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太平輪”

蔡康永

“太平輪”，中國的“鐵達尼號”。

1949年，一群急著要離開上海的有錢人，終于了解到狀況的緊迫，連過年都顧不得了，搶著要擠上早已客滿的太平輪。

這些人，有的用金條換艙位，有的靠關(guān)系。在戰(zhàn)亂的時代里，命運之神似乎背負著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戾氣——太平輪開到半路，出事沉沒。全船只有三十六人獲救生還。船上漂流散落的珠寶首飾，讓許多附近的漁民大吃一驚，悲喜交加。

爸爸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太平輪沉沒的原因。只提過當時他們公司所擁有的每一艘輪船，一律都向英國著名的保險公司投保。唯獨太平輪例外，因為爸爸的一位相識當時在上海開了保險公司，就把手上的太平輪，給這家上海人自營的保險公司承保。

太平輪一出事，這家保險公司，立刻宣布倒閉。所有賠償，由輪船公司自己負擔。

在太平輪上遭難的乘客，人數(shù)之多、牽連之廣，無論再怎么樣的賠償都不可能讓家屬滿意。

我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爸，如果太平輪沒有沉的話，我有的時候就可以坐在輪船上，看著海吃早餐了，對不對？”

“對呀?！卑职中ξ鼗卮鹞遥瑳]有說別的話。

一直到我問這個蠢問題的十年后。那時，我已經(jīng)在洛杉磯加大的電影制作研究所念了一學年，忽然收到小說家白先勇先生的來信，問我有沒有興趣幫他修改一個電影劇本。

那部電影的故事《謫仙記》，導演是當時在中國舉足輕重的謝晉。

《謫仙記》的女主角，是世家女。故事里她的父親是國民黨政府的駐美大使，一切本來照人世的軌道進行，直到戰(zhàn)亂來臨，駐美大使夫婦兩人，“死于太平輪船難”。

白先勇把手邊的相關(guān)資料厚厚一疊拿給我參考，其中有一份影印的剪報，是太平輪出事時，上海各大報的報道。我看著這份剪報，報道里說：“農(nóng)歷除夕前一天夜里，中聯(lián)公司的太平輪，于臺灣海峽與無錫面粉大王榮氏家族榮鴻元所擁有之‘廣元貨輪對撞，太平輪與廣元輪均沉沒。太平輪上乘客，有三十六名被美國軍艦救起，其余均罹難……”

其他剪報，也隱約提到過那艘廣元貨輪，似乎有蛇形現(xiàn)象，在與太平輪相撞之前，幾乎與另一艘外商輪船相撞……

白先勇先生很好奇我為什么對這篇跟故事情節(jié)不太相關(guān)的剪報這么在意。

“因為，太平輪是我爸爸公司的?！蔽一卮?。

白先勇目瞪口呆三秒鐘，然后喜而笑曰：“怪不得這個劇本會找上你！”

《謫仙記》后來拍成了電影，片名改成《最后的貴族》?！百F族”是怎么變成“最后”一批的？很多人都出了力，而白先勇則順著命運之神的手勢，讓太平輪參與了行刑的隊伍。白先勇，作為“廣西王”白崇禧的兒子，當然是典型的“最后的貴族”。

一個時代，大火燒天地燒去了。我身邊的，是燒剩下的，東一處、西一處的，明明滅滅的余燼。我的童年，常常籠罩在這余燼隱隱約約的紅光里。有時候，我伸出手去借一點這余燼的溫暖。有時候，我用眼睛見證這余燼覆蓋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