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浩
貯藏機(jī)器的房子
⊙ 文 / 李 浩
肖二家的那間房子對我們向陽大隊(duì)的孩子們來說充滿了神秘。這神秘是被渲染出來的,我、屁蟲、豆子,我們的母親都曾明確地告訴我們,整個向陽大隊(duì)我們都可以去玩,但絕對不能進(jìn)肖二家的房子。他們一致地?cái)蒯斀罔F。他們說肖二這個人真怪,也不知他在那間房子里弄了些什么。他們說我們不能跟怪人在一起,是學(xué)不出好來的,會變得神神經(jīng)經(jīng)的。他們說肖二在他那間房子里總不見出來,肯定那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見不得就不要見了……因此,肖二家的那間房子成了我們幾個人最想去的地方,我們心照不宣地想著。之所以一直沒能去成,最主要的原因是沒有一個人率先提出來去那間房子;只要有人提出來我們肯定會一致同意的,我們會緊緊地跟著他,可這個人遲遲沒有出現(xiàn)。
第一個提出來去那間房子里看看的是肖二的兒子肖小雨,因?yàn)樗切ざ膬鹤?,因此我們的熱情也大打折扣。他是在討好我們,可他的提議卻遭到了普遍的懷疑:“肖小雨,你不是想害我們吧?里面有沒有鬼?”“肖小雨,你爹是不是在里面養(yǎng)了許多的蛇?南鎮(zhèn)就有養(yǎng)蛇的,全是毒蛇,咬死過好多人呢?!薄靶ば∮?,是不是……”肖小雨的臉漲得通紅。他幾乎要哭了。他低下頭去好一會兒,然后向我們解釋:那間屋子里既沒有鬼也沒有毒蛇,只是一些機(jī)器。有這樣的,有那么大的,還有長長的管子……
肖小雨向我們比畫著,可我們?nèi)允且荒樏H弧?/p>
“是,是拖拉機(jī)嗎?你家會有拖拉機(jī)?”豆子問。
難怪豆子不信。我們向陽大隊(duì)只有一臺拖拉機(jī),我們對于機(jī)器的概念全部來自那臺拖拉機(jī),可我們向陽大隊(duì)卻是只有一臺,唯一的一臺,平時在大隊(duì)里放著都很難見到。肖二家怎么會有拖拉機(jī)這樣的機(jī)器呢?
“不是拖拉機(jī),而是別的……機(jī)器……”肖小雨的手臂擺動著,毫無用處地?cái)[動著,看得出他根本無法跟我們講清楚了。他拉了拉豆子的衣襟:“你們?nèi)タ纯床痪椭懒藛幔俊?/p>
豆子看了看屁蟲,看了看我,說:“我們不去。你怎么證明里面沒鬼?”我們沖著豆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啊,如果沒鬼,如果沒有毒蛇只有機(jī)器,我們的母親干嗎不讓我們?nèi)??難道怕我們看拖拉機(jī)嗎?
“里面就是沒鬼嘛。”肖小雨的嘴又咧開了,“你們?nèi)タ纯床痪椭懒藛?,你們看看吧。是我讓你們?nèi)サ?,我爹不會罵的?!?/p>
“不去,我們就是不去?!?/p>
“不去就不去。”
“你們膽子真小。膽小鬼?!?/p>
就你肖小雨也敢罵我們膽小鬼?我和豆子、屁蟲沖上去把肖小雨按在地上,讓他吃土。在他大哭不止的時候我們放開了他,他捂著臉上的土跑遠(yuǎn)了。
望著肖小雨跑遠(yuǎn)的背影,豆子突然對我們說:“操,咱們不如去看看了,說不定真是機(jī)器呢?!?/p>
那天的遺憾跟隨了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豆子、屁蟲,我們曾多次密謀去肖二的那間房子里看一看,但因?yàn)榉N種原因我們未能付諸實(shí)施。在那段時間里肖小雨重新成了我們的朋友,他跟在我們的后面,我們曾幾次暗示他帶我們?nèi)ニ赣H的那間房子,可他總裝作沒有聽到,只字不提他父親房子里的事,那些機(jī)器。
“你爹真的懂機(jī)器嗎?”豆子問。
“每天都這樣玩真沒意思。肖小雨,你給我們找一個好玩的地方。”屁蟲說。
“肖小雨,你爹修機(jī)器的本事是從哪兒學(xué)的?大隊(duì)的拖拉機(jī)別人都弄不好,可你爹一弄就行,你沒跟他學(xué)學(xué)嗎?”我一邊和肖小雨說著話,一邊用眼睛瞟向他家的那間房子??尚ば∮隂]有聽見。他愣是沒有聽見。他的手指向了一棵柳樹的樹梢,說:“看,一只蟬,你再看它的后面!”
這時豆子對我們說,他的牙痛了。他說:“如果肖小雨再不領(lǐng)我們?nèi)ニ夷情g房子里看看,我的牙會痛掉的?!逼ㄏx說:“你的牙痛根本與肖小雨沒有關(guān)系,你把牙吃壞了,都長蟲子了,怎么能不痛呢?”“你知道個屁!”豆子抬起腳來,屁蟲的屁股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個腳印。他嘻嘻地笑著。
終于有一天,我們目睹了肖二那間房子里的東西,那些奇怪的,被稱為“機(jī)器”的東西。它們從那間昏暗的房子里被拉了出來,混亂地堆在他家的院子里,有幾個小孩踩著一些木質(zhì)鐵質(zhì)的東西爬上去,他們的腳下發(fā)出一陣斷裂的聲響。我們目睹這些東西比別人都略晚了一些,而且我們不是由肖小雨領(lǐng)去的,因此我們看著那些奇怪的、被稱為“機(jī)器”的東西時不由得有些惱怒。“踩,踩壞它?!倍棺忧那牡卦谖覀兌呄铝嗣睢S谑俏覀兒颓懊娴哪菐讉€孩子會成了一團(tuán),我們跑著,跳著,任憑斷裂的聲響在我們的腳下此起彼伏。一個孩子從“機(jī)器”的上面掉了下去。一股鮮紅的血從他的腦袋上涌了出來,他的雙眼努力地朝上望著,望著血液蚯蚓一樣地爬過了他的額頭、眼眉、睫毛,他才啊的一聲尖叫了起來。尖叫聲幾乎震聾了我們的耳朵。
自始至終,肖二都面色慘白地蹲在一個墻角,確切地說是團(tuán)在一個墻角,他的頭、手和腳都在用力地縮著,仿佛要縮到他的肚子里去。他的一只腳伸在外面,一只腳趾伸在鞋上一個破洞的外面,他的腳趾在發(fā)抖。他的腳在發(fā)抖。他的褲子在發(fā)抖。一個戴紅袖章的人站在他的身側(cè)。
最后有兩個戴紅袖章的人從他的那間房子里抬出了一筐黑色的東西。不知是誰說了句“炸藥”,空氣立刻凝固了,有些突然的涼。我和豆子、屁蟲以及另外的一個孩子站在“機(jī)器”上,我們搖晃著,我們想要制止這種搖晃可制止不住。我的心猛烈地跳著,我的眼睛里一片鮮艷的紅色,仿佛我的心是另一筐炸藥,它也是炸藥;我如果再制止不住搖晃,我的心就會炸藥一樣炸裂,讓我粉身碎骨……
幾天之后我和屁蟲、豆子聚在一起,我們沒有去捕蟬也沒有去捉魚,而是聚在一起交換有關(guān)肖二的種種傳言。傳言仿佛冒出水面的氣泡,我們能記下來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這也足以讓我們的腦袋裝滿了,甚至,屁蟲因?yàn)橥X袋里裝這些傳言他的腰都有些彎了,像個羅鍋。這話是他自己說的。傳言之一是肖二被捕了,在“人民民主專政”的強(qiáng)大攻勢下他交代了他的情況,他原來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wù)!他想炸毀我們的公社、大隊(duì),他在制造一種讓人發(fā)瘋的炸彈!傳言之二同樣是肖二被捕了,不過他交代的內(nèi)容有所不同。他原來參過軍,后來投靠了國民黨,他在那間屋子里是想造一架飛機(jī),逃往臺灣!至于炸藥是準(zhǔn)備制造混亂用的,他在向陽大隊(duì)制造了混亂;人們都在忙亂的時候,他便可以輕松地逃跑了。傳言之三仍然是肖二被捕了(這是我們親眼所見。用這個事實(shí)作為開頭自然會使以后的內(nèi)容顯得可信),他交代,他的媳婦是一個中統(tǒng)的女特務(wù),他受這個女特務(wù)的指揮。(對于屁蟲提供的這個傳言,我和豆子都表示了懷疑。在電影中我們所見的女特務(wù)使的都是美人計(jì),可肖二媳婦一嘴黃牙一臉橫肉如何施展美人計(jì)?丑人計(jì)還差不多。不過我們還是讓屁蟲接著說了下去。)他倆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其實(shí)是為了刺探我們的情報,為國民黨反攻大陸做準(zhǔn)備。傳言四、傳言五又有了一些不同,但有一點(diǎn)是相同的,即肖二是破壞分子,他要與人民公社與人民政府為敵!
“多虧我們沒有進(jìn)去。若不然,還不知會出什么樣的事呢?!倍棺犹蛄颂蜃约旱淖齑?。是啊,還不知會出什么事呢,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有余悸。
“肖二肯定會殺死我們的?!逼ㄏx推測。
“去年我們村西丟的那個小孩,是不是被肖二殺了,埋起來了?”沿著前一個推測,屁蟲再深入了一步。他伸長了脖子看著我們。
咔!豆子的手砍在了屁蟲的脖子上,屁蟲一邊縮起自己的腦袋一邊尖叫了一聲:“媽呀,嚇?biāo)牢伊恕!?/p>
“膽小鬼?!?/p>
“你不是膽小鬼,那天你怎么不進(jìn)去?”
既然提到了那天的事兒,我們就不能不想起肖小雨。這個小子,跟他父親一樣惡毒,原來他想害死我們!怪不得他要裝出一副可憐樣,討好我們的樣兒。
“這個肖小雨,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肖小雨被我們追得屁滾尿流。
他就像一只老鼠,總得躲在我們找不見的地方,但我們總能把他從某一個地方抓出來,他是一個人,可我們有三個人,有三只鼻子六只眼睛。他狼狽的樣子就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用盡了力氣才爬到岸邊的老鼠,爬著爬著他就爬到了我們的腳下。他再沒有力氣躲開我們的腳了。
在我們追趕著肖小雨把他追得無路可逃的時候,他的父親肖二和他母親分別被關(guān)在公社的兩間偏房里,兩間房之間隔了五間辦公室和一條小路,兩棵柳樹。也就是說,他倆之間傳遞不了任何的消息。我們幾個人曾去公社里看過他們,可我們?nèi)サ貌皇菚r候,肖二被押走了,而肖二的媳婦也被別的公社給借去了,據(jù)說有人想看看女特務(wù)到底長得什么樣。我和豆子趴在窗口向里面望了一會兒,里面空蕩蕩的,有些黑,也有些涼。我們看見了地上的一張破草席,不知那張草席上睡的是肖二還是肖二的媳婦。我說對面的那間屋子才是關(guān)肖二的那間。可豆子堅(jiān)持這間就是。我們爭執(zhí)了一會兒沒有結(jié)果,本想讓屁蟲裁判的??善ㄏx卻不見了。等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屁蟲才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說:“我往對面的那間房子里撒了一泡尿。臭死這些叛徒!”
在肖二和他媳婦被抓走的第七天,他終于被押回到我們向陽大隊(duì)。觀看他們游街的人如同潮水,咒罵、小孩的哭聲、說話的聲音連成一片,在那群黑壓壓的人頭中發(fā)出來,那么混亂。我和豆子、屁蟲、肖洋、王海在擁擠中被擠散了,我擠進(jìn)里面去時批斗會已經(jīng)散了,肖二和他媳婦正被押著向臺下走來。我被夾在一群堅(jiān)硬的肉中間左右搖晃,肖二媳婦也是這樣被夾著夾出來的,她的頭垂著、身子垂著,她的腿和腳也跟著垂著,她的臉更丑了。肖二的情況略好一些,他瘦弱的身子在一步一步地?fù)u晃,可他始終沒有倒下去,有幾次他幾乎要倒了,我認(rèn)為他肯定是要倒了,但他又勉強(qiáng)地站住了。他沖著黑壓壓的人群張了張嘴。他張了張嘴,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的舉動引起了一陣哄笑。突然一個霉?fàn)€著的西紅柿落在了肖二的肩膀上,他一驚,伸出手來想把爛西紅柿的液汁抖掉,可另一個西紅柿又飛到了他的臉上。笑聲此起彼伏,肖二臉上身上的各種顏色多了起來,他用手蓋住了頭,但這阻止不了西紅柿、黃瓜、泥巴和臭雞蛋的速度。肖二媳婦和架著她的兩個民兵的身上也出現(xiàn)了西紅柿像花一般開放的痕跡,開始那兩個民兵還對著人群叫罵,但很快就落荒而逃。肖二媳婦真的癱在了地上。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西紅柿、臭雞蛋和爛茄子,它們落在她的臉上、身上。
“落水狗?!笨粗麄兊臉幼游液推ㄏx、豆子都感到無比的興奮,“打,打落水狗!”但我們沒有臭雞蛋也沒有西紅柿,只有空空的手。后來,豆子在地上撿了兩塊干干的牛糞,他遞給我和屁蟲一塊,然后把他手上的牛糞掰開,朝著肖二和他媳婦的頭上扔去。牛糞太輕,而我們的力氣又太小,一時間牛糞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些牛糞的碎末被風(fēng)吹了回來,吹到我們的臉上、身上和嘴里。“你們干啥!”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邊吐著被吹進(jìn)嘴里的牛糞碎末一邊回過頭來,他一回頭就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沒看清他究竟是誰。我們像一群歡快的狗,嬉笑著逃出了人群。
屁蟲說他的牛糞是朝著一個戴紅袖章的人扔的,可惜沒有扔到。
屁蟲說那不是個好人,他母親游街時他總要欺侮他母親。
屁蟲說有機(jī)會他一定也狠狠地批斗他。
“你母親才不是好人呢,要不她干嗎游街?你不要與人民為敵?!倍棺诱f。
屁蟲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我。我看見他的臉紅了,他向游街時的肖二張了張嘴。
我們設(shè)想,肖二肯定會被槍斃的。啪!子彈打在他的腦袋上,他就躺倒了,藏在頭發(fā)里的黑洞向外面涌著黑色紅色白色的液體。他肯定會在村東的那塊荒地里槍斃,以前我們曾在那里看過被槍斃的另一個人,他的臉雖然看不見,但一想到他,我依然感到有些害怕。屁蟲比我們的記憶力要好一些,他除了記下了那具尸體的樣子,還記下了那天的天氣,他說那天的河水也流得很急,一些干枯的草都被河水帶走了,而且他聽見河對岸有時斷時續(xù)的哭聲。自然我們不信,河那么寬。河的兩岸離得那么遠(yuǎn),即使大聲呼喊有時都聽不到呢。豆子說你們聽不到是因?yàn)槟銈兲挥眯?,如果用心的話連樹的哭聲都能聽見。于是我們前仰后合地笑起來。豆子用他紅紅的臉望著我們,一個,又一個。
然而我們等待了很多天,肖二和他媳婦都沒有被槍斃。肖二回來時簡直是一個英雄,他從一輛綠色的吉普車上走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對于從吉普車?yán)镒叱鰜硭呀?jīng)很不情愿了。他的嘴翹到后腦去了,甚至,他走下車后還停了一會兒,朝我們幾個孩子招了招手。只有我們幾個孩子和一個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這一幕,看得出肖二對此有些失望,肖二的媳婦對此也有些失望。她沖我們伸出了手:“過來,過來,吃糖,吃……糖。”她說到“吃糖”時突然淚流滿面,因此“吃糖”也就說得異常艱難。我們一哄而散。
我們怎么會要一個叛徒的糖呢?
說不定上面涂滿了毒藥!
盡管只有一群孩子和一個曬太陽的老人看到了如此的一幕,但肖二不僅活著回到了村子,而且還是坐著和拖拉機(jī)不一樣的車來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風(fēng)一樣吹遍了紅旗公社向陽大隊(duì)的每一個角落。肖二真的是在造飛機(jī)!
一向卑微、懦弱的肖二從來沒有那樣神采飛揚(yáng)。他對著滿屋子黑壓壓的頭說,他當(dāng)時也認(rèn)為自己是必死無疑了,誰能相信他是在造飛機(jī)呢?如果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他也不會相信的。他為什么要造飛機(jī)呢?肖二的目光掠過了那群黑壓壓的頭,然后用力地咽了咽唾沫:“我先不說這個,我接著說我在牢中的事?!?/p>
他被關(guān)在一間黑洞洞的屋子里,每日蹲在一大堆有些潮濕的稻草上,那堆稻草散發(fā)著一股股霉?fàn)€的氣味。他幾乎要瘋了。
“你們沒進(jìn)過監(jiān)獄不知道那個滋味?!彼湍菢右惶焯斓氐戎鋵?shí)是在等死,可有一天他等來的是,他被叫到了另一間房子里。
⊙ 朱 個·橋上人不少
肖二在那間房子里見到了某某軍區(qū)的司令,可后來向陽大隊(duì)的隊(duì)長劉珂更正了他的說法,劉珂說那個人是縣武裝部的部長,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那個人聽了肖二的敘述后拍著肖二的肩膀:“很好,你很有志氣,農(nóng)民就不能造飛機(jī)嗎?我們打日本鬼子那會兒,沒有槍也沒有炮,連炸藥都是自己造的,我們不也造出槍炮來了嗎,我們不也把日本鬼子趕走了嗎!不敢想不敢干,什么事能干得成呢?”
我們在肖二家的門外,在眾多的黑壓壓的腦袋之間伸著腦袋,但很快我們的腦袋就被眾多的腦袋擠了出去。
“肖二這個人,還真行?!倍棺臃浅`嵵氐睾臀覀冋f。是啊,肖二還真行,原來我們還都瞧不起肖二和肖小雨呢,我們還以為他是叛徒呢。
肖二家的那間屋子里重新安裝了“機(jī)器”。肖二家的那間房子一時間熙熙攘攘,縣里的、公社的領(lǐng)導(dǎo)下村時只要到我們大隊(duì),肖二家是肯定要去的,他們摸摸那些機(jī)器,問一問飛機(jī)建造進(jìn)展情況,然后用力地拍拍肖二的肩膀。有人拍肖二肩膀時肖二的肩膀就像受不了那樣的重量一般低了下去,而他擠在一起的鼻子、眼睛和嘴則努力地向另一個角度傾斜,我們中間數(shù)屁蟲學(xué)得最像。有一次他正學(xué)著的時候肖小雨在他身邊出現(xiàn)了,我們都看到了肖小雨只有屁蟲沒有看見。他的臉正努力地歪著,肖小雨的手掌已清脆地落到了屁蟲的臉上。啪啪。屁蟲的臉更歪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fù)過來,他的眼圓圓地望著肖小雨。
“你們別不知好歹?!毙ば∮甑氖种钢钢覀?,然后揚(yáng)長而去。
肖小雨走出很遠(yuǎn)之后,豆子用力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操,神氣什么,當(dāng)時還管我叫過爹呢?!?/p>
是啊,神氣什么。但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現(xiàn)在的肖小雨可不是原來屁滾尿流的肖小雨了。屁蟲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他說他的牙痛,肖小雨打在他的蟲牙上,蟲子們被震醒了。
因此肖二用了半年的時間也沒有把飛機(jī)造出來,我們是高興的,他永遠(yuǎn)造不出來才好呢!來他那間屋子的人越來越少了。幾乎所有的人對肖二造飛機(jī)的話題都感到了厭倦,只有在外村的親戚來時他們才會談及此事,來的親戚一邊聽著一邊點(diǎn)頭:“是啊是啊,我都聽了八遍了他怎么就造不好呢!”
半年的時間里,肖二的工作好像就是把大隊(duì)的拖拉機(jī)拆了、拉走了發(fā)動機(jī),如果不是公社里瞞著,如果不是縣武裝部和縣文革委對我們大隊(duì)重新支援了一臺拖拉機(jī),劉珂肯定會以破壞生產(chǎn)把肖二拉去游街的。即使如此,劉珂也不時地在開會時對肖二點(diǎn)一下名,還叫人扣掉了肖二的口糧??尚ざ辉诤踹@些。肖二的眼里只有他的那些機(jī)器,有時半夜里肖二的那間房子會突然傳出發(fā)動機(jī)的轟鳴,接下去靜寂被打破了,在各個地方一躥一躥的狗叫也蛋黃一樣流了出來。
肖二讓我們不得安寧。
進(jìn)入了臘月就有了年的氣味,這年味是我和豆子、屁蟲、肖祥、王海最先聞到的。我們像一群提前知道了水的冷暖的鴨子,我們說,過年能穿沒有補(bǔ)丁的衣服了,過年能吃一頓有肉的餃子了。屁蟲說過年母親答應(yīng)給他買兩掛鞭炮,這讓我們羨慕得要死,我們決定不理他,直到后來他答應(yīng)要是他母親真給他買了鞭炮,他一定和我們起放。
臘月二十八,我們家剛剛貼上對聯(lián),鄰居劉環(huán)興沖沖地撞進(jìn)了我們家的院子,對我父親喊:“三哥,肖二的飛機(jī)造成了,初五到場里去飛!”他的聲音把我家院子里那棵棗樹上的雪都給震落了。
因?yàn)檫@樣的消息,年的氣味一下子被沖淡了,年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原本準(zhǔn)備初一穿的新衣服只有屁蟲穿到了身上。年好像挪到了初五,初五的早晨,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豆子說也是,他的舌頭碰到了心的尖,以至他不得不張著嘴,怕在閉嘴的時候把心臟咬破。
初五那個早晨簡直讓我們產(chǎn)生了暈眩!
在眾人的幫助下肖二的飛機(jī)被拉到了打麥場里,此時的飛機(jī)只能算是一堆“機(jī)器”,機(jī)翼和機(jī)身還是分開的,同樣在眾人的幫助下飛機(jī)被組裝了起來。在組裝的過程中不知是誰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小小的失誤,把一塊木板給弄斷了,為此肖二沖著幫忙的眾人發(fā)了好一陣的火,那些人嘻嘻地笑著,沒有一絲惱的意思。這個失誤很快被解決了。
那是一個奇怪的機(jī)器,不像什么飛機(jī)倒像是什么長了翅膀的怪魚,甚至肖二還在前面用墨汁畫了一張猙獰的嘴。它顯得異常粗笨。
“飛機(jī)是這樣的嗎?”豆子悄悄地問我。
“飛機(jī)……我不知道?!蔽矣譀]見過。
“嘻嘻,我看它不是飛機(jī)倒像是魚?!逼ㄏx用同樣悄悄的聲音俯在我們的耳邊。豆子白了屁蟲一眼,說:“你懂什么!魚能飛嗎?魚能有翅膀嗎?”
我們幾個人在眾人擁擠的頭、擁擠的腳之間穿行,我們聽到了有關(guān)對飛機(jī)的種種議論,但當(dāng)時沒有一個人對飛機(jī)能不能飛得起來有所懷疑。這有什么可以懷疑的?公社書記、縣文革委主任都講了話,縣武裝部和縣報的記者站在眾人的前面,我們屏住了呼吸,我們在靜靜等待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幕。
發(fā)動機(jī)的轟鳴突然響了起來,它很快地漫過了我們。“飛機(jī)”屁股后面的火藥也被點(diǎn)燃了,坐在飛機(jī)上,肖二的臉向一邊歪著,歪得相當(dāng)難看;他朝著背后,朝著我們揮了揮手,眾人開始喧嘩。一些身體在向前擁去,我的視線被一個擠出來的后背擋住了,而在我再次探出頭來時,一切好像都結(jié)束了。
肖二狼狽而難看地趴在了地上,他的屁股高高地翹著,兩團(tuán)火焰分別在他的褲襠處和褲腳時隱時現(xiàn)地燃燒著。而那架飛機(jī),暫且還稱它為飛機(jī)吧,它的狼狽程度甚至超過了肖二;它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帶著巨大的轟鳴和濃烈的火焰,爬著,它的一只翅膀便掉在了地上,可它已顧不了這些。它撞在了一棵樹上。
肖二站了起來。他沒有理會眾人的哄笑,而是朝著“飛機(jī)”爬行的方向看著,他沒有理會所有的人。
這時有人喊:“肖二,你的褲子著火了?!?/p>
這時有人喊:“你的屁股露出來了。”
這時有人喊:“肖二你前面的東西也露出來了。”
灰頭土臉的肖二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他沖著我們慘白地一笑,分明地露出了慘白的牙。然后,他再一次突然站起來,捂著他的屁股朝著村子外跑去。他很快就跑遠(yuǎn)了。
屁蟲終于擠到了我的身側(cè)。接著是豆子。屁蟲跳著,他沖肖二跑遠(yuǎn)的方向喊:“肖二你怎么不往家跑!肖二你的蛋都露出來了!”屁蟲的呼喊引發(fā)了哄笑。
我需要繼續(xù)那種長話短說的習(xí)慣,這么說吧,在此后的兩年里肖二前前后后又進(jìn)行了六次結(jié)局類似的飛行實(shí)驗(yàn)。最后一次實(shí)驗(yàn)時打麥場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肖二和他的兒子肖小雨站在空曠的場上,遠(yuǎn)處的樹正在紛紛地落下它們的葉子。肖二把火柴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了一邊,他抱住自己的頭,像一只狗一樣哭起來。
肖小雨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不安地搓著自己的一個衣角。
“求求你們,去場里玩吧。我爹放飛機(jī)呢。”
“不去不去!你爹的飛機(jī)飛得起來嗎?看他不如看屎殼郎呢!”
“你們?nèi)タ窗桑グ?,這次肯定能飛得起來,我爹說了?!?/p>
“你爹的話能信嗎?你怎么保證它飛得起來?”
“肯定能飛得起來,我爹說了。我求求你們。”
肖小雨的辯白沒有任何的力氣,他的聲音也沒有任何的力氣。他幾乎也要哭了??晌覀儾粸樗鶆印{什么讓我們?nèi)タ茨羌艹舐谋恐氐臋C(jī)器?反正它是絕對飛不起來的,反正它只能像屎殼郎那樣緩緩地爬,反正它不是落進(jìn)水溝就是撞到樹上,我們干嗎要一遍遍地看這些?
終于肖小雨忍不住了。他哭了。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我們說:“你們?nèi)グ?,求求你們了,我給你們糖。”
“你們家那么窮怎么有錢買糖?”
我們的懷疑是有道理的,肖二因?yàn)樵爝@架破飛機(jī)把他家的東西都賣光了,他們家飯都快吃不上了,哪來的錢買糖?但肖小雨真的拿出了糖。那怎么還能算糖呢,看上去更像是幾塊泥巴,糖早就化開了,它們和糖紙粘成了一片。
“操,這是糖嗎?是你老奶奶那時留下來的吧?嘻嘻?!逼ㄏx用一根手指按了按那些糖,他把肖小雨的手也按了下去。這時豆子推開了屁蟲,他把糖抓在了手里放在鼻子上聞了聞。
“是糖!好吧,我們?nèi)ィ覀內(nèi)ゴ螓湀?!?/p>
可當(dāng)我們趕到打麥場時,打麥場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角落里有堆尚未完全熄滅的灰燼,它們一層層地被風(fēng)吹散。
“你爹在那兒!”
順著屁蟲手指的方向,我們看見了肖二的背影,他正費(fèi)力地拖著那個丑陋的、笨拙的“機(jī)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動著。從他的背影來看,他比實(shí)際的年齡蒼老很多。一片落葉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稍稍地做了一下停留,然后翻動了一下落了下去。肖二誰也沒有理會,他也沒有理會跟在他背后的肖小雨。肖小雨小心地跟著。
“唉,平時肖二光打肖小雨?!逼ㄏx說。
“今后我們要對他好些,你們都記著?!倍棺优牧伺奈业募绨颍缓笥峙牧伺钠ㄏx的肩膀。
幸虧豆子的決定,我們接納了肖小雨,讓他成了我們的朋友,這使我在想起往事、想起肖小雨和那間貯藏機(jī)器的房子時,略略地有些心安。不過這是后話?,F(xiàn)在讓我的話題仍回到肖二家的那間房子上來吧。
肖二家的那間貯藏了機(jī)器準(zhǔn)備制造飛機(jī)的房子又恢復(fù)到冷靜中。可怕的冷靜。我猜想肖二坐在那間房子里時肯定會一直不停地打著冷戰(zhàn)。在那間房子之外,我們大隊(duì)正在發(fā)生著很多的變化,譬如地主胡有宗死了,據(jù)說是被打死的,詳細(xì)的情況我和豆子、屁蟲都不是非常清楚。譬如屁蟲的母親掛著破鞋沒完沒了地游街,我們像當(dāng)初疏遠(yuǎn)肖小雨一樣地疏遠(yuǎn)了他,我們才不讓他也丟我們的臉呢,我們才不要這條跟屁蟲呢!再譬如,一個叫商姚的女知青無緣無故地投河死了,她被埋在了河邊一塊荒地里,那年連日的大雨使河水迅速地上漲,大水淹沒了商姚的墳,等大水退去之后那里又是一塊荒地了,商姚的墳已不知去向。我們不知道肖二在他的那間破屋子里鼓弄什么,反正他是絕不會造出飛機(jī)來的,有一段時間我們曾試想把肖二拉出來批斗一回,想想吧,“文化大革命”革得這樣熱烈,可他非要弄什么飛機(jī)!但肖小雨是我們的朋友,我們?nèi)ザ匪傆X得有點(diǎn)……
有一天,屁蟲想出了一個可以供我們批斗的人?!拔覀?nèi)ザ分熨F吧!”他說。但被肖小雨否定了?!爸熨F,咱們能治住他嗎?”肖小雨說。想想也是。朱貴怎么會讓一群孩子來斗呢。但在那段時間里我們幾個人已對批斗會上癮了。
“我們斗知青吧,他們肯定不敢打我們,要是他們打了咱們,哼,我們就把他趕出大隊(duì),不分給他口糧,讓他喝西北風(fēng)去?!钡@個提議同樣被否決了。
……
最后我們達(dá)成一致意見,決定批斗大隊(duì)里的孩子,逮著誰就斗誰。但好景不長,那些被批斗過的孩子由他們的父母領(lǐng)著,依次敲開了我們家的門。一陣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我們幾個捂著紅腫的、青紫的臉聚在了一起,仍然是豆子宣布,批斗會再也不搞了。他還說:“我們反正也沒事干,干脆我們也造飛機(jī)吧?!笨墒瞧ㄏx說,豆子的這個提議才是屁呢,他才該叫屁蟲。
還不要說,真的有一個沒事可干的人走進(jìn)了肖二的屋子,要和肖二一起造飛機(jī),那個人是插隊(duì)的知青。開始兩個人合作得挺好的,并且非常賣力,我們村上又開始響起機(jī)器的轟鳴聲。有人找到隊(duì)長劉珂,他說有一個肖二折騰還不夠嗎,又加了個知青,他們是想把人吵死??!但劉珂同樣沒有辦法。
好在他們的合作時間并不算長。
據(jù)說他們的分歧主要出現(xiàn)在用不用火藥的推動上。那個知青說不能用火藥,要靠發(fā)動機(jī)的力量。肖二則堅(jiān)持用火藥。他說我們所用的發(fā)動機(jī)的力量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無論是子彈、導(dǎo)彈,什么什么的,沒有火藥它們怎么能飛那么高,那么快?兩個人一邊喝著一瓶劣質(zhì)的白酒一邊面紅耳赤地爭吵,最后兩個人扭在了一起。
他們兩個人的扭打和吵鬧很快吸引了很多人。豆子在我家院子外面喊,快看打架去!而我們趕到肖二家里時他們兩個的扭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看見肖二正蹲在一個黑暗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著酒,而那個知青,正用一塊骯臟的破布擦著頭上的血跡。他對我們說,又好像對肖二說,又好像是對自己說:“什么都不懂,死犟,你也能造成飛機(jī)?哼,還不如死雞呢?!?/p>
他說:“你肯定什么也干不成?!?/p>
他說:“再說你造成了飛機(jī)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原子彈都爆炸了,國家的飛機(jī)都那么先進(jìn)了,你造的破飛機(jī)又有什么用呢?”
肖二從那個黑暗的角落里站了起來,他的頭在左右搖晃:“你給,給我滾?!毙ざ种械木破颗e過了他的頭頂。
“你就是……”那個知青看了一眼肖二手中的酒瓶,他飛快地鉆入了人群,“不跟你這樣的人一般見識。”他在人群中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操你媽!”肖二向人群中伸長了他漲紅的脖子,他揮動著酒瓶,像一只鴨子一樣向著人群走過來。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一個人的衣領(lǐng):“你說,我干不成你你你干嗎和我一起干?”那個人掙脫了他的手,說:“誰跟你干找誰去,又不是我?!毙ざ侵桓刹?、粗笨的手又朝著另一個衣領(lǐng)抓去,問:“我我他媽的怎么就干不成?我干不成你干嗎不早說?”
許多人躲避著他的手,許多人嬉笑著躲避著他的手,喊著:“肖二喝醉了。肖二醉了!”是的,肖二醉了。他伸著他那只醉了的手,每抓一下他就問一句,我干不成你干嗎不早說?他那只醉了的手自然什么也不可能抓住。大人不會,孩子們也不會,我們怎么會被一只醉了的手抓住呢?當(dāng)肖二的手向我伸來時我故意一動不動,而在最后的時刻我還是輕易地躲開了。我的耳朵里鉆進(jìn)了幾聲哄笑。
喝醉了的肖二已經(jīng)站不住了。他相當(dāng)緩慢地倒在了地上,一邊向地上倒著,一邊把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歪向了一邊:“你干嗎不,不早說呢?”
正當(dāng)我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時候,突然瞥見了躲在另一處黑暗里的肖小雨。因?yàn)楹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p>
“要不然,我們在晚上偷偷地把機(jī)器偷走,把它們埋起來,沒有機(jī)器了你爹還造什么飛機(jī)?”屁蟲看了看肖小雨,然后又看了看我們。
“要不,咱們給你爹的炸藥上倒上水,或者把那間房子點(diǎn)了,或者把他的工具藏起來……要不你怎么辦呢?”
“是啊,要不肖小雨該怎么辦呢?”
肖小雨說:“我爹和我娘的婚肯定離不了。再說,我爹這段時間也不常上那屋子去了?!?/p>
說著,我們看見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兩個陌生人,他們一前一后。
我說:“這兩個人來干什么?我們要不要離開這里?”
肖小雨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說:“我會記住你們的?!?/p>
肖小雨說著,就朝著那一前一后的兩個人走了過去。
“他是什么意思?”屁蟲抓了抓自己的頭皮。
豆子也站了起來,他在自己的屁股后面也拍出了一股黃色的煙?!拔业牟葸€沒打呢,我家的羊快餓死了。誰跟我去打草?”豆子說。
……
第二天上午我們沒有找到肖小雨,缺少了他,我們在一上午的時間里只抓到了兩只蟬,一只是啞巴蟬,另一只被豆子用土塊給砸爛了。沒有找到肖小雨的上午,我們略略地感到缺少了點(diǎn)什么,沒想到,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中午的時候,我被我娘按在了炕上,逼我午睡。我閉上眼。我的確有些困了,可我不能睡著,我和豆子、屁蟲已經(jīng)約好了去南河洗澡,我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樹上的知了漫長地、枯燥地叫著。我的眼皮粘在了一起,我用力地把它們撐開。等我再沒有力氣把它們撐開時,我的耳朵里卻有了一聲很響的雷。接下來是一陣喧囂,混亂的腳步聲,我的父母也夾在那些腳步聲里跑了出去。我揉了揉眼,然后飛快地穿上鞋子。
肖二家那間貯藏著機(jī)器的房子,用來造飛機(jī)的房子,此刻已不知去向。它被炸毀了,它只剩下一堵黑色的墻,一股股濃煙正從那堵墻的下面冒出來,帶著重重的氣味。當(dāng)我趕到肖二家時,一只手突然從他門前的那棵槐樹上掉了下來,引起了一陣尖叫。但那只是手,不是一個人。肖二、肖小雨和他的母親呢?我在人群中找到了豆子、屁蟲,然后我們?nèi)齻€人在廢墟里找到了肖二的臉,他的衣服,他的裂開的褲子,都涂著一層炭一樣的黑色。后來有人在那堵冒著黑煙的墻角找出了兩條大腿。只有在兩條大腿上有一些別的顏色,那是血。血還在流著,如同鉆入了泥土的蚯蚓,它們流著流著就變成了暗紅,黑色。
如同第一次在場里試飛飛機(jī)時的情景,灰頭土臉的肖二突然轉(zhuǎn)過了頭來,他沖著我們慘白地一笑,分明地露出了慘白的牙。他有些陰冷地、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的雙腿在他的咯咯咯咯笑聲里,突然顫抖起來。
肖二,他笑了。
李 浩: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海興。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cè)面的鏡子》《藍(lán)試紙》《將軍的部隊(duì)》《父親,鏡子和樹》,長篇小說《如歸旅店》,評論集《閱讀頌,虛構(gòu)頌》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