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世雄
我與話劇有緣。
遠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就看過由學校教職工自導自演的獨幕話劇《尚未開出的列車》。內容似乎與“抗美援朝”有關,劇情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不過,由算術科任老師飾演的手提煤鏟、一臉絡腮胡的司爐形象至今仍依稀在目。1957年夏秋之交,我看過直接服務于當時政治形勢,以“反擊右派分子猖狂進攻”為內容,男女主人公分別叫做胡莉、賈崇仁(狐貍、假從人)的話劇《白日夢》。就看過的話劇而言,最值得一提的是,1961年秋冬之際在北京看的、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著名導演、演員陣容演出的話劇《膽劍篇》(大約記得編劇是于是之先生、導演是焦菊隱先生)。這是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還有,由中國兒童劇院演出的話劇《以革命的名義》。該劇以前蘇聯(lián)建國初期為背景,當時的蘇維埃國家領導人列寧、斯維爾德羅夫、捷爾任斯基等人的形象都登上了舞臺。演出中,響起了列寧的名言、當年的時代強音“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就意味著背叛!”
然而,令我至今難以忘卻的卻是另一出話劇。
1963年下半年,國家正慢慢走出經濟困境之時,我考取四川大學開始了大學生活。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總覺得天空、大地或是樹木花草都有一種灰蒙蒙的感覺,時間似乎過得很慢。這或許是我剛從陽光明媚的春城來到成都不久,就經歷了當?shù)仃幚?、徹夜僵臥難眠的冬天的緣故吧。
實際上,成都地區(qū)海拔低,河川縱橫水源豐沛,早晨只要太陽一露臉,水汽就蒸騰而上;轉眼之間剛才還晴朗的天空已經云遮霧罩,太陽也失去了蹤影。難怪自古以來,就有“蜀犬吠日”的說法。
我最想用來描寫當時大學生活的兩個字就是“勤奮”。每天清晨六時半,若是冬天,天遠未明,寒冷的空氣中還飄蕩著沁人肌膚的薄霧。然而,從宿舍、操場、教室到圖書館的每一個角落,都響著背誦俄語單詞的朗朗書聲;它似乎在誘導你在催促你趕快加入這個大合唱。
以此為發(fā)端,一天的生活開始了。按川大當時的習慣,各個班級都沒有固定的教室。在教務處制定的課程表里,一一標明了某節(jié)課安排在某號教學樓某號教室。因此,一到課間大家就背著書包,行色匆匆趕往階梯教室、實驗室或圖書館。晚自習結束以后回到宿舍只有十五分鐘的洗漱時間,然后是熄燈就寢。按照我的說法,就是“曲線閉合”了。
這種從宿舍回到宿舍閉合曲線式的校園生活,可謂“單調”,除去每周三晚上的外語原版教學片,唯一的文藝活動就是周末在學校大禮堂放映的電影。
然而,就在這平靜中泛起了陣陣漣漪。據(jù)說為了配合當時的政治思想教育,以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為題材的話劇《青年的一代》正在北京上海等幾個大城市上演;據(jù)說四川人民藝術劇院要到川大演一個專場。到了來四川演出的那天晚上,可以容納三百多人的大禮堂座無虛席。禮堂外人頭攢動,都想一睹演員的風采,直到禮堂關閉門窗開演許久后,大家才戀戀不舍地散去。
為了滿足成都各大學師生的要求,四川人民藝術劇院決定舉行大學生專場,票價為四角錢。
當時最高的甲等助學金是十二元五角。其中十二元交伙食費,余下的五角則用于當月的筆墨紙張理發(fā)洗澡。那時,大家喜歡用的墨水,是裝在像注射用針水那樣的安瓿瓶里的墨水粉,一分錢一支,各種顏色的都有。把墨水粉倒入舊墨水瓶里,用開水一沖十分好用。使用練習本的人不多,上完習題課以后,就去小賣部買一種一分錢一張的毛邊紙來做習題,做完有幾張就交幾張。擔任習題課的老師對此也習以為常,一學期下來再按科目訂成一本。
印度尼西亞和朝鮮教育代表團訪問川大前夕,校黨委關于此事的第一號文件就是敦請學生注意儀容,不允許打赤腳、打赤膊。
那時的校園生活當?shù)蒙稀扒遑殹倍至恕?/p>
盡管四角錢幾乎相當于一個月的全部零用錢了。但是,看過話劇的人寥寥無幾,何況還是風靡全國的《青年的一代》,話劇成了校園里無處不在的話題。一股一定要看的熱浪席卷過來。在難以掩抑的熱浪中,全班同學無一例外地痛下決心:購票觀劇!回想起來,對許多同學特別是領甲等助學金的同學來說,確實當?shù)蒙弦粋€“痛”字。
班上的生活委員來自貧困的川北山區(qū),據(jù)說他是進大學之后才用上電燈的。他的年齡似乎要小一點,個頭也要矮一點。不論見到誰,胖胖的圓臉上總是泛著溫暖的笑容。因此,韓非主演的喜劇片《錦上添花》上映以后,他得到了“胖大嫂”的綽號?;蛟S在全部想看話劇的同學當中,他的決心下得最痛,并對看話劇充滿了虔誠的渴望。
星期天終于到了,大家起了個大早。按照以往節(jié)假日外出玩耍的習慣,到食堂把定量供給的早餐和中餐都領回來,一起吃掉,待盡興而歸之后再享用晚餐。
熙熙攘攘的校園寂靜了下來,同學們三五成群地沿著斷殘城墻下的田間小路,步行四五十分鐘來到四川人民藝術劇院。大家一邊閑聊一邊等待開演。然而,一直不見“胖嫂”的身影。催促進場的第三遍鈴聲響了,劇場的燈光也暗了下來,大幕正徐徐拉開,大家只好進場就座。
那天“胖嫂”不像往日那樣爽朗,而是若有所思似地沒有和大家一起行動。他特意打來一大盆熱水,仔細地洗臉洗腳;慎重地打開竹篾箱子,拿出了嶄新的母親做的布鞋和當時最時髦的滌綸卡其料的軍便服上衣。等到一一裝點停當,校園里已經空無一人了。
當他滿頭大汗趕到劇場時,已經開演一會兒了。他掀開門簾,剛看到舞臺的一角和演員的身影,還來不及跨入,竟然遭到了查票員的攔截。他從來沒有經歷過也根本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事情,窘迫之中,趕忙把手伸向衣袋,遺憾的是搜遍全身,卻沒有找到入場券。他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他省悟到,一定是一邊洗腳一邊小心翼翼地檢視入場券時,不慎遺落在什么地方了。他猛地一個轉身向學校跑去。
當他拿著那張該死的入場券再次來到劇場時,冷清的劇場門口,早已不見查票員的身影。舞臺上,劇中的主人公“青年的一代”大學生肖繼業(yè)、林育生們手持紅旗、背負行囊,登上列車正要奔赴祖國社會主義建設最需要的地方。突然,劇場里燈光大放光明,音樂聲響了起來,在口號聲和觀眾熱烈的掌聲里,列車徐徐啟動,大幕慢慢落了下來。
不久“四清運動”、“批判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以至“文化大革命”,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接踵而至,這件不起眼的小事淹沒在巨大的浪潮中。
五十年過去了,歲月塵封下的往事大都模糊淡忘了。但是,只要提到“話劇”二字,這件事情以及整個大學生活情景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