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x
12月午后的潮州城,安靜而閑散。我從香火繚繞的開元寺走出來,跳上一輛人力三輪車?!?0塊錢”,他說,“帶你們在城里兜一圈。”
他的普通話說得費力,結結巴巴,由北方口音演變成普通話,只是近300年的事情。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潮州話,據(jù)說才是真正純正的中國口音。翻開《唐詩三百首》,如果你用潮州話來朗讀,每一句都抑揚頓挫、合轍押韻。
從開元路轉(zhuǎn)過,是正在大興土木的太平街。這條街也被叫牌坊街,那些曾經(jīng)林立的牌樓是潮州的教育成就的展現(xiàn),是天朝賜予這里的狀元、進士、德才兼?zhèn)涞牡胤饺宋锏淖C明。“文革”時,它們都被拆毀,如今工人們正在重建。
潮州給人的印象矛盾重重。如果你在下午穿越那些小巷,看到小鋪中的人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品著功夫茶,看到那些叫厝的小四合院里的茂盛植物;穿越昌黎路,看到開元寺的里僧人,傍晚圍著收音機聽潮劇的老人家,你會覺得歷史并沒有發(fā)生太多的變化。
但是,表面平靜下的改變從來都沒終止過。我記得中山路上那家三層的晚禮服加工廠,它有個響亮的名字——金山,英文縮寫GM(Golden Mountain)與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一模一樣。老板的眉毛濃密,像很多潮州男人一樣,他的面寬,鼻梁與眼眉之間,生得很有力。他一杯一杯地勸我們喝功夫茶,興致盎然地帶我們參觀他收藏了十多年的木雕和明清家具……
在這個四層高的簡陋的樓房里,世界被陡然打開了。那個古老、悠閑的潮州,與那個瞬息萬變的世界緊密相聯(lián)。在潮州城外的硯峰山書院里,我看到了《潮州人在加拿大》、《潮州人在泰國》、《潮州人在法國》這一系列叢書。這家書院的創(chuàng)辦人是典型的潮汕人,有一副好嗓子,喜歡水墨畫,自封為“硯峰山人”。他的社會身份則是正大集團的高級管理人員。正大集團來自泰國,它的領導人謝國民同樣來自潮州?!霸谔﹪?,潮州話可以暢通無阻?!比A人占據(jù)著今天的泰國社會的主要經(jīng)濟與政治力量,而這華人中的潮州人又處于支配地位,正在試圖重新奪回權力的他信仍可以講流暢的潮州話。
潮州近代的歷史也是移民史,那真是命運顛簸無常的年代。在煤炭驅(qū)動的蒸汽輪船普及之前,潮州人會在季風季節(jié),乘“紅頭船”的帆船南下,前往他們稱之為“南洋”的地方。行程艱難、漫長,有被海面上的狂風暴雨席卷的危險。一條大船最多可以容納超過200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隨身攜帶一個瓷的水罐、一個笠帽、一條草席、兩身換洗衣服,下船后,任由命運主宰。
比苦力更幸運的是商人。從中國東南沿海到雅加達、吉隆坡、新加坡、曼谷,潮州人與福建人、客家人一起建立了一個龐大而又錯綜復雜的商業(yè)網(wǎng),香港是這個網(wǎng)絡的中心。維持關系網(wǎng)的不是法律契約,而是他們視作一切的“信任”,這種信任建立在親密的人際關系之上,他們只與自己相熟的人合作。如果不是兄弟姐妹,那么就是親戚;如果沒有血緣關系,就一定要是朋友;如果這一切都不是,那么同鄉(xiāng)是確保這種信任的底線,他們通過潮州話、功夫茶和潮州戲、祠堂、媽祖廟來維持這種親密感。
出洋的人中最幸運與最勇敢的人,不名一文地離開家鄉(xiāng),在異鄉(xiāng)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獲取了顯赫的社會聲譽與地位。他們將大筆錢匯回家鄉(xiāng)(僑匯一直是本地人的重要收入),不吝金錢與時間修繕祖居與祠堂。對于漂泊一生的他們,安寧與自我滿足只能在傳統(tǒng)中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