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它是老年李漁養(yǎng)的一只花豹。

李漁不僅養(yǎng)女人和家庭戲班子，還養(yǎng)了這只花豹。這說明，他喜歡女人和猛獸。在籠子里，花豹又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圍住它的鐵籠子的鐵條。鐵條的間距很窄，使它感覺透不過氣，目光變得遲滯。因為，它知道自己沒有力量沖出去。后花園里的花香彌漫，這使它昏昏欲睡，使它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它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人，變成了它的主人李漁。李漁原名李仙侶，字謫凡，號天徒，又號笠翁。夢見了自己變成了一個人，還是豢養(yǎng)它的主人，這使它很奇怪。因此，自從它夢見變成李漁之后，它就異乎尋常地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它能夠看到自己身上花紋的變化，如同謎語，如同某種流體，像每天都在變化的云彩、河流，如同田埂和山巒的四季更替，在它的身上蔓延，延伸或者縮短，組合或者離散。因此它可以想象自己就是大地本身。

在它的夢中，它夢到了李漁，那么，即使它身在籠中，也能夠看見和經(jīng)歷這個人一生中的各個片段。李漁人生的這些片段，如同它身上疊壓在一起的花紋一樣流動著，變化復雜。一只豹子夢到了它的主人，這使它感到非?？謶?，同時又感到溫暖。過去，它是一只健忘的豹子，對剛剛吃掉的食物都想不起來滋味。但是，它現(xiàn)在是一只有靈性的豹子，它現(xiàn)在想要想起來的，就是它是如何來到這個鐵籠子里的。

因此，當它從變成李漁的夢中醒來，看見自己身上那河流、田埂和山巒般斑斕的花紋時，不禁大吃一驚，它弄不明白到底自己是一頭豹子，夢見了一個名叫李漁的人，還是自己是李漁，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豹子。為此，在夕陽的余暉刺痛它的眼睛時，它感到十分苦惱，只好再次閉上眼睛，進入那持續(xù)不斷的夢境中。

這個夢的時間開始于李漁三十三歲。在此之前，他去杭州參加了兩次鄉(xiāng)試，都未能成功。當他聽說這一年里北方的滿族入主中原并將很快南下的消息后，便放棄了繼續(xù)參加科舉考試的念頭，絕望于功名。戰(zhàn)亂年代里，讀書人的命運是最糟糕的，是最不知所終的。一開始，李漁舉家遷往山中避亂，后來，因為山中生活不便，加上一場突然發(fā)生的山火，他又不得不帶著家眷和跟著他的一些歌妓舞女，從山中逃了出來。

李漁后來一直為順治初年浙東青山中的那場大火而疑惑不已。

那場山火是突然燒起來的。出門撿拾柴火的妻妾二人驚慌地逃進家門，說她們看見了一只花豹，一只色彩艷麗的、渾身如同著火了一樣的花豹，在山前屋后溜達，并對她們虎視眈眈。李漁聽完，拿起寶劍，大膽走出房門，忘記了這是一把他的戲班子經(jīng)常演出時使用的道具劍。這時候，山中正是夕陽斜下，桔黃色的陽光將深秋的山林氤染得一片輝煌，仿佛天空都在顫抖，又仿佛整座山林都在燃燒。他仗劍向屋后的樹林尋去，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那只花豹。

那只豹子是一只有金黃色火焰花紋的花豹，它蹲伏在那里，用目光盯著李漁。李漁毫不畏懼地向它走去，他們就這樣相遇了。在此之前，李漁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和一只花豹對視，它可能要危及他和他家人的生命。從這種意義上說，這只花豹甚至比入關(guān)的清軍所帶來的威脅還要巨大。

在那個傍晚，他和一只花豹對視著。他們都沒有退卻，除了勇猛、戒備和恐懼，他們沒有從對方的眼睛中讀到更多的內(nèi)容。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直至山林中暮氣升起，大地因太陽落山而顯得陰暗，他們的影子像一滴墨溶入到了更多的墨中。正在這個時候，山林中燒起了像花豹的花紋一樣的大火，而那只花豹子，忽然在煙霧中消失了。

李漁清晰地記得，那場來勢迅猛的大火是如何快速地吞掉了山林、舊居和菜田的。而且，他的寵妾語花，也在那場山火中喪生了。這使他多年以后都心痛不已。他不得不帶著妻子和女傭，向金華而去，去投奔朋友許檄彩。許檄彩接納了他，兩個人常常忘情于山水，避禍于山林。

又過了一年，清兵繼續(xù)南下，攻破金華，他感覺很焦慮。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這樣的現(xiàn)實使他不得不剃發(fā)。然后，他回到老家蘭溪，種花養(yǎng)草，和妻妾一起玩耍，還賦詩訪友。直到有一天，他從鏡子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確切地說，那個人仍是李漁，不同的是，那個李漁應該是六十八歲，離他去世只有一年時間了。

李漁是在早晨幫妻子云箋梳頭時，從妻子手持的銅鏡中看見了自己未來的面容。一瞬間，他明白了自己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不久，他就帶著妻子和其他幾個小妾移家杭州，后來又搬到了金陵，開始了另一種生活。

也許，人的一生即使再順利，細想起來，都會如同一只花豹身上的花紋一樣變幻莫測。自從李漁看到了老年李漁在銅鏡里顯現(xiàn)，他便決定不僅順應自己的命運，也要過更為有趣的生活。在杭州和金陵，他到處行走，廣泛結(jié)交才子佳人，與“西泠十子”和“海內(nèi)八大家”多有交情。他還一口氣寫下了《無聲戲》、《十二樓》兩部短篇小說集，又寫了《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蜃中樓》等多部傳奇，寫下了《論古》和《李笠翁一家言》，最后，寫出了散文隨筆《閑情偶記》。這二十多年間，李漁帶著他的家庭戲班子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每到一處，必有當?shù)氐倪_官貴人慕名請他唱堂會，演出的都是李漁自己編劇的戲。

我們說過，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因此，當花豹又一次從李漁那在杭州和金陵度過的二十幾年令人眼花繚亂的生活之夢中醒來時，花豹在想，究竟是人生如夢，還是夢如人生？它費力地撐開眼皮，又看見了鐵籠子的柵欄，鐵條仍是那么嚴密地囚禁著它的目光和夢。它感到十分煩躁，就站起來在籠子里走動，從這頭走到那頭，怎么走，都剛好是七步，它少走或多走一步，都是不可能的。這簡單的重復使它快要發(fā)瘋，于是，它又蹲了下來，閉上了眼睛，為的是不去看那嚴密的鐵柵欄，和鐵柵欄后面固定不變的后花園的景色。

康熙五年（1666），李漁往西北方向行走，到達了陜西和甘肅。他遇見了兩個舞女，大喬和小王，把她們帶回了金陵，他的家庭戲班子進一步擴大了。他和號稱“江左三大家”的吳偉業(yè)、錢謙益、龔鼎孳，以及號稱“海內(nèi)八大家”的王士祺、施閏章、宋荔裳、周亮工、嚴灝亭、尤侗、杜、余懷等人，一起切磋藝理，詩文唱和，飲酒作樂，四處游歷。

李漁的《無聲戲》和《十二樓》等話本小說，以及長篇小說《肉蒲團》在坊間四下流傳，廣受歡迎。在《無聲戲》和《十二樓》中，人間悲劇和喜劇交替上演，各種因緣際會發(fā)生在一個人那長長短短的旅途中，并以巧合和因果報應結(jié)束。《肉蒲團》則是一部奇怪的作品，初看之下似乎是勸誡人不要沉溺于肉欲，但是讀者在隨著小說中的主人公未央生一起經(jīng)歷一次次肉欲的狂歡之后，獲得一種大徹大悟。而在這個過程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淫蕩的狂徒縱情聲色、毫無節(jié)制的生活。小說細節(jié)突出，會引起讀者的淫欲沖動，所以印行不久，就被某些道學之士舉報到官府。經(jīng)過李漁極其朋友的斡旋，這本書以官方調(diào)查上報為“此書并不是李漁所作”而作罷。

此后，李漁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到了戲班子的演出上。演出是最好的商業(yè)、社交和娛樂活動。那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跨省來請他的戲班子前去演出，因而，李漁可以拿到數(shù)目可觀的賞賜和報酬。他的家眷、家庭戲班子，一共有幾十個人要依靠他生活，開銷很大。

總的來說李漁的日子過得很富足，但有時候他也貧窮得身無分文，靠借債度日。但他的三十多個妻妾、仆人、子女、婢女、演員，都對他不離不棄，怎么樣都要跟著他。這樣的情況，使李漁對他周圍的人充滿了責任感。他不得不廣開財源，自己印刷書籍出售，包括《閑情偶寄》、《李笠翁批閱三國志》、《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等等。這樣，演出費、出版印刷業(yè)、書畫潤筆等收入多元化之后，他舉債的情況減少了。在維持家庭運轉(zhuǎn)的同時，他過著繁花似錦的熱鬧生活。

……花豹又一次睜開眼睛，它看見，有仆人用一根木竿挑著一只山雞，扔進了籠子。這是它的食物。對于食物，自從它被關(guān)進籠子，就食欲不振，胃口已經(jīng)越來越小了，所以，它并不去理會剛剛送進來的山雞。這一刻，它仿佛從空氣中嗅聞出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是一只母豹的氣味。這一刻，花豹格外想念它的配偶。但母豹又在哪里呢?它又閉上了眼睛，通過想象去接近那時間中的母豹，就這樣，它再次進入了對李漁的回憶。

李漁寫的情色小說《肉蒲團》，說的是讀書人未央生在與六個女人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縱欲之后，悟出了人生哲理，從肉欲中升華了。這本書因為性描寫的細膩，被稱為淫穢小說之首。但李漁雖然好色，卻不淫。他在對女人的品賞方面，有著絕佳的品位。比如，在他的《閑情偶記》中，他就寫到，初次與處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時，千萬不要傷害女人的感覺，因為，初夜對女人的意義非常重大，一定要小心翼翼。

李漁和女人的關(guān)系十分復雜，他喜歡女人，也擁有很多女人。因此，當豹子又夢到了李漁和他的女人在一起的場景時，不禁就想到了自己和那只母豹的第一次交配。據(jù)說，豹子并不是可以隨時起性的，它們都有自己的發(fā)情期，不像人，在成年之后的幾十年中，隨時隨地都可以性交?；ū肫鹱约耗且淮魏湍侵荒副男陨顣r，既感到了甜蜜和憂傷，同時又感到了痛苦和畏懼。那是一頭年齡比他大的母豹子，它們交合在一起就費了很大力氣。母豹子甚至還咬傷了它，但它最終還是進入到了母豹的體內(nèi)。據(jù)說，公老虎的生殖器是帶倒刺的，在交配中，倒刺會使母老虎靠得更近。那么，公花豹同樣也長著帶倒刺的生殖器，它鉤住了母豹的陰道內(nèi)壁和靠近子宮的肌肉皺褶。而母豹的不合作，也加劇了它們之間的痛苦，在拉扯中，它生殖器上的倒刺被扯掉了，留在了母豹的體內(nèi)，而母豹則嚎叫著，消失在了叢林中。

李漁公開宣稱自己好色是在金陵，他與很多女演員、樂師，以及秦淮河邊上的藝妓都有一手。此外，李漁對情愛是持開放態(tài)度的，對他的戲班子里的同性戀，他也很理解和欣賞。可以說，是他把她們中的一些人發(fā)展成了雙性戀。他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和愛護著跟著他的每一個女人。在豹子的夢中，李漁像一架精力充沛的機器，一邊領(lǐng)著他的戲班子四處游走，賺取演出費，一邊寫下了大量的詩文、雜著、戲劇和小說，還編定與評點了幾部歷史著作，印刷出版，獲取了不菲的收入。同時，李漁身體健壯，他不停地向女人傾倒愛液。他的生命力在那些年，完全釋放了出來。

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定，每只花豹也有身上的花紋全部消失的時候。李漁終將走向他人生的衰敗期?？滴跏哪?，他送兒子回鄉(xiāng)參加童子試時，再一次看見了故鄉(xiāng)的山水，突發(fā)思念故鄉(xiāng)之情。兩年之后，他由金陵移家到了杭州，在云居山的東麓過起了隱居生活。

當花豹的夢向結(jié)局挺進的時候，它勢必將與李漁再次相遇。史書上記載，李漁在康熙十九年（1680）年死于貧困交加，但花豹的夢則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那仍是一個黃昏，李漁拄著拐杖來到云居山中散步，在夕陽余暉中，再次和一只花豹相遇。這只花豹像一塊石頭那樣臥在灌木叢中，李漁有些老眼昏花，走到了很近的地方，才看見了它，這讓他吃了一驚。他以為自己是身處夢中，一瞬間，他回到了清軍入關(guān)那一年他曾經(jīng)和一只花豹相對的情景。但他發(fā)現(xiàn)，這一次豹子明顯不是上次那一只，這一只更大，身上的花紋也更像夕陽中的火焰。他和豹子就那樣對峙著，誰也不后退一步，仿佛都要證明自己勇敢似的，直至黑夜像一張大網(wǎng)一樣降臨。然后，花豹溫柔地、乖順地來到李漁的身邊，任憑李漁撫摸它身上火焰色的花紋。

李漁就豢養(yǎng)了這只豹子。他把它關(guān)進了鐵籠子里，讓它每天做夢。李漁日漸衰老，并且和花豹在夢中相遇，互為彼此。李漁夢見，自己和一只母豹交配，以倒刺的損害導致了身體疼痛而告終。

后來，某一天的傍晚，一場大火點燃了云居山的半個山麓，四周的人都去上山救火。他們看見了一只在火焰的包圍中奔突的花豹，并抓住了它。但誰也沒有找到李漁，連他的骸骨也沒有?；ū智宄?，那場大火不過是一個夢，就像它身上的花紋一樣是流動和難以捕捉的?，F(xiàn)在，它可以安詳?shù)亻]上眼睛，繼續(xù)做夢了。夢見它變成了自己的主人李漁，并再次經(jīng)歷他全部的生活。

穆斯塔法的水晶球

瘸子帖木兒在撒馬爾罕以南的碣石城，接見了一位據(jù)說能夠看到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侏儒。那個侏儒還帶了一顆像嬰兒的腦袋那么大的水晶球。

當時，瘸子帖木兒已經(jīng)成為了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子孫所建立的察合臺汗國的統(tǒng)治者，占有了中亞莽莽群山、大片的草原和荒漠，以及水土豐美的平原地帶，成為了雄才大略的大汗。

但是，他現(xiàn)在考慮的，是向西還是向東的問題。向北，他不考慮了，北方是金帳汗國，那里是寒冷的地帶。而南方的印度，他早就派兵打敗了很多當?shù)氐耐镣酰镣醵几┦追Q臣了。那么，向東還是向西？這是擺在瘸子帖木兒面前的一個問題。

“把那個侏儒帶上來?！比匙犹緝悍愿老聦?。護衛(wèi)立即將在大殿之外等候多時的侏儒帶了上來。侏儒個子矮小，剛剛到常人的腰部，甚至只有瘸子帖木兒身高的一半，可他還穿著一件華麗的、肥大的袍子，那袍子將他包裹成了一個半圓球。侏儒手里拿著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水晶球似乎在不停地旋轉(zhuǎn)，其重量就像是隨時都能把這個侏儒給壓垮似的。

但是侏儒的眼珠卻在滴溜溜亂轉(zhuǎn)，他在觀察大殿里的情況，審時度勢。他單腿跪下：“偉大的帖木兒，偉大的河中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我，穆斯塔法，前來拜見你——埃米爾、大汗，偉大的瘸子帖木兒！”

帖木兒對他叫自己瘸子感到不滿，雖然他的確是一個瘸子。但是，他想了想，就不和這個侏儒計較了。畢竟，侏儒是一個比瘸子還要殘疾的人。帖木兒自信而坦然地、一瘸一拐地圍著侏儒穆斯塔法轉(zhuǎn)了一圈：“很好，你和你的這個水晶球，真的能看到一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侏儒穆斯塔法眨巴著眼睛說：“當然，你當然能夠看到。”

瘸子帖木兒命人給侏儒穆斯塔法賜座，然后，自己也坐了下來：“好吧，你先說說我的過去?！?/p>

侏儒穆斯塔法轉(zhuǎn)動手中那枚巨大的水晶球，瞬間水晶球里就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人間景象，有山地，有草原，有村鎮(zhèn)，有河流，有花朵，有牲畜，有人群，有飛鳥，有白云，有戰(zhàn)爭，有聲音，有動作，有一切的一切。

瘸子帖木兒驚呆了，他面帶好奇地站起來，走過去，走到了侏儒穆斯塔法的身邊。他從水晶球里，真的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身影。里面那個人的確是他，身影很小，但的確是他的過去。他過去所經(jīng)歷的那些年月都濃縮了，或者說，在水晶球里，他的人生是連續(xù)的，快進的，但又是循環(huán)回放的，細節(jié)放大的，又是不斷停頓和凸顯的。總之，水晶球里面的時間，是循環(huán)的、突進的，或者遲滯的、非線性的，無邏輯但是卻與人的亂麻一樣的思緒紛飛的感覺是一樣的。

“我果然看到了我自己?！碧緝亨卣f。

侏儒穆斯塔法說：“你想到什么，水晶球就能夠讓你看到什么。至于你的過去，水晶球里面全部都有呈現(xiàn)。你看你出生于這座碣石城的一個巴魯剌斯部的突厥人貴族家庭，從小，你養(yǎng)尊處優(yōu)，就在一座莊園里長大。你的家族中能人輩出，你的叔叔后來成為了河中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一個地區(qū)首領(lǐng)。但是，他能力有限，性格游移不定，被察合臺汗國的領(lǐng)主禿忽魯帖木兒給打敗了，最后逃到了呼羅珊。這個時候，才二十五歲的你因為勇敢、堅定、智慧，給蒙古人禿忽魯帖木兒出了很多好主意，你就受到了他的信賴。在經(jīng)過與此地各部族的首領(lǐng)的一番角逐之后，你被禿忽魯帖木兒任命為他兒子也里牙思火者的輔佐大臣。在禿忽魯帖木兒走了之后，是他的這個兒子統(tǒng)治這片河中地區(qū)。后來，你和另外一個輔佐大臣進行了一番內(nèi)斗，結(jié)果你失敗了，你就跑到了你的內(nèi)兄迷里忽辛那里，和他一起前往波斯。在那里，你們倆作為雇傭軍的將領(lǐng)，開始為波斯的王宮打仗。在波斯是一段艱辛而難得的歲月，你忘記生死，頑強戰(zhàn)斗，贏得了很多將士的喜愛和信任，也積累了很多作戰(zhàn)經(jīng)驗。后來你組織起了一支忠誠于你的可靠的隊伍，才尋找到一個時機，返回來與察合臺汗國的部隊決一死戰(zhàn)。因為，這里是你的祖地，是你出生的地方，你必然將在這里崛起。然后，你勝利了，占有了這片廣大的河中地區(qū)，但你沒有執(zhí)政的合法性。于是，你和你的內(nèi)兄迷里忽辛一起，扶植了一個蒙古人傀儡作為察合臺汗國在這一地區(qū)的名義可汗，給他獻上玉石杯子和權(quán)杖，讓其他領(lǐng)主前來祝賀與磕頭，而你和迷里忽辛則站在這個傀儡的旁邊看著他。就這樣，你和迷里忽辛一起成為了河中地區(qū)的實際統(tǒng)治者。”

瘸子帖木兒一邊仔細地聽侏儒穆斯塔法講著，一邊看著水晶球里面這些場景的重現(xiàn)，淚水漣漣。是啊，那是他躊躇滿志的青年歲月，奮戰(zhàn)、挫折、迷失和崛起并且最終獲得了權(quán)柄。瘸子帖木兒開始信任這個侏儒了，也許他真的能夠指點他向哪個方向進擊。他點了點頭：“那么，后來呢？”

侏儒穆斯塔法接著說：“雖然，你與迷里忽辛的妹妹結(jié)婚了，他是你的內(nèi)兄，大舅子，但是你們兩個人統(tǒng)治河中地區(qū)的雙頭政治格局早晚要打破。你個性堅強，領(lǐng)袖的魅力無窮，但是迷里忽辛實力雄厚，占有的土地面積大，獲得部族的支持要多于你。你的妻子在，你們就是親戚，不會有什么問題。后來，迷里忽辛的妹妹——你的妻子得病去世了，你和迷里忽辛之間的矛盾就爆發(fā)了。結(jié)果，你們各自帶領(lǐng)部屬開始了對決。你用云梯攻打他所管轄的城市，占領(lǐng)了卡爾施城，但迷里忽辛那來自昆都士的援軍忽然出現(xiàn)，將你的部隊包圍，打敗了你。你損兵折將，再次逃到了呼羅珊?！?/p>

瘸子帖木兒看見水晶球里面那一場場血腥的戰(zhàn)斗場面重現(xiàn)，而且是全景的、立體的、多角度的，他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fā)。

侏儒穆斯塔法繼續(xù)轉(zhuǎn)動手中的水晶球：“這是你最慘痛的記憶。后來，你想到了蒙古人，他們其實可以用來作為你的靠山。你就暗中聯(lián)絡處于伊犁的察合臺汗國的蒙古人，讓他們攻打被你密告為‘叛亂’的迷里忽辛，而你又假裝不知道這一切。你趕緊聯(lián)絡迷里忽辛，告訴他，關(guān)鍵的時候你們還是親戚，還是一家人。迷里忽辛相信了你，他和你聯(lián)手，去抗擊察合臺蒙古人。但是，他的部隊在一線，你把你自己的部隊放在了二線，巧妙地保存了實力。等到你們勝利了之后，你的實力大大地壯大了，而迷里忽辛的部隊則只剩下了一半。你變得比他強大兩倍。于是，你策劃了對迷里忽辛出其不意的攻擊。你先后攻擊了昆都士他的守衛(wèi)部隊，接著，你對迷里忽辛的老巢巴里黑城進行了持續(xù)很多天的圍攻。那一場戰(zhàn)斗異常慘烈，最終，以迷里忽辛向你投降而告終。你的下屬按照你的旨意，悄悄地處死了你的內(nèi)兄迷里忽辛，你最大的敵人和對手就這樣死去了。你以你的冷靜、審時度勢、韌性、狡猾、兩面手法、背叛、勇猛和殘酷，成為了這里的新的偉大的統(tǒng)治者。你的盛名遠揚，你在巴里黑城登上了王位，這個時候，你才三十四歲！你是那么的年輕、勇敢，你頭戴王冠，身穿王服，那些大大小小的部族首領(lǐng)和王公貴族們，全都在這個大殿上，俯首稱臣，一個個接連跪在你的前面，臣服于你。然后，你宣布，你是成吉思汗家族后裔所建立的察合臺汗國的當然繼承人。直到十八年之后，你才使用了異密的稱號。你的手總是放在你的劍旁邊，你的弓弦也總是能夠拉到你的耳邊。于是，你從河中地區(qū)開始向四面八方擴張，建立了偉大的、幅員遼闊的帖木兒帝國?！?/p>

瘸子帖木兒從水晶球里看到了自己在這一階段的身影。啊，那無數(shù)次的征戰(zhàn)，無數(shù)個陰謀，多次的慘敗，以及互相猜忌、背叛和最后的成功。他為自己的豐功偉績和偉大功業(yè)而流下了眼淚：“確實是這樣，這就是我，我的人生……”

侏儒穆斯塔法接著說：“偉大的瘸子帖木兒，你開始了拓展疆土的戰(zhàn)斗。你對俄羅斯、對高加索、對大馬士革和恒河，都發(fā)起了遠征和攻擊。你的部隊四處出擊。你發(fā)起的征戰(zhàn)看似雜亂無序，實際上，都有著你自己的安排和節(jié)奏。你到了隨心所欲的程度，你的帝國在迅速擴展。在你的身后，那些被你征服的城市里不愿屈服的人的頭，堆積成山。你還攻打了花剌子模國的兩個城市柯提和希瓦，取得了勝利。你率領(lǐng)大軍攻打由玉素甫·蘇菲統(tǒng)治的玉龍杰赤城，你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任箭雨墜落于你的馬前而毫不退縮。你的勇氣鼓舞了所有的戰(zhàn)士，玉龍杰赤城在三個月之后被攻占。你屠殺了這座城市里所有不投降的男人，將花剌子模國收入囊中。接著，你對察合臺汗國的老巢進行了攻擊。這個時候，統(tǒng)治伊犁河流域的是蒙古人哈馬爾丁。你在第一次戰(zhàn)斗中就打敗了他，他逃走了，逃到了阿爾泰山的東北一側(cè)。你俘獲了他的女兒，將這個大臉盤的姑娘納為你的妾，很快就讓她懷孕了。但是等你經(jīng)過費爾干盆地，回師撒馬爾罕之后，哈馬爾丁忽然又返回來，偷襲了屬于你的費爾干納省，將安集延城洗劫一空。你憤怒了，你立馬回師東進，將哈馬爾丁趕到了北部的大河流域。就這樣，你先后進行了五次針對哈馬爾丁的遠征，你的騎兵部隊終于打敗了伊犁河流域的霸主哈馬爾丁。你的大軍的先頭部隊還進入到了阿爾泰山的南部，在額爾齊斯河流域停留，并在那里繳獲了無數(shù)戰(zhàn)馬。接著，這支部隊又南下穿越了天山，來到了博斯騰湖盆地，從那里東進，一直打到了吐魯番火州，因為天氣炎熱，不得不班師回朝。但是，奇怪的是，多次的戰(zhàn)斗，你都沒有能夠打死或者俘獲你的老對手哈馬爾丁，他每次都能夠逃脫。最后一次，他消失在了阿爾泰山的森林里。你的士兵在阿爾泰山的很多棵松樹和白樺樹樹干上，刻下了哈馬爾丁的名字，顯示了你的勝利，并對他進行了詛咒。自此，哈馬爾丁消失在了黑貂和旱獺出沒的阿爾泰山林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p>

瘸子帖木兒看著水晶球里的自己，左沖右突，將大地當作功業(yè)的畫布，以戰(zhàn)馬為筆在畫畫，他熱淚盈眶：“是的，我的戎馬生涯，我的南征北戰(zhàn)，是多么的辛苦和勇武，多么的驚心動魄和戰(zhàn)績輝煌啊?！?/p>

侏儒穆斯塔法飛快地轉(zhuǎn)動著那枚巨大的水晶球，里面繼續(xù)出現(xiàn)了滾滾的歷史事件的畫面，在停滯、倒退、快進、閃回、慢放中不斷呈現(xiàn)。這個神奇的水晶球，仿佛來自瘸子帖木兒自己那隱秘的記憶，來自他夢幻的深淵，來自他看見的和看不見的那些東西。侏儒穆斯塔法繼續(xù)說：“你打敗了哈馬爾丁，成為了察合臺汗國的后裔黑的兒火者的女婿，擁有了和成吉思汗子孫一樣的合法繼承權(quán)。后來，你的部隊南下打到了喀什噶爾，占領(lǐng)了葉爾羌河流域。你攻打設(shè)防嚴密的阿克蘇城，你的部隊沿著大沙漠的邊緣進軍到了拜城和庫車。你親自率軍進入于闐，受到了那里人的歡迎。這是向東的戰(zhàn)爭。你此前還向西打了幾仗。你進軍赫拉特取得了勝利，接著，你揮師向呼羅珊東部進軍。但你進攻東伊朗地區(qū)的時候，遭到了頑強的抵抗，因此，你戰(zhàn)勝之后的報復行為也是非常殘酷的。比如，你在波斯的反叛城市撒卜茲瓦爾被拿下來之后，將俘獲的兩千個士兵一個疊著一個地摞起來，然后用泥土砌成了一座高塔。你在錫斯坦看到你的戰(zhàn)士的尸體堆積如山，勃然大怒，你就讓你手下的士兵將錫斯坦的首府扎蘭季的男女老少全部處死，將他們的人頭堆成了一座高達幾十米的金字塔。你還破壞了當?shù)氐墓喔认到y(tǒng)，讓那里成為了不毛之地，鬼魂夜哭之地。那里后來連草都不長了?！?/p>

瘸子帖木兒有些惶惑和委屈地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很殘忍？可戰(zhàn)爭……”

侏儒大驚：“不不，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水晶球，里面是烽火連天，城垣破敗，饑民哀嚎，赤地千里?！?/p>

瘸子帖木兒看到，那個水晶球里的確顯示了這樣的景象。他說：“是的，我在向西打的時候絕不手軟。這是我從成吉思汗那里學來的。傳說，他對拒不投降的城市的居民，采取全部斬殺的手段。只留下少許的工匠和一部分作為戰(zhàn)利品分給戰(zhàn)士的女人。因為，女人能夠生育更多的男人，還能改良人種。我對西伊朗地區(qū)進行了長達兩年的征伐，我還進攻了亞美尼亞的西部地區(qū)。如果遇到了反抗，我會叫戰(zhàn)士把俘虜推下懸崖活活摔死。我進攻并占領(lǐng)了設(shè)拉子城。我進攻喀喇伊舍弗德城堡，守衛(wèi)城堡的曼蘇爾提出來和我單獨決斗，以測試我的勇氣，他可能看不起我這個瘸子。但是我答應了。瘸子也能殺死他這個笨蛋！當他向我沖過來的時候，我的衛(wèi)兵沒有阻擋他。結(jié)果，他的劍砍在了我的頭盔上。我十七歲的兒子沙哈魯沖過來，將他的腦袋砍下來，扔到了我的腳下?！?/p>

侏儒穆斯塔法說：“是的，你在設(shè)拉子這座漂亮的城堡里住了一個月。到處都是勝利者的歡悅。你下令說，這座城市所有的珍寶都是你的，但是可以和你的部下分享。在大殿里，你和你的將軍們?nèi)找箽g宴，色拉子城的美女們獻上了盛滿紅葡萄酒的酒杯，管風琴和豎琴的演奏從未停歇。這座城市的能工巧匠被你送到了撒馬爾罕，為你修建城市。你處死了所有穆扎法爾王朝的王子、親王和公主，將他們斬草除根。這一年的初夏，你率領(lǐng)部隊前往伊斯法罕，開始攻打巴格達和伊拉克阿拉比。最終，你的部隊攻占了兩河流域這些古老的城市，你在那里享受了三個月的輕松時光。秋天，你揮軍北上，開始攻打庫爾德斯坦的廣大地區(qū)，攻陷了提克里特要塞。在攻打庫爾底希堡的時候，你失去了你的次子奧馬爾·沙黑。他是中箭死亡的。你悲痛萬分，但是你卻不動聲色，也沒有對俘虜進行殺戮報復。隨后，你從高加索向北，與欽察汗交手，互有勝負。最終，經(jīng)過了幾年的征戰(zhàn)，你摧毀了欽察汗國統(tǒng)治的大片草原和市鎮(zhèn)?！?/p>

這時，瘸子帖木兒看到那個水晶球里面的場景在快速顯示，他有些眼花繚亂，感到了一點不耐煩。這是他從中年到老年時期的最疲憊的一段征戰(zhàn)生涯，從中亞河中地區(qū)一直打到了兩河流域，又北征高加索、大亞美尼亞和欽察汗國，以及印度北部。這些征伐讓他成為了一個彪炳史冊的人間霸主。

他說：“好了，現(xiàn)在說說我對印度的征伐吧?！?/p>

侏儒穆斯塔法繼續(xù)旋轉(zhuǎn)手中的水晶球，水晶球里出現(xiàn)了有大象作為戰(zhàn)象的長長的隊伍。“六十二歲的你決定攻打印度。你派出了你的孫子皮兒·馬黑麻作為先鋒部隊，渡過了印度河。到了年底，你的部隊所向披靡，占領(lǐng)了德里北部的大片地區(qū)。印度土王的部隊里有很多巨大的戰(zhàn)象。很多年之前，他們用這些戰(zhàn)象來對付亞歷山大大帝率領(lǐng)的馬其頓人，但失敗了。如今，他們繼續(xù)用戰(zhàn)象來對付你的彪悍的騎兵。最開始，戰(zhàn)象的確讓你的騎兵胯下的駿馬受驚，戰(zhàn)馬紛紛逃避。但很快，駿馬和騎兵熟悉了大象的體量和聲音。于是，殘酷的戰(zhàn)斗繼續(xù)展開，你的騎兵用長刀削砍對方，一時間，人頭、大象的巨大腳掌、長鼻子以及人的胳膊腿等，四下紛飛，混合在一起掉落在戰(zhàn)場上。你勝利地進入了德里，這個印度的首都。你在德里呆了半個月，登上了印度君王的寶座，并且，讓十個你隨軍帶著的詩人。朗誦你寫的詩篇?！?/p>

瘸子帖木兒熱淚盈眶：“我從來都沒有忘記寫作，我一直就是一個詩人！”

侏儒穆斯塔法說：“是的，你在青年時代戰(zhàn)敗并逃到呼羅珊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波斯詩歌，那個年代，波斯詩人是人間最偉大的詩人群。他們敢于描繪世間萬物。你隨身攜帶的，是波斯詩人寫在羊皮卷和莎草紙上的詩集。這是你征戰(zhàn)過程中最愉快的精神安慰。你每到一個城市，總是寬待那些文人，盡量不殺掉他們，讓他們來到你的面前，與你討論詩歌。他們消除了恐懼，發(fā)現(xiàn)你頭上的惡名是不存在的，你雖然是個瘸子，但是你滿腹經(jīng)綸，詩才噴涌。他們就爭相寫下歌頌你的豐功偉績的詩篇。你很年輕的時候就懂得文人的重要性。因為，只有文人的筆和他們寫下來的詩歌，才可以經(jīng)得起時間淘洗，經(jīng)得起傳說的嘴唇而不會被歪曲。歷史從來都是被寫在舌頭上和文字中的，你懂得這一點?！?/p>

瘸子帖木兒很欣慰地笑了?！笆堑模沂请p重的詩人，我在大地上用戰(zhàn)爭寫詩，我懂得各種語言，用各個部族的語言寫詩。”

侏儒穆斯塔法說：“你還把更偉大的詩篇寫在了人們的記憶里。因此，你是三重的詩人。在印度，當你坐上只有歷代印度君王才敢坐的、被鉆石鑲嵌的華麗寶座上的時候，你的聲譽達到了頂點。那一天，還有一百二十頭大象在四周跪下，很多印度樂師奏樂，喇叭齊鳴，表達印度的臣服和他們的效忠。你下令把這些裝飾華美的大象，運送到你的帖木兒帝國的各個城市，來宣示你在印度取得的戰(zhàn)績。那些城市是：碣石城、撒馬爾罕、赫拉特、色拉子、桃里斯。之后，你取道阿富汗斯坦，回到了撒馬爾罕。每次征戰(zhàn)結(jié)束，你都要回到這個你最熟悉的城市。隨后，你開始攻打西邊的兩個伊斯蘭政權(quán)，馬穆魯克王朝和奧斯曼帝國。這兩個政權(quán)都是你的勁敵。你先攻打馬穆魯克的部隊，迅速攻占了阿勒頗、哈馬、霍姆斯、巴勒貝克等城市。最后你騎在馬上，身披戰(zhàn)袍，赫然出現(xiàn)在了大馬士革城下，引起了當?shù)氐囊黄只?。你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苦戰(zhàn)，艱難地打敗了馬穆魯克的部隊，進入大馬士革城，毀滅了這座古老的城市的大部分市容街區(qū)。一時間，烈火熊熊，燃燒了整整十天。你在大馬士革宣布，你要離開這座城市，但這座城市必須成為空城，一個人都不能留下。于是，你的隊伍帶著俘虜?shù)倪@座城市的無數(shù)鐵匠、木匠、織染工、玻璃工、制陶工，以及當?shù)氐囊恍┰娙撕蛯W者，再次回到了撒馬爾罕?！?/p>

瘸子帖木兒這個時候露出了滿意的微笑：“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六十開外，可是，我依舊是戰(zhàn)績輝煌啊。不知道歷史上還有誰，能有我的勇猛?！?/p>

侏儒穆斯塔法說：“可以說，即使是偉大的成吉思汗，也會贊許你的。這個時候，你南征北戰(zhàn)，東討西伐，已經(jīng)打敗了察合臺汗國、欽察汗國的后裔、金帳汗國的殘余，以及埃及、敘利亞、兩河流域的蘇丹們，還征服了印度?，F(xiàn)在，你面臨的最大的強權(quán)，就是奧斯曼帝國了。這個時候統(tǒng)治奧斯曼帝國的是人稱‘雷電’的巴耶塞特蘇丹。他的奧斯曼帝國的面積無比廣大，有君士坦丁堡之外的色雷斯、馬其頓、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在安納托利亞高原，他的領(lǐng)土一直擴展到亞美尼亞和黑海山脈，即使是用馬蹄來丈量，馬匹也要累死?，F(xiàn)在，你的對手和你一樣強大，一樣兇猛。你的名字帖木兒是‘鋼鐵’的意思，巴耶塞特蘇丹，他的名字則是‘閃電’。到底是鋼鐵堅硬，還是閃電快捷？只有你們兩強相遇、狹路相逢、針尖對麥芒的時候，才能見出最終的結(jié)果?！?/p>

瘸子帖木兒說：“穆斯塔法，你有詩人的稟賦啊，你應該好好學習寫詩。我覺得，你不當詩人虧了，你應該當一個贊頌我的御用詩人?！?/p>

侏儒穆斯塔法說：“謝謝你的鼓勵，我今后一定努力做一個好詩人。六十五歲的時候，你厲兵秣馬，緩慢前進，謹慎地對奧斯曼帝國的領(lǐng)地發(fā)起了攻擊。你進軍小亞細亞，先圍困了錫瓦斯城，在卡拉巴赫過了一個冬天。次年春天，你的大軍向安卡拉進軍。這一年盛夏的一天注定是所有的史詩作者和歷史學家們都應該記取的日子，你的部隊和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巴耶塞特的部隊，在安卡拉北部的丘布克平原上，展開了一場場面浩大的決戰(zhàn)，有一百萬人參加了戰(zhàn)斗。你的士兵大都是騎兵，還有三千頭你從印度帶來的戰(zhàn)象參戰(zhàn)。你看，現(xiàn)在水晶球里有對這場戰(zhàn)役的全面顯現(xiàn)。你的騎兵手持紅旗，來回奔跑，發(fā)出號令，因為隊伍太龐大了，戰(zhàn)場太混亂了。你的騎兵和步兵都全副武裝，有護胸甲，有盾牌，有箭筒和長矛。戰(zhàn)斗從凌晨的六點一直打到了夜幕降臨，從月亮消隱打到了月亮重新出現(xiàn)。死去士兵的鮮血將所有堅硬的土地都軟化了，浸透了。最終，巴耶塞特的部隊大部分被消滅，剩下的崩潰了，瓦解了，投降了。你還俘虜了巴耶塞特和他的一個兒子，并把他們關(guān)在了一個鐵籠子里到處展示。就這樣，這場氣勢恢宏的安卡拉之戰(zhàn)，以你‘鋼鐵’戰(zhàn)勝‘雷電’而告終。遭到了如此羞辱的巴耶塞特，幾個月之后羞憤而死。這一年剩下的時間里，你就像是在自己的庭院里那樣，將奧斯曼帝國的一些城市一一拿下，并且，你還攻打了幾個信仰基督教的城市。一直到今天，你仍舊是一個偉大的勝利者，幾乎沒有失手。你的對手聽到你的名字就會發(fā)抖。”

瘸子帖木兒聽到侏儒穆斯塔法這么說，看著水晶球再次展現(xiàn)了這一幕，老淚縱橫了:“我在大地上做了這么多宏大的事情，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啊。好了，我的過去，你給我重新看了一回，那么，知道所有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巫師、術(shù)士、侏儒穆斯塔法，你是從哪里來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你呢。”

侏儒穆斯塔法慢條斯理地說：“我從哪里來并不重要，我懂得三十種語言，我見過很多世面，我知道你很需要我，我就來了?！?/p>

瘸子帖木兒說：“好吧，我的過去你說完了，我的現(xiàn)在呢？你說說看。你說說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p>

侏儒穆斯塔法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水晶球：“就在昨天，你剛剛接見了卡斯提國王亨利三世派來的使者克拉維約。他走了很遠的路，從君士坦丁堡、特拉布松、桃里寺、剌夷、訛答刺、不花剌一路過來，才到達了這里。他為了等待你的接見已等了一個星期，你才在昨天接見了他。不過，你不再想向西走了，現(xiàn)在，你想的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向東！是的，向東去征伐一個更為神秘的國家，那個國家推翻了成吉思汗的子孫所建立的偉大朝代，他們現(xiàn)在叫做大明王朝?！?/p>

這時，瘸子帖木兒往水晶球里面看，他看到的是一頭焦躁的老虎正在水晶球里來回走動?！霸趺次抑豢吹搅艘活^老虎在走動？”

侏儒穆斯塔法說：“這老虎就是你啊，就是你現(xiàn)在的內(nèi)心影像的化身。這說明，你是焦躁不安的。因為，三十多年以前，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將成吉思汗的后裔趕走，他曾經(jīng)派使者前往天山北部的亦失巴力和南部的哈密、火州，向統(tǒng)治這里的察合臺汗國的后裔宣示他的權(quán)力。察合臺汗國那些王公和領(lǐng)主們都紛紛表示了對朱元璋的效忠，承認他的宗主權(quán)，接受他派來的官員的象征性統(tǒng)治。但是，當朱元璋的使者傅安和劉偉到達河中地區(qū)的撒馬爾罕城的時候，被你手下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了。你親自面見了這兩個朱元璋的大臣，詳細詢問了他們此行的目的，以及大明王朝的情況。你察言觀色，想象著推翻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的朱姓皇帝的相貌和性格，以及他是否能成為你的對手。最終，你放了他們，還派遣了使者，三次前往明朝的首都應天府，部分是為了示好，部分是為了刺探情報，了解大明王朝是個什么樣的國家。后來，朱元璋再次派遣傅安前來撒馬爾罕，給你帶來了感謝信和很多瓷器、絲綢作為禮物，使你對那個遙遠的大明王朝充滿了無限的遐想?，F(xiàn)在，你一直拿不定主意，想了很多年，終于在去年底，你向你的心腹大臣宣布，你要遠征大明王朝，要把大明王朝統(tǒng)治的國土和他的子民變成你的偉大的帖木兒帝國的一部分。于是，你開始在訛答刺聚集和訓練用于遠征的部隊?，F(xiàn)在，你還在做著遠征的準備，因此，你的內(nèi)心實際上有一頭焦躁的老虎，你實在不知道你策劃的這場更為雄偉的東征的結(jié)果會是什么。但那個大明王朝，現(xiàn)在正在神秘地吸引著你，使你垂涎三尺，欲罷不能。這，就是你的現(xiàn)在?！?/p>

瘸子帖木兒的臉部抽搐了幾下：“那么，穆斯塔法啊，我的東征如果進行的話，未來的結(jié)局是什么？大明王朝的實力到底如何，我沒有十足的把握。那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比埃及還讓我不能理解的國度和文明?！?/p>

侏儒穆斯塔法轉(zhuǎn)動著手中的水晶球：“你看，在水晶球里，有現(xiàn)在大明王朝的圖景。就在去年，朱元璋的兒子朱棣，擊敗了他的侄子建文皇帝，成為了大明王朝的第三個皇帝。朱棣這個人精力過人，文韜武略都勝人一籌，國號永樂，也就是希望自己和國民永遠快樂。我必須指出，這個朱棣，是你未來的最強勁的對手?，F(xiàn)在，你看看這水晶球里顯現(xiàn)的大明王朝的面貌吧。”

瘸子帖木兒的臉部又抽搐了幾下。他看到，在水晶球里面，出現(xiàn)了和中亞的群山、草原、河流、村鎮(zhèn)完全不一樣的景觀。那是大明王朝的景象：有一座巨大的城市正在浮現(xiàn)，比他的撒馬爾罕要大十倍。在這座城市的中心，還有一座被護城河所包圍的皇宮?；蕦m無比莊嚴、巍峨，所有建筑的屋頂都是黃色的。圍墻包圍著護城河內(nèi)的皇宮，宮墻高大，是深紅色的。再仔細地看，可以看到很多穿著長袍、峨冠博帶的人在匆匆行走。大明王朝欣欣向榮，國富民安，到處鮮花在盛開。有一條運河溝通了江南和北方，南來北往的商船川流不息。北方有大片小麥、高粱、小米、南瓜等作物在生長。大明王朝的城市不止是首都，從北到南，從西到東，一個接著一個，星羅密布在大地上。城市之間都有驛道連接，雙輪馬車疾速行駛在大道上。每座城市都有灰色城磚建造的城墻，城墻高大，城墻上旌旗招展，哨兵也精神抖擻，目不轉(zhuǎn)睛地警惕著。在北方，那些高大的山脈上，連綿起伏著一種奇怪的建筑，形成了一道很長的墻。那墻都由巨石砌成，蜿蜒幾千里，將北方的游牧民族瓦剌和韃靼人阻擋在高山和沙漠的北部。很多蒙古騎兵就是在這長城的腳下停下來，有城墻所阻擋就再也無法繼續(xù)南下。

侏儒穆斯塔法說：“這長長的城墻是從他們的秦朝就開始修建的了，那個時候，是為了阻擋北方的騎馬民族匈奴人的進犯。到了漢朝，這面城墻繼續(xù)修建著，也是為了防備北方的匈奴人。這個國家延續(xù)到了唐代的時候，統(tǒng)治者是從北部高原的南部緩沖地帶大同崛起的李姓家族，因此，李姓皇帝停止了修建巨大的城墻。到了元朝，忽必烈建立的朝代里，不可能修建阻擋自己軍馬的城墻。現(xiàn)在你看到的，就是如今的大明王朝，他們又開始修補、連綴起巨大的城墻了，而它想阻擋的，我想，現(xiàn)在只能是你的隊伍了。”

瘸子帖木兒輕蔑地說：“這么一點小障礙，怎么可以阻擋住我的馬蹄和刀劍？我將沖破這道僵硬、可笑、玩具一樣的石頭擺設(shè)，然后殺進他們的皇宮里去。我將俘虜這個姓朱的皇帝，重新讓他變成平民。”

侏儒穆斯塔法說：“祝愿你能夠成功。你看，這個大明王朝還有一個富庶的南方，在水晶球里，你能夠看到這些你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場面?！?/p>

瘸子帖木兒湊到了水晶球的跟前往里面看。他看到了煙雨迷蒙中，到處都是小橋流水，潺潺流響，那些有著飛檐斗拱的奇特建筑，以連片的亭臺樓閣組成的精致而恢弘的建筑，青磚灰瓦的房子，小巷人家的炊煙。桃花杏花茂盛開放，燕子呢喃，漁舟歸家。青山深處，寺廟的屋頂在云霧中隱現(xiàn)，鐘聲悠揚，梵音陣陣，暮鼓晨鐘，暮時課誦。出家人在密林里修行。而那些繁華的城市里，到處都是店鋪、酒肆，走動的人，買賣東西的人，密集得如同螞蟻。而且，在大明王朝廣袤的國土上，從北到南，各地風景都不一樣，很多地方的人的形象也有差別。這是一個奇妙的國度，這是一種奇妙的文明，這是一群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的黃種人。他們歷史悠久，人數(shù)眾多，他們按照他們已有的生活方式安靜地生活，聽從于從皇帝到各級官吏的管理，從上到下，一以貫之，法律嚴明，有規(guī)矩有方圓，有秩序有順序。

瘸子帖木兒在水晶球里看到了整個大明王朝，整個中國的圖景。他沉默良久，然后咆哮著說：“我要徹底征服這個王朝，讓大明變成我瘸子帖木兒帝國的一部分!侏儒穆斯塔法，我宣布，我要攻打他們直到征服他們！我看到的一切，關(guān)于中國的一切，都將是我的，我的！現(xiàn)在，穆斯塔法，你告訴我，我攻打他們的最終結(jié)果，也就是我的未來，會是什么？”

侏儒穆斯塔法說：“現(xiàn)在談到了你的未來，你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你的未來。”

瘸子帖木兒閉上了眼睛。他看到了他所訓練的部隊，那些威武的所向披靡的騎兵，穿著巨大鎧甲的印度戰(zhàn)象，整齊排列的鐵甲兵，訓練有素的工兵和敏捷如猴的云梯兵，以及挖洞鋪路架橋都非常迅捷的后勤兵。所有的士兵都一排排排列整齊，在訛答剌這個城市里接受他的檢閱。而他檢閱完畢之后，他們就將出發(fā)遠征，去進擊大明王朝。

瘸子帖木兒看到，他的部隊整裝待發(fā)，士氣高昂。他看到，他的部隊前進到昆侖山里，長長的隊伍蜿蜒如蛇形，越過了昆侖山，進入到喀什噶爾，然后繼續(xù)進軍，隊伍的前面是一片大流沙，擋住了去路。忽然，一陣黑風刮過來，將他所有的士兵席卷而去，什么都看不見了。

瘸子帖木兒睜開了眼睛：“我看到了一場黑風暴！它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時，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侏儒穆斯塔法手中的水晶球忽然裂開了，掉到了地上，成為了碎片。侏儒穆斯塔法趕緊跪下了，說：“你最好不要出擊大明王朝，我看到的前景不妙！你會失敗，首先，遭遇大沙漠上的黑風暴，損兵折將一大半；其次，進入到河西走廊得了疫病，又會損失一半人馬；然后剩下的就全部被大明王朝消滅在寶雞了！這是我看到的結(jié)果?！辟迥滤顾@恐地說了實情。

“胡說！”瘸子帖木兒怒不可遏，“不可能！我不可能失敗。我要馬上回到訛答刺，去訓練部隊，等到明年春天，我就要進攻大明王朝了。來人！”

瘸子帖木兒讓人把穆斯塔法抓起來，不僅不給他賞賜金銀財寶，還下令將這個讓他看到了一場毀滅性進軍的侏儒處死了。因為，他可能是來自東方、刺探情報的間諜。瘸子帖木兒回到了訛答剌，在那里加緊訓練軍隊，準備來年春天進攻大明。

幾個月后的一天，瘸子帖木兒忽然看到早就被他處死的侏儒穆斯塔法出現(xiàn)在他眼前，在對他笑，手里還拿著那個水晶球。他揮劍砍去，侏儒消失了。此后，侏儒穆斯塔法總是出現(xiàn)在他的幻覺里，讓他憤怒、焦躁和無奈。最后他頭暈眼花，跌倒在地，躺在床上半個月不能說話，眼前浮現(xiàn)的，都是他在水晶球里看到的大明王朝的景象，那個如此美麗、璀璨、繁華、富裕、世俗和精致的國度。沒幾天，瘸子帖木兒在訛答刺死去了，終年七十一歲，最終他沒能再向東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