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萬伯翱回憶，父親不止一次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我來說，不問事、不管事、不惹事，就是對當權(quán)責任領(lǐng)導的有力支持。”

“父親退休后有三條戒律”

1962年秋日的一個傍晚，北京東城區(qū)演樂胡同一個小四合院，萬里的家中，聚齊了全家老小八口人。氣氛顯得頗為嚴肅，每個人都沉著臉，萬里七十多歲的老母親還時不時發(fā)出抽泣聲。

萬里打破了沉寂。他看向兒子，說：“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我并不是不愛你。愛自己的孩子看怎么個愛法，是嬌生慣養(yǎng)，把他放在暖房里頭，還是讓他到風雨中去鍛煉，去吃苦？我還是決定送你到農(nóng)業(yè)第一線去鍛煉！”

這一年，萬里18歲的長子萬伯翱剛剛高中畢業(yè)，時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北京市第一副市長的萬里，決定送他下鄉(xiāng)鍛煉，遭到全家人的反對。萬里特別召開家庭會議，將全家老老小小召集起來，給他們做思想工作。

40年過去了，如今的萬伯翱已年過六旬，回憶當時的情景，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記憶猶新。他說，父親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一個深層的原因，是他對農(nóng)民、對農(nóng)村有一種天然的感情?！案赣H還認為，年輕一代必須要到風雨中和艱苦的環(huán)境中去鍛煉?！?/p>

對農(nóng)民有一種天然的情感

對萬伯翱的采訪，就是從這段回憶開始的。“父親沒有想到，這一次家庭會議，這一個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當了10年知青。一生最珍貴的階段，都是在農(nóng)場度過的?！比f伯翱說，一直到他長大后，才真正理解父親萬里的性格?！案赣H以身作則，一心為公，而且對下一代言傳身教。他一生常常說的就是‘農(nóng)民是我們的父母，不能進了城就忘了娘?！?/p>

“父親1916年出生在山東東平、泰山腳下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這里曾因《水滸傳》名揚天下。當時，爺爺因為家里窮去當了兵，是閻錫山的部下，在臨汾戰(zhàn)役打日本時犧牲。父親正在曲阜師范學校讀書，突然有一天，有人通知他這個還沒成年的孩子去收尸，父親深受刺激。這些特殊的經(jīng)歷，也塑造了父親堅強獨立的性格。”萬伯翱說。

萬里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青年時代，他就以讀書為掩護，組織學生運動，反抗日本侵略者，20歲出頭就當上了地委書記，成為“冀魯豫的三大才子之一”。萬伯翱說，解放后，雖然父親的官職越來越高，但他一生都忘不了自己是貧民的兒子。

上世紀60年代初，中國剛剛走出3年自然災害，處于經(jīng)濟恢復期。國家號召大辦農(nóng)業(yè)，萬里響應國家號召，將長子萬伯翱送往河南省黃泛區(qū)農(nóng)場勞動鍛煉。萬伯翱成為首都干部子弟下鄉(xiāng)支援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第一人。當時的 《中國青年報》在頭版頭條對此事進行了報道。

“父親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改變。奶奶最終也只能沖父親喊一句：‘把你的皮大衣給他帶上！別把他凍壞了！”萬伯翱感慨，即便是這個要求，父親也沒答應。父親笑著對老母親說：“不能給。一毛錢也不要給他。你知道，就是要讓他自力更生。不過，這個月的伙食費可以帶著。”沉思片刻，他又說：“錢是不能給的。但是要看書和報，可以給。爸爸大力支持！”

萬里又鄭重地對萬伯翱提出要求：“不要總想著回來，你要想逃跑是不行的，除非你逃到海外去，我管不著；否則你就算逃跑回到這個家的門口，我也不會讓你進的！”

萬伯翱見父親把話說得這么絕，把路堵得這么死，也橫下一條心，“死心塌地地聽父親安排，就這么去干給他看看！”臨走時，從不題字的萬里在厚厚的筆記本上，為兒子寫了兩行字：“一遇動搖，立即堅持?！比f伯翱就這樣背著父母親在戰(zhàn)爭時代用過的行李卷、兩本書，懷揣著第一個月的15元錢伙食費，上路了。

萬伯翱說：“我走后弟妹來信說，奶奶和媽媽時常流淚，尤其是和我同年級又同居一室的二弟，?？粗宜^的空床位默默流淚不止。家人不知道我在那遙遠艱苦的地方獨自一人如何生活?！?/p>

自從萬伯翱去了農(nóng)場，從1962年到1966年，萬里共給他寫了十七八封信，是給5個子女中寫信最多的?！案赣H開始是擔心我動搖，擔心我當逃兵，因為那時的艱苦誰都知道。但后來他在信中更多的是關(guān)心當?shù)剞r(nóng)民的情況，每次寫信必問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p>

鄧小平是父親最尊敬的領(lǐng)導和戰(zhàn)友

原國務院副總理田紀云，曾在《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一書中寫道：“1981年，我一到國務院就在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萬里的直接領(lǐng)導下工作，直到他1988年離開國務院去人大常委會任委員長。在長期的共同工作特別是推進改革開放的過程中，我對萬里同志有了較深刻的了解，也與萬里同志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薄叭f里同志是鄧小平改革開放路線的忠實執(zhí)行者，如果說小平同志是改革開放的總設(shè)計師的話，那么，他就是高級工程師之一。”

談起父親和鄧小平的情感，萬伯翱告訴記者：“父親從入黨開始，便長期追隨鄧小平，成為鄧的得力干將。父親跟鄧小平一起工作學到了很多東西：果斷、堅定、看事物的敏銳眼光、處理事務的辯證方法，等等；而鄧小平之所以信任父親，也因為危急時刻，父親都能夠扛得住，出色完成任務?！?/p>

1949年，萬里隨劉鄧大軍南下，迅速有效地給劉鄧大軍組織籌備了大量軍需。新中國成立后，萬里一直跟著周恩來、鄧小平搞經(jīng)濟建設(shè)。鄧小平任國務院副總理，萬里當?shù)谝蝗纬墙ú块L，1958年組織搞“首都十大建筑”；鄧小平“三下三上”，有兩次是萬里與他風雨同舟同下同上的。

“文革”時，萬里因為性格耿直，從不服軟，和很多領(lǐng)導干部一樣被打倒?！拔母铩焙笃?，鄧小平開始主持中央工作，萬里受命于危難之中，四屆人大后出任鐵道部部長。萬里面對遭受“文革”嚴重破壞的鐵路運輸事業(yè)，在鄧小平的親自領(lǐng)導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整頓。短短3個多月，所有站段的運輸堵塞問題基本解決。萬伯翱說：“我聽鐵道部領(lǐng)導講，父親在任時制定的方針‘安全正點、四通八達、多裝快跑一直沒有過時，為以后鐵道部的改革奠定了基礎(chǔ)?！?/p>

然而，1976年，萬里再度被打倒，那時“四人幫”正掀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高潮。剛剛理出頭緒和稍有起色的國防、能源、交通、教育等又陷入一片茫然和混亂?！八娜藥汀笨刂浦麄鬏浾摯髾?quán)，指使新華社記者到一些所謂“右傾翻案風”嚴重的單位——鐵道部、教育部、科學院等部委“蹲點”，列席黨組會議。這幾處，正是鄧小平重用的“改革派”所在的部委。在這些改革派中，最出名的是“四大金剛”。

萬伯翱說：“‘四大金剛排第一的是科學院的胡耀邦，然后是教育部的周榮鑫、國防科工委的張愛萍和鐵道部的萬里?！拇蠼饎偙緛硎琴H義詞，但到了老百姓那里，就成了一種褒揚了。當時老百姓紛紛評價，鄧小平的‘四大金剛可真能干?！?/p>

粉碎“四人幫”后，萬里被解放出來，1977年夏，被分配到湖北省工作。臨行前，他去看望鄧小平，向老首長辭行。鄧小平這時處于半解放狀態(tài)，可以自由行動，但尚未公開露面。他聽萬里說要去湖北，遲疑了一下說：“你不要著急走，再等一兩天?！编囆∑较虍敃r的中央領(lǐng)導人建議，安徽這個“老大難”要有個得力的干部去。于是，萬里就轉(zhuǎn)而去了安徽。

“要吃米，找萬里”

鄧小平曾說，中國的改革從農(nóng)村開始，農(nóng)村的改革又從安徽開始。而這一點，和萬里緊密相連。1977年6月，萬里被任命為安徽省委第一書記，開始主政安徽。他一頭扎進基層，半年走了3000里路。萬伯翱說：“父親到了基層，對當?shù)馗F的程度大吃一驚，他看到農(nóng)民沒褲子穿，孩子都藏在地鍋里取暖，臨近年關(guān)，卻為沒有一兩白面，吃不上餃子而發(fā)愁。父親講，《白毛女》里的楊白勞窮成那樣，過年了也要給喜兒扎根紅頭繩，也要吃頓餃子呀！他馬上命令農(nóng)業(yè)部門開倉放糧，給每戶農(nóng)民5斤面過年。”

萬里調(diào)研從來都是輕車簡從，身邊只有一兩個工作人員，車一停，自己就下去走。公社干部照著稿子念，萬里一把奪過稿子，不聽他們講形式主義那一套，自己直接到農(nóng)民家里去看。3個月后，安徽省委出臺了農(nóng)村工作六條（草案），簡稱“省委六條”。

許多農(nóng)民特別是干部開始疑惑很大：六條說“以生產(chǎn)為中心”“尊重生產(chǎn)隊的自主權(quán)”，那么，“階級斗爭”這個“綱”還要不要呢？不是“階級斗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嗎？反響最大、爭議也最多的是關(guān)于聯(lián)產(chǎn)計酬的問題?！笆∥鶙l”吸收有些地方群眾的創(chuàng)造，允許生產(chǎn)隊下分作業(yè)組，以組包產(chǎn)，聯(lián)系產(chǎn)量計算勞動報酬。廣大農(nóng)民認為“大鍋飯”變小了，手腳也松了綁，對此特別高興。而一些思想保守的領(lǐng)導干部和想多吃多占的基層干部則強烈反對。

萬伯翱說：“要不是對農(nóng)民感情深，父親絕不會冒這個風險。1977年還在提倡‘農(nóng)業(yè)學大寨，父親卻想，現(xiàn)在是百年不遇的大旱饑荒，農(nóng)民沒飯吃，這個大寨學不起啊。他對‘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會議淡然處之，對極‘左的形式主義那一套深惡痛絕?！睍h要求各省第一書記參加，但萬里就是不去，叫下屬去，萬里還交代：“你去只帶著耳朵，什么話也不要講，回來也不要傳達，回來就抗災、救命?！?/p>

不久，全國各地對安徽的批評聲此起彼伏，有人說：“干部不是掛羊頭賣狗肉，不是嘴上說社會主義，實際干資本主義，不管什么積極性都去鼓勵，都去提倡”。也有人告訴萬里，一場大論戰(zhàn)就要開始了，來勢很兇，你可要小心點兒！“當時真的是談‘包色變，群眾拿著報紙來找父親，問他還堅不堅持包產(chǎn)到戶。父親坦然處之，只要群眾吃飽飯，挨批斗就挨批斗吧。安徽被斗了兩年多，斗得不可開交，最終是鄧小平力排眾議，才幫助父親完成了改革?！比f伯翱回憶，“當時父親還跟母親說，做好準備再次被打倒，烏紗帽不要了?？善孥E出現(xiàn)了，百年大旱之后第二年出現(xiàn)了豐收。小崗村農(nóng)民利益和力量的結(jié)合，效果巨大?！?/p>

在萬里的強力推進下，小崗村的大包干經(jīng)驗一夜之間在安徽全境遍地推廣，有民謠稱“要吃米，找萬里”。后來，這個曾經(jīng)微不足道的小村莊成了中國農(nóng)業(yè)改革開放的一個符號。現(xiàn)在被稱為“農(nóng)業(yè)改革開放第一村”。

1980年3月，中共中央調(diào)萬里任國家農(nóng)委主任，全面主持農(nóng)村改革。隨后，萬里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常務副總理。

萬伯翱感嘆：“這真是戲劇性的變化。父親認為在鐵道部和安徽的經(jīng)歷，是他一生中兩次最驚心動魄的斗爭。他跟我說，老大，你不是喜歡寫劇本嗎，這就是一出好戲啊?！?/p>

不問事、不管事、不惹事

1993年3月31日，萬里從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在中央領(lǐng)導人中，萬里算是較為長壽的。萬里年近90歲時，讀書、看報還不戴老花鏡；走路很快，不用拐杖，也不用人攙扶；和別人談話，思維敏捷，一語中的。

萬伯翱說，父親的養(yǎng)生秘訣是：三打、兩看、一接見，即打橋牌、打網(wǎng)球、打高爾夫球，看文件、看報紙和接見客人。每個雙休日，5個兒女再加上他們的孩子，都會聚集到中南?！昂吞谩钡乃暮显豪?，老老少少，歡聚一堂，敘說各自的所見所聞。此時，是萬里最快樂的時候。

萬伯翱回憶，父親不止一次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我來說，不問事、不管事、不惹事，就是對當權(quán)責任領(lǐng)導的有力支持。”因此，萬里給自己作了三條具體規(guī)定：不參加剪彩、奠基等公務活動；不再擔任名譽職務；不寫序言不題詞。

1993年9月，第七屆全國運動會在北京隆重開幕，大會組委會一如既往地給萬里送去了主席臺上的票和請柬，但他沒有出席。萬伯翱說：“后來電視上沒有父親的畫面，還引來很多猜測，以為父親身體不好，等等。其實那天，他和一些朋友去北京平谷縣農(nóng)村了?！贝撕蟛痪?，《鄧小平文選》第三卷舉行首發(fā)式，按說萬里應該出席，但他又沒有到場。1993年12月26日，首都舉行隆重集會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萬里也沒出席……“這些錦上添花的事，沒有父親也照常進行?。∫彩〉萌思也缓门抛??！?/p>

萬伯翱介紹，父親退休后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午飯后要睡上一覺，一般兩點鐘起床去參加體育活動。每周打三四次橋牌，兩次網(wǎng)球，偶爾打一次高爾夫球。萬里的橋牌水平比較高，牌友也多，老的少的都有。萬里說，他下來之后，什么職務也不干了，唯獨橋牌和網(wǎng)球協(xié)會名譽會長，他還愿意當。

萬伯翱還記得，2002年春節(jié)，他陪父親最后一次去了廣東，有點太陽西下、英雄暮年的意味。萬里說他要跟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人民告別一下，之后真的就沒再去過廣東?！罢麄€春節(jié)，父親只專程看望了兩個人，一個是習仲勛，當時習伯伯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了，過春節(jié)他早早穿好了紅色的衣服，白色的襯衫，等著父親，他們激動地擁抱。父親說他來看他的老伙計了，習仲勛糾正他，什么老伙計，是老戰(zhàn)友！兩人談笑甚歡。另外一個就是專門在李長春同志的陪同下，去看望了另一位改革開放的大將任仲夷，他們也是老相識了?！?/p>

這次廣東之行，萬伯翱印象最深的是在深圳，他和弟妹及當?shù)仡I(lǐng)導陪萬里去蓮花山。對著鄧小平的高大青銅雕像，白發(fā)蒼蒼的萬里手持鮮花在冷風中深深地三鞠躬?！拔覐奈匆姼赣H對什么人這么敬仰和深情懷念。”萬伯翱說，在他看來，父親并不希望自己當什么領(lǐng)袖人物，“他只是個殺出一條血路的實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