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亞
91歲的鄭哲敏最令人難忘和喜歡的是他的笑容,笑容中透著的那份孩童般的天真和機靈很容易讓人忘記他是當今中國力學界德高望重的泰斗,鄭哲敏是著名的力學家,同時是三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及美國國家工程科學院外籍院士,他曾任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所長、中國力學學會理事長等職。
他身材瘦小,行動靈活,思維敏捷,說起許多往事,總是和藹地笑著,并帶著幾分孩子氣地手舞足蹈。在他的身上,有許多同時代科學家的共同烙?。郝敺f好學,名校出身,師從名師,游學西方,歸國報效,成就斐然……但對于這一切,他本人只是淡淡地說:“都是機緣和運氣?!敝钡脚c他深入地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之后,記者才慢慢地讀懂了些許隱藏在老人陽光笑容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淡泊背后的面對命運時浪漫的天性和對家國始終放不下的情懷。
遵父命,不經商
在鄭哲敏的人生歷程中,父親是第一個對他影響深刻的人。
父親鄭章斐出生在浙江寧波的農村,自幼家貧,念書不多,但聰敏勤奮,16歲時到上海打拼,從學徒做起,最終成為著名鐘表品牌“亨得利”的合伙人,分號遍布全國多地,還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鄭哲敏于1924年出生在山東濟南,是家中次子。他幼時頑皮,心思不在讀書上,喜歡搞惡作劇,甚至僅僅因為對父親店鋪里一個男伙計女性化的打扮不滿,就發(fā)動弟弟妹妹搞起了“小游行”。鄭哲敏終生難忘,8歲那年,父親對他說,經商讓人看不起,以后不要走做生意這條路,要好好讀書。在鄭哲敏的印象中,父親沒有一般商人的惡習,他正直良善,崇尚文化,決心不在子女中培養(yǎng)一個商業(yè)接班人,不娶一個姨太太,朋友也多是醫(yī)生或大學教授。在家庭的影響下,鄭哲敏與家中兄妹也都一生剛正不阿,一心向學。
盡管鄭哲敏成長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少年時又心臟不好,他的求學經歷多次因戰(zhàn)亂或生病中斷,但因為父親對子女教育的重視,所以學業(yè)卻從未荒廢。即使在休學期間,父親也為鄭哲敏請來家庭教師,給他補課;此外還帶他到全國多地旅游,使他開闊眼界;給他買《曾國藩家書》,教他學會做人做事的道理;帶他大聲朗讀英語,使他后來漸漸能夠使用原版英文書,自學數(shù)學、物理等課程。鄭哲敏說,這些點滴的往事,影響了他一生,養(yǎng)成了他喜歡自學、不喜求問于人的習慣。
1943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同時被西南聯(lián)合大學(抗戰(zhàn)期間國立清華大學、國立北京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在昆明合辦的大學)和國立中央大學錄取,因哥哥鄭維敏已在此前一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鄭哲敏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西南聯(lián)大,和他從小敬佩的哥哥同樣進入了工學院電機系。
進名校,遇名師
因家境富庶,當年鄭哲敏是坐著飛機去昆明上大學的。然而,1943年至1946年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三年里,學習和生活條件卻很艱苦。課堂就設在茅草房里,他有機會見到梅貽琦、沈從文、聞一多等名教授,他們簡樸的生活讓他印象深刻。
鄭哲敏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教授們教學時的一絲不茍。作為低年級生,他與那些名教授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并不多,但是,通過聽他們的報告,以及整個學校大環(huán)境的耳濡目染,他的思想里漸漸形成了“學術上要有追求,做人要有追求”的意識。
同樣使他記憶猶新的還有學校里濃厚的民主氣氛。持不同政見的學生們經常辯論,而鄭哲敏屬于“中間派”。他也開始思考國家前途,并逐漸意識到當時社會的許多問題恐怕根源于體制問題。但他生性淡泊名利,很多事都是想想就放一邊,“政治太危險”,還是學習要緊。在大學時代,和很多同齡的青年一樣,他開始思考“人為什么活著”這樣的哲學問題,還特意到圖書館借來哲學書籍尋找“答案”,他最后的結論是:“人終歸是要死的,一個人要活得有價值,必須要做一些事,為社會做點貢獻?!?/p>
因為覺得和哥哥學不同專業(yè),能對國家有更大貢獻,鄭哲敏從電機系轉到了機械系。中學時鄭哲敏的理想是當飛行員或工程師,前者可以在前線抗戰(zhàn),后者可以建設國家。然而,最終他還是走向“力學”這條理論研究的道路,因為他遇到了第二個對他影響深遠的人—著名物理學家錢偉長。
19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北大、清華、南開三校遷回原址,鄭哲敏所在的工學院回到北京的清華園。同年,錢偉長從美國回國到清華大學任教,在他的課上,大四的鄭哲敏首次接觸到彈性力學、流體力學等近代力學理論,錢偉長嚴密而生動的理論分析引起了鄭哲敏的極大興趣。錢偉長也很賞識這個聰明的年輕人,常叫他到家里吃飯。鄭哲敏畢業(yè)后留校為錢偉長當了一年助教,還見到了回國探親時到清華演講并在錢偉長家小住的錢學森。
多年后,鄭哲敏回憶道,錢偉長對他的重要影響,一是使他從此確定了研究力學的道路;二是錢偉長重視數(shù)學和物理等基礎學科,對他影響很大;三是錢偉長是當時有名的“進步教授”,積極參與愛國學生運動,還常跟學生講對美國社會的認識,認為美國“雖有很多科學創(chuàng)造,但都不能為人民所用”。
1948年,經過清華大學、北京市、華北地區(qū)及全國等四級選拔,同時在梅貽琦、錢偉長、李輯祥等人的推薦下,鄭哲敏在眾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國唯一的“國際扶輪社國際獎學金”獲得者,前往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留學。
國家需要什么,就做什么
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是世界最負盛名的理工學院之一,培養(yǎng)了多名諾貝爾獎獲得者,中國的多位著名科學家都先后在這里留學深造過。在這里,鄭哲敏用一年時間獲得碩士學位后,跟隨年長他13歲、當時已譽滿全球、即使在美國社會也家喻戶曉的錢學森攻讀博士學位。錢學森也因此成為他人生路上第三位影響深遠的導師。
在加州理工學院,鄭哲敏有機會聆聽許多世界著名學者的課程或報告,尤其受錢學森所代表的近代應用力學學派影響很深:著眼重大的實際問題,強調嚴格推理、表述清晰、創(chuàng)新理論,進而開辟新的技術和工業(yè),這成為鄭哲敏后來一生堅持的研究方向和治學風格。
出國留學,是為了歸國報效,鄭哲敏從沒想過不回國。然而,新中國成立后,美國留學生歸國集體受阻,鄭哲敏畢業(yè)后不得已繼續(xù)留在美國加州理工學院當了兩年助教。盡管美國人很友好,但他仍然感到一些微笑面孔背后的歧視,“似乎與你交往是對你的施舍”,他感到自己像一葉浮萍,扎不下根來。
1955年,鄭哲敏與錢學森相繼回國。鄭哲敏回國前夕,錢學森特地跟他談心,告訴他回國不一定能做高精尖的研究:“一直在美國,也不知道國內科研水平如何,只能是國家需要什么我們就做什么。”在此后的50多年里,鄭哲敏的科研人生,始終與錢學森如影隨形,也一直在踐行著錢學森的這番話。
國內生活條件的確不如美國,但是鄭哲敏從來沒覺得苦。他所看重的是,街上的社會秩序不亂了,物價不再像舊社會那樣一天一個價,買東西不再需要用麻袋裝錢了;商店的櫥窗里居然也有了一些國產的電子產品和五金產品。他特意到書店里買了一部《憲法》,認真研究這個他眼前的新社會。
回國后,鄭哲敏投奔恩師錢偉長。當時中科院還沒有力學所,力學研究室設在數(shù)學所,錢偉長專門在研究室設立了新專業(yè)—彈性力學組,由鄭哲敏擔任組長,研究水壩抗震,后來又領導大型水輪機的方案論證。錢學森回國后,帶領創(chuàng)建中科院力學所,鄭哲敏參加了這項工作并成為該所首批科技人員。
因中蘇交惡,蘇聯(lián)專家從中國撤走。1960年,鄭哲敏受航天部門委托,研究爆炸成形問題。錢學森預見到一門新學科正在誕生,將其命名為爆炸力學,并將開創(chuàng)這門學科的任務交給了鄭哲敏。鄭哲敏與他所領導的小組不負所托,成功研究出“爆炸成型模型律與成型機制”,并應用此理論基礎成功地生產出高精度的導彈零部件,為中國導彈上天做出重要貢獻,同時,相關理論和技術還廣泛應用于其他國防和民用領域。4年后,在大量實驗和計算分析的基礎上,鄭哲敏獨立地與國外同行同時提出了一種新的力學模型—流體彈塑性體模型,為中國首次地下核試驗的當量預報做出了重要貢獻,并為爆炸力學學科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
文革期間,鄭哲敏的研究被迫中斷,他被隔離審查過,也到干校勞動過。如今,提起這段往事,他只是呵呵一笑,說:“很多事,我已經都忘了?!?/p>
1971年,從干校返回中科院力學所后,鄭哲敏繼續(xù)致力于爆炸力學的研究。經過10年努力,鄭哲敏先后解決了穿甲和破甲相似律、破甲機理、穿甲簡化理論和射流穩(wěn)定性等一系列問題,改變了中國常規(guī)武器落后狀況。此外,他還通過在爆炸力學和固體力學中的科學實踐,為國家解決了瓦斯等生產爆炸的力學分析、港口建設中海淤軟基處理等一批重大實際問題。
1984年2月,鄭哲敏接替錢學森出任力學所第二任所長。雖然他不再擔任爆炸力學實驗室主任,而是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力學學科及相關科學的規(guī)劃工作中,但還是會經常對爆炸力學的一些具體工作進行理論指導。
科研需要耐心
至今,87歲的鄭哲敏依然每天會到中科院力學所上班。在記者專訪的兩個多小時里,仍不時有前來拜訪或請教的客人。
盡管在旁人看來,鄭哲敏已是了不起的享譽海內外的大科學家,但他本人卻從不以為然。他說,自己有一些問題,比如“胸無大志”,從未一門心思地想過要成就些什么;還“不夠勤奮”,所以沒能做更多的事。
有人曾將鄭哲敏與比他年長5歲、在加州理工結識且交情甚篤的學長馮元楨相比較,認為論聰明才智,鄭哲敏絕不在馮元楨之下,而當年選擇了留在美國的馮元楨,如今已經是赫赫有名的“美國生物力學之父”。
對此,鄭哲敏說,他也曾和馮元楨在美國會面,談起過兩個人不同的道路,彼此都會覺得羨慕對方—一個是功成名就,一個是盡忠報國,二者很難比較。
問及當前中國力學的發(fā)展水平,鄭哲敏認為,雖然有進步,但與國際先進水平相比,仍有不小差距,他認為當下學術界浮躁的風氣是制約發(fā)展的重要原因。他說:“科研需要耐心?,F(xiàn)在,一些人都急于求成,沉不下心來坐冷板凳,這樣做出的也最多是中等成果,很難有出色的、有重大影響的成果。有的人急于要實效,不重視基礎理論研究,最終會極大地制約整體科技的發(fā)展。”
他語重心長地說,當科學家并不像大家看上去的那么美。“科研在突破的那一刻很快樂,但是更多的時候是很苦、很枯燥的,必須在一遍又一遍的錯誤中尋求突破,在反反復復的試驗中總結創(chuàng)新?!?/p>
一口氣說完上面兩段話,鄭哲敏又笑笑說:“人老了,很多事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想過就放下了。當前,我想最多的事還是,如何培養(yǎng)好我現(xiàn)在唯一的研究生。”
他告訴記者,如今,他業(yè)余喜歡散步和聽音樂,最喜歡聽巴赫和貝多芬。
(本文轉自《人民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