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我在故宮門口等待安檢,心想大修之中的故宮金黃奪目,真像塊新海綿,盡多盡少的水吸得進;黃昏之際,它兩扇宮門大手一拍,海綿里的水統(tǒng)統(tǒng)擠出,流入天安門廣場。2008年的故宮,有個計劃,將用3年時間,分9期展出院藏書畫藝術(shù)精品,現(xiàn)在正進行第二期展覽。第一期是四月,我也看了,看到米芾《珊瑚帖》,有些驚訝,我曾根據(jù)影印本臨過,想不到影印本那么失真。
第二期展出七十多件作品,我看書畫展都按順序看,回家后腦子里過一遍容易掌握,但那天沒這樣,一個佩戴著“清華大學(xué)”校徽的中年男士帶著四五個小姐參觀,中年男士聲音淵博,口若懸河,藻井底下激蕩營營之聲。我想這是我很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啊,一聽,他好像只會背教科書,還是“文革”前后的教科書:“王羲之的書法藝術(shù)代表了統(tǒng)治階級與貴族階層無病呻吟的形式主義審美”。我只得躲著這群人了,哪里他的聲音小我就先看那里。氣場亂了,有些煩躁,以至見到另外的人在櫥窗前竊竊私語,我耳朵里都是嗡嗡嗡嗡。
我在展廳里努力擺脫噪音,遇到靜處,就停下—我正停在祝允明行書《七律壽礪庵詩軸》前,這件作品我看了一眼,認為平平,甚至覺得拙劣,我就往前走,前面是文征明的一幅行書和一幅山水,這個時候鬼使神差地回回頭,祝允明的這幅字向我睨來,鉛華洗盡,素面朝天,有咄咄逼人之率真,或者說率直。當然說“率真”是高度贊美,說“率直”稍含批評。具體而言,整體書風(fēng)是率真的,因為率真,就有不穩(wěn)定性,故個別字形與點畫不免率直。我以為祝允明此書章法、用筆與墨色同點畫的豐富,和藏于臺北故宮的《雜書詩帖》不相上下,雖然一為行書,一為草書?!峨s書詩帖》太祝允明,而寫《七律壽礪庵詩軸》之際的祝允明,有些忘我。
孫悟空本領(lǐng)再大,也不出如來掌心。我到故宮看畫,原是沖著晉唐經(jīng)典而來,不料一被折騰,首先與鄉(xiāng)前賢碰面,明朝蘇州書畫家的作品,全集中這個區(qū)域,真是巧了—沈周《喬木慈烏圖》、唐寅《幽人燕坐圖》、文徵明行書《新秋詩》和山水《溪橋策杖圖》、陳白陽的山水圖軸,還有王寵與仇英的作品。沈周雖然以山水名世,他的花鳥也不是林良之輩能及,同為展出的林良《灌木集禽圖》,給我感覺氣急敗壞。氣急指他的畫心,敗壞說他的筆墨。沈周真是了不起,明朝蘇州畫家中成就最高的,他一掃蘇州人的聰明習(xí)氣,畫風(fēng)厚道而回甘。明朝以來蘇州人的藝術(shù)作品,往往一口鮮,能回甘者不過三人。沈周畫鳥,常常用積墨法為之,渾樸中有松松的韻味。此幅鳥頭處理尤其老辣,虛虛實實,敢實敢虛。敢虛!陳白陽的山水圖軸,似曾相識,我在吳昌碩與蒲作英的山水中見過,陳白陽導(dǎo)夫先河。
營營之聲又來了,我一躲竟然躲到門外。展廳是圓的,出口與進口相對,于是我再進展廳。第一件展品王羲之《雨后帖》,說明“古摹本”。這說明含糊,此帖一般被認為是宋摹本,晉代還沒有竹紙,竹紙是宋朝產(chǎn)物(《珊瑚帖》就是在竹紙上書寫的)?!队旰筇匪文”镜挠霉P顯得肉,轉(zhuǎn)筆拖泥帶水,不夠俊逸。緊挨著的是閻立本《步輦圖》,筆條抒情而凝神,衣飾朱砂猶新,宮扇上的石綠稍稍黯淡,反添莊重。隨即是周文矩《文苑圖》,宋徽宗題為韓所作,當代鑒定是五代畫風(fēng),歸在周文矩名下,他獨創(chuàng)的“戰(zhàn)筆描”十分精彩?!皳P州八怪”里的黃慎發(fā)展了這種描,只是走火入魔了。這次展中有他的《伯樂相馬圖》,有所收斂,是黃慎精品。
后來我又把明朝蘇州書畫家的作品看了一遍,都沒顧上清代的龔賢,因為快要閉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