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使用語言普遍被視為人類特有的一種能力,因此它有時難免被神化。斯蒂芬·平克在《語言本能》一書中說:“在我們這個社會里,我們注重的是說話的能力而不是敏捷的行動——我們崇拜令人著迷的演說家,我們喜歡甜言蜜語的色狼,喜歡能把父母玩弄于掌上的能言善道的孩子。”但是要注意,有的人能說會道可能表明他們不正常:有的病人嚴重智障但是語言能力無損,有時甚至是過分發(fā)展了,有人把它叫作“喋喋不休癥候群”。有許多嚴重智障的人有很流暢的語言文法能力,例如精神分裂癥、老年癡呆癥以及一些自閉癥的孩子和一些失語癥的人。這些孩子了解復(fù)雜句的意思,把不合文法的句子改到合文法。而且他們非常喜歡用很冷門、很生澀的字。如果你去問一個正常的孩子,叫他說出一些動物的名稱來,他會說出一般我們在農(nóng)場上、寵物店里看到的動物,如貓、狗、馬、牛。但是“喋喋不休癥候群”的孩子會說出一些很奇怪的動物,如獨角獸、飛龍、禿鷹、無尾熊、龍。
美國學者斯蒂芬·平克和他的著作《語言本能》
平克認為,語言是人類的一種本能。這種觀點首先意味著不要把個體的語言能力看得太高。他說:“語言的使用,就像蒼蠅產(chǎn)卵的合理性一樣,根本不是我們自覺的活動。我們的思緒,輕松地從我們的口中流出,有時太輕松了,反而使我們發(fā)窘——因為它有時是不經(jīng)大腦的檢查就脫口而出,造成尷尬。語言是人類的本能,這意味著人之所以知道如何使用語言,就好像蜘蛛知道如何結(jié)網(wǎng)一樣。蜘蛛的結(jié)網(wǎng)并不是哪個天才蜘蛛發(fā)明的,也跟它所受的教育無關(guān)。蜘蛛會結(jié)網(wǎng)是因為蜘蛛有個腦袋,它的大腦給予它結(jié)網(wǎng)的沖動與完成的能力?!?/p>
平克知道,說語言是人類的本能,馬上就會遭到人們的反駁:顯然人類并不是生下來就會說話,每個個體后天還需要學習才能掌握這種能力。對此他只用寥寥數(shù)語就給出了解釋:“為什么還要孩子去學語言,而不是干脆把整個語言系統(tǒng)都裝在他腦子里,一生下來就全部都有了呢?但對一個只有5萬到10萬個基因的人來說,要去進化出6萬個詞匯恐怕是太大的負擔。”
如果人類具有語言本能,那么小孩子學語言就會比較自然、比較快。平克說,事實確實如此。在西方,父母以對話的方式教孩子語言,向他們重復(fù)灌輸簡單的文法。在平克看來,這種做法很可笑:“在現(xiàn)代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文化中,當父母是一個了不起的責任,若是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那真是不可饒恕的過失!但是在世界上許多文化里,父母并不對孩子用媽媽式的說話方式說話。事實上,他們除了偶爾命令或責罵外,并不對即將牙牙學語的孩子說話。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小孩子根本不懂你說的話,那又何必白費唇舌、自說自話?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會等到小孩發(fā)展了語言,可以對話以后才跟孩子說話?!?/p>
孩子學語言有多快?平克做了一番計算:莎士比亞在他的十四行詩和戲劇中大約使用了1.5萬個詞。美國的高中畢業(yè)生大約認識4.5萬個詞,是莎士比亞所用的3倍。而一個好學生,因為他讀的書多,他的詞匯可以是莎士比亞的8倍——12萬個詞。6萬個詞要學多久?我們通常從1歲左右開始學說話,所以一個高中生大約有17年的時間來學這些詞匯。這樣的話,他每天要學10個詞,在他清醒的時間每90分鐘要學一個詞。6歲的兒童約有1.2萬個詞?!斑@些學前兒童一定是個詞匯的吸塵器,每一天都在吸收新詞。”
但是學習語言要趁早,“在6歲以前,孩子都一定可以學會語言,而且這個能力一直在衰退,直到青春期,過了青春期后就很難了”。所以一些很聰明的人掌握了第二語言的大部分文法,但是仍然無法掌握它的發(fā)音?;粮?6歲時移民美國,他的英文有濃重的德國腔。他的弟弟比他小了好幾歲,說的英文就沒有德國腔。納博科夫不肯接受即席訪問或去演講,堅持要事先把所講的每一個字寫下來查過字典、查過語法才肯上場。他解釋說,他思考起來像個天才,下筆起來像個文豪,但是張開口像個小孩子。他還是被英國奶媽帶大的呢。
平克說,雖然語言的輸入是語言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但只有聲音是不夠的。以前曾有人建議正常兒童的聾啞父母讓他們的小孩看很多的電視,結(jié)果沒有一個小孩用這個方式學會了英語。除非已經(jīng)有了這個語言的知識,否則小孩很難揣摩出電視里那些角色在說些什么。電視聲音不足以教會語言的另一個原因是,電視中說話的方式并非母親對嬰兒說話的那種方式。因為跟大人彼此之間的談話相比,母親對嬰兒說話的方式比較慢,在聲調(diào)上比較夸張,并且都是指此時、此地、此刻發(fā)生的事,而且比較合語法。
平克的《語言本能》一書之所以暢銷,是因為他把一部理論著作寫得很生動、很犀利。比如他在書中還提出了一個反常識的觀點:文字并不是思想的載體。“假如思想是決定于字的話,我們怎么可能創(chuàng)造新字?小孩一開始怎么去學字?我們怎么可能從一個語言翻譯到另一個語言?”語言決定論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本雅明·沃爾夫認為語言決定了我們的思想,他之所以這么認為,源于他做防火工程師時,注意到語言會誤導(dǎo)工人而發(fā)生危險的意外。比如,一個工人把一個煙頭丟到了空筒里,引起了嚴重的爆炸。因為看似空(empty)筒,其實充滿了汽油所蒸發(fā)出來的氣。平克反駁說,沃爾夫的論點沒有道理。拿這個空筒來說,沃爾夫認為災(zāi)難的原因是因為空的意思可以是沒有、虛無,或是里面的東西光了。這個工人,他的思考方式受到他語言分類的塑造,沒去分辨“原有的用光了”和“虛無”,所以一丟,轟!但是,揮發(fā)的汽油是看不見的,一個充滿了氣體的筒,看起來就跟沒有任何東西的筒一模一樣。這個闖禍者是被他的眼睛騙了,而不是被他的語言騙了。
他提出另一個反駁時使用了歸謬法。“將觀念看成是實質(zhì)化的東西根本就犯了邏輯上的錯誤,大腦需要一個小人、一個小精靈去尋找一張圖片、一份族譜或數(shù)字。但是誰又應(yīng)該躲在那個小精靈的腦袋里,替他看圖片、數(shù)字呢?勢必要另一個更小的精靈,如此循環(huán)下去是行不通的?!痹谶@個問題上,他的正面觀點是:許多有創(chuàng)意的人堅持他們是用心像來創(chuàng)造而不是用文字??吕章芍卧?jīng)寫過景象和字不可控制地在他眼前出現(xiàn),像在做夢一樣(或許是鴉片抽多了)。他把前四十行字抄了下來,這就是有名的《忽必烈汗》那首詩。許多當代小說家,如迪迪恩,就說她的劇本不是從人物或故事開始,而是生動的心像。愛因斯坦說:“思考的元素,它的物理本質(zhì)是符號和影像。在字的邏輯性建構(gòu)或其他可以與他人溝通的符號出現(xiàn)之前,我是先在腦海中玩弄影像的組合?!?/p>
英國語言學家維嚴·埃文斯說,并不存在語言本能?!叭绻Z言是所有人的本能,世界上7000多種語言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但現(xiàn)實是各種語言之間差別巨大,許多語言沒有副詞,有的語言如老撾語沒有形容詞。另外,如果語言是一種本能,語言源于一種語法基因,那我們的大腦中應(yīng)該有一個語言模塊,大腦中應(yīng)該有一個區(qū)域?qū)iT負責語言。但認知神經(jīng)科學研究,整個大腦都參與語言的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