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一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么年輕就失去了丈夫。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把結婚照緊緊抱在胸口,又時不時從懷里推開來,在燈光下端詳。一回又一回,她想起了自己與丈夫剛認識時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是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那時,她還在娘家做閨女。她的家在津市白衣鄉(xiāng)的一個小鎮(zhèn)上,父親死得早,娘就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米粉店,叫津市米粉店。招牌是手書魏碑,墨色渾厚淋漓,字形樸拙而剛勁。有行家看了后,贊不絕口,說:“魏晉風骨,古意盎然?!彼犃司椭皇前V癡地笑,心想,我娘真是撿便宜了。但她卻沒敢說,這是當年在鎮(zhèn)中學讀書的一個少年伢兒寫的,報酬是一碗麻辣牛雜米粉。那時她也還是個少女,娘既當老板又做主勺,她也就是幫娘打打下手而已。她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粉送到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說:“您請慢慢用?!?/p>
她一直對客人說這句客套話,但許多年后的一次,她已成個大姑娘了,卻碰到了一句有味的回答。
“慢不得的,季節(jié)不等人,還要趕回去犁田呢!”
答這話的是一個后生,濃眉大眼,身板結實如牛牯,一看面相,似乎是認得的。
“那也不能燙了舌頭呀!”她說著就咯咯地笑得好開心,并且在心里想:這真是個怪人!都什么年代了呀?如今有哪個年輕人還安心在家里務農呢?不是南下廣東,就是去了浙江、上海,有的甚至還北漂到了天子腳下的京城。
“田總得要人種的,這是做農民的根本。”他像是在自言自語。
“人老骨頭枯,正好做功夫。”這句話到了嘴邊,但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她其實對那些忍心把老人孩子留在家里的做法也不敢茍同。
那后生就是當年幫她娘寫招牌的中學生,還是寫好招牌后自己送上門來的。那真是個有趣的事哦,他后來才告訴她,他其實從讀小學二級開始就練碑帖。他的初中是在鎮(zhèn)上讀的,是個寄宿生。學校里本來有早餐吃,初中畢業(yè)那年,有一天他卻鬼使神差出了校門,想到鎮(zhèn)上來開開葷,吃一碗牛雜米粉。他從學校出來,一路貓過去,就只見有賣包點的早餐店,在快到街尾上時,才發(fā)現(xiàn)了一家新開的,連招牌都沒有掛的米粉店。于是就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來一碗津市牛雜米粉啰!”他是面對著窗口的老板娘喊的,但不一會兒,給他端來米粉的,卻是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姑娘。
“您請慢慢用吧!”那姑娘的聲音脆脆的。
“慢不得的,馬上就要上課了?!彼幕卮鹱屗X得很搞笑。
“那你就快快吃吧。”她險些兒笑出了聲音來。
他確實吃得很快,如風卷殘云一般,滿頭是淋漓大汗。然而吃完后一摸口袋,糟了,換衣服了。頓時就一臉窘態(tài),半天吱不得聲。
“我是上邊學校讀寄宿的學生,出門時換了衣服……”他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么一句話的。老板娘就笑著走了過來,說:“不要緊的,下次來記得一回給吧!”一旁的女兒眼神很怪,卻沒有吱聲。
令老板娘和閨女都沒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他果然來了,還送來了一塊寫著“津市米粉”字樣的樟木招牌。他要再還欠下的米粉錢時,老板娘執(zhí)意不收?!澳憬o我們做了招牌哩!”那意思是說,就兩相抵吧———她也看不出那字跡的好和不好,就掛上了。
他后來就去縣城津市讀高中去了,也就一直沒有再來過米粉店。
“嘿呀!你就是———”那姑娘像突然記起了好幾年前的事情。
“嗯啦,我就是那個給你們寫過招牌的。”他回答得很誠實。
兩個人的臉就一紅,他們終于又認識了。
他母親是去年得急癥走的,家里就只有他和父親相依為命。他已經是家里的主要勞力了,只有買農藥或者化肥才來鎮(zhèn)上,但是只要他到了鎮(zhèn)上,就百分之百會來她們這家津市米粉店吃一碗米粉,而且每一次都是要的牛雜蓋碼。進店和出店門,還會舉頭看一眼招牌。字跡依舊,卻時過境遷。他的心中不免涌出許多無端的感慨。她的心里也是,有一種心花盛開的感覺。于是給這后生打牛雜碼子時,下手就特別重,足足是兩份的料。一來二去的,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車向前;而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孟春花。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因為娘比女兒了解得更多,娘還打聽到車向前是鄰村車支書的兒子,而且未婚。
次年,有情人終成眷屬。說出來真是羞死人了,還是娘親自出面托人做的媒。娘一口一聲說:“車家的根本好,車向前這樣的后生靠得住,如今像他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也難得找哎!”
“娘———你是怕女兒嫁不出去吧?”孟春花故意撒嬌說。
“傻女兒,我是怕別人家的閨女先下了手,你難得吃后悔藥!”
女兒在娘面前才不怕害臊哩,說:“沒有哪個能搶得走他的!”
“原來你們自己早就私訂了終身吶!”娘笑得哈哈直滾說。
“娘———”女兒就撅著兩片紅紅的嘴唇佯裝生氣。
其實她自從認識他后,每天一早起來就在照鏡子,紅撲撲的臉龐就像個熟透的蘋果,一雙丹鳳眼里那對黑黑的眸子閃著幽幽的光亮,兩撇淡淡的眉毛比修過的還要好看。他今天會來嗎?她在心里想。
好日子越來越近了,孟春花和車向前的結婚照就是請鎮(zhèn)上范攝影照的。范攝影右手端著相機,左手打著手勢,說:“這樣好,這樣好,明年肯定能把娃娃抱!”話音還未落,一聲“咔嚓”,快門就先落下了。第二年,孟春花果然就當媽媽了,是個女兒,車向前給她取名叫車新枝。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日子就這么過著,時間真快,一晃兒,女兒就讀初中了,只是卻偏偏———
二
那一年,津市雪落無聲,白了田野,白了山崗。一頭老牛在澧水丘陵地帶的破牛欄屋里砰然倒下,“老伙計呀!眼看著春天就要到了,你就不能夠再撐幾天嗎?”老支書悲愴的呼號聲驚動了整座村子。
村口的毛里湖浪開一圈圈波紋,如一個又一個問號,也像一個又一個怎么也畫不圓的句號,寫意著老支書此時此刻的心情。老支書就是車向前的父親,村子里紅磚青瓦的樓房很多,他家卻仍然是一棟四楹三進的舊木屋。老支書默然跪下,輕輕地,他用長滿繭子的手抹干凈老牛眼角上的淚水,村莊在老支書的淡定中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