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恒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左傳》載魯隱公元年(前722)夏五月,鄭莊公寤生克其弟段于鄢。這在春秋初年的歷史上是一件大事,其影響,并不止于鄭國本身,《史記·楚世家第十》:“(楚)武王十七年,晉之曲沃莊伯弒主國晉孝侯。十九年,鄭伯弟段作亂。二十一年,鄭侵天子田。二十三年,衛(wèi)弒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魯弒其君隱公。三十一年,宋太宰華督弒其君殤公?!盵1]496由此可見,在司馬遷看來,當年輔弼周王室東遷的兩大主力國——晉、鄭,它們率先而發(fā)的越禮行為,實際上是春秋初年一系列不法事件之導源,可以說,晉鄭兩個在東遷過程中貢獻出巨大力量的國家,在平王東遷之后,本該安分守禮,做周天子以禮樂協(xié)和萬邦的“模范國”,不幸兩國雙雙由于內部的紛爭而嚴重違逆了政治倫理、道德倫理、人倫倫理,從而開啟了春秋時期各國變亂相仍的禍源。依史遷之意,楚武王之后的一系列不義之舉,皆由晉鄭等國的越分敗禮之行導疏其源。
《左傳》記載鄭伯克段一節(jié),乃我國先秦文學一杰制,然由其言簡義豐,待發(fā)之蘊,迄今猶存,本文掇拾相關史料,鉤沉探賾,冀明此篇未發(fā)之隱于萬一。
《史記·鄭世家第十二》載:“(鄭莊公)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盵1]512又,《史記·楚世家第十》載:“(楚武王)十九年,鄭伯弟段作亂”。[1]496《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鄭莊公二十二年表文:“段作亂奔”。[1]110是知史遷認為共叔段確有襲鄭、作亂之舉。
而《左傳》原文敘述此事則曰:“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2]186
金圣嘆于“大叔”至“卒乘”下批曰:“《詩》有兩《叔于田》,則此自為田獵,未可知?!庇凇皩⒁u鄭,夫人將啟之”下批曰:“此二將字,明明疑獄,連坐姜氏,妙。”又于“公聞其期,曰可矣”后批曰:“祭仲不聞,子封不聞,偏是公聞。”[3]2
林云銘《古文析義》亦云:“毋論襲鄭不襲,有期無期,只消用兩個將字,一個聞字,便把夫人一齊拖入渾水中。”又云:“夫人處深宮嚴密之地,且當莊公刻刻提防之際,安能與外邑訂期,開國門作內應耶?”又云:“他人不聞而公獨聞,其為疑案可知?!雹俚潞惆?林云銘原著未見,此是轉引自《國學之道——談中國人生智慧》,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216頁劉毓慶師語。又,吳調侯、吳楚材所編《古文觀止》亦有與金、林類似之評點。不具引。
德恒按:金、林二氏憑仗敏銳的文學感悟,自傳文遣詞造語入手進而洞燭幽隱,誠為卓識。今更補論如次。
傳文云:“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
按:古者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則二百乘,乃一萬五千人。
又據(jù)《左傳》:“凡邑有先君宗廟之主曰都,無曰邑?!编嵅硕我还?jié),前文載祭仲之言曰:“都城過百雉”,是知叔段所據(jù)之京,乃是有鄭之先君宗廟主的都,而非邑。
又按:《周禮》:“太宰以八則治都鄙。”注云:“都之所居曰鄙。都鄙,卿大夫之采邑。蓋周之制,四縣為都,方四十里,一千六百井,積一萬四千四百夫;五鄼為鄙,鄙五百家也?!盵4]37
據(jù)以上諸條可知:
第一:叔段所據(jù)之“京”,是都,有鄭國先君之宗廟靈位,因此可說,叔段所控制的地域,實際上是鄭國的“國中之國”,一旦叔段萌生不臣之心,則極容易演變成一股分裂勢力,成為鄭國內部的一個地方割據(jù)政權。此即傳文所謂“如二君”。
第二:鄭伯令公子呂率師二百乘伐京,二百乘是一萬五千人,而京作為“都”,可“積一萬四千四百夫”,由此可見,莊公對敵我實力已經做了充分的估計,做到了知己知彼,“二百乘”并非隨意遣派,而《左傳》的微言大義亦于斯可見也。
第三:“都之所居曰鄙”,則叔段令“西鄙、北鄙貳于己”并“收貳以為己邑”,這完全是使自己所據(jù)的“京”都名實相副,不能說是非法越制的行為,構不成對叔段進行討伐的依據(jù)。故鄭莊公絕不會在彼時討伐共叔段。
第四:通過對傳文的分析,可說,鄭莊公先是制造輿論,公然宣布叔段已經叛亂、將有襲鄭之舉,既而假戲真做,遣派超過京都全體兵眾人數(shù)的勁旅臨京而伐之。在這種形勢下,本無襲鄭之謀、思想上無準備、兵眾上無措置的叔段自然無法控制京都的局面?!熬┡汛笫宥巍?,一語擲地,道明了段的不堪一擊。京人之所以叛段,在思想上,他們不愿意附逆作叛臣;而實際中,比權量力京人自知絕非莊公對手。
退一萬步講,即便叔段確有襲鄭之謀,既然是要襲擊鄭,當然也不可能率領京城兵眾一萬四千四百人全體出動,因為那樣的話也就根本談不上“襲”了。若段本欲以一部分京城軍襲鄭,則鄭伯既已“聞其期”,則完全可以以少量兵力于半路邀擊之,也就不需要大動干戈了。而且如果鄭伯待叔段發(fā)兵襲鄭后剪除叔段,則曲在叔段甚明,莊公不需承擔任何道義責任。由此觀之,可說叔段其實根本沒有襲鄭之謀。
綜上可知,叔段本無襲鄭之謀,亦當然談不到叛亂,是莊公欲翦滅段,故事先制造政治輿論,給叔段造成道義上的壓力,繼而以重兵壓之,假戲真做以麻痹京人及其他一切鄭人。并最終使得叔段狼狽不堪,“入于鄢”“出奔共”。要知,據(jù)《史記·鄭世家第十二》,莊公伐段在“二十二年”,也就是說大叔段經營“京”都已有二十二年,而京中可屯駐兵眾一萬四千四百人,若大叔段果有異志,何以一觸即潰,毫無抵抗能力?大叔之敗,完全是由于鄭伯自導自演,事發(fā)突然,段在思想上無準備,兵眾上無措置。從鄭伯一方看,鄭伯的作法,基本上未使鄭國國力受損便完成了全國的高度統(tǒng)一,這確實體現(xiàn)出莊公寤生杰出的政治才能,這也為鄭國后來的小霸之業(yè)奠定了基礎。
如上,可以說太史公司馬遷將《左傳》的將然之意全部發(fā)揮成“已然之事”,于是造成大叔段千古沉冤。
附帶考釋傳文中幾個重要詞句。
一、聚:“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既然是將襲鄭,而京與鄭相隔并不懸遠,則“完聚”的“聚”自當釋作“聚集兵眾”之意,注家多解釋成聚積糧草,殊覺未諦。莊子曰“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今京與鄭都,咫尺之隔,豈有聚糧之必要!
二、鄢:杜預注以為系潁川鄢陵縣②王伯祥選注,《春秋左傳讀本》,中華書局,1957年10月第1版,第4頁,釋鄢:鄢,妘姓國,鄭武公滅之,夷為邑。初仍舊名,后改稱鄢陵。今河南縣。徐中舒編注,《左傳選》,中華書局,1979年8月版,第2頁,釋鄢:鄢,今河南鄢陵。是皆祖杜預之注,以鄢為鄢陵也。。清洪亮吉以為“惟應劭之說最足依據(jù)。傿縣,前漢屬陳留,后漢屬梁國,作鄢(德按:耳刀在左,今無此字)。陳留郡在春秋時大半屬鄭。且《傳》上云‘至于廩延’,杜注:‘廩延,鄭邑,陳留酸棗縣北有延津’。廩延至鄢(耳刀在左)既屬順道,又渡河至共亦便,明克段之地為陳留鄢(耳刀在左)縣無疑?!盵2]2
筆者于洪氏之論羌無異議,唯增補如下:
《后漢書·郡國二》:“潁川郡:十七城,……鄢陵春秋時曰‘鄢’”。
同書同卷:“梁國:九城,……鄢故屬陳留?!盵5]176
德恒按:由此可知,杜預注所取為潁川“鄢陵”,此地可簡稱“鄢”;而應劭、洪亮吉所注為梁國、陳留之“鄢”。依據(jù)《鄭伯克段于鄢》之文義推斷,文中之“鄢”自屬陳留、梁國之“鄢”無疑。但《后漢書》的記載似乎提示了這樣一個史實,即:潁川“鄢陵”春秋時簡稱“鄢”,梁國、陳留自有另一“鄢”。如此,在閱讀相關史料時,遇到“鄢”,則當根據(jù)相關文義,考察究為哪個“鄢”,是位于潁川的,抑或是位于陳留、梁國的,而絕不應該在“鄢”是否為“鄢陵”一問題上反復糾纏。
太史公《史記》中以“鄢”或指潁川鄢陵、或指梁國陳留之鄢,其例不孤。
《史記·韓世家第十五》:“(韓哀侯)二年,滅鄭,因徙鄭都?!?韓宣惠王)十四年,秦伐,敗我鄢”。[1]538-539
若鄢為鄢陵,而鄢陵更在鄭國都城新鄭之東南。而秦在韓西,焉有秦已掠得韓之鄢陵而韓國尚存之理耶?故此處所謂“敗我鄢”必為陳留之“鄢”可知。
三、傳文云:“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這一句,前七個字易釋,后四個字(尤其是后兩個字)難解。諸家研此文者,或不注,或注而非得其實。筆者以為,“譏失教”“謂之鄭志”這說的是稱寤生為鄭伯而非“兄”的兩個作用,第一個作用是諷刺他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是失教;第二個作用是說,稱呼寤生為鄭伯,就明確地告訴讀者這里記錄的是鄭國的事情,也就是說筆者以為“志”是記錄的意思,如“三國志”用例也。
四、傳文云:“不言出奔,難之也”。這一句,前四個字不需解,后三個不易釋①德恒按:今所見左傳注本,唯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對此句加以解釋,其文云:“襄二十九年《經》云‘齊高止出奔北燕’?!秱鳌吩啤畷怀霰迹锔咧挂病?。昭三年《經》亦云‘北燕伯欵出奔齊’?!秱鳌吩啤毖嗖畾E出奔齊’,罪之也。則出奔為有罪之詞。此若書段出奔共,則有專罪段叔之嫌;其實莊公亦有罪,若言出奔,則難于下筆,故云難之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2年4月版,第14頁)今按:楊伯峻先生此論不能成立?!蹲髠鳌冯[公二年傳文云“鄭共叔段之亂,公孫滑出奔衛(wèi)”,是《傳》文于共叔之子猶以“出奔”罪之,則以出奔加諸共叔有何不可?以此知楊先生所論不確。。筆者以為,此處的“之”是到達、抵達的意思,也就是說,之所以不說“莊公克,段出奔共”,是因為《春秋》的作者認為共叔段根本到不了共或者不一定能抵達共。但可以確定段在“鄢”被“克”(擊敗),因此采用最精準、穩(wěn)妥的表達,只說“克段于鄢”。此種解釋,并非筆者孤明先發(fā),古亦有之,庾信《哀江南賦》:“荊門遭廩延之戮,夏口濫逵泉之誅”。[6]223子山以“廩延之戮”來寫武陵王兄弟之互相殘殺,取典正為“鄭伯克段于鄢”,亦即庾信認為:段并沒有能夠“出奔共”,而是在“廩延”這個地方遭到了鄭伯的誅戮。此可助證“難之也”的“之”為“抵達、到達”之意。
《左傳》記莊公克段事殊為概略,施之當時,自屬言簡義豐;百代以下,頗覺難以猜測。前文既對大叔段襲鄭之冤案進行昭雪,茲更進而論析莊公何以在封段二十二年后突然決定克段。觀論者多據(jù)《左傳》原文語莊公“狠毒”、“老謀深算”、“處心積慮”。而依《史記·鄭世家第十二》,封段至克段,實綿歷二十二年之久,鄭伯固謀深慮遠之主,然焉有謀略深遠至廿二年后者哉!故,筆者認為,單單憑借莊公在隱公元年突然克段從而為鄭伯定下“處心積慮”諸惡謚,與事實既不合,于道理亦有乖。鄭伯突發(fā)克段之役當從彼時列國形勢中探尋原因,而決不當僅歸因于莊公個人品格、稟性之深險。
東周初年,晉鄭兩國因勤王之功而地位有異于他國。隱公六年傳“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是知周之東遷建國實賴晉鄭兩國之力。
可是周東遷之后,晉國并未借助有利的國際地位乘勢而起,而是反復焦灼于內亂之中?,F(xiàn)據(jù)《史記》晉鄭兩世家原文并《十二諸侯年表》,以平王東遷為基點,將晉國再度統(tǒng)一之前晉鄭兩國重要史事排列如次:
周平王元年(前770),犬戎殺幽王,周鼎東移。鄭武公立。
十年,鄭武公娶武姜,武姜四年后生寤生,七年后生段[1]106。
二十六年,晉昭侯元年,文侯卒,晉昭侯立。封文侯弟成師于曲沃。曲沃大于晉都翼。成師號桓叔?;甘迥晡迨耍玫?,晉人附之。
二十七年,鄭武公卒,鄭莊公立,封段于京,謂之京城大叔。本年莊公十四歲,大叔段十一歲。
三十二年,晉大臣潘父弒其君昭侯,迎曲沃桓叔。桓叔敗歸曲沃,晉人立昭侯子平為晉君,是為孝侯。
四十年,曲沃桓叔卒,其子立,即曲沃莊伯。
四十七年,曲沃莊伯弒孝侯于翼。孝侯子晉鄂侯立。
四十八年,曲沃強于晉。
四十九年,魯隱公初立。鄭伯克段于鄢。
五十一年,鄭侵周地,取禾。
周桓王二年,晉鄂侯卒,曲沃莊伯伐晉。周平王使虢公伐曲沃莊伯,莊伯退保曲沃。晉鄂侯子哀侯立。
三年,鄭莊公朝王,王不理。
四年,曲沃莊伯卒,其子曲沃武公立。
五年,鄭莊公怒周弗禮,與魯易祊、許田。
十一年,曲沃武公虜晉哀侯。晉哀侯子小子侯立。
十三年,鄭莊公伐周,傷王。
十四年,曲沃武公殺小子侯。周桓王命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退保曲沃。立晉哀侯弟緡為晉侯。鄭太子忽率兵救齊。
二十年,宋執(zhí)祭仲,立突為鄭君。①德恒按:此事,據(jù)《史記·晉世家第九》推算發(fā)生于東遷后的第六十八年。然據(jù)《鄭世家第十二》推算則發(fā)生于東遷后的第七十年。此處以《十二諸侯年表》為準。
周釐王三年(前679),曲沃武公滅晉緡侯。周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晉地并有之。曲沃武公更號晉武公,都晉國。
先看鄭伯克段于鄢之前晉鄭兩國的情況。
在鄭武公死后的數(shù)年內,晉國連續(xù)發(fā)生了兩次弒君事件。而當時,周天子并無任何制止晉亂的舉動。揣測其中原因,筆者以為當是彼時作為周司徒的鄭莊公②德恒按:據(jù)《史記·鄭世家第十二》:“(鄭桓公友)幽王以為司徒”。《詩經·鄭風·緇衣》序:“緇衣,美武公也,父子并為司徒”。又據(jù)隱公三年傳文:“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由此可知,鄭桓公、鄭武公、鄭莊公,祖孫三代皆為周之司徒。從中掣肘,不愿插手晉國之事。鄭莊公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晉國內亂可以消耗晉國自身實力,這本身對作為晉國近鄰的鄭國是有好處的。另一方面,在克段之前,鄭國本身也有腹心之疾,鄭莊公跋前疐后,生怕叔段趁著局勢復雜作亂?;谝陨蟽牲c,對于晉國的兩次弒君動亂,鄭莊公都采取了冷靜以處、按兵不動的態(tài)度。③德恒按:據(jù)《左傳》隱公五年傳文:“曲沃莊伯以鄭人、邢人伐翼”,由此可見,克段之后,因為與周王室不睦,鄭莊公竟公然幫助曲沃割據(jù)勢力,其目的,當是一面削弱晉國;一方面打擊周王室,降低其權威。由此亦可說,削弱鄰國和打擊周王室,是鄭莊公一貫堅持的政策。
克段之后,鄭莊公和周王室發(fā)生了矛盾,一度不朝周,直到莊公二十七年,“始朝周桓王”。[1]512也就是在鄭莊公不朝周的期間,曲沃莊伯伐晉,周平王命虢公伐曲沃莊伯,使其不能得志,從而有效地維護了周王室的權威。
從周桓王命虢仲擊敗曲沃武公,而周桓王又被鄭莊公大敗的事件來看,當時,就軍力而言,曲沃強于晉主國;周王室強于曲沃;鄭國強于周王室。
鄭莊公在克段之后,東征西討,戰(zhàn)功卓著?!霸俅畏バl(wèi)(隱元年、二年),侵周(隱三年)、再抗宋衛(wèi)陳蔡聯(lián)軍(隱四年),敗燕師(隱五年),伐宋入其郛(隱五年)、侵陳大獲(隱六年),又以王命伐宋(隱九年),大敗北戎(同上),大敗宋師(同上)、大敗周、虢、衛(wèi)、蔡、陳五國聯(lián)軍(桓五年),救齊國再敗北戎(桓六年),合齊、衛(wèi)伐魯,戰(zhàn)于郎(桓十年)、最后齊、衛(wèi)、鄭、宋盟于惡曹(桓十一),幾成霸主,此即所謂鄭莊小霸事業(yè)”。[7]41-42除此之外,鄭莊公曾在魯隱公十一年聯(lián)兵齊魯伐許,導致許莊公出奔衛(wèi)國。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說,晉鄭兩國在周東遷時候均曾戮力王室,因此在諸侯國中的地位較為尊崇。但是,這兩個國家都在封建過程中出現(xiàn)了地方割據(jù)勢力,晉國的割據(jù)勢力由于承命較早且首任年長好德,于是打下了極其牢固的割據(jù)基礎,以致后來與晉主國形成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態(tài)勢。鄭國的割據(jù)勢力受命較晚,且叔段當時不過十一歲,修為自然不及晉國的曲沃桓叔,且經營的時間也僅僅二十二年,因此割據(jù)基礎并不穩(wěn)固,所以后來在莊公的政治輿論與強兵臨城的雙重高壓下,分崩離析,土崩瓦解。
在曲沃割據(jù)勢力不斷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作為周司徒的鄭莊公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莊公一方面自身有腹心之疾不敢妄動,另一方面,鄰國削弱,自然有利于鄭國。正是這兩方面的考慮,使得莊公坐視曲沃坐大而袖手。
晉國連年叛亂,國力的削弱,必然被作為周司徒的鄭莊公洞悉④德恒按:依《周禮》大司徒之執(zhí)掌包括“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shù),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而辨其邦國都鄙之數(shù),制其畿疆而溝封之,設其社稷之遺而樹之以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名其社與其野”。(楊天宇撰,《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146頁)由是可知,莊公對晉國曲沃之亂的了解不僅僅限于晉鄭地理上的接近,更由鄭伯職事之便,必對晉國之事有極其詳細的認知。,他深知內亂會嚴重影響一個國家的實力。有鑒于此,在曲沃莊伯弒君兩年之后,鄭伯果斷采取措施,先以輿論高壓,繼之精兵強將,終于不動聲色地、在極大限度保存鄭國國力的情況下翦滅了共叔段,使得鄭國在二十二之后再度完成了統(tǒng)一。
由此,筆者認為,鄭伯在廿二年后采取斷然措施克段,并不是鄭伯處心積慮二十二年后一朝突發(fā),而是有鑒于鄰國晉國的連年內亂,殷鑒不遠,為了防止鄭國演變?yōu)榈诙€晉國,鄭莊公毅然克段,并最大限度地保全了鄭國國力,最終使鄭國完成統(tǒng)一。①德恒按:據(jù)范祥雍訂補《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0月第1版,第43頁)晉史“曲沃莊伯”部分第43頁“[補]鄭莊公殺公子圣。《春秋啖趙集傳纂例》一云:'竹書自是晉史,其中有鄭莊公殺公子圣(原注:《春秋》作段,又與《公羊》同)”。可見唐代既有人認為莊公克段插入《晉史》頗為不倫不類,而所以如此者,揣測《竹書紀年》作者之本意,當是認為莊公之舉實由晉國曲沃之亂所發(fā)啟也。至于是“段”還是“圣”,我以為并非關捩,因為據(jù)《左傳》叔段之子名公孫滑,而《史記·鄭世家第十二》則記段之子名為“易”,類此,固不必深論者也。
鄭莊公既從晉國的教訓中深悉國家分裂之弊,故當他在隱公十一年聯(lián)合齊魯攻下許國后,對許國實行了“分割”,“鄭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使公孫獲處許西偏”,[2]205-206這樣便將許國一分為二,從而達到削弱許國實力的目的。鄭伯此舉,誠可謂其來有自。
《詩經·鄭風》中有兩首《叔于田》,其中第二首又標為“大叔于田”;蘇轍以為:“二詩皆曰叔于田,故此加‘大’以別之。非謂段為大叔也?!盵8]62
這兩首《叔于田》,其中第一首(叔于田,巷無居人)序云:“《叔于田》,刺莊公也。叔處于京,繕甲治兵,以出于田,國人說而歸之”。第二首(叔于田,乘乘馬)序云:“《大叔于田》,刺莊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盵8]61-62
德按:這兩首《叔于田》歷來解說者多以為叔即共叔段,可是筆者寡陋,就至今寓目的幾種《詩經》注本來看,雖然注者皆主此中叔即共叔段,②筆者所寓目的《詩經》文獻有:姚際恒《詩經通論》、朱熹《詩集傳》、林義光《詩經通解》、吳闓生《詩義會通》。按:這四種《詩經》文獻似都沒有給出《叔于田》完滿、合理的解釋。但是他們的解說卻不能令筆者信服。
也有人認為《叔于田》中的叔并非共叔段。但是根據(jù)似不足,如崔述《叔于田非指共叔》即持此論,可是他的論證卻并不嚴密,崔述之文不長,茲全錄如下:
有友人謂余曰:“朱子大儒,誠有功于圣道,獨于《詩傳》余有憾焉。凡《序》所稱為刺某人,美某人者,概不謂然;必《經》有明文若《叔于田》者,方敢指為共叔,否則必以《序》說為非矣”。余曰:“余于朱子《詩傳》亦有憾焉,顧所憾與君異:非憾朱子之不從《序》,正憾朱子之猶未免于信《序》也。即如《叔于田》二篇,叔者男子之字,周人尚叔,鄭之以叔稱者當不下十之五,使余為《詩傳》,必不敢謂此叔之為共叔也?!惫彩?,國君之介弟也,詩人果稱美之,當舉卿士大夫以為擬;乃僅曰“巷無居人”、“巷無服馬”,彼共叔者豈但與里巷之人較優(yōu)劣者乎!共叔之在鄭也,如二君矣;收二鄙為己邑,其目中豈復有莊公者,而詩曰:“袒裼暴虎,獻于公所”。彼共叔者豈尚肯獲禽而獻于莊公者乎!子封之伐京也,京叛共叔,祭仲、子封之諫也,莊公若不為意者,蓋莊公已早策共叔之庸愚不能撫恤其眾,而下皆有叛心,而《序》乃云“國人說而歸之”,《朱傳》亦云:“鄭人愛之”。段不能結京人之心,而況能得鄭國之人之愛且說乎!且共叔之在京也,撫大都,收二鄙,繕甲兵,具卒乘,愛共叔者何不述其都邑之雄富,車甲之強盛,而惟田獵之是言乎?取二篇之詩逐文而求其義,未見有一言之合于共叔者,然則其非共叔明矣。[9]555
崔氏之文,辯則辯矣,只是細繹其說,彼并沒有提出《叔于田》之叔非共叔段之直證,而皆以“理證”否定共叔非《叔于田》中主人公。因此這些理證并不堅實,比如說,前文我們既已對莊公發(fā)動克段之役進行了澄清,那么崔氏的很多論證自然也就站不住了,如果對崔氏提出的其他理證也進行詳細考論的話,則崔述之論,可以證明實不足為憑。下文將及之,此不贅。
若將這兩首《叔于田》都看做是寫共叔段的,那么問題在于,為何《序》中說“刺莊公”?前人對此的解釋似總以莊公不能教化、規(guī)勸其弟為說,我以為這都是因為論者誤解了《左傳》的意思,繼而以誤解之意粘附于《叔于田》,從而造成《叔于田》詩意之迷離惝恍。
其實,這兩首《叔于田》,《序》說的非常明白,只是人們誤解了“刺莊公”的指向,刺莊公什么?并非刺莊公之失教,而是刺莊公之失去權柄,或者說是坐視共叔段驕橫跋扈而無所作為。
據(jù)前文所考,鄭莊公為周司徒,據(jù)《周禮》“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shù),以佐王安擾邦國”。[10]145大司徒的職能之一便是“大軍旅、大田役,以旗致萬民,而治其徒庶之政令”。[10]158
《詩經》的特點就是婉轉、微言譎諫,如果說《叔于田》是寫共叔段驕橫恣肆,而莊公不能對之施行教化,那么詩意也就太直截,而且內容和思想之間的關系也是單薄的。
現(xiàn)在我們知道,大軍旅、大田役,這些活動本該由大司徒(鄭莊公)來組織、發(fā)號施令,可現(xiàn)在確是共叔段占盡風頭,莊公反而沒有表現(xiàn)的余地,而且共叔段竟然“袒裼暴虎,獻于公所”來向鄭莊公炫耀自己的赫赫武力,這無疑會讓莊公難堪、蒙羞。共叔段的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正體現(xiàn)出他的驕橫,也正體現(xiàn)出他與莊公不可調和的矛盾。故詩中云“將叔無狃,戒其傷女”,狃,《說文》云“犬性驕也”,這分明是莊公在告誡共叔段:不要太狂妄驕橫,這樣對你并沒有好處!(詩的表面意思是不要太過于逞能啊,老虎會傷了你的)可以說莊公這是一語雙關??墒乔f公畢竟沒有制止共叔段的越俎代庖行為,是以當時人作詩諷刺莊公失職。然“刺之”厲正由愛之深。
至于詩云“巷無居人”“巷無飲酒”“巷無服馬”,其實也并非是寫共叔段的得人、得民心,而是因為共叔段行使鄭伯的職能“以旗致萬民”的場面的生動描繪。
前文我們考證了共叔段本無襲鄭之謀,他是在莊公的政治輿論和強大軍事壓力之下敗亡的。而本節(jié)我們釋證兩首《叔于田》又得出了叔段驕橫恣肆、越禮行使莊公職權的結論,兩個結論豈非矛盾?并不矛盾!共叔段驕橫跋扈、違背禮法行使大司徒之職權,這說明共叔段確非善類;但是共叔段之敗亡,卻并非因為他有襲鄭之謀,兩者之間的關系是不容混淆的。而莊公克段,當然也是深知段的本心,故克段是必然,只是早晚的事,只與時機是否成熟有關。一言以蔽之,段之敗亡,雖未必盡當其罪,然亦實有以自取也。
共叔段驕橫跋扈,最后身死國滅,這在其后人的心中留下了永難磨滅的記憶。
據(jù)《資治通鑒》卷一周紀一威烈王二十三年文:“智伯戲康子而侮段規(guī)”,胡三省注曰:《姓譜》“段,鄭共叔段之后”?!爸遣埖赜陧n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guī)曰:智伯好利而愎,不與,將伐我;不如與之。彼狃而得地,必請于他人;他人不與,必餉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變矣?!焙∽⑨尅搬稹?“狃,女丑翻,驕忲也,又相狎也”。[4]8~9智伯的舉動行為,和共叔段有著極其類似之處,而共叔段的后人對智伯的評價竟然是“狃”,和鄭伯對共叔段的評價——“將叔無狃”完全一致。此容或只段規(guī)偶然及之,而亦當是家族敗亡慘痛教訓之深刻記憶之表呈也!
附帶說,韓康子之后,韓國和鄭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請看:
“韓武子二年,伐鄭,殺其君幽公?!?/p>
“(韓)景侯虔元年,伐鄭,取雍丘。二年,鄭國敗我負黍”。
“(韓景侯)九年,鄭圍我陽翟”。
“(韓)文侯二年,伐鄭,取陽城。(中略)七年,(中略)鄭反晉”。
“(韓)哀侯二年,滅鄭,因徙都鄭”。[1]538
自韓康子以后,韓國歷任國君皆有伐鄭之舉,并且在五十年中最終滅亡了鄭國。此固因韓鄭兩國地既相接,韓欲拓展封疆,必然攻伐鄭國。然其中是否亦有共叔段之后裔即段規(guī)一系從中慫恿促成,目前未見直接相關文獻,而《通鑒》中所述段規(guī)事,又不知本自何處,以此不敢妄論①德恒按:若筆者的這個推論可以證實,那么晉鄭兩國的覆亡竟然均與兩國最初的割據(jù)勢力有著至關重要之關系,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而已,因為“晉國因懲曲沃等亂,削弱公族勢力不遺余力,到后來異性代為公族,卻變成了異性貴族的天下”(童書業(yè),《春秋史》,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8月第1版,第63頁)。。但段規(guī)輔弼韓康子之事,以及其對與乃祖叔段類似之智伯的評價,似當引起釋《叔于田》主旨者之注意。
此節(jié)擬進一步論述鄭伯克段之歷史意義。②德恒按:限于文章主題,本文本節(jié)的某些論述,將以綴合前人相關論證不具引歷史文獻,從而自出己意、別出心裁的形式出現(xiàn)。
晉鄭兩國俱以夾輔王室,遂于東周初年榮寵過于他國。這兩個國家,雖然盛衰的時期并不一致,但是發(fā)展的軌跡確有類似之處。舉例來說,晉鄭兩國在東遷初期,各自國內都形成了地方割據(jù)勢力。而且割據(jù)地域廣大,實力雄厚。
《史記·晉世家第九》:“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七年,伐條。生太子仇。十年,伐千畝,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師。晉人師服曰:異哉,君之命子也!太子曰仇,仇者讎也。少子曰成師,成師大號,成之者也。名,自命也;物,自定也。今嫡庶名反逆,此后晉其能毋亂乎?”“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師于曲沃。曲沃邑大于翼。翼,晉君都邑也。成師封曲沃,號為曲沃桓叔”。[1]481
《史記·鄭世家第十二》:“莊公元年,封弟段于京,號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國,非所以封庶也?!盵1]512
共叔段僅晚于曲沃桓叔一年受封,因此可以說晉鄭兩國的地方割據(jù)政權基本上是同時建立的。只是割據(jù)政權的領袖與各自國家的君主輩分有差。
又如,晉獻公之后,諸公子流亡,后來其子夷吾和重耳都曾為晉國國君,并在重耳之時建立了霸業(yè)。鄭莊公之后,太子忽及其弟突、子亹均曾為鄭國國君,只是鄭國自莊公之后,雖然實力尚存,而再無雄起之霸跡了。
正是因為晉鄭兩國有如是許多的類似之處,因此筆者以為有必要對兩個國家進行比較論述,以俾更好地認識鄭伯克段之歷史意義。
晉鄭兩國在周王室東遷后出現(xiàn)地方割據(jù)勢力并非偶然。其中一個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它們的國君皆為周王室后裔。據(jù)《史記·鄭世家第十二》:“鄭桓公友者,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1]512又,《史記·晉世家第九》:“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1]481周王朝實行分封制,則這種制度勢必會對其子孫后裔之思想造成重大影響,故晉鄭兩國在東遷后均因“分封”而出現(xiàn)了地方割據(jù)勢力。①德恒按:魯國是周公后人所建,在晉鄭之后,魯國也出現(xiàn)了“三桓”地方割據(jù)勢力,似可為鄙說增一旁證。又,據(jù)《史記·鄭世家第十二》,鄭太子忽辭婚齊國后,祭仲勸說忽曰:“君多內寵,太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由此亦可見鄭人分封制觀念之強,在他們的意識中,國君之子,皆有繼承權。
晉鄭兩國于周王室東遷時皆堪稱強國,然東遷之后,鄭國在四五十年間便創(chuàng)造了“小霸”的業(yè)績;而晉國在東遷后近百年間卻只焦灼于內戰(zhàn),對外無所作為。晉國最后雖然完成了統(tǒng)一,但是卻并沒有在短期內成為霸主,直到晉文公重耳之時,晉國才實現(xiàn)霸業(yè);鄭國在克段之后,很快展開了廣泛的對外戰(zhàn)爭和靈活的外交策略,迅速實現(xiàn)了“霸業(yè)”。筆者以為,之所以如此,從淺層次、近因來說,曲沃武公雖然最后統(tǒng)一了晉國,但是連年征戰(zhàn),曲沃和晉主國的國力必然大為耗損,故統(tǒng)一時候的晉國國力并非曲沃和晉主國“兩國”的實力之和,而只相當于曲沃或者略弱于曲沃的實力。鄭國則不然,共叔段經營京二十二年之久,羽翼已豐,莊公不動聲色地克段,實現(xiàn)了鄭國國力的翻倍,于是鄭國很快在國際上發(fā)揮重要作用,霸績赫赫。
從更深層次、遠因來看。鄭國在東遷后的“速霸”與晉國在東遷后的“緩霸”都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深層的歷史、地理原因。
傅斯年先生曾寫作過一篇論述三代興亡與地理關系的名文——《夷夏東西說》,此文認為“三代”時候,夷夏東西交互勝敗。商與夏,是東勝西;殷與周,是西勝東;六國與秦,是西勝東。[11]217這個基本符合歷史實際的判斷給予筆者極大啟發(fā)。只是筆者以為,如果將周王朝分為西周和東周來論析的話,則夷夏東西交互勝敗還可以再劃分得細致些:殷與西周,西勝東;東周初年,東勝西;東周中晚,西勝東。這個不至大謬的結論對于我們論證晉鄭兩國霸業(yè)緩速是很有益的。
此處當率先明確的是,依據(jù)傅斯年先生夷夏東西交互勝敗的理論,鄭晉正好分屬于東西兩方。②德恒按:關于晉國應屬于西方,參考《傅斯年經典文存》第188、189、190及192頁。至于鄭國,它尚在東周王畿之東,當然屬于東方而無疑。亦可參考《文存》214、215頁。筆者在此,借用傅斯年先生的理論分析晉鄭兩國,可是并非完全以其理論僵硬地剖析晉鄭兩國,而是根據(jù)實際情況,斷以己意?!包S河下游及淮濟流域一帶,和太行山及豫西群山以西的地域,有個根本的地形差別。這樣東邊的一大片,是個水道沖擊的大平原,除山東半島上有些山地以外,都是些一二百公尺以下的平地,水道改變是極平常的事;若非用人工筑堤防,黃河直無水道可言。西邊的一大片是些夾在山中的高地,城市慣分布在河流的兩岸?!盵11]214
“西周時,周室以征服者的資格,在經濟上向東方竭力榨取,弄的‘東人之子,職勞不來(東人勞苦,而不見撫慰);西人之子,粲粲衣服’;東方文化的發(fā)展似乎暫時被阻遏住。到了西周滅亡,周室在東方的壓力大去,于是黃河下游諸國就首先興起了。黃河下游的群國中以宋、衛(wèi)、齊、魯、陳、蔡、鄭七國為代表”。[12]118黃永年先生亦云③德恒按:黃永年先生是童書業(yè)先生最為得意的弟子,并且是童書業(yè)先生的愛婿、長婿,盡管黃先生后來為了避免“大樹底下好乘涼”之譏,專研中古史、版本學、碑刻學,但是他在先秦史領域有著極深的造詣則是不容置疑的。而黃先生早年受到童書業(yè)先生的教誨和影響自然更不可疑。:“當春秋時代的開始,西方的統(tǒng)治勢力已隨西周的滅亡而崩潰,東方黃河下流的國家便自然地活躍起來。他們互相之間的攻伐盟會,便支配了整個春秋初年的大局。其中重要的國家,有宋、衛(wèi)、齊、魯、陳、蔡、鄭七國。七國之中,外交最靈敏,手段最厲害的,當然是鄭國”。④黃永年,《魯隱公時代的魯國外交——春秋列國治亂興衰叢考之一》,載《茭蒲青果集》,中華書局,2012年12月第1版,第9頁。德恒按:此處黃先生祖述童先生之論述至為明顯,而黃先生必經過深思矣,故亦引之。
當春秋之初,在黃河下游的七個主要國家中,鄭國極為強盛,陳蔡均為小國,宋是商人后裔所建,地處平原,無險可守,易攻難守。齊魯雖是大國,但并不與鄭國接壤。衛(wèi)國地勢也處平原,且西、北兩面均鄰戎狄,東面是強齊,南面是鄭宋,衛(wèi)國本身國力又不強盛,躋身于諸強國之間,自然難有作為。這樣看來,在這七個國家中,最有優(yōu)勢的就是鄭國。它一方面由于國君為周大司徒,故可以挾天子討諸侯,利用周王室的權柄;另一方面,它四周無強敵,本國國力又強盛,只要在外交上不和齊魯鬧翻,則稱雄于黃河下游實非難事。
東遷后的晉國雖然也是實力強大的國家,但是它本質上受到夷夏東西交互勝敗的影響,又受困于曲沃之亂,加之鄭國對它的刻意削弱、時刻提防,故東周初年,晉國在國際上可以說無所作為、甚為平庸,霸速之緩,信有其由。
晉國在獻公時期雖有伐驪戎、伐虢、伐虞之役,可是這些國家都是西方政權,屬于夷夏東西交互勝敗中已經漸趨衰落的一系,這也可說明,在晉獻公時期,國力雖然有所恢復,但是仍然不敢和中原強國爭勝,只能對西方弱國下手。晉國的強大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就是西方整體在夷夏東西交互勝敗中的“轉敗為勝”。
從大的方面看,鄭國在莊公之后,晉國在獻公之后,都經歷了諸公子輪流即位的過程,不同的是,鄭國的諸公子互相賊殺,輪流繼承君位,最終導致鄭國丟失了黃河下游實際霸主的地位。而晉國卻最終在文公重耳執(zhí)政之時創(chuàng)建了霸業(yè)。這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問題,可是用晉鄭彼時君主個人能力之高下、品質之賢愚來論析,顯然沒有觸涉到問題的本質。
首先,晉鄭兩國都出現(xiàn)了諸公子流亡、輪流執(zhí)政,有其深層原因。這就是這兩個國家對君位的認識,即他們并不認為只有嫡長子才能執(zhí)掌政權。據(jù)《史記·晉世家第九》獻公嘗曰:“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1]483而此時,申生已是有名分的太子。這說明,晉獻公并不認為一定需要嫡長子繼承其位,也說明在他看來并不一定有了太子的名分就一定是他的最終繼承人?!妒酚洝む嵤兰业谑粪嵦雍鲛o齊國之婚,祭仲勸他說:“君多內寵,太子無大援將不立,三公子皆君也?!盵1]513莊公死后,鄭昭公忽得立,也未必是莊公的意思,故《史記》云“祭仲立之”。①司馬遷,《史記》,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5月版,第513頁。又按:據(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鄭武公名“滑突”,而《史記·鄭世家第二十二》則謂“掘突”。此固不必深細論之,但是莊公既然有子名“突”,而共叔段子名“公孫滑”,也就是說寤生和段的兒子分別占取了武公名中的一個“字”,此中是否亦有什么政治指向呢?姑且存疑,俟考。由此可見,晉鄭兩國在春秋初期都沒有明確的嫡長子繼承制度,或者說嫡長子繼承制度并不完善,很容易被破壞②德恒按:鄭武公不聽姜氏之言,堅持立莊公,當是有懲于周幽王寵褒姒企圖立幼子從而導致其身死國滅之教訓。但并不一定他心里就認為非寤生繼承其位不可,也不表示鄭國有比較完善的嫡長子繼承制度,否則,在生前,武公對叔段當有較為合宜的措置;他死后,叔段也絕不能對君位有覬覦。。這是造成兩國同樣都有一個諸公子流亡、輪流執(zhí)政時期的內在原因。
其次,鄭國在莊公之后國勢衰落,而晉國在重耳時期建立霸業(yè)。此亦非偶然。
陳寅恪先生在其《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之下篇《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及外患與內政之關系》開首言道:“李唐一代為吾國與外族接觸繁多,而甚有光榮之時期。近數(shù)十年來考古及異國文籍之發(fā)見移譯能補正唐代有關諸外族之史事者頗多,固非此篇之所能詳,亦非此篇之所欲論也。茲所欲論者只二端:一曰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二曰外患與內政之關系,茲分別言之于下:所謂外族盛衰之連環(huán)性者,即某甲外族不獨與唐室統(tǒng)治之中國接觸,同時亦與其他之外族有關,其他外族之崛起或強大可致某甲外族之滅亡或衰弱,其間相互之因果雖不易詳確分析,而唐室統(tǒng)治之中國遂受其興亡強弱之影響,及利用其機緣,或坐承其弊害,故觀察唐代中國與某甲外族之關系,其范圍不可限與某甲外族,必通覽諸外族相互之關系,然后三百年間中國與四夷更疊盛衰之故始得明了,當時唐室對外之措施亦可略知其意。蓋中國與其所接觸諸外族之盛衰興廢,常為多數(shù)外族間之連環(huán)性,而非中國與某甲外族間之單獨性也?!盵13]321
春秋時期,列國關系殊為復雜,故盡管上引陳氏這段話是用來論述李唐的,卻不妨移用來對比考察晉鄭兩國在春秋時期的盛衰狀況。
就歷史大勢來說,在晉文公重耳建立霸業(yè)的前后,西方已經開始逐漸戰(zhàn)勝東方,東方已經臨近衰落、西方開始強大的一個標志就是齊桓公死后霸業(yè)陵夷及秦穆公的崛起。
秦穆公十八年,齊桓公卒。二十年,秦滅梁、芮。[1]27嚴耕望先生云:“穆公雄才,外拓國土,內抑貴族而鞏政權,是以父子相傳,位寧八世”。[14]6君位的長期穩(wěn)定為秦國的強大創(chuàng)造了非常有利的內在條件。秦穆公曾兩納晉君,雖然秦晉之間亦多次激戰(zhàn),但是秦國在關鍵時刻對晉國的支持,顯然對晉文公的霸業(yè)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由于西方總體勢力的崛起、強大,為西方國家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機遇。
鄭國則不然,莊公死后,由于宋國干涉鄭國內政,導致鄭國出現(xiàn)了諸公子輪流執(zhí)政的局面,可是也正因為宋國沒有秦國的實力,所以它雖然一度干預鄭國國君的繼承,卻不能像秦國對晉國那樣有力地支持鄭國國君,因此,鄭國在諸公子輪流執(zhí)政后總體上走向了衰落。說到底,鄭國的衰落,仍是東方勢力總體走向衰落的一種表征。
話說回來,秦國和楚國在春秋中期的崛起,歸根結底都導源于周王室的衰落,禮法的崩潰,而如前文所論,禮法的崩潰,實由晉鄭兩國首先有以致之。周王室統(tǒng)治力的減弱,為晉鄭的不倫之行提供了條件,而晉鄭諸國的越禮妄為(我們關注到,司馬遷在此列舉的非法事件大多發(fā)生在東方國家中),為當時文化上尚處落后狀態(tài)的國家提供了有力的借口,從而使得秦楚突破禮法阻力,發(fā)展為強國。而秦國的強大,又為晉國提供了必要的、有力的支持,促成了晉文公的霸業(yè),晉國的強大反過來又使得它和楚國一起爭奪夾在其間的鄭國,造成鄭國的舉止失措。
鄭國在春秋中后期的歷史中“朝晉暮楚”,夾在兩大國之間,進退頗為狼狽,而所以如此,推源溯流,竟然在其雄主鄭莊公克段的時節(jié)即已注定了鄭國未來的悲慘命運,盡管克段曾一度使鄭國成為東方強國。當然,歷史大勢所趨,并不因偶然事件而發(fā)生轉移,但是鄭伯克段具有如是的歷史意義似乎又是不能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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