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丁
當(dāng)我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溫柔還在,我還可以用我自己溫柔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那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好得就像,在塵埃里靜靜綻放的一朵花一樣。
兩年前的春節(jié),我的父親去世,早上醒來的時候,母親從醫(yī)院打電話過來,說父親不行了,讓我趕緊過去,把平素里準(zhǔn)備好的衣服和鞋帽都帶去。
我跑到醫(yī)院,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那里,明晃晃的屋子里面,他們在走來走去。我長這么大來,從沒辦過喪事,母親也并沒有經(jīng)驗,于是我莫名其妙的被什么人領(lǐng)到樓下的壽裝店里去買給死者身上蓋的單子,還有嘴里含的銅錢,腳上墊著的腳墊,壽裝店里的燈光昏暗,幾根人在打麻將,一個人叼著煙,找出個繡得非常粗糙俗氣的緞子被單來,還有其他的東西,說,八百塊。我很吃驚,但是想到在樓上等著的母親,我說,四百塊,那個人很不高興,說這種事還能講價???我說那就不要了,我本來就覺得我爸爸不該蓋這種東西。他一聽,趕緊把那些東西一股腦的都塞給了我,搶過我手里的四百塊錢。
我回到樓上,醫(yī)院的醫(yī)生跟母親說,你們要盡快把人拉走,你們不能把他放在這里。母親說,我兒子馬上就趕來,我想讓他在這里看到他父親。后來哥哥來了,母親抱著他哭。把父親抬下去的時候,和殯儀館跟著過來的某個人叫我和哥哥對著靈車磕頭,我和哥哥都磕了,站起來,他們管我們要兩百塊錢,說是因為他指點了我們,要收開口費。給完了錢,我才開始稍微恢復(fù)了一點思考能力,突然意識到,在父親病房里繞來繞去的陌生人,都是干這個的。他們像禿鷲一樣,圍在尸體旁,等著分食死者的尸體。趁失去親人的家屬悲傷之際,能多撈一點錢就多撈點,這種感覺,在送父親去殯儀館的路上更明顯。殯儀館的路旁,不斷的有人跟著我們車一路走,一路說著各種套話,后來在殯儀館,我們把父親的遺體從一個地方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入殮,靈車前也圍了很多這樣的人,嘴里念念有詞,不給錢,他們就一直跟著不肯走,司機跟哥哥說,你要每人給他們個十塊二十的就行了,哥哥終究沒給。母親說,那一刻,感覺就像那些人好像地獄里的惡鬼一樣圍上來。
我的父親臥病十七年,最后三年,他渾身插滿管子躺在那里,被人們搬來搬去,翻來翻去,我一直很希望,人們可以對待他溫柔一點,但你知道你無能為力,你不是醫(yī)生不是護(hù)士,不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你不能挑人家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粗暴是大多數(shù)普通人對待他人的方式,我們被粗暴的對待,然后又粗暴的對待別人,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循環(huán),大多數(shù)人內(nèi)心已經(jīng)麻木,渾然無覺。所以,在一個連活人都不能被溫柔對待的世界里,就更別說對死者的尊重了。
日本電影《入殮師》里,主角小林君像一個孩子一樣的軟弱,沒有競爭能力,卻善良,溫柔的可以平等對待每一個死者,不管他們是怎樣的死法。內(nèi)心里還有這樣溫柔的人,在這個冷酷的世界里,是多么難得的珍寶啊??措娪暗臅r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想,如果是我的父親,要是也能讓小林君來幫助,溫柔的握著他的手,走完最后的路,那該有多好。
作為一個內(nèi)心深處的自毀者,我可以對自己很無情,可是在我不曾被溫柔對待過的此生里,仍然有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長在我愛的人的身體里。我深愛過的人,我是多么希望你們能夠被這個世界溫柔的對待,哪怕是在你們離去的時候,能夠有一雙手,溫柔相握。
在這樣的世界里可以用自己的溫柔的方式生存下去的人,是了不起的人。那些粗暴,強壯而冷酷的人們的,他們崇尚無情,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少受痛苦。但是,當(dāng)我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溫柔還在,我還可以用我自己溫柔的方式,對待這個世界,那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好得就像,在塵埃里靜靜綻放的一朵花一樣。
(轉(zhuǎn)自《只愿你曾被這世界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