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吳

我的祖上在清朝末年是平民中的平民，據說是走街串巷的小販，原居江陰顧山山腳，后來遷至無錫。我的太公很早就死了，雖然家已外遷，但還是歸葬故鄉(xiāng)。我小時候曾跟爺爺去拜祭，不過什么都找不到了，原先山腳的一大片墳地，早被鏟平作了桃園。當?shù)氐睦陷呏荒苡浀么蟾诺姆轿?，據他所指，我家的祖墳已經是一個坑了。這就是我祖先可憐的歷史。

我爺爺1936年出生，晚貓王、李敖一年，五歲喪父，太婆帶著他改嫁周氏。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在無錫工作，早年多所倚靠。因喪父家貧，母親又改嫁，他從小就有獨立叛逆的精神，不喜歡往組織團體上靠。先就讀無錫某中學，后來被大哥送去中華會計學校，希望他畢業(yè)后謀個好差事。有一天被大哥責打后，我爺爺憤而離去，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空軍地面部隊服役。某晚值班，他最早得知我國空軍擊落美國U2高空偵察機這樣一個偉大的消息。

爺爺先在昆明服役，后來隨部隊調到上海，在一次軍民聯(lián)誼的舞會上，認識了我奶奶。奶奶是上海布商長女，師范畢業(yè)，原籍上海寶山，姐妹眾多，童年時代在西藏路復興路一帶的石庫門長大，隔壁住了某青幫老大，常常給他們小朋友零花錢。我查了下，當年住復興路的青幫老大來頭不小，也許是杜月笙的得力干將萬墨林。每天有個人力車在門口候著，他一出門，小孩們都跑上去拉著他的長衫后擺，他就回頭笑笑，丟出一個大洋：“去，買點物事吃吃。”她那時就有旱冰鞋玩，上學是傭人背著去的，生活的舒適可見一斑。解放后定為資本家，家里資產被新政府沒收，全家成為一介平民，父親和大哥被押到安徽合肥強制改造，她也接受了新社會的生活，在上海某小學教書。就這樣偶然的機會，一個鄉(xiāng)下窮當兵的愛上了上海灘過氣資本家的女兒。

但他們的戀情，遭到了雙重的打擊。我爺爺回到部隊，表示想和我奶奶結婚，但組織上堅決不同意，表示不可能，認為我奶奶是資本家的女兒，成分太差，屬于被改造的對象，不能玷污革命軍人。組織上還表示如果我爺爺放棄結婚，立即可以入黨升職。而奶奶的父母也極力反對，認為我爺爺太窮，又是鄉(xiāng)下人。

不過我爺爺不買帳了，他的孤兒人格起了關鍵作用，他甩手不干了。什么革命，什么軍人，什么組織，去你的，老子要結婚。于是他走了，離開了軍隊，離開了組織，過上了他向往的婚姻生活。再后來他成了右派，改革初期開始辦實業(yè)，就再也沒和組織聯(lián)系上。30年后他生意失敗，破產被囚，死在看守所里。

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給我買書，叫我讀書。小時候家里還算有點錢，上新華書店一次就買好幾百塊的書。那時我家里一個工人一月工資也就是三四百塊。常常是他躺在藤椅上看書，我坐在八仙桌旁看書。我想他的性格，也對我有極深的影響，不論是好的一面，還是壞的一面。我的一種不合作的精神，也許就從他那里得來。

我的奶奶念書時代崇拜魯迅，小時候叫我要向魯迅學習，只是叫我讀書，寫東西，并不叫我考個大學，找個工作等等，所以我很晚才有這些觀念。她文化程度還是可以的，我念書時候她寫給我的家書，文從字順，情感真摯。我爺爺與王牌飛行員有過交流，我奶奶則是在小學時代曾代表全上海小學生給蘇聯(lián)來訪元帥獻花。她的家庭所謂資本，一部分在學理上講是剝削，一部分也是自己省出來的。她的爸爸白手起家，一塊紅燒肉一絲絲扯下來吃，能吃一個星期。吃完飯要把碗底舔干凈。她的二哥，從四川回上海，為了省車票錢，躲在火車工具箱里，身上套的倒全是金銀首飾。

我媽媽是個很勤勞的人，能吃苦。她的事跡最奇特的是她的婚姻。我爺爺70年代末帶著全家跑到河南辦工廠，當?shù)氐闹褪俏彝夤野志褪窃谀莻€時候認識的我老媽，老是厚顏無恥地上門騷擾。后來我爺爺他們和當?shù)厝税l(fā)生糾紛，就被我外公趕走了。于是當年的大年夜，我老媽趁家里人忙著弄年夜飯的工夫，一件衣服都沒帶，從家里逃了出來，跑到南陽，找到我爸他們。再一次回家，是十年后了。所以我身上的為達目的，不計后果的精神，也許還從我老媽這里得來。我外公是村支書，靠著黨吃飯，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也沒讓全家餓著過，我老媽從小雞鴨魚肉吃大的，而三年自然災害最厲害，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信陽地區(qū)，離他們就很近。那時生產隊又有果園，我大舅負責看管，于是我老媽家里水果都是成筐成筐地吃，所以現(xiàn)在她是全家身體最好的。我爸這邊就過著那時最正常的日子，憑票供應，三餐山芋。所以她很難理解過去曾經那么窮困。我老媽文化程度不高，念書時候主要干的就是模仿張鐵生交白卷，帶著大伙逃學，爬爬樹，看地主被批斗等等。不過我小時候，《千家詩》是她一句句慢慢念給我聽的。

我的外公最了不起的，是曾接待過聯(lián)合國秘書長。那年秘書長來河南考察，看過他們生產大隊的果園。還有就是他的二兒子是華國鋒主席的警衛(wèi)員。我二舅是軍人，素質過硬，軍區(qū)大比武挑選出來，又因為根正苗紅，因此選送中央，為華國鋒主席服務，當警衛(wèi)員。那是極為榮耀的事。這在古代，就是御前侍衛(wèi)。不過后來華主席很快下臺，他也年紀輕輕告老還鄉(xiāng)了。后來不是沒有工作給他做，要么是人家顧及他的政治級別太高，要么是他嫌檔次太低。他從中央大內中南海出來，目空一切，也難怪他。他畢竟是軍人，所以脾氣好不了，干啥啥不行，不會拍馬屁，不會溝通交流，于是一直蹉跎至今?，F(xiàn)在在我家工廠里做事，實在令人感慨。

我爸爸給我的影響，現(xiàn)在想想，壞的比較多，比如好說大話，自暴自棄，脾氣壞。好的方面，是他曾在文藝宣傳隊待過幾個月，喜歡看相聲小品，也許給了我一點文娛上的細胞吧。

我父親兄弟三個。我伯伯比較有才，家里的書很多是他買的。比如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我現(xiàn)在還在用著。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念書時候有一次惡作劇，一大早跑到學校，在黑板上寫“今天放假”。別人寫沒用，他書法好，人家都以為是老師寫的，就都信了。結果學校罰他一家家去喊回來，還讓我爺爺去學校道歉。我伯伯后來是家里工廠的主要負責人，給領導送禮請客吃飯，請領導釣魚桑拿，甚至給領導家裝修房子裝電話。開口借錢一借就是幾十萬。后來家里破產前夕，他借酒澆愁，酒后騎摩托車，把頭盔給了后座的女同學，結果撞在樹上，飛了出去，頭著地，頭骨粉碎了一大塊，留下了終生殘疾。

我叔叔是我爺爺最小的子女。他成長的時候，家里環(huán)境是最好的。爺爺他們也比較疼他，他因此比較浪蕩，總是出入桌球室、舞廳、賭檔。念書時候又是班長又是排球隊長，因此認識很多女生。后來很多教我的女老師都曾和他互遞過情書。他給我的影響，一是夜貓子，我從小就崇拜他可以整晚不睡。二是他耍槍弄棒，使我迷戀上武術和李小龍。三是他也看書。四是他浪蕩不羈的個性，給我很大影響，他一度是我追求的榜樣。我后來的很多行為和想法都可以從上述內容找到影子。

（蘇打鹵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