狂歡不已,紛紛叫嚷,大當家的,威武!六指山人,神算!

      我爺爺一拍胸脯,豪氣萬丈地說,這才是第一仗呢,老子還有一仗,就是要攻下淡水,讓國軍看看,讓張八斤瞅瞅,他們平時瞧不起的土匪是如何打擊狗日的日本人的。

      4

      趁著士氣高漲,我爺爺這個土匪頭子真的帶著他的兄弟們向淡水城殺來。

      然而,淡水城是那么好攻打的嗎?凡進過淡水城的人都知道,這里城高墻厚,前面一條龍崗河作為護城渠,水流湍急。如果不放下吊橋,要想從前面攻城的話,簡直就是拿人當炮灰。從后面攻,更不可能。后面就是大亞灣,停泊著很多日本人的軍艦。憑他們這百十條槍,還不等走到岸邊,就被日本人的炮火打成粉末。

      奶奶的個腳哦,這仗可怎么打?眾土匪心中雖然嘀咕,可有了六指山人指示,再看看大當家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稍稍安定。

      我爺爺對大家說,兄弟們聽好了,攻打淡水城,我有絕密武器,我們在晚上搶攻,到時,你們跟在我屁股后面向前沖就可以了。

      爺爺?shù)墓适轮v到這,算是徹底把我吸引住了。我問爺爺,你有什么絕密武器?

      爺爺說,其實就是一把日本產(chǎn)的三八大蓋,只不過它能五連發(fā),有效射程可達一里地。這正是淡水護城渠的寬度。爺爺說,為了給土匪們制造驚喜,他用白布將三八大蓋包成了一個又粗又長的圓筒。黑蛋扛出這個家伙來時,土匪們都以為是迫擊炮呢。

      子夜時分,攻城戰(zhàn)打響。我爺爺讓眾土匪站在護城河邊向城內(nèi)放槍。不管打不打得著城墻,只求放槍的速度越快越好。而他自己則騎在一匹大白馬上,從白布包裹的圓筒里抽出三八大蓋,推彈上膛,靜靜地看著城門樓子堞口。

      槍聲一響,日本守城的部隊都集中到城樓上來。有個日本軍官剛一露頭,我爺爺抬手就是一槍,那軍官應聲倒地。頓時,城樓上亂成了一鍋粥。趁此機會,我爺爺連開四槍,槍槍擊中日本兵。這時,有個軍官躲在堞口后面揮舞著軍刀,用中國話高聲叫喊,皇協(xié)軍,侯頂天,你給我上來,頂住。

      我爺爺聽到日本軍官喊的這句話后,立即對眾土匪說,兄弟們,攢足勁來,準備登橋進城。眾土匪都納悶了,難道大當家的會念咒語,這吊橋說放下來就放下來?

      爺爺講到這不停地咳嗽。我?guī)退反泛蟊?,希望他快點往下講。爺爺微笑著問我,你說說看,這吊橋會不會自動放下來?

      我說,除非你用槍子把拉橋的鐵鏈子打斷。爺爺搖搖頭說,鐵鏈子打不斷的,那是精鋼鑄成,又粗又硬,要想搞斷,非火炮轟炸不可。

      那,除非有人幫你。這話一說完,就聽得爺爺哈哈大笑,連夸孺子可教也。這是我聽到爺爺最斯文的一句話。

      幫爺爺放下吊橋的正是侯家寨的侯頂天。

      侯頂天和他的皇協(xié)軍被日本軍官叫上城樓,從屁股后面就對著日本鬼子開了火,子彈密密麻麻,如暴風驟雨般落到每一位日本兵身上。那位叫他頂住的日本軍官臨死之前,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吊橋放了下去,高榜山的土匪們沖了進來。

      這就是一場里應外合的攻城戰(zhàn)。再堅固的城池,也怕遭到內(nèi)部的攻擊。

      只是在這個戰(zhàn)斗之前,我的爺爺和侯頂天商議了又商議。包括每一個細節(jié)都反復地進行推敲。當然,僅有侯家寨攻破侯頂天去投奔皇軍,是不足以讓狡猾的日本人相信的。于是,我的爺爺動用了胡二這枚棋子,再通過日本人的情報人員(黃勝仁),做實了侯頂天效忠日本天皇的口風。

      我問爺爺,你這一招是從哪里學來的?

      你個龜孫,你不是愛看書嘛?我想我講完了,你就應該能想起一個歷史故事。我爺爺不再回答,只是笑瞇瞇地望著我。經(jīng)他這么提醒,我恍然大悟。原來唱的是《火燒赤壁》這出戲。

      我爺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吭吭咳咳地總結(jié)道,日他奶奶,誰若不潛心研究中國的文化,就來打我們這個國家,最后必死無疑。

      5

      打下淡水后,我爺爺和侯家寨的人炸掉了鬼子的軍火庫,奪回了鬼子們搶奪來的財物。等駐扎在大亞灣日軍艦艇上的增援部隊趕來,淡水城內(nèi)已空無一人。

      我爺爺和侯家寨的人就這樣消失了。這一消失就是四年多的時間。

      1945年8月,日本鬼子宣布無條件投降,我的爺爺像一粒春雨后的種子,突然從象頭山中冒了出來。

      象頭山,方圓八百里,連羅浮,接高榜,山高路險,渺無人煙。腹地更是草深林密,毒蛇猛獸出沒。我爺爺和部分兄弟,就在那里潛伏下來。當聽到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后,我爺爺決定出來透透風。

      可他萬萬沒想到,一進入惠州城,就被人給盯上了。

      我爺爺那年已三十有七,早年的奔波和當土匪期間的槍林彈雨生活,使他的身板磨煉得非常硬朗。特別是近四年來,他衣食無憂,安心在深山度日,生命有了保障,身體也日益強壯。時不時,我爺爺在半夜三更里,就會被一種美夢激醒。這一醒,他就發(fā)覺被子上黏糊糊的,又腥又臭。他知道,這是自己體內(nèi)射出的玩意兒。為了控制這種美夢,他跑步,打拳,搏擊,可無論如何消耗體力,這玩意隔三岔五就要噴灑一回。

      我聽到這,大惑不解。爺爺看我皺著眉頭思索,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說,小小毛孩子,你還沒長大。長大了,什么都明白啦。爺爺說,他需要一個女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要到惠州城里買一個也好,贖一個也罷,只要他相中的女人愿意跟著他,就把她帶回這深山老林里安家。

      我爺爺來到翠柳街,這兒有惠州城最大的妓院——怡紅樓。從一樓挑到三樓,我爺爺看中了怡紅樓的花魁小云兒。這小云兒皮膚白,腰身細,兩個奶子鼓鼓的。我爺爺不顧老鴇在場,伸手就摸了一把。

      小云兒說,摸一下,一塊大洋。

      我爺爺哈哈一笑,接連在奶子上摸了五把。直到確確實實感覺到那是女人的奶子后,啪地丟下十塊大洋。樂得小云兒眉開眼笑,又是端茶又是遞水,像花喜鵲一般繞在我爺爺身邊團團轉(zhuǎn)。等我爺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準備享受小云兒那暗香浮動的身體時,一條黑布袋當頭罩下。我爺爺自然不是吃素的主兒,他一記勾拳打倒了一個近身的家伙,剛準備扯掉頭上的袋子,腦門上頂住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我爺爺明白,那是槍。

      就這樣,我爺爺女人沒有玩成,反倒被別人五花大綁起來。在幾個人的牽扯押解下,左鉆右竄地來到一處宅院。進門后,我爺爺?shù)难壅植疟徽聛怼?/p>

      當中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四十多歲,肩寬體厚,面如重棗,一張口,聲音雄厚有力。

      你就是曾大頭?

      是。

      你就是當年高榜山的匪首和攻打淡水城的那個人?

      是。

      好。還有點爺們氣概。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

      我是張八斤。以前的惠州城防司令,現(xiàn)在依舊是。

      一聽說是張八斤,我爺爺哈哈大笑,笑得上氣接不住下氣。等我爺爺笑夠了,張八斤才問,你笑什么?

      我笑你怎么叫八斤,應該叫八十斤才對。

      這下,張八斤也笑出聲來。笑畢,張八斤說,知道我今天請你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

      好,那我就明說了。請你來加入國軍。

      請我加入國軍干什么?

      打共軍。

      共軍是日本人嗎?

      我說曾大頭,你是不是在山里呆暈了。共軍國軍他媽的都是中國人。

      對了,既然都是中國人,我干嗎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我爺爺這一反問,噎得張八斤瞠目結(jié)舌。他沒想到我爺爺這號土匪竟然還有這樣的思維。

      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來啊,把他拖下去,讓這個土匪頭子知道國軍的厲害。張八斤拂袖而去。

      我爺爺說,他在牢里被關了三個月,什么辣椒水、老虎凳、壓腿的杠子、扎指甲門的錐,還有皮鞭、電椅、狼牙棒,外加燒紅的鉻鐵往身上燙等,他都一一嘗試過。張八斤把我爺爺折磨得奄奄一息,目的只有一個,歸順國軍,把以前搶劫到的寶物全部交出來,共同對付共產(chǎn)黨。我爺爺說,你他媽的就是把老子扒了皮點天燈,就憑你這德性,老子也不會和你同流合污。要錢,沒有,你把老子早斃了早省事。

      張八斤惱羞成怒,他沒想到一介土匪會這么強硬。好,我成全你,明天就用你發(fā)明的地炮仗慢慢送你上西天!

      隔日,惠州城里貼出告示,聲稱國軍抓到了昔日高榜山的土匪頭子曾大頭,要在西湖邊子薇山下以地炮仗的方式炸死。

      惠州城的老百姓一聽說有這么個奇怪的方式處死人,紛紛出來看熱鬧,把刑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到正午時分,執(zhí)刑的士兵先把我爺爺架到一個鏤空底座的椅子上,扣緊腳鐐手銬。然后,刺啦一聲,用刀子把他的褲子割破開,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另外一個士兵拿起一枚酒杯粗細的雷子(這雷子比炸胡二那枚粗得多),從椅子下面空檔處直插入我爺爺?shù)母亻T。

      插好雷子,另外一個士兵就點燃了引信。只聽得“嘭”的一聲爆響,我爺爺連人帶椅子被炸起半人高,然后摔倒在地上。屎尿和著鮮血流了一地。嚇得周圍的人們一片驚叫,有婦女甚至當場暈倒。

      可我爺爺沒有死。他忍著強烈的巨痛破口大罵,張八斤,我吊你老母。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操你娘雞比,不得好死……

      張八斤咬著牙齒,冷冷發(fā)笑。他一揮手,又一名士兵拿著個雷子走過去,他想插在我爺爺?shù)钠ü缮???蛇@次,雷子根本就沒地方插,因為爺爺?shù)钠ü梢颜ǔ梢粋€大洞。

      拿雷子的士兵呆在那,不知該如何辦。

      張八斤告訴副官說,那就插進他嘴里吧。

      正當士兵們撬開我爺爺?shù)淖彀鸵锊謇鬃訒r,遠處傳來了密集的槍聲,一幫人向刑場殺來。張八斤顯然沒有料到,有人會為一個土匪頭子劫法場。他這次出門,帶的兵丁不多,趁混亂之際,張八斤率領副官先逃回城去。

      等我爺爺從昏迷中醒來,已是五天后的一個清晨。爺爺發(fā)覺他躺在窩棚里,身邊蹲了一個人,滿臉的大胡子。

      是的,我的爺爺是被侯頂天從鬼門關里救了回來。兩位老友抱頭痛哭。我爺爺說,那一刻,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男兒有淚不輕彈。在侯頂天精心照料下,我爺爺被炸壞的身體慢慢得到恢復。這期間,侯頂天已告訴我爺爺,他加入了共產(chǎn)黨,希望爺爺跟他一起并肩戰(zhàn)斗,趕走國民黨反動派。我爺爺說,你能不能給我兩天時間,讓我想想,好好想想。侯頂天微微頷首。

      第二天,侯頂天再來窩棚時,棚內(nèi)已人去屋空。

      侯頂天目望群山,一片惆悵。

      6

      我曾對爺爺說,你多笨啊,你那時要選擇跟侯頂天一起,解放后,最少也可以搞個七品芝麻官當當。

      我爺爺敲了一下我的腦殼,你個龜孫子,小小年紀,怎么老在想當官?過老百姓的日子,過平淡的日子不知多好??上О?,我就才過了這六七年的好日子就要走啦。我爺爺和我說這話是在1983年,他出生于1903年,這年臘月,他走了,剛好滿八十周歲。

      不過,我還是要講完有關地炮仗和我爺爺?shù)墓适隆?/p>

      這是最后的一次糾纏。

      新中國成立后,我爺爺回到了他的老家鄉(xiāng)源縣。這里離惠州城有二百多里,經(jīng)過戰(zhàn)爭蹂躪,家鄉(xiāng)已物是人非。我爺爺七歲時先后死了爸媽,跟隨他的叔叔開始闖蕩江湖,四十多年后重返老家,基本上已沒有人認識他。他進村的第一天,遇到一個老瞎子,右手拿著竹杖,露出六根指頭,正在墻根上曬太陽。我爺爺停住步,驚訝地哦了一聲。

      瞎子說,你回來了。

      我爺爺說,你認識我?

      瞎子點點頭,輕聲說,地炮仗啊地炮仗,你是個好人,黑蛋也是好人。如果你還相信我,請記住,從現(xiàn)在起,以前的人啊事啊統(tǒng)統(tǒng)忘掉,越快越好。

      說完,瞎子低下頭,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因為有老瞎子(老瞎子在村里輩分極高)的證明,我爺爺順利在村里落了戶。我爺爺本以為這一生就這么平平淡淡過下去。不曾想,幾年后,運動來了。當時鄉(xiāng)里一位干事住到我爺家里,搞“四清”“五反”。

      倆人一照面,都愣住了。這干事竟然是胡二。他因被土匪頭子曾大頭放過地炮仗而深受人民群眾的同情,故此成為貧窮階級的代表。再加上胡二能言善辯,很討大家的歡喜,這小子就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干部崗位。

      一看到我的爺爺,可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天晚上,胡二就命令民兵把我爺爺抓了起來,并召開群眾大會,揭露我爺爺曾在高榜山當過土匪的身份。

      胡二雙手叉腰,站在會場中間,使勁踢著我爺爺?shù)钠ü?,你說,你是不是土匪曾大頭。

      我爺爺說,我不是曾大頭,曾大頭死了。

      那你叫啥?

      我叫狗剩(我爺爺?shù)男∶?/p>

      你大名叫啥?

      我草民一個,哪有什么大名?我姓曾,就叫曾狗剩。

      來參加批斗會的老瞎子也說,胡干事啊,他確實叫狗剩,我看著他長大的,錯不了。

      胡二惱了,你這瞎子,知道個吊毛啊,你就算睜開了眼,也是瞎的,怎么能看著他長大?這下,其他群眾不樂意了。胡干事,你這是在辱罵我們長輩呢。見大伙憤憤不平地瞪著他,胡二不敢再囂張了。

      他把怨氣再次發(fā)泄到我爺爺頭上,曾大頭,你休想騙我。你就是燒成灰,老子也認得出你的模樣。

      胡二立即把抓到土匪曾大頭的消息上報到鄉(xiāng)源縣公安局。同時,指揮民兵,對待土匪余孽,要狠狠地打,狠狠地斗。有了他的指示,我的爺爺皮肉可就遭了殃。

      可我爺爺一口咬定,他不是曾大頭,就是狗剩。

      好。老子叫你是狗剩,老子也來給你放個地炮仗,你就知道老子的厲害了。胡二買來最大的雷子,指揮民兵把我爺爺架起來。他要在我爺爺?shù)钠ㄑ劾锇采弦活w雷子,讓昔日給他放地炮仗的曾大頭好好嘗嘗雷子的味道。

      如果這一次真的給我爺爺放了地炮仗,那我爺爺一定死得很慘。因為那時我的爺爺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口氣了。

      就在胡二要親手點燃地炮仗的引信時,村外土路上喇叭轟鳴,一輛軍用吉普車飛馳而到。車上坐著三位公安人員,其中一位是縣公安局的領導。

      見有公安人員到來,胡二覺得為自己邀功的機會到了。領導同志,他就是高榜山匪首曾大頭,是我通過各方面的排查,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條漏網(wǎng)的大魚。

      胡二還想繼續(xù)往下說,就發(fā)現(xiàn)那位公安局的領導對他的報告不感興趣,而是笑瞇瞇地望著他,眼神里透出一絲蔑視。再細看,胡二驚出一身冷汗,他認出來了,眼前這位領導不正是昔日的黑蛋嗎?

      剎那間,胡二腦子一片空白,他怔在那里,瞠目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才好。

      黑蛋走上前來,翻了翻地上的曾大頭,忽地痛哭起來:爸啊,我親親的爸,我終于找到你啦,找到你啦——

      這一哭,嚇壞了所有的人。

      老瞎子顫巍巍地說,他叫狗剩。

      黑蛋說,是啊是啊,這是我爸的小名啊,幸虧有你老人家能證明。黑蛋淚眼滂沱地拉住了老瞎子那長有六指的右手。

      自此,匪首曾大頭不復存在。存在的是狗剩,我的爺爺。

      從此后,我就有了個爺爺。

      我曾問過黑蛋,曾大頭真是我親親的爺爺嗎?

      黑蛋說,比親親的爺爺還要親。懂不,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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