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學先
再見金志國,是在闊別二十多年后的西藏迎賓館。他剛從那曲、山南轉(zhuǎn)了一大圈回到拉薩,略顯疲憊的他一見面就感嘆:今非昔比了,這次在那曲,血壓一百八就沒下來過。我不由得感嘆,大家都老了。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無論是踢足球、斗雞、甚至玩麻將,他都沒有服過軟,總是興致最高的一個。
由于工作的原因,十幾年前金志國離開深愛的西藏,調(diào)往北京。環(huán)境改變了,職務不同了,但談起西藏,他的眼神就犀利起來,語氣中滿是凝重。
“我十歲就隨父母進藏,一待就是三十多年。是西藏養(yǎng)育了我。在北京工作了這么久,但只要閑下來,腦子里浮現(xiàn)的全是西藏的白云、藍天、湖泊、草原、雪山,我對西藏的感情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深到了骨子里,我尊重西藏的宗教和民俗文化,更重要的是,我理解。只要想起西藏,我就有一種由衷的親切感?!?/p>
“按時間推算,你應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來西藏的,那時交通不便,物資匱乏,條件簡陋,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是一九八零年進藏的,從甘肅柳園搭便車到拉薩,整整在路上熬了七天。來之前對西藏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一部黑白電影《農(nóng)奴》、一部小說《五彩路》,當時那種“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忐忑不安,對未知環(huán)境的恐懼,至今還刻骨銘心。
金志國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梳理著頭緒。
“這么說吧,當時的西藏條件確實艱苦,但當時的內(nèi)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從沙發(fā)上起身,給茶杯加滿水,然后捧著茶杯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仿佛在尋找最準確的表達方式。
“剛參加工作時回內(nèi)地休假,前來看望的親朋鄰里眼神里滿是憐憫、語氣里滿是同情,我感謝他們的善良,但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心里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甚至可以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你想想看,那時的人基本沒有流動,每天聽到生產(chǎn)隊的鐘聲就集體出工,天黑了就蜷到被子里,有的人的活動范圍終其一生也不會超過方圓五公里。我真的很同情他們。你看看我們,從世界屋脊下來,口袋里有錢,長長的假期,可以周游全國,無論從見識還是境界肯定比他們高多了。比較一下各自的苦與樂,我只有自豪,沒有自卑?!?/p>
我深有同感,就是在今天,還有不少人談西藏色變,視進藏工作為畏途,其實其中的樂趣,真不足與外人道也。
上世紀八十年代,金志國是西藏文壇的風云人物,他的短篇小說“夢,遺落在草原上”在全國引起極大的反響,曾被“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褒者說小說展現(xiàn)了西藏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貶者說通篇的小資情調(diào),是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具體表現(xiàn)。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外界的評論絲毫沒有影響金志國對文學的追求,“獨屋”、“兩個位置”等一系列小說以其構(gòu)思精巧、意境優(yōu)美、文筆簡練稱譽文壇。
說起對文學的狂熱,金志國講了一段趣事。他說那時還在那曲文化局工作的吳雨初來拉薩開會,隨身帶了一本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集。他看到后愛不釋手,被泰戈爾的才情傾倒,留連良久,他忍不住向吳雨初索借,因為吳雨初三天后要趕回那曲,因此限定三日后歸還。為了擁有這部詩集,金志國花了整整兩天兩夜,將這部詩集完整地抄了下來。
“那時對好的文學作品的渴求,就像藏紅花遇到了水,一下就彌漫開了,沉醉其中?!被厥淄?,他依然一片癡情。
我們探討上世紀八十年代西藏文學井噴的緣由。對此他顯然作過比較全面的分析和歸納。
“現(xiàn)在有些評論家談到當時西藏文學的崛起時,往往過度地放大了個人的力量。在我看來,是形勢使然。作家的個人天賦固然重要,但他就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種子,要發(fā)芽,必須得有適宜的養(yǎng)分、溫度和濕度?!苯鹬緡鹗种割^,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來。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西藏后,這片文化底蘊深厚的土地煥發(fā)了勃勃生機。一批生逢其時的文學青年思想解放了,視野開闊了,在自由的空氣里大膽探索,各種思潮紛至沓來,雪野詩、魔幻現(xiàn)實主義、存在主義、理性主義等紛紛登臺亮相,使西藏文學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準確地說,當時西藏文藝的復興是全面的,美術、音樂、攝影等等,都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我們是幸運的,沒有被扼殺,別忘了,那時文化大革命才剛剛過去幾年,是時代造就了這批作家?!?/p>
談起自己的作品,金志國低調(diào)得近乎苛刻:“現(xiàn)在看來,我的那些東西算不了什么,也沒有達到什么所謂的高度。因為境界的局限,我那時對西藏缺乏深刻的理解,對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物的命運缺乏足夠的關心。太注重自我的感覺和表現(xiàn),篇篇都是抒情,充滿浪漫色彩,其實是蒼白而幼稚的?!?/p>
“時代的局限并不能遮蓋那時顯露的思想的光芒。比如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現(xiàn)在讀來不過爾爾,但那時的讀者卻讀得如醉如癡。這并不代表那時作者的淺薄或者讀者的愚昧,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審美情趣和價值觀,這可不能玩穿越?!蔽蚁袷窃诎参?,又像是在打趣。
“真的,我知道自己作品的缺陷,那時的蔣子龍已經(jīng)在寫改革開放,陳世旭在寫“陳奐生進城”,我的小說卻不食人間煙火,連柴米油煙都很少涉及?!苯鹬緡nD了一會,接著說:“那時幾個朋友在一起,還議論過益西單增的小說,認為寫得又土又俗?,F(xiàn)在看來,這種評價是不對的,人家把握了時代的脈搏,是有追求的?!?/p>
我理解金志國此時此刻的心情,也知道他想表達什么,但我不敢茍同。大千世界,有托爾斯泰就有卡夫卡,有金戈鐵馬、戰(zhàn)旗獵獵就有小橋流水、花前月下,本質(zhì)上是沒有高下之分的。他的自責,一方面來自他的責任感,一方面來自他對西藏的深情厚意。他總想為西藏做得更好一些。
“我那時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待到醒悟時,已被推到了另外一個角色的位置上,時間、精力都不允許我有大塊時間寫作。留下了許多遺憾?!彼^續(xù)在自己思維的軌跡上奔跑。
“你現(xiàn)在還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嗎?”我知道現(xiàn)在的他很忙,但覺得還是有問一下的必要。
“當然有。我有很多東西可寫,也很想寫。但我寫作有一個毛病,必須進入小說里的完整情境,語言、表情、神態(tài)、環(huán)境都要連貫起來,容不得絲毫分心,現(xiàn)在事情太多,根本靜不下心來,只好放棄?!?/p>
“到北京后,事務性工作更多了,還?;匚鞑夭??”
“我不但每年都要回西藏,還時刻關注西藏文學的起起落落。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作家們有的內(nèi)調(diào)、有的下海、有的改行從事行政工作,整個文學氛圍一下就散了。經(jīng)過一段沉寂后,西藏文學又復蘇了,我很欣賞現(xiàn)在的西藏作家,接地氣,有思想,文學素質(zhì)也高,比我那會強多了?!彼麜r刻忘不了謙虛一把。
“如果有機會,你還會拿起筆嗎?”
“肯定會,退休后,我一定要好好寫寫西藏?!?/p>
金志國的語氣很堅定。他暫時離開了西藏,卻把夢留在了西藏,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重回這片養(yǎng)育他的土地,拿起手中的筆,為他的文學夢、西藏夢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