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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往事

      2015-08-25 09:35老彥
      黃河 2015年2期
      關鍵詞:李靜

      老彥

      引子在我有限的記憶中,有意義的往事總是發(fā)生在八月盛夏之夜。比如這里的往事,就發(fā)生在新世紀的頭一年,也是八月的盛夏之夜。具體來說是八月三十日晚上,以及以這一時間為中心,前前后后的人與事。這么多年來,我就只記得這些。對我來說,記不住就不是往事,記住了就是往事。其實,歷史何嘗不是這樣?!一一九六六年八月末的一個夜晚,紅衛(wèi)兵沖進了我的家。我那陣子才覺得我爸挺傻的,因為他對紅衛(wèi)兵唯唯諾諾,什么都點頭,還自己掌自己的耳光。我也覺得那些勇敢的紅衛(wèi)兵也是挺傻的,他們居然就真的讓我爸掌嘴巴。等我長大了,也參加了工作,而且去的是我爸當過領導的出版社,才知道我爸是對的。那一年,如果我爸不唯唯諾諾,他就只能遭到更嚴厲的打罵,那樣他才是真正的傻吶。事實證明我爸的傻是智慧型的。紅衛(wèi)兵當然傻,因為他們后來也受苦受難了。他們上山下鄉(xiāng),然后回城做工人,然后下崗。有一個還來向我爸表示懺悔。來懺悔的那個紅衛(wèi)兵是當年打我爸的那群紅衛(wèi)兵中的頭頭,后來只有他上了大學,還讀了博士,專門研究哲學,不得了。所以來人都尊稱他為博士。博士來表示懺悔時,電視臺也跟著來了,聚光燈打向我爸,把已處于彌留之際的我爸弄得無所適從。我爸其實已經(jīng)起不來了,可還想著像當年那樣站起來,唯唯諾諾一番。我根本就弄不清楚我爸那樣做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感覺好像不是假的,是真的。他那一輩人,怎么就把這傻事那么當真呢。博士懺悔時聲音宏亮,像是在指導學生做論文,又像是在向部下訓話。當年他做紅衛(wèi)兵的時候,對我爸講話也是這么宏亮。導演就別提了,居然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吳蘭斐。我走過去對他說:咦,小斐,你什么時候混成了導演?吳蘭斐瞪了我一眼,說他現(xiàn)在正在工作。接著是一位漂亮的光滑女人訪問博士。問什么話我不記得了。記那些套話干嘛!只是我一見到這小妞,第一個感覺就是她長得滑膩膩的,有一股鮮活鮮活的氣味。這光滑女人是長琪市有名的女主持,叫祝天然。她的胸部特大,不少人私下都叫她大波然。我卻愿意把她叫做光滑女人。光滑女人問話的時候兩眼含情,動人極了。博士回答時也流下了眼淚,同樣動人極了。這世界怎么搞的,在那天變得格外的動人,所有人在那奇特的情境中顯出了智慧的本性。傻其實是一種智慧,否則這智慧怎么那么迷人,讓那么多人希望擁有?博士講那些動人的話時,他就一點也不傻,如果真傻,那就是有智慧的傻。當天晚上深夜節(jié)目,電視臺就把這專題播了出來,說是彌合社會仇恨,平復歷史創(chuàng)痕,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爸走了,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電視,就離開了人間。我沉浸在悲痛之中,弄得電視節(jié)目也沒看清楚,只記得全都是眼淚,懺悔的眼淚。誰說中國人不懂得懺悔?我親身證明,中國人知道懺悔。博士我還忘了說,他是我們出版系統(tǒng)的領導,出版局黨組成員、常務副局長、我的頂頭上司。他是組織部列入第三梯隊的人選,人氣很旺。他還有專著,是論“新時期義化學”的。他叫何頌南。二二千年八月三十日傍晚,一個盛夏之夜,何頌南就躺在本省極地鎮(zhèn)鎮(zhèn)委招待所專門為他準備的房間的床上,愣證地看著電話。電話的話筒是桔紅色的,身子卻是檸檬黃,像是卡通玩具,聯(lián)結話筒和機身的電線纏繞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性感。何頌南腰間還別著一只小型手提,是索尼公司的最新產(chǎn)品,銀色。市價八千八百八十八元,諧音“發(fā)發(fā)發(fā)發(fā)”,是時下市場經(jīng)濟最重要的口號。手提電話是光滑女人祝天然的禮物。祝天然為什么送給他這禮物,他卻并不太清楚。祝天然送給他時,那份笑容把他給弄得幾乎不知所措。不過,何頌南只是矜持地說了聲“試試看”。他打算一周后就還給她。光滑女人沒有文化,而他卻是博士,這顯然有天壤之別。他是干部,副廳級,所以每天電話響個不停。卡通電話響完了,手上的小玩藝接著又響。他恨死了電話。有一天他讀到當代中國第一大雜志《讀者》,上面轉譯了一篇美國人寫的短文,題目叫《人類第一次打電話》。文章說,電話的發(fā)明者貝爾平生最恨的就是電話。全世界有史以來接通電話的那一偉大時刻,也就是電話鈴響起的那一剎那,貝爾抓起那成功的象征,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附近著火了!于是,電話從此就和災難不可分離。所以,貝爾臨終的遺囑是:停用電話五分鐘。貝爾電話公司就在他的創(chuàng)始人逝世的那一天,為了紀念這位發(fā)明了新的災難傳遞方式的科學型的資本家,果然在全美停止使用電話五分鐘?,F(xiàn)在,手提電話的鈴聲響了,一陣奇怪而性感的音樂聲飄來。何頌南歪著腦袋想,索尼公司的手提電話設計家們?yōu)槭裁雌獙⑺麄兊男庐a(chǎn)品和女人的呻吟聲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這是一件從來沒有人考證過的事,是何頌南那顆博士腦袋采用“大腦風暴”的思維方式所進行的大膽猜測。也許那天索尼公司手提電話的設計家,他的名字可能叫田中角榮或橋本龍?zhí)芍惖?,剛剛和夫人做完愛,還沉浸在一片迷人的呻吟聲中,趁著熱乎勁,就完成了設計電話鈴聲的任務??珊雾災纤衷趺磿浪髂峁镜氖痔犭娫捲O計家的床上事呢?而且還知道他是做完了愛才去完成設計的?不過,何頌南自信,這肯定是沒錯的。設計一種什么樣的電話鈴聲,一定很難,否則,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多的電話鈴聲供顧客選擇?他本人自從擁有手提電話以來,迄今為止一共換了七部,每一部的電話鈴聲都不一樣。一想到這,何頌南就想起了大波然。他從男人的角度評價,知道和大波然做愛一定很有趣,會有波峰浪谷般的迷人感覺。這自然又和電話線那特別的纏繞形狀有關系。想法只是一瞬間,然后,何頌南自嘲地搖搖頭。他知道,這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說到底,何頌南內心認同的只有政治。他是個政治家,這是沒有疑問的。那么,什么是政治呢?對于這個社會學的問題,他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政治就是人際關系,政治就是誰支配誰,政治就是經(jīng)濟集中的表現(xiàn)。這幾個經(jīng)典結論都沒有錯。何博士卻覺得還不夠,還缺乏時代性。其實,政治很簡單,政治就是身體。身體的欲望是什么,政治就是什么。政治是為了讓身體能夠很好地舒展和擴張,同時也讓身體受到有效的約束。對于身體來說,令人難忘的最佳狀態(tài)是:當緊張達到高潮時所獲得的突然放松。不是有一本書叫《性的政治》嗎?這本書何博士讀過。他基本上不同意書中過分極端的女權主義觀點,因為這種觀點阻礙了身體極度的舒服、擴張與緊縮。這本書反對身體在緊張瞬間時的釋放,反對男人壓在女人身上。但是,這本書天才地把身體與政治聯(lián)系起來了,使人們明白,身體就是政治,政治就是身體。這就很了不起,就具有非凡的學術價值。何頌南認真地傾聽著響個不停同時又顫抖個不停的電話鈴聲,遲疑著,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電話拿起來,按下TALK的按鈕??隙ㄒ闷饋?,這難道還有疑問么?什么時候何頌南會不去拿電話?萬一是夫人從那座他們成長的城市打來的呢?萬一是宣傳部的董部長打來的呢?甚至,萬一是省委中的某個常委自己打來的呢?這都是有可能的。他不敢想象更不能想象不去接電話意味著什么。不去接電話,只意味著沒有權力。有權力,則意味著必須接電話。那一頭打來的人,一定代表著權力。他沒有權力不去接權力打過來的電話。電話鈴響得頑強持久。按照一種來自身體的無聲命令,何頌南接通了電話。電話里傳來的是他所熟悉的聲音。那聲音讓他想起密室里談論出版局甚至宣傳部的政治時所富有的激情,蘊含著一種令人陶醉的雄性力量。今天,那熟悉的聲音還摻雜著一絲神秘。何頌南好像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并沒有馬上把對方的聲音聽進去,而是被自己的想象力所征服。他突發(fā)奇想:貝爾當著那么多在場的客人拿起電話,而電話里的聲音是說“著火了”。那是一種帶著電流的聲音,嗡嗡嗡的,好像是隔世傳過來似的。首先,那聲音是男的還是女的,沒人知道。如果是女的,是一種性感的媚聲么?如果是男的,有沒有激動所造成的顫抖?究竟是“著火了”這個消息讓貝爾終身仇恨他的發(fā)明,還是對方那聲音讓貝爾坐立不安,以至于希望自己入葬時能夠聽不到這聲音?這種想象力有道理。我目睹了三個女人和一群權力在手的男人你來我往歷經(jīng)坎坷哭之笑之之后,決定把他們的往事紀錄在案,一開始寫光滑女人的魅力,接著寫唯唯諾諾,然后寫虔誠懺悔,寫二十世紀的偉大發(fā)明電話,跟著是這一段。因為我作為何副局長的下級與部屬,自然能充分體會到何頌南非凡的想象力。只是,何頌南此時所聽到的從電話那頭傳過來的聲音,的確使他坐立不安。這種坐立不安,是對他的想象力的一次有效的圍剿,因為,電話里包含著一個巨大的災難。電話里傳來一個可怕的轉折。面對政治現(xiàn)實,他那超凡的想象力不得不虛脫了,虛脫了的何頌南,便只能依靠身體來支撐自己,不讓自己失態(tài)。三電話那頭傳來了足以讓何頌南震驚,震驚得不可思議的消息。電話里的聲音說:“李靜之局長死了”。“死了?”何頌南幾乎叫了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事?!笆堑模懒??!甭曇羰遣蝗葜靡傻??!霸趺此赖??”何頌南問。“吃飯死的。”“吃飯?”何頌南覺得這簡直是在開玩笑,開國際的大玩笑。吃飯死的?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事。何頌南還是耐心地問下去:“吃什么飯?”“吃糯米糍粑?!边@一回聲音說得有板有眼,清清楚楚,一字一頓,一點也不滑頭。何頌南前天才和李靜之局長密談。一個即將發(fā)生在夏天的出版局的人事重大變動計劃,通過兩個人的密談已經(jīng)成竹在胸。怎么才過去四十八小時,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吃糯米糍粑就死了?”他的語調充滿了疑問?!澳阒?,李局長的氣管有點毛病,他以前在臺上講話,喝口水時不也整天嗆著了嗎?就這毛病把他給嗆死了。”電話里說?!八皇腔剜l(xiāng)去了嗎?”“不回鄉(xiāng)就沒事了。”“這事發(fā)生了多久?”“一個多小時以前。李局長的人現(xiàn)在還躺在急救病床上,或者已經(jīng)送到太平間去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司機告訴我的?!薄斑€有人知道么?”“這個嘛,”對方猶豫了一下,說;“出版系統(tǒng)估計還沒有人知道。一會就很難說了?!焙雾災蠜]有細想“嘛”的含義,他心里正在迅速地掂量著這事的份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便問道:“吳丕行知道么?”“等一會告訴他?!睂Ψ降穆曇纛H有點慎重,“也應該講給他聽了?!薄澳且彩堑??!焙雾災宵c點頭。他不想講什么了?!皡秦小边@三個發(fā)音會在他心里引起厭惡與興奮同時并存的難受。吳丕行無疑是他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一個無法繞開的對手,一個難以忍受的對手。一說到吳丕行,電話里的聲音也變得乖巧,好像知道話說到這里便也就可以了,于是掛了線。何頌南癡癡地盯著小小的手提電話,半晌說不出話來。還是那只電話,貝爾所討厭的電話??梢詳喽?,當年,貝爾拿起他生產(chǎn)的全世界的第一問電話時,他聽到的一定是充滿性感的女人聲音。那聲音與做愛時的呻吟是一種調子。不過,現(xiàn)在何頌南沒有心思去想這與電話有關的歷史。現(xiàn)在對于他這個年輕的正廳級干部來說,重要的問題是,李靜之死了,這個統(tǒng)治出版局八年的老局長死了,局長的寶座空了,而且空得很突然,讓組織部夠忙上一陣子的了。四同一天晚上,潛是才是躺在按摩床上打電話給遠在極地鎮(zhèn)的何頌南的。按摩床也就是思想的溫床,所有人生的曲折都在這溫柔鄉(xiāng)中飄忽起來。潛是才舒舒服服地干蒸完,趁著渾身的熱氣就上房了。上房的意思是說上按摩床。上房也就意味著開始思想。他只穿一條寬大的短褲,平躺在床上,兩腿叉開,閉上了眼睛。這是他的老地方,老板是他同學,知道這位正統(tǒng)出版社社長的偏好。每次他來都不用點小姐,那乖巧的媽咪知道他要的是誰。在中國,從來就沒有誰來研究過小姐和客人的關系。我想,那其實是一種完全無法定義的新型男女關系。首先,他們肯定不是情人。雖然小姐們做夢都想成為某位客人的情人,不過,這一行的規(guī)矩是,一旦有了這個傾向,這小姐就可能要出行了。不過,這種事很少出現(xiàn)。關鍵還是客人??腿烁陕镆艿竭@來尋找什么情人?凡是來桑拿的客人,他要的是個新鮮,不斷地換小姐,也就能不斷地得到新鮮。小姐和客人的關系一旦固定了,也就開始不新鮮了。不新鮮了,干嘛還跑到這搓來按去的?!小姐往往都明白這一層意思,所以她們從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會當真。況且,干按摩的小姐,文化不用很多,對男人卻了如指掌,甚至熟悉到了厭惡的程度,想想看,一個小姐每天、每周、每月和每年要打多少飛機,搓揉多少男人的那個小弟弟,又讓多少男人“跑馬溜溜的”泄精去陽?其次,小姐和客人之間也不一定要有性關系,有的大多也只是特殊的性服務而已。至于性關系,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很多時候可能還沒有。當然,這又涉及到什么叫“性關系”了。至少男女肉體接觸算不上什么“性關系”吧?本來這個問題就很有些暖昧,可自從世界上出了個克林頓與萊溫斯基的事后,“性關系”也就變得頗為明確了??肆诸D是個大律師,又是美國總統(tǒng),他決定的事那還有假的?我仔細看過克林頓公開承認的與肥小妞的七次“性游戲”,才完全明白為什么“性游戲”不能等同于“性關系”。我可以說是恍然大悟,明白總統(tǒng)的智商果然非凡,感嘆自己內心的反美情緒脆弱不堪??肆诸D能夠當上一個領導世界的大國領袖,會那么低智商!讓我去干干看?或者,讓眼下這個躺在按摩床上、叉開雙腿、渾身的肥肉順著地心引力往下滑動的潛是才同志,去當當看?他不早就和萊溫斯基那個性關系去了!還跟你瞎扯個什么性游戲。萊溫斯基同志真的是性感兮兮的好同志。世人實在對克林頓總統(tǒng)太過苛刻,他真的沒干過嘛。也就是說,他的確沒有和萊溫斯基發(fā)生過性關系么。他很克制,他是稱職的好總統(tǒng)。潛是才叉開雙腿平躺在按摩床上。這動作的確不雅??缮戏勘旧碛惺裁囱挪谎诺??況且,只有忘乎所以,物我兩忘,思想才能奔馳萬里。潛是才就這么舒服地躺著,全身完全放松。他甚至連娟紅進來了也不知道,直到他那致命的小弟弟被什么柔軟的肉手捏了一下,才渾身輕微地震顫著,并同時睜開了眼睛。他覺得奇怪,同時又有點自豪。怎么就那么捏捏,那玩藝居然嘣噔豎了起來?!拔也?,你怎么這么厲害!”胖胖的娟紅假惺惺地擠出一串嬌羞的東北音調。而潛是才卻著實興奮了,他一把將娟紅抱過來,兩只手直往她的底下插去。娟紅顯然早有防備,機警地擋住了這意料之中的進攻,半推半就地總不讓潛成事。這種按摩床邊真真假假誰也弄不清楚的男女游戲,持續(xù)了一會,自然以我們的潛是才同志完全得勝而暫告一段落。正當興奮成為他們肉體的主題時,潛是才那只手提電話突然叫了起來。這真讓他掃興,也讓那位娟紅小姐感到了空前的同時又不能發(fā)泄的憤怒。電話響了,這是一種命令,一種讓領導們,不止何頌南,而且也包括潛是才社長,以及今晚所有在按摩床上和不在按摩床上的負責同志們,既氣又不能真氣的命令。潛是才罵罵咧咧地把小姐推到一邊,拿過電話來,放在耳朵邊,按下了講話鍵;接著,一種完全不知所措的驚訝讓他迅速地站起身來。那情境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社長同志一絲不掛地站在床邊,娟紅無聊地坐在床沿擺弄著她那長長的、涂了黑指甲油的指甲。房間中只回蕩著潛是才帶湖北口音的話:“這是真的‘?!”原先那條寬大的短褲,不知什么時候被娟紅扒拉了下來,給扔到了地上。電話那邊講的自然是關于李靜之局長死了的事。這件突如其來的事讓潛是才變得對女人毫無興致了。他也不用娟紅為他穿上衣服,自己三下五除二地穿好,和小姐馬虎地打個招呼就沖了出去。只一會功夫,他已經(jīng)坐在社里才買回來不久的上海產(chǎn)的美國別克車上。不過潛是才并沒有開車,他反而坐在車里,想著這事究竟意味著什么。李靜之局長死了?!我們的這位社長愣怔地想著,卻半天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一個星期以前他才和李局長吃飯。一個星期以前李局長才告訴過他一些隱密的人事安排。他從李局長慢條斯理而又嘶啞的聲音里,聽出了一個明確的意思:局長想把他提到副局長的位置上,主管全省的圖書出版工作。潛是才當時聽了,心里可是一陣狂喜。這個才四十出頭的年輕社長,當了三年正統(tǒng)出版社的一把手,眼看著又有機會往上走了,他能不喜么?李局長說了,一切都等到他回鄉(xiāng)下之后,盛夏之際,新的布局才開始實施。眼下離九月還有一天.李局長卻死了。電話單說是吃糯米糍粑噎死的,這真是聞所未聞。更令我們潛社長吃驚的是,電話那頭的聲音是他熟悉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祝天然這個過分聰明過分標致的女人,竟然出現(xiàn)在李局長死去的現(xiàn)場。其中究竟意味著什么,潛是才覺得他大概永遠也弄不明白。只是,提起這個女人,他心里便會升騰起一陣奇怪的性欲。電話里那個報告死亡的聲音是柔和的,甚至是隱隱約約性感的,同時又是頗讓男人動心的。從一張美麗的女人紅唇里說出死亡的話語,郵簡直就是讓人癡迷。想到這,潛是才居然渾身燥熱起來。他迅速打開車門,回到了桑拿室,回到了按摩床上,把小姐,也就是他所熟悉的娟紅,硬是給從別人的房間扯了回來,二話不說,咬牙切齒地撲哧撲哧地就于起活來了。我行文至此,竟暗自驚訝。這是個什么年頭,怎么寫起這玩藝,就那么隨意?!但的確是那么隨意,潛是才從來就沒有把性看作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整個極地三角洲都不會把這事看得有什么嚴重。傷感的愛情只出現(xiàn)在八十年代初,然后就變得令人傷心地做作了。前幾天,也就是我正在寫這篇東西的時候,一位二十二歲標準的“猩貍人類”的叫陽陽的女孩,明確地告訴我,那種我們稱之為傷感的活題有了一個叫法,那就是:肉麻。按她的話說就是,你們這班既不酷斃更小帥呆的鳥作家,居然還熱衷于寫性,你們不懂性,你們只能寫寫肉麻!這真是一語把我點醒。原來我們也曾肉麻過!不過我更明白,潛社長以他的智慧是不會把性看成什么傷感的。但他也還沒有把性看作和吃飯一樣隨意,否則就不會咬牙切齒地去操娟紅了。潛是才畢竟不是“猩猩人類”,他是堂堂的正統(tǒng)出版社的社長!他之所以要發(fā)泄,是因為他的政治意識要上升了。他需要亢奮,來提升他在這關鍵時刻的思考質最。他的選擇并沒有錯。他從來就沒有肉麻過,他討厭性,從他第一次感覺勃起是件羞恥的事開始,就把性看成是敵人,就像把提拔他或不提拔他的上級或他去提拔或不提拔的下級通通看成敵人一樣。直到潛是才懶散地躺在床上,才開始打電話向他認為值得匯報的人匯報這第二天將震動出版局乃至新聞出版界和宣傳郎的驚人消息。第一個當然是親手提拔他的老上級何頌南常務副局長。只是,在論及是誰提供消息來源時,潛是才下意識地順成說成了李靜之那個討厭的司機。光滑女人祝天然似乎是一個頗讓人玩味的機密,不說這機密總比說了要好。潛是才本能地就做了這樣的選擇,然后,他默默地想了一會,便撥通了吳丕行副局長的手提電話。五這一天晚上,李靜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那難得的回鄉(xiāng)之行,竟然是他人生的最后旅程。那令他遐想不已的泥濘小道,竟是他的不歸之路。在這條道上,他少有地緬懷起他那革命的與反革命的先輩來了,這種回想真是讓他既悵然又奮然?;秀遍g,他也會開悟似地想到,人們每天奔忙著,都是在往死路上趕呢!好了,這下子,他,一個五十歲剛過的宣傳部副部長,省新聞出版局黨組書記和局長,就真的走在了通往死亡的路上了。當然,死亡對于他只是一閃念的事。等到死亡真的降臨到這個才過中年的局長身上時,他已經(jīng)措手不及,不可能有余暇來思索死亡的意義。短短的十分鐘,李靜之就撒手西去,聽任世界上別的地方與他有關的或無關的人為他的突然死去而悲傷而高興。其實,如果用嚴格的科學來論證,李靜之局長從窒息到大腦失去一切感覺,可能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不管怎么樣,他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了半個多世紀。然而,就他的生命來說,半個世紀還不如最后的短短五分鐘來得漫長。一剎那間,他那可憐的處于最后關頭的大腦細胞居然讓他的一生在眼前一晃而過,而在最后的一道光亮中,祝天然那雙驚恐的白臉硬生生地闖了進來。這是一張已經(jīng)失去女人往日驕傲的可憐容顏,沒有血色,一點也不性感,所有的皺紋都放大成田野里的壕溝,左沖右突,而且,這些壕溝還互相擁擠著,最后演變成只有在好萊塢恐怖電影中才能看到的比真人還大的、渾身不停地沁出稠密沾液的蚯蚓。然后,一切都轟然結束,生命成了天文學中的黑洞,深不可測,有去無回。其實,祝天然的臉色只是因為驚慌而扭曲而蒼白而已,并沒有什么變化。主要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傻掉了一樣,除了怪叫和沒有目的地挪動位置以外,什么也干不了。沒有一個醫(yī)生在現(xiàn)場。準確些說,沒有一個人擁有那怕一點點的醫(yī)學與救生常識:他們全都看著一個人,一個剛剛還在指天劃地、時不時地牽著祝天然的嫩手、同時用堅定的語氣宣示他的改革出版系統(tǒng)的遠大政治抱負、一個在陪同眼中被尊稱為“李局”的領導同志,怎么搞的,突然就雙眼發(fā)直,臉色變黑,四肢顫抖,然后便轟然倒下了,毫無尊嚴地、直挺挺地倒下了。他的嘴巴微張著,嘴角邊還殘留著一把糯米糍粑。嘴唇的變?yōu)跏呛芸斓模前凳局念伾诒娙搜壑?,像海潮退去似的,只嘩地一聲,就走向了黑暗;更像可憐的水珠滾進了浩瀚的沙漠,煙都沒來得及冒一下,就無影無蹤了。祝天然此行本來充滿著尖銳的浪漫,那唾手可得的戰(zhàn)利品眼看著就要到手,可一只簡單的糯米糍粑,居然就把她數(shù)天來精心安排的工作叭她一聲,給打走了。她頭腦混亂、緊張,好像在不停地思索,其實什么也沒想??蓯鄣木珠L幾乎是倒在她懷里的。這在她豐富多彩的人生中,又平添了一出讓娛記們興奮的新聞。祝天然并不在乎什么新聞,反正又不能變成白紙黑字。她只是于心不甘。一團簡單的糯米糍粑,居然就把原本在她心中謀劃好的平衡給打破了。結果是,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軟綿綿的糍粑叭地掉下來的狀態(tài),然后就是咕咕咕地,有一股氣給堵塞住了,憋在出口那,膨脹著,膨脹著,接著像一顆炸彈,悶悶的,轟然一聲,把區(qū)隔了兩個世界的大門給炸開。等到聲音消失以后,那門也就不失時機地合上了,連個回聲也沒有。祝天然突然想起小時看到的一出革命舞劇,講到英勇的婦女為了搶救干渴的傷員,如何地把自己的乳房塞進了戰(zhàn)士的嘴里。如果這樣做真能把李靜之的生命從黑洞中喚回,她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掀開自己的上衣,像幾天前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一樣,讓自己的豐乳成為延續(xù)李靜之局長生命的源泉。然而,現(xiàn)在的問題是,李靜之是窒息,是糯米糍粑堵住了他的氣管,讓他咽不上氣。祝天然能夠馬上去做的,絲毫也不怠慢地去做的,就是努力打開李靜之緊閉的嘴,然后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試圖把那團致命的東西挖出來。事后祝天然才感到了恐懼,一種與垂死的人在一起的恐懼。當她把自己的中指伸進一個男人的口腔里時,她渾身抖動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粘稠的米團怎么可能挖得出來呢?結果她的手上全是這個垂死之人的口水泡沫,冰涼的、粘粘的、發(fā)白的、可惡的泡沫順著她的手指流向她那渾圓美麗的手腕,然后又流向性感的手臂。這時,旁邊有一個人,是本村的村長,沉沉地說,只有一個辦法可能可以把局長大人救過來,那就是切開他的氣管,不讓他窒息,然后趕快送去就近的醫(yī)院。旁邊的人都附合著這個建議。祝天然也覺得,這可能是最好的,雖然是最不得已的救生辦法。問題是,誰去下手操刀切割呢?而且,殺人豈不等于殺豬么?只要用刀輕輕地一劃,李靜之就可能暫時緩過一口氣來,然后就可以憑著這口氣,隨車來到醫(yī)院,再讓醫(yī)生用正式的手術刀來修整普通刀具所留下的傷口,同時讓那口氣延長成為新的生命。問題是,村長把話說完,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了,沒有一個人敢去取擱在廚房的鋒利的菜刀,更沒有一個人敢做這件事。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讓人不停地去想。祝天然事后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有空就設想這個用菜刀切開一個人的喉管的場面,直到她自己也被別人切開了喉管為止。這樣,和平年代所養(yǎng)成的和平習慣,最終把李靜之送上了不歸之路。汽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劇烈地顛簸時,李靜之就已經(jīng)與這個世界無關了。他的軀體無力地躺在車箱板上,隨著汽車的晃動而左右搖擺,鄉(xiāng)長、書記、祝天然看著腳下這搖擺的軀體,面無表情。三十分鐘的路程,大家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及至到達鎮(zhèn)醫(yī)院,李靜之的軀體被迅速送進急救室,然后,很快地,醫(yī)生走了出來,告訴在場的人,說這個送進來的人其實已經(jīng)死了有二十分鐘了。真到這個時候,大家也仍然不哼一聲,仿佛這死者與自己無關似的。祝天然只是感覺到累,感覺到生命的無常,感覺到來自身體的不舒服。她想起了自己的手還有死者的口水,于是急忙跑去洗手間,不停地用水沖洗那曾經(jīng)伸進李靜之僵硬嘴里的手指。似乎是洗了很久,她才開始感到了一種令她不快的干凈。然后,祝天然從手袋里拿出精致的小手提,把第一個電話打給了潛是才,向他通報這個可怕的消息。她知道,潛是才很快就會讓何頌南知道這個消息,然后還會讓更多的出版局上層知道這個消息。她更知道,潛是才知道這個消息后,首先想做的便是要見自己。她第一個把消息告訴給潛是才,本身就含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威脅。更重要的是,潛是才根本就不知道李靜之局長的尋根之行,會有她這樣一個紅粉女人跟隨?,F(xiàn)在知道了,這個和她關系特殊的男人,會如何去憤怒?而祝天然天生的就離不開男人們的憤怒。對她這個姣好美人來說,男人的憤怒是女人青春永駐的秘密。然后.她就要考慮是否打電話給何頌南副局長了。她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何副局長。光滑女人很樂意外界盛傳她與年輕有為的何博士如何如何,雖然她和這位自許的出版專家其實沒有什么曖昧關系。何頌南只是她情感投資范圍的一個對象,雖然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對象,如此而已。六李靜之的生命終點是在廣西靈川龍巖鄉(xiāng),時間是二千年八月三十日夜晚七點五十八分零三秒,地點是距離靈川六十公里、坐落在廣西桂北貓兒山區(qū)一處幽雅的小山谷哩。李靜之的四周綠樹參天,山坡上種滿了沖天的翠竹。這翠竹可是當?shù)厝俗畲蟮囊蛔谑杖雭碓?。一竿成熟的竹子,可以賣到十塊錢。從山谷開車到靈川,最快也得一個小時,而且路上還得不停地顛簸搖晃。李靜之一行人在這里呆了有一個星期。第二天他們就準備回程了,晚上是鄉(xiāng)長為他送行,請他吃著名的靈川狗肉,還吃本地一種特制的糯米糍粑。這一個星期可是平淡乏味的李靜之生涯中的高潮,更是祝天然如花似玉般的多彩生活中的亮色。然后突然就落幕了,轟然有聲,讓人措手不及。李靜之來到桂北這一塊土地,其實是來尋找他爺爺和父親當年的蹤跡的。當年他爺爺隨著狼狽逃竄的紅軍經(jīng)過廣西,從貓兒山邊借道而過。李靜之的父親就是在這地方不期然地降生,然后,他父親就成了本地人。多少年以后,來接管廣西的爺爺居然在這里找到了已近中年的兒子和幾歲大的孫子,然后把他父子倆接到了桂林。于是,李靜之就成了廣西桂林人,成了那清秀得讓人奇異的漓江邊的干部子弟中的一員。多少年了,李靜之從來就想不起貓兒山的風貌是什么樣的,因為他父親自從離開了這地方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與他的鄉(xiāng)親有過聯(lián)系。爺爺?shù)耐L與父親的木訥構成了李靜之性格中的基本因子,這種因子讓他躲開了一連串的政治風險,讓他的生活平淡乏味,從平淡乏味中來,又歸于平淡乏味。就這樣,他,一個小心謹慎的政工干部,從科員做起,漸漸上升,然后,借著爺爺?shù)年P系,從桂林調到北方的長琪市,進了北沖省的省委宣傳部,做科長,處長,然后便是副部長。接著,有一天,當省新聞界的老大、也是以副部長職兼省新聞出版局第一把手的黃老機同志逝世后,接任了這個宣傳輿論的要職。這一天離他爺爺去世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這一天才使乏味而謹慎的李靜之終于有了松一口氣的感覺。這一天也是他爺爺生前諸多安排中的其中一個結果。這一天更是爺爺想幫助他那始終木訥而無用的父親的體現(xiàn)。也就在這一天,李靜之平坐感到他可以認真地施展一下積郁在心中多年的抱負,可以從容地來安排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了。出版局全體工作人員至今都無法忘懷李靜之的就職演說。他發(fā)誓,要在五年時間里讓北沖省的出版事業(yè)走在全國前列,與北、上、廣共同組成中國出版界的鐵四角,以便稱得上引領改革開放風氣之先。他似乎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有如此優(yōu)秀的口才,能夠口若懸河地講三個小時,而在場的熱烈掌聲居然也響了有近二十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聲音有點沙啞,喝水時總會嗆住氣管,要咳幾聲才能緩解過來。這是舊病。六年前李靜之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喉癌。開始時他真感到了害怕,以為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后來看了醫(yī)生,說是早期,可以闖過去,于是就積極配合治療。經(jīng)過了三個療程的化療以后,醫(yī)生告訴李靜之,他基本上可以痊愈。可不久李靜之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氣管和食管很容易錯位,弄不好東西就會從食管滑進氣管里去。這顯然是后遺癥,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問題是,這后遺癥日益嚴重。就在那次偉大的演說之后,他幾乎有三天時間講不出活來。對李靜之來說,這當然是真實的病,而且正在嚴重地影響他的仕途。也正是嵌在身體里的這個痼疾,使李靜之明白了人生的極限。接著,他開始明白自己來出版局究竟要干什么。這是個重要的崗位,工作惹人注目。這也是自己下半輩子人生的最后一站,是自己從廣西那個窮困的山村走出來的終點。父親商到臨死前也仍然是個山民,爺爺卻死得響亮。自己呢?自己的下場至少不應該像父親那樣乏味,當然也不可能像爺爺那么輝煌。出版局就是自己的后院,是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保證。李靜之現(xiàn)實而果斷地斷絕了任何升遷的期望,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塊后院中,把它描繪成為中國出版史中無法被抹去的一塊亮色。然而,這時,李靜之發(fā)現(xiàn)他的副手,局黨組副書記兼副局長吳丕行,這個狡猾的家伙,整天發(fā)出一種令人討厭的“嗯”聲,是一個難以對付的狡猾之徒。他在李靜之就任出版局局長以前,就已經(jīng)在這塊地方辛苦耕耘了六年。他們就這樣或明或暗地相持了五年。五年來,李靜之的嗓音越來越啞,吳丕行獨特的“嗯”聲則越來越重。他們的斗爭發(fā)生在局里幾乎每一個職位上,從處長到社長到總編到經(jīng)理再到科長再到科員。沒有硝煙,沒有吵架,更沒有大庭廣眾的對立。這是真正意義的冷戰(zhàn),所使用的政治術語一樣,所依賴的權力基礎一樣,所傳達的文件一樣,甚至講話的口氣也一個樣。他們都在期待著決戰(zhàn),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回避決戰(zhàn),直到一切都不能拖了,李靜之逐漸地失去耐心丁,他沙啞的喉嚨常常像有火燒一樣,講話越來越困難,越來越吃力。他發(fā)現(xiàn),隨著對講話的厭惡,吳丕行卻越來越喜歡發(fā)言與演講。是的,這說明,吳丕行也發(fā)覺年齡不饒人這個常識了。他已經(jīng)五十五歲,看到了從中組部到省組部關于干部年齡的文件,在這些文件里,五十五歲是升遷到正廳級的年齡界限。于是,那種決戰(zhàn)前的重大布局才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于是,李靜之從容布局完畢以后,他才開始了神圣的回鄉(xiāng)之行。他青年時代就知道一九六五年毛澤東有過重上井岡山的舉動,但直到自己也開始返鄉(xiāng)之途后,才明白毛澤東那次舉動的非凡意義。其實,偉大人物在做出重大行動前,都有出巡的舉動。一九七一年,毛澤東南巡,為的是把林彪弄下來。一九九二年,鄧小平也來了次南巡,結果讓全體中國人第一次真切地聞到了金錢的香味?,F(xiàn)在,李靜之也開始出巡了,他也是往南方,自己的故鄉(xiāng)廣西。誰能說李靜之的回鄉(xiāng)之行就沒有讓吳丕行心驚膽跳的非凡意義呢?!同時,李靜之做了一個決定,讓省電視臺那有名的女主持祝天然與自己同行。他突然強烈地感覺到,如果被光滑女人祝天然無意中所喚醒的肉體意識沒有一個著落,那他的政治行為就會顯得枯燥乏味。事實是,政治激情和身體高潮從來都是一體的,很難想象沒有高潮的政治激情,同樣,政治激情像春藥,甚至比偉哥還有效,讓身體重新煥發(fā)青春。行前,李靜之毅然地給祝天然打了一個電話。七祝天然接聽完李靜之邀請她一起去廣西的電話后,一個人呆坐在自己房子里漂亮的搖椅上,注視著高樓窗外灰朦朦的天空。女人癡心妄想時,總能按身體內分泌的指揮,進入傻呆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祝天然就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了。她想都沒想就接受了陪同李靜之同鄉(xiāng)的邀請。這個保養(yǎng)得過分姣好的光滑女人,現(xiàn)在想起的是她只有五歲時觀看革命舞劇那難忘的一幕。在那一幕里,美麗的村婦為了救受傷的紅軍戰(zhàn)士,毅然把自己的乳頭送進了年青人的嘴里。那一年她才五歲,還沒弄清楚什么是女人,卻登時感到自己的胸口有火燒的感覺,乳頭突然脹脹的,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扒在母親的懷里。那懷里也是兩個豐滿的乳房,只是有些松弛了,下垂了,直挨著只有五歲的祝天然的臉,微微地騰挪著,晃動著。從那一刻開始,祝天然就發(fā)現(xiàn)了性別問題原來是與肉體的發(fā)麻相聯(lián)系的。那一年她才五歲。五歲的女孩無法想象女人的身體。那一年開始祝天然就發(fā)現(xiàn)自己與所有的女伴不一樣,記憶在她的心里始終有一種潮濕感,像水一樣,從五歲那年流到了現(xiàn)在,流到了三十五歲的成熟女人的肌膚上,麻麻的,酸酸的,癢癢的。這樣,把乳頭放在一個潮濕的洞里,就成了她內心無法驅除的隱密,也成了她激情發(fā)作時的標志。每逢碰到讓她激動和讓她生氣的事時,她就覺得乳房變得潮濕潮濕的,令她興奮,也令她難堪?,F(xiàn)在,祝天然放下李靜之打來的電話,她的乳房就開始潮濕了。那潮氣一直散發(fā)到了天空,結果,連天空也潮濕得下起雨來。然后,這個光滑女人就出發(fā)了。她不用跟任何人說去哪里。她已經(jīng)離婚,孩子留給了前夫。父母不在身邊,她也不需要父母在身邊。那種想去哪里就馬上可以去哪里的感覺常常讓她陶醉,也常常讓她失落。于是,她見到了李靜之。她的光滑與豐潤讓李靜之恍然,這恍然絲毫不差地寫在了她的心上。誰又能想到祝天然是在陪著一個副部長、出版局的黨組書記和局長作死亡之旅呢?當然,我承認,陪一個正廳級干部作死亡之旅,本身就充滿著潮濕的神秘感。而我作為他們經(jīng)歷的唯一敘述者,當然知道他們的死亡之旅的若干細節(jié)。我,黃大機同志,在朝里長社長眼中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總編輯,的確在事后想到了他們路上的所作所為。無非就是一個性感女人加上一個突然性復活的半老人,然后他們一起干出了那種事來。什么事?還用問嗎?祝天然帶著潮濕的神秘感來到了李靜之身邊。這個中年女人對于那些身居高位的男人們,有著一種天生的纏綿,其中又交織著發(fā)自肉體的忿恨。祝天然什么時候成了一個肉體主義者,長期呆在辦公室的李靜之是無法了解的。李靜之甚至可以說是個具有處男特征的領導者,他在自己半個世紀的性生活中,只和婚后的老婆有過幾年如火如荼的床笫交往。及至兒子哇哇落地,父親在去世前得以一抱孫子以后,不知為什么,李靜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高度性冷感的狀態(tài)中,對女人失去了來自肉體的渴望。當然,這種身體狀況在很大程度上救了李靜之,使他置身在改革開放的時代,正當?shù)叵滦援a(chǎn)業(yè)蓬勃復興的關鍵時刻,能夠潔身自好,纖塵不染。局長辦公室的秘書們私底下了解到李局長的潔身自好,這樣,他們在籌備有局長出席的會議時,就可以不用花心思來安排這方面的服務。直到有一天,省電視臺的吳蘭斐帶著光滑女人祝天然來采訪李靜之時,李靜之才發(fā)覺身體里的某種因素“撲”地一下,竟自復活了。吳蘭斐是他的老對手吳丕行的兒子,這個兒子為什么要來采訪他,其中深意李靜之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他內心深處的肉體復活,卻似乎被祝天然觀察到了。因為祝天然當場就朝著他媚笑了一下。其實這一笑對于祝天然來說普通之極,可李靜之局長卻解讀成了“媚”。那以后,李靜之才發(fā)現(xiàn),這個光滑女人原來是出版局的???。這一發(fā)現(xiàn)讓李靜之吃驚,因為自以為善于觀察人事的他,竟然不曾發(fā)現(xiàn)這個簡單的事實。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局里頭不少人認識這個光滑女人。有一次正統(tǒng)社的潛是才用頗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到了她,批評她策劃的節(jié)目太過軟性。還有一次,圖畫社的黃大機,也就是我,居然自告奮勇地說,可以考慮動員祝天然做模特,出版一本她的“寫真集”,以期引發(fā)一場出版界的革命。李靜之了這建議,心底下就那么一沉,當場不客氣地否定了黃大機的建議。他用少有的嚴厲口氣告訴黃總編輯,如果圖畫社真的這么做了,那么他就要拿主編是問。有意思的是,光滑女人從來不單獨一人去李靜之的辦公室,李靜之也從來不邀請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后來李靜之還知道,大家背地里把這個光滑女人叫做“大波然。”李靜之第一次聽到“大波”這個稱呼,是在一大疊局發(fā)行處從街頭非法書攤上收繳來的香港《龍虎豹》上。在那些雜志里,有一期說到一個香港有名的女脫星叫葉子媚,她的“波”據(jù)說全香港娛樂界第一,于是,娛樂界就叫她做“大波媚”。李靜之非常懷疑這種說法,因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夠把全香港娛樂界的女星們的“波”都丈量一次。李靜之不會去尋問任何人這些下三流的知識,他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是一個“指示”性用語的發(fā)出者,做到出口成章,秘書只需記錄下來,就是一篇完整的、充分體現(xiàn)了他在各個時期的各項方針政策的文件。在這種習以為常的指示性用語當中,怎么會容得下“大波”這種俗稱呼!但是,“丈量”居然成為繼“大波”之后闖進局長頭腦的第二個概念。李靜之的原配是爺爺指定的,是前省委副秘書長的小女兒,而這副秘書長又是爺爺當年的警衛(wèi)員。他只能接受爺爺?shù)陌才牛驗樗约旱恼吻巴径际怯蔂敔斠皇植俎k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去丈量夫人的雙乳了。丈量了也沒有用,那早就是昨日黃花,干癟而下垂。夫人是有名的厲害女人,放肆起來,竟敢當著他的下級的面說:“什么局長,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臭廳級嘛!”下級聽了,哼哼哈哈的,全都是皮笑肉不笑的,附合不是,不附合也不是。李靜之這時也無奈,只好抱怨自己,為什么要把夫人帶到公事場合來。從此,出版局的人就很少能夠看到局長夫人的樣子了。久而久之,甚至懷疑局長究竟有沒有家室。這也可以說明,為什么李靜之總喜歡安排出外開會,而且,一開就是三五天的?,F(xiàn)在,光滑女人“大波然”讓李靜之的春心萌動了,而這萌動的春心又必須用道德原則來克服。于是,李靜之逐漸變得燥熱起來,時不時的會對秘書們發(fā)發(fā)脾氣,發(fā)完了又覺得無聊。大家當然都理解他,因為他的嗓音越來越沙啞了,講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艱澀。大家以為,他是對自己的病癥感到了焦慮。終于等到了準備大的政治行動的時刻了。李靜之足足為此準備了一年,一年來他不動聲色地做了精心的安排。先把那個討厭的和吳丕行同發(fā)一種“嗯”聲的佘皮同志從計財處這個關鍵崗位調走,把吳丕行掌管的財權來個釜底抽薪。接著,勸人事處的老處長鐘點提前退休,讓賈如來頂這個位置,以便讓人事處成為自己人事布局的執(zhí)行部門。李靜之已經(jīng)想好,他準備退居二線,把局長的寶座讓給年輕的何頌南,讓他在第一線干,他則躲在后面全面操控。李靜之對何頌南還是放心的,不僅這個何頌南是自己親手提拔的,而且,何頌南還是老局長黃老機臨終托付的人。黃老機明白告訴李靜之,他已經(jīng)和何頌南交了底,任何時候何頌南都必然是他李靜之的人。當然,這里還包括了一項不言自明的交易,那就是安排黃老機的兒子黃大機,也就是我,有一個更好的位置。對此,李靜之也已經(jīng)想妥當了,他準備讓這個頗有點自命不凡的高學位擁有者黃大機在適當?shù)臅r候擔任圖書處處長,讓他去掌管全省圖書的出版與規(guī)劃工作??晌覍@項安排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及至李靜之突然命喪黃泉,吳丕行好不容易登上了局長寶座,開始全面清算李靜之隊伍時,何頌南才在一次不經(jīng)意的交談重,把這個安排合盤托出。那時,政治形勢已經(jīng)大變,我正處在沒頂之災的前夜。有一天晚上,李靜之已經(jīng)歸西,我和何頌南一起,不無傷感地回憶著李靜之的情義,這時,何局把這個已經(jīng)落空的政治安排告訴了我。我回去以后,才知道那個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憶往事,把發(fā)生在那個盛夏之儀的往事紀錄在案。我沒有緣由突然想起了光滑女人“大波然”,以及關于她的種種傳聞。這時,我才會過神來,仔細思量為什么李靜之局長一聲招呼,光滑女人祝天然就能夠欣然前往。李靜之打電話給祝天然,告訴她自己回鄉(xiāng)之行的計劃,然后用幾乎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祝天然在他到達廣西桂林的三天后,也前去那個甲天下的名城。李用嘶啞的聲音說:“機票已經(jīng)訂好,有人會送去給你。并沒有特別的采訪任務,你無須準備什么?!苯又芭尽钡匾宦?,電話就掛斷了,把祝天然留在了電話那邊,讓她傻愣了半天,也讓潮濕的天恐滲漏出更多的水分。八晚飯后陽令皆真是窩了一肚子的火,卻半點也不敢發(fā)泄。他把所有的碗碟看成是可惡的敵人,放肆地在洗碗池里大聲摔打??上Р艃扇暡坏?,妻子嚴婧婧嚴厲的斥責就毫不留情地甩了過來:“摔!用力摔!干嘛不摔碎兩只?有本事沖著你那狗屁黃總發(fā)去!沒用,光會拿碗來賭氣!”陽令皆渾身發(fā)抖,幾乎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才短短一天一夜不到,他的后腦勺就突然長出了一小撮白頭發(fā)。五十九歲的他居然還要受到黃總編如此過分的羞辱。這個渾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無非是在他審讀過的書稿中,發(fā)現(xiàn)了三個錯別字,就毫不客氣地把稿子退了回來。不想發(fā)稿就拉倒,何必這樣給小鞋穿!陽令皆回來向妻子申訴這件事,沒想到妻子一句話給頂了回來:“有本事你不去當總編,光會對著我發(fā)牢騷,沒用?!彼麊】跓o言。這樣的話他聽了二十年,每次他都啞口無言。他,堂堂的陽令皆,怎么能當總編?何況他也無法當總編。他是光榮的反對派,永遠的反對派。二十年來,他反對了一任又一任的社長副社長總編輯副總編輯,這是他的職責。他是出版社里所有反對派的頭,他比總編還要總編。三個錯別字,就能夠把他這個反對派給廢了?五十九年來,他反對任何他覺得可以反對的人,先是父親,然后是兄長,然后是同學,然后是資產(chǎn)階級和地主階級,然后是造反派,文革中威風得不可思議的造反派??伤í殯]有反對過他妻子嚴婧婧。他記得曾對黃總編說,當年在小東島下鄉(xiāng)時,他就敢揪著軍代表的衣領揍他的人。一番話可把才上任不久的黃總編聽得瞪圓了眼睛。他還做出動作來,一把揪著黃的衣領,說就像這樣。當然,他解釋說這是表演給他看的,不當真。唯獨他的妻子不把他的英雄業(yè)績當一回事。他上班揪別人的衣領,回到家里他的衣領就給這和他過了三十幾年的女人隨便來揪。自從嚴婧婧嫁給了陽令皆,陽令皆就是她揪的對象。她高興揪就揪,不高興揪就不揪。她太明白他的反對策略,他總是反對可以反對的,而從不反對不可以反對的。比如說妻子就是不可以反對的。一反對妻子,他家里什么值錢的就會在妻子的努力下粉身碎骨。那是他的工資買的,干嘛要自己來毀滅?這就是他五十九年來,特別是歷次運動以來都能夠安全渡過的原因。不僅如此,他總是歷次運動可以依賴的群眾。他是群眾中的英雄人物。英雄人物總是怕女人,這是他認了命的事。他所審讀過的書稿少說也有上千本,上千本書中少說也有上萬張圖片,歸類來歸類去說的是一個道理,那就是怕老婆。他不怕老婆,怎么能夠當群眾英雄?所以,聽著妻子的申斥陽令皆也不說話,他只能狠狠地用力洗碗的同時用力地保持沉默,連叮當聲也不允許有。群眾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意味著是黨所依賴的基礎。他是這基礎,也就意味著他是載舟覆舟昀水。古話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見《紅樓夢》里那賈寶玉是胡扯,說什么女人是水,男人全是渾泥。我是水,載舟覆舟就看我的了,怕怕老婆又能怎么樣?她才是真正的渾泥!怪不得她那么得到潛社長的重用。哼!陽令皆忍不住叫出了聲。他不禁豎起耳聽聽房間里的妻子有沒有反應。幸好,沒有任何反應。于是,陽令皆的恨便又沒有阻礙地竄上腦門,以至哼個不停了。水就這樣流過了他的手,他的碗碟,流進了水池當中那個小洞里。等到一池水快流完時,小洞里就發(fā)出一連串咕嚕咕嚕的響聲。洗完了碗,陽令皆進了洗澡房。他把門關上,對著墻上的大玻璃鏡,然后用一面小鏡子放在后腦。于是,腦后面那一小撮白頭發(fā)就從鏡子里跑出來了。他看著看著竟呆住了。顯然,伍子胥一夜愁白胡子不是瞎扯,是真的。又于是,那三個錯字連同黃總編那張嘴臉便狠狠地闖進了他的記憶。電話鈴響了,妻子在接電話。那柔和的聲音真是讓他郁悶。妻子簡直是太過春風得意了,全然不把他這個老公放在眼里。然后,她就準備出去了。他知道是潛社長在召喚她出去,就像叫雞一樣把他的老婆叫出去。他覺得自己真的像一汪水,像那抽水馬桶里的水,羞愧得直往下水道里嘩嘩嘩地開溜。潛社長算什么,憑什么他一叫,妻子就要一定要出去?哦,就憑著她是正統(tǒng)社黨委常務副書記?她是社領導,怪不得我在家里要被她領導!潛社,你算個什么傻逼男人,渾泥而已。陽令皆心里氣得在扇風。他打開門,準備大干一場??梢磺埔娖拮幽请p冷若冰霜的眼神,就變成了嘀嘀咕咕的哭嚎了?!皾撋缃形页鋈ビ惺拢_著車在下面。晚上不用等我睡了。”妻子旁若無人地隨便說著,然后,仔細地涂完口紅,出門去了。門里只留下一具女人背影的幻覺,遲疑著不肯退去。陽令皆頹喪地倒在沙發(fā)上,攤軟了身子。全家空蕩蕩的,沒有一人。女兒陽陽,已經(jīng)形同出走,整天住在美術學院不回來,回來也只是吵架。老婆說,不用等我睡了,這是什么意思?不等著跟我睡,難道就等著去跟潛社那個暴發(fā)戶睡?!陽令皆氣得頭發(fā)隱隱的生疼。特別是后腦勺那一小撮白發(fā),刺疼刺疼的,像一把針扎在腦袋上。現(xiàn)在,這個反對者孤零零地呆坐在空房子里,一腦袋不是水就是泥!他反對了這么多年,今天晚上卻分外清醒地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有反對的對象。他反對的是他長期的被輕視。九我就是那個讓陽令皆恨得牙癢癢的黃總編輯。不過我不是正統(tǒng)社的總編輯,我只是圖畫出版社的總編輯,二把手。一把手是社長兼書記,朝里長,一個初中畢業(yè)的小混混。正統(tǒng)出版社是大社,杜長是副局級,是局巡視員兼任的,這個巡視員叫潛是才??偩幨钦幖?。圖畫社是小社,我只能是副處級。小社自然就是小心眼,所以,我一點也不知道陽令皆的仇恨。他恨我?這事真讓我吃驚。我有什么讓他恨的?我,不就是這么一個人,讀完了美院的碩士,為了學術和事業(yè),學校不留,來到出版社。然后,某一天被宣布為總編輯,管陽令皆以及與陽令皆一樣的一群比我年齡大的編輯,同時還要管一本美術雜志《畫壇》。我的困惑倒真的是致命的。自從任命那天,我就總在想,我的權力是那里來的。這是一個怪問題。我是被任命的,誰也不能懷疑。正確些說,我是被出版局黨組正式任命的副處級總編輯。任命那天我還是頗有點竊喜,認為他們應該尊敬我了吧!至少要對我客氣點??晌铱吹降氖顷柫罱阅请p奇異的眼以及背后一堆同樣奇異的眼。他說:“小黃”——你們看,他居然不稱呼我為黃總——“小心錯別字!”這個威脅的意思是:你一定會有錯別字。這真的激發(fā)起我內心的怨毒。我在心里說:你們(出版社都這樣叫他),小心你選的圖畫!你懂藝術史嗎???我可是正規(guī)的藝術史碩士,我的畢業(yè)論文討論的是如何為斷臂的維納斯接臂。這是一個西方藝術史之謎,自從偉大的雕像從米隆這個小地方發(fā)掘出來以后,她那兩雙斷臂就立時成為解開古希臘古典時期風格成因的關鍵。所有偉大的藝術史家,什么溫克爾曼、德沃夏克、沃爾夫林、布克哈特、潘洛夫斯基、貢布里希都回避了這個問題。我用了整整三年時間,翻閱了古往今來我所能讀懂的眾多文獻,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這個問題的外圍。什么時候我有時間,一定再去讀個博士,好把這個問題給弄完。我現(xiàn)在懷疑我可能永遠沒有時間了,因為我當上了圖畫出版社的總編。歷史給了我一個偉大的機會,讓我來把不滿,在審視斷臂問題時所產(chǎn)生的對學術出版的強烈不滿,發(fā)泄出來。我姓黃,叫大機,除了干出版和研究藝術史外,業(yè)余從事寫作。我的處女作很早,大約是在十七歲時,第一篇散文給發(fā)表了,題目叫《十七歲少年的煩惱》。寫完以后收到一個女孩連續(xù)八次的來信,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后來,經(jīng)過了整整八年的戀愛,她成了我的妻子。其實,我的日記本上有一大堆散文。我爸說我六歲就開始寫散文。六歲那篇散文說的是有一天夜里,我夢見到了中南海,醒了以后就鬧著要去北京天安門。爸說我是當真的來鬧,往死里來鬧,鬧得全家不得安寧,最后還是靠爸的拖鞋在我的肉屁股上來那么幾下,才安靜下來。當然,這件事又成了我讀小學六年級時另一篇作文的內容,寫的是一個出身不好的女兒,為了能夠去北京進中南海,不惜與他反動的父親作斗爭。最后的高潮很讓我感動,說的是女兒理直氣壯地把她反動的父親扭送給公社保衛(wèi)科,然后,迎著朝陽到北京去了。那時知道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所以就把爸給換成了階級敵人,我變成了女孩。讀研究生時讀到弗洛伊德的書,才知道那叫仇父情結,叫俄迪甫斯情意綜。至于我變成了女孩,是因為荷爾蒙剛開始激發(fā)的結果,整天想女孩又恨女孩,干脆自己就做個女孩。這事很冤枉。我愛我爸,這一點也不假。在他的五個兒子中,只有我陪著他并為他送終。我爸去世了,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生活支柱,也失去在出版社立足的背景。我爸是老出版,新聞界的老領導,是何局、吳局、潛社和我們社長朝里長的領導的領導,也是吃糯米糍粑噎死了的李靜之局長的領導。他們都叫我爸“黃老總”,可我爸的名字卻叫黃老機。文革期間,人們不再叫他“黃老總”,而是叫他“老機”,意思是“老機會主義分子”。所有這些人都來過我爸的病床前,聆聽黃老總也就是我爸關于全省新聞出版事業(yè)的最后遺言。何頌南副局長還來向我爸表示真誠的懺悔。他的懺悔詞實在說得動人極了,我記得當時我應該是流了眼淚。如果我不是被采訪人祝人然吸引,不和我的童年朋友吳蘭蜚打招呼,相信還會更受感動的。我懷疑是我的眼淚感動了懺悔者何頌南,第二天,也就是我爸剛走的那天,他就來到我家,向我爸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我拉到了外邊。我隨著何局到了長琪市最高的九十三層國貿大廈,來到了頂層的咖啡廳,一邊眺望著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偉大而混亂不堪的城市,一邊等待著我命運中同樣偉大的轉折。何頌南呷了一口意大利特濃咖啡后,才嚴肅地對我說:“局黨組已經(jīng)同意,準備任命你為圖畫出版社的總編輯,以加強社的專業(yè)出版能力與水準。”這讓我極其舒服的同時大感意外。舒服的是,是我的專業(yè)能力,而不是爸的背景使我贏得了局黨組的信任。當然,這個任命不是我爸去世后才有的,是在我爸病重期間做出的。這也說明我爸的影響實在深遠,這影響落實在他兒子身上,精神就轉變成了物質。但我還是驚訝,不明白為什么一下子就把我從一個普通編輯提到了總編的位置。所以,我真的想推托不干。特濃咖啡太苦,我只輕輕地呷幾口,就再也不想碰了。即使如此,我的心臟已經(jīng)咖啡過敏,狂跳不已,難受極了。我左右而言它,告訴何局我多年來關于斷臂維納斯研究的理論價值,可惜直到他喝下了兩杯特濃咖啡后還是弄不明白,一座雕像沒有了兩只手有什么重要。當然,這也引起了他對我的專業(yè)能力的進一步敬佩。他嚴肅地告誡我,推卻是不可能的,只能干,而且要干好,要對得起我爸,對得起局黨組。他提醒我,我爸留給局黨組的遺言是八個字,叫“領導不跳,群眾微笑?!彼f他昨晚一個晚上都在想這八個字的意義,實在是深刻獨到,是我爸從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畢生總結。這遺言也引起了我的胡思亂想,使我對新工作恍然有了底線。我的工作就是要做到眼前的這個何局不狂跳,而那個反對派陽令皆不大聲地笑,就算是可以了。我?guī)缀鯖]看見何局失態(tài)地跳過,所以對他的不跳有把握。我也從沒見過皆伯大笑過,他連微笑也少,成天像是有大任降于他身上的沉重感覺,表情肅穆。我最終還是同意擔任總編輯。同意的時候,一付可憐巴巴的卑微樣子。我萬萬沒想到,就在這點頭之間,我便成了陽令皆反對的對象。更麻煩的是,我不得不和社長朝里長同志做堅決的斗爭,因為他不懂專業(yè)。我的所有自以為是也正在這里,以為專業(yè)是很重要的,殊不知,專業(yè)僅僅是專業(yè)而已,斗爭的勝負并不取決于專業(yè),而是取決于人氣。人氣是可以制造的,甚至是可以操縱的。我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很多年以后,也就是當我狼狽逃竄的時候,才知道,斷臂總比不斷臂好,因為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斷臂。傳統(tǒng)美學家說,那叫殘缺美。新潮美學家說,那叫丑學典范。然后,我才知道,自己原來太自以為是。我不認為自己是自以為是,所以,我也同時認定朝里長同志更是自以為是。兩個自以為是相對,自以為是對自以為是,原來也一樣。從那一天開始,我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可怕的是,我對困境竟然沒有思想準備。我生活在困境中,卻以為是生活在榮譽中。直到某一天知道李靜之局長死了,這困境才表露出來。當然,這還是稍后的事,因為,李局長死的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消息。我還沒有夠上通過特殊渠道知道這個消息的級別。十祝天然帶了一份占地三萬八千平方米的房地產(chǎn)計劃來到李靜之局長身邊。這份計劃是她和潛是才共同商定的。潛是才已經(jīng)探聽清楚,吳丕行副局正在安排圖畫出版社社長朝里長把這塊地拿下來,然后判給他兒子吳蘭斐統(tǒng)籌經(jīng)營外加設計施工。如此有利可圖的計劃,是不能讓吳局弄走的,因為他一旦弄走了這個計劃,也就意味著他有了聯(lián)絡宣傳部上層的大筆閑錢,然后,他準備上副局的打算就很有可能被朝里長這個混蛋給干掉。所以,他必須清晰地把這一個計劃,以及與此有關的利害關系交待給李局。他明白,這個時候,只有祝天然是最好的傳達者。他看得很清楚,李局的情欲突然之間復活了,就是因為這個可怕的性感女人。潛是才告訴祝天然,整個計劃最后的一筆,必須讓局長來填寫,而不是她或潛是才。這樣,這一樁生意才是鐵板釘釘?shù)貙儆诔霭婢值?,而圖畫社那樣的小社就只能出局了,盡管他們靠中小學美術教材賺了大錢。不過,潛是才還沒有安排好讓祝天然和李靜之接近時,祝天然就已經(jīng)只身來到李靜之身邊。光滑女人投懷送抱是有原因的,她背著潛是才接受李靜之的約會,更是大有原因在。她知道她的價值,她明白,一旦事情順利完成,僅僅靠潛是才這樣下流的男人給回報是靠不住的,她必須有更大的靠山,才足以壓住這整天壓在自己身上的臭男人。有意思的是,當祝天然從一個陌生人手上接過裝有機票與現(xiàn)金的信封時,她馬上明白,李靜之是繞開了整個秘書班子來約她出走的。一下子她就感受到了那種昏迷迷甜酸酸的非凡生涯的刺激。光滑女人長期以來唯一耿耿于懷的男人就是潛是才。光滑女人的性行為模式是這個討厭男人賦予的。只有這個膽大妄為的男人,才讓她始終記起少女時代的恥辱,同時又讓她把這恥辱轉變成令人難以置信的高潮。光滑女人離不開高潮。光滑女人仇恨高潮。我很晚才開始嘗試了解光滑女人的性傾向在她行為模式中的獨特作用,然后,我才被祝天然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所吸引。光滑女人的一生可歌可泣,她的一生是促使我寫作的三種力量之一。另外兩種力量也來自女人,我所摯愛的吧蟲章愛玲和我日益迷戀的行為藝術家陽陽。第一種力量可以稱之為支配,第二種力量應該稱之為孤獨,第三種力量則剛做顛狂。讀者們,你們應該知道,支配、孤獨與顛狂,恰恰是組織人類激情的原初力量,它們共同作用于人的身體,通過對身體的虐待,書寫著漫長而悲喜交集的歷史。坦率說,我的有限而缺乏才氣的寫作,正是為了這三個女人的,也是為了我們這幾個臭男人的,當然還為了另外幾個名不見經(jīng)傳、卻在我的敘述中充當了某種角色的陽令皆,他的夫人嚴婧婧,整天泡在啤酒里的徐扯平,在那個盛夏之夜不幸死在南方家鄉(xiāng)小村莊里的李靜之局長,可憐兮兮的電視人吳蘭斐,領導中國當代藝術潮流的高啟峰,傷感歪歪的舒青,和那始終躲在幕后的省委宣傳部李某某部長(為了避免對號入座,強調虛構本相,所以名字隱去),以及做按摩女的娟紅、帶按摩女的媽咪阿秀,等等。發(fā)生在新世紀盛夏之夜的事充滿了潮濕水氣,那濕氣是從這三個女人的身體發(fā)散出來的,然后浸透到其他人那里。女人的濕氣撲鼻而來,無日無夜地飄蕩在空中,讓所有的東西都輕易發(fā)霉,唯獨女人們在其中暢游自如。于是,這發(fā)霉的地方就有了越來越多的針對女人的男人。這地方就是一個生活著女人和男人的樂園。長琪市生活著一個光滑女人,一個孤獨女人和一個顛狂女人。這里還生活著像我這樣沒有人認可的偏執(zhí)作家、研究世界頂級美學課題“如何慘復斷臂維納斯”的、尚未出名得到學術界公認的美學家,還生活著一大堆部長、局民、書記、博上、按摩女、妓女、投機家、強奸犯、色鬼、民工、搶劫大盜和殺人犯。光滑女人祝天然走下飛機的時候,沒有見到李靜之的身影。一部奔馳就停在停機坪上。祝天然一下飛機就看見這部奔馳邊上有塊牌子,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她徑直走過去,司機謙卑地把她讓進車里,車子便駛離了機場。她被安排住在桂林漓江邊的桂林賓館,頂層。推窗望出去就是清澈的漓江。漓江上不少人正在戲水。這讓她想起小時的情景,那時她住在長琪,面對著琪江,江邊也有不少人在戲水。她從不下水,因為她怕水。祝天然開始回憶。她的鄰居姓潛。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姓氏,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后來,認識了鄰居之一的潛是才,聽他介紹,才知道姓潛的都來自浙江一個小鄉(xiāng)村,全同只有幾千人而已。潛是才比她大十歲,認識他的那一年祝天然長到了十八歲,所以她看到的潛是才是青春年華的模樣。潛是才正在長琪大學讀研究生,而她才高中畢業(yè),準備高考。他們從來不說話。但是有一天潛是才攔下了準備回家的祝天然,告訴她,他想邀請她去參加自己的畢業(yè)之夜在酒吧開的聯(lián)歡會。祝天然看著潛是才,弱弱地說:“可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是這個姓。你真的要我去嗎?”潛是才大聲說:“當然!這個姓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天才!”祝天然一愣,臉紅了。她第一次這樣明確地接受一個男人明目張膽的邀請,于是她感覺身體中出現(xiàn)了一個陷進去的深淵。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失控的深淵。晚上祝天然去了。這是她第一次去酒吧,在長琪市鬧市區(qū)的一個路邊,叫“金蟻吧”。那時這個頗有點西方品味的酒吧才開張不久,有不少祝天然并不認識的人在里邊。潛是才見到了祝天然,便招呼她坐在自己身邊。祝天然小聲說:“阿潛?!比缓笞?。那天晚上她喝了不少酒,而且是長到十八歲以來第一次喝了這么多酒。她覺得頭暈眩,眼前的形象有點模糊不清。潛是才好像也喝了不少。后來,潛是才走到祝天然的身后,突然從后面把她抱住,雙手結實地摟住了她豐滿的雙乳。潛是才仔細地搓揉著祝天然年輕的乳房,一點也不客氣,好像在搓揉一團早該如此對待的面粉團。潛是才搓完了,不打招呼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于是五歲時的潮濕感便從祝天然身體內部的記憶中走了出來,身體的深淵洞開在她眼前,胸前的疼痛直鉆入內心,有一種痛楚的快感。甚至她強烈地希望這快感延續(xù)下去,不要中斷。這種記憶還散發(fā)著濃郁的酒香。祝天然突然想哭,卻沒有哭出來,因為她不感到羞恥,不感到難堪。她聽到周圍的人都在淫蕩地竊笑。于是,她站了起來.拿起一盤炸醬面,走到同樣也在淫蕩地竊笑的潛是才的后面,兜頭扣到他的頭上。做完這個令人驚訝的動作后,祝天然就離開了“金蟻吧”。祝天然回到家里。家里就她一個人。祝天然的父親是本地著名的電視導演,母親則是電視臺第一場記。他們出外拍電視劇,整整兩個月都不在家。祝天然習慣了一個人。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想著剛才的動作。窗外就是混黃的琪江水。不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琪江水就沒有人嬉戲了。江水散發(fā)出一種祝天然熟悉的臭味。接著,就發(fā)生了讓祝天然始料不及的事。潛是才來到了她家,她記得是自己主動開門讓這個人進來的。然后,她被潛是才用絲襪綁在了床上。她同樣記得是自己愿意讓他這么干的。她反抗,但反抗的程度恰好讓潛是才干完他想干的事。然后,她就被脫光了衣服,第一次在異性面前成了個光滑女人。然后,她也看到了一個光滑的男人。然后,她看見混黃的琪江水從窗口涌了進來。然后,所有東西都被淹沒了。那天晚上琪江水還淹沒了光滑女人想繼續(xù)升學讀書的欲望。到了黎明時分,她發(fā)現(xiàn)那種發(fā)自身體的欲望全都集中到了牙齒上,于是她狠狠地去撕咬壓著她的潛是才,直到在這個可恨的男人身上咬出七八個鮮紅的牙印為止。此后,整整一個月,祝天然覺得自已完全生活在琪江的蕩漾聲中。她幾乎每天都會想出新花樣去和潛是才相互折騰,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令生活發(fā)生奇變。兩個月后,她確認,懷孕了。流產(chǎn)的經(jīng)歷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不堪回首的。直到祝天然自己也去流產(chǎn)了,她才發(fā)現(xiàn)中國的女人幾乎全都流過產(chǎn)。流產(chǎn)是中國女人日常生活中不足掛齒的受虐經(jīng)歷。流產(chǎn)使女人堅強,更使女人無所顧忌。她懷疑那個為她做刮宮手術的中年男醫(yī)師別有用心。當她躺在手術床,把兩條腿叉開時,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醫(yī)師的眼神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然后,一陣穿心裂肺般的疼痛從光滑的下腹部啪地一下,直向腦門襲去。她想大喊,可同時她看見了醫(yī)師充滿藐視與快意的目光,于是,她的喊聲就變成了可憐的呻吟。在呻吟聲中,祝天然暗自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在醫(yī)師那里目睹男人對女人的忍耐能力。于是,她的呻吟就越發(fā)柔軟了。結果,祝天然為這柔軟的呻吟付出了代價。刮宮手術做得不好,子宮里面還殘存著廢棄的血肉。她需要做第二次。冷酷的儀器插進她的體內,并不比男人那玩藝插進去的差多少。手術后的第六周,一個星期天,醫(yī)院沒什么人的時候,祝天然成功地讓那個中年男醫(yī)師上鉤了。自以為是的男醫(yī)師把她帶進一間隱蔽的手術室。手術臺閃爍著慘白的輝光,四同的白瓷磚墻也散發(fā)著同樣的光芒。祝天然已經(jīng)把父親常用的一部小型采訪錄音機打開,放在小巧的黑包里。黑包是母親珍貴的裝飾,外表蒙著一層華麗的光澤。祝天然再一次被強制性地脫光衣服,躺倒在白色的手術床上。她那驚慌的模樣和顫抖的哀求都有效地助長了男醫(yī)師的興奮。其實,男醫(yī)師根本就無法達到他的目的,在眼前黑白對比的強烈刺激下,他稀里糊涂地就泄掉了所有的快感。這就是祝天然所需要的男人的忍耐力!幾天后,自以為是的男醫(yī)師在電話里聽到了發(fā)生在手術室的所有聲音。他嚇壞了,幾乎要癱倒在辦公桌上。他苦苦地哀求祝天然,希望她能夠寬恕。祝天然不想報復,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寬恕。她只是想從中證明一個生活常識,這個生活常識就是支配。支配權的轉移決定一切,包括肉體的顫抖和聲音的哀戚。光滑女人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季成熟的。在那一年,她明白了,最重要的是支配自己,然后去支配別人。也是在那一年,鄰居一家人搬走了,于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潛是才在成熟女人的視野里也消失了。許多年以后,在出版局的大樓,他們偶然重新見面。他們重新見面時,祝天然正在上升為炙手可熱的名主持人,而潛是才則剛剛當上了正統(tǒng)出版社的社長。于是,那一年也就成了主持人祝天然和出版社社長潛是才另類生活的開始。對他們另類生活的奇特結果,就是祝天然隨身帶來的這一份由潛是才提供的房地產(chǎn)收購與運營計劃。十一祝天然帶著一份房地產(chǎn)計劃,這個嚴酷的事實說明光滑女入目睹平靜流淌的漓江水時,她的內心回憶有著重大失誤。光滑女人此刻站在窗邊的姿勢令人感動。她的兩條腿沒有平均用力,而是重心有所側重,這樣,身體就呈現(xiàn)出微妙的曲線。李靜之進來時,便貪婪地注視著這條曲線。在南方,曲線和傻逼有關系。傻逼全身沒有一根直線。光滑女人回憶中關于潛是才用絲襪綁住她那性感雙手的細節(jié),應該說,也是和曲線有關系。在八十年代上半葉,年青一輩還很少能看到用長絲襪捆綁女人雙手然后施虐的性感鏡頭。如果光滑女人的回憶是對的,那就正好說明,潛是才已經(jīng)偷偷看過來自國外的三級片了。在我有限的記憶中,八十年代充滿了莫名的驚奇感。那個年代,我和一大批傻呆們已經(jīng)頻繁地出入各種陰暗的房間,津津有味地觀賞來自香港的三級錄相帶。呈現(xiàn)在屏幕上的下流場景質量極差,但卻異常刺激,刺激得在場的青年男女渾身冒汗。那個年代,如果沒有“水貨”三級片,生活就會出現(xiàn)重大缺陷.那個年代,青春期的興奮幾乎就是用三級錄像帶來書寫的。單調而做作的呻吟,重復出現(xiàn)的床上動作,把八十年代渲染得如火如荼,令人遐想不已。八十年代,我們向往著西方,因為西方有大量的三級片,還因為在西方看三級片合法而公開。西方幾乎是三級片的代名詞。西方等于三級片。光滑女人向往著被人用絲襪捆綁還是她真的被人用絲襪捆綁過,我已經(jīng)無從查考。但八十年代來自海外三級片的性行為模式,已旦被帶到九十年代,就開始轉變成一份份劃時代的房地產(chǎn)計劃書。九十年代的歲月是瘋狂的,九十年代,人們熱衷于談論的,是誰開了家公司,誰的公司名下?lián)碛辛艘粔K地。開了公司,就獲得了行騙的資格;擁有了一塊地,就擁有了滾滾而來的錢財。有地,意味著可以明目張膽地向銀行借貸,可以開奔馳,可以住在高尚住宅區(qū)“三沙島”、“望春園”、“幸福新村”和“羅馬花園”,可以天天歌舞升平,天天喝X0。新生的政治精英、經(jīng)濟精英和說話粗魯?shù)拿半U家們躺在祖國的某一塊土地上,然后,他們就按照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律實行合理的分賬!可見,擁有一塊地,比擁有一個光滑女人更有吸引力。于是光滑女人才肯赴約,來到廣西那座甲天下的名城桂林,來到李靜之局長的身邊,因為她也想擁有一塊地。她已經(jīng)從何頌南副局長,而不是潛是才那里得知,出版局黨組早就盯上了這一塊地。而且她還知道,她在電視臺的合作者吳蘭斐也同時盯上了這塊地。吳蘭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她,不要指望甩開他就能得到這塊地,因為他父親,著名的吳丕行副局長,在出版局就是管財務管基建的。是他父親而不是別人決定這塊地應該給誰和不給誰。光滑女人才不在乎吳蘭斐的警告,她是個光滑女人,這就決定了她有光滑女人的辦法。吳蘭斐的所有錯誤在于,他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以為女人除了上床就沒有什么用處。他不明白,僅僅從生理角度來看,女人維系情感的高潮也比男人來得堅韌而持久。土地是樸素的。土地除了是土地外,一無所有??稍谶@塊樸素的土地上,卻生活著從來就與樸素無緣的人類。正是在這塊樸素的土地上,出版局黨組經(jīng)過一年多的討論,已經(jīng)達成一致意見,準備全面介入方興未艾的房地產(chǎn)業(yè)。全省的出版發(fā)展已經(jīng)到了關鍵時刻,在這一涉及出版局經(jīng)濟轉型的關鍵時刻,李靜之局長痛切地感到,他與吳丕行正處于尖銳的利益沖突當中。李靜之局長對全局的操控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爭奪資源的斗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展開。一大群或明或暗的搶劫犯全沖了上來,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在所難免。九十年代的房地產(chǎn)業(yè)是一場巨大的陰謀,它必須建立在土地專屬國家所有的社會制度之上,同時,這制度又必須認可房地產(chǎn)的商業(yè)化。正是在這種表面看來是對立的兩難處境中,房地產(chǎn)商們和官員們發(fā)現(xiàn)了一塊可觀的經(jīng)濟飛地。一時間,金錢與權力一起往這塊飛地猛撲過來。綠草和樹木給清除干凈了,推土機隆隆地響起來了。規(guī)劃師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把開發(fā)區(qū)規(guī)劃好,然后拿著規(guī)劃費溜之大吉。建筑設計師們日夜趕工,設計師們畫著一張又一張效果模仿美國拉斯維加斯風格的建筑效果圖,然后由施工者把這些美麗的圖變成有目共睹的現(xiàn)實。設計師們賺的只是可憐的設計費。土地雖然還沒有平整好,開發(fā)商們卻已經(jīng)建好了圍墻,墻上畫滿了動人的圖畫,然后留出一塊地方做門口,在門口蓋了一座別致豪華的小樓,樓前掛好開發(fā)公司的漂亮招牌,再把里面裝修成五星級的樣子,然后請上一位苗條的年青女子,每天眉目傳情地坐在前臺。售樓書是不惜工本設計與印刷的,如果沒有特別的辨別力,你還以為這售樓書是從香港、日本甚至美國運來的。老板們并不在現(xiàn)場,他們唯一的工作就是陪同各級官員進行實地考察,然后晚上進行新奇的娛樂。這些官員來自銀行、規(guī)劃局、城建辦、市府,來自對這塊土地說得上話的廳局級或處級的各種“長”們。然后,錢就明目張膽地往這塊土地上送了。當然,真正掉到泥土里的錢是沒有多少的,泥土可不需要那么多的錢。精明的經(jīng)濟學家們開始用泥土中的含沙量來計算投入其中的資金額度,以便總結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經(jīng)濟規(guī)待。一時間,房地產(chǎn)商成了這座北方名城中的名人,他們代表了社會發(fā)展的方向,代表了中國走向國際的嶄新潮流。出版是宣傳陣地,出版局的任務是為人民出書,而且還要出好書,出獲獎的書,出有文化積累的書。但是在經(jīng)濟改革的大潮中,出書也得讓位給房地產(chǎn)了,否則,誰又來為出版系統(tǒng)的幾千員工開飯呢?!于是,這才有了吳丕行的意見,說是拿出一個億的資金,開發(fā)機場一帶的大片土地,為長琪市舊機場搬遷以后新一輪的經(jīng)濟騰飛提前做好準備,為出版局的經(jīng)濟基礎建立千秋大業(yè)。吳丕行的雄心恰恰是李靜之的心病。在李靜之眼中,吳丕行借經(jīng)濟轉型急速出擊,有著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復雜動機。他背后有“嗯嗯”幫,他與省教育局有特殊關系,這不得不讓李靜之焦慮。省教育局可是省出版局的經(jīng)濟命脈之所在。省教育局只要暗中玩弄手腳,出版局的經(jīng)濟支柱中小學教材的發(fā)行就會滑坡,出版事業(yè)就會面臨滅頂之災。雖然十幾年來出版系統(tǒng)一直有中央“課前到書是政治問題”的有效保護,更有省政府行政命令的大力支持,但是,隨著教育部與國家新聞出版署日益嚴重的磨擦,隨著“以書養(yǎng)教”的口號深入人心,出版界行內人士也不得不憂心如焚了。出版界另謀出路,在別的經(jīng)濟領域一試身手,就成為無法反對昀一項改革提議。況且,省教育局也要插手做房地產(chǎn)了。光滑女人祝天然的房地產(chǎn)計劃是和潛是才商量的。但她帶給李靜之的,卻不是兩個恩怨男女的私利,而是整個社會的尖銳矛盾。光滑女人在獻身之前,將會和盤托出這個尖銳的社會矛盾,那可是李靜之無法拒絕又無法解決的。只是,現(xiàn)在,李靜之站在房間門口,凝視著眼前這個三十多歲成熟女人的豐滿軀體時,有點忘乎所以了。猛然,他看見光滑女人來了個優(yōu)美的轉身。祝天然溫和地凝視著有點失態(tài)的李局長,柔聲說:“李局,我來了?!笔嗽率⑾牡囊雇恚D弥行耐膺呴W爍著翠綠和紫紅色的霓虹燈,交替地映照在吳丕行副局長沮喪的臉上,他正在認真地說話,說著說著,竟然熱淚盈眶起來,這很讓恭敬地坐在一旁傾聽的朝里長不免有點緊張,同時又暗自竊喜。這表明他已經(jīng)進入?yún)秦行湃蔚拿麊?。為了這個目標,朝里長已經(jīng)奮斗了半年之久。半年前,全局都知道朝里長是李靜之局長的紅人,是李局長親自提拔他這個只有初中畢業(yè)文憑的人擔任圖畫出版社的一把手的。是李局長的紅人,自然就是吳副局長的敵人,這是不言而喻的。出版局全體同仁,甚至包括宣傳部全體同仁都知道,李吳二人,根本就攪不到一起。而且,同仁們并不知道誰是誰非,或者說,他們都不關心誰是誰非。半年后,朝里長仍然是李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與吳丕行有了特殊關系,以至于吳可以在他面前狠狠數(shù)落李靜之的無情壓迫時,放肆地流下了眼淚。“這日子怎么過?嗯?你說?連豬過的日子都不如!嗯!我二十歲在南頭鄉(xiāng)下蹲點,幫農(nóng)民喂豬,那豬多舒服,喂它就吃,吃完就睡,嗯。搔它胳肢窩,它就四腳朝天任你去搔。我看他要動手,嗯。上個月?lián)Q了人事處處長老鐘,接著在黨組會上吹風,說要把計財處處長佘皮給調到新華書店去。嗯,他這是對著我來的!一個一個把我的人搞掉,然后,就輪到我了,嗯!”吳邊說邊擦拭著濕潤的眼角,同時習慣性地發(fā)出訓話時特有的“嗯嗯”聲。朝里長臉上寫滿了同情的字眼,內心卻涌動著無邊的思緒。他仔細傾聽著吳丕行的話,以及話里頭不時出現(xiàn)的“嗯”。吳身邊的人都知道,他一說話就“嗯”個不停,像喉嚨里塞了一顆軟糖,私下還流傳著根據(jù)他的“嗯”音編的笑話。重要的是,聽懂他的“嗯”音是接近他的捷徑,所以,研究吳的“嗯”音居然成了好幾個人的業(yè)余愛好,他們很快就總結出經(jīng)驗來了,說是凡帶關鍵內容的,人事變動的,或經(jīng)濟什么的,都會發(fā)出“嗯”音。但是,只有朝里長心里明白,吳最想要的是什么。窗外的霓虹燈除了照在吳丕行的臉上,還在墻上制造出奇幻的圖案。兩人坐在長琪市最豪華的“白宮”頂層的一間小房間里,已經(jīng)有一個多小時了。桌上杯盤狼藉。他們連著干掉了兩瓶“酒鬼”,可臉上居然沒有多少酒意,這表明他們的酒量實在驚人。直到現(xiàn)在,吳丕行除了發(fā)牢騷和罵李局何局這些他的敵人外,并沒有說什么。朝里長知道,隨便就吩咐做事不是吳丕行的性格,他的盤算在全局可是出了大名的,誰都弄不清在他那張平庸乏味的臉的背后,藏著什么東西。朝里長也是琢磨琢磨著,才琢磨出點道道來。有了這個道道,八九不離十他就靠上去了。一靠就奏效,這也很讓朝里民感嘆,因為,一切都仍然沒有離開他若于年前就總結出來的拍馬屁套套!人世的單調,這個雖然只有初中文憑的人卻體會得最深切。他甚至常常意識到,那些以為人生豐富的人,其實是真正的傻逼,比如那個自以為是的黃大機。一提起這個黃大機,朝里長心里忍不住就罵道:自以為是的家伙!而且,他這樣想著,嘴里就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聲:“自以為是?!薄笆裁??”吳丕行聽得分明,忍不住盯了一眼面前這個由李靜之親自提拔的年輕社長,朝里長也霎時收回了他的遐想,隨口說道:“我說李靜之自以為是!”他那一臉的同情,依然沒有改變。吳丕行聽完,奇怪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白砸詾槭鞘钦?,但我看李這個人并不傻,不那么自以為是,他手段很厲害。”他沉吟了一會,狠狠地說道。然后,他就欲言又止地不說了。朝知道,吳丕行會有什么事要向他吩咐了。果然,吳丕行瞟了一眼朝里長的圓臉,裝著心不在焉地、然而卻是一字一頓地說道:“昨天,我的兒子吳蘭斐告訴我,長琪市北郊靠近機場有一處房產(chǎn),大概三萬八千平方米,五層,不貴,平均一平方米才三千八百元。你們社里考慮一下,用社的名義買下來,然后蓋一棟大樓,再裝修成百貨商場。嗯!你知道,吳蘭斐表面作導演,其實他是做裝修的,嗯!”他見朝里長認真聽著,就補充說:“你不是常說要為社尋一條長久的經(jīng)濟之道么。這房產(chǎn)是商業(yè)用的,本來就是準備用來辦商場的。我看你們社現(xiàn)在經(jīng)濟正好,可以考慮考慮?!薄澳鞘菂蔷值年P照?!背蜌獾鼗貞?。其實他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恍然明白了吳丕行今晚的目的了。上億的生意,讓這個局長說起來,就像說琪江里的一汪水那樣平常,而這里邊的買賣只有朝里長明白。他不得不佩服吳丕行的膽量了。不過,讓朝里長不安的是,他已經(jīng)從李靜之局長的秘書那里打探到了,局里也正盯著這一塊土地,而且,正統(tǒng)出版社作為局里第一大社,社長潛是才也在謀劃著對這塊地下手了,他,小小的圖畫出版社社長,和一令副局長吳丕行,能夠搬倒出版局而把生意搶到手嗎?更重要的是,圖畫社也是出版局的下屬單位,局長說不許動,他又能如何去動?也許,吳局已經(jīng)有了更厲害的布局吧,朝里長這樣想道?!澳呛茫闳ズ蛥翘m斐聯(lián)系吧,他在電視臺里做導演。哼,什么狗屁導演,去采訪那個盡會出風頭的何頌南。自以為是!”吳丕行一提起他那恨愛交加的麻煩兒子,就想起前些時候看到的那個頗為轟動的關于懺悔的“社會縱橫”節(jié)目?!斑@事只能干好,不能干砸!你知道局里也有人想搶這一塊土地,哼,沒那么容易!”吳丕行補充說,同時把一張名片遞給了朝里長,上面寫著吳蘭斐的各種聯(lián)絡號碼。他看朝里長把名片拿過去了,便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宣傳部的董部長前天才向我問起了你,嗯,我看,明年今日,嗯,你就應該上局黨組里來了,嗯。”他用手按著朝里長的肩膀,捏了一下。朝里長頓時感到一股熱氣從肩膀流向全身。他想起李靜之局長向他交底時也這么說過。這時,屋間的門不失時機地打開了,進來的是樓面經(jīng)理,一個滿臉堆笑的中年女人。她畢恭畢敬地說:“老板,媽咪在外面等了多時了,是不是叫她進來?”話還沒說完,一陣輕盈性感的嗲聲就飄了進來,接著,被稱為媽咪的風塵女子進來就靠在朝里長的身邊,用一雙柔手撫摸著他那一頭短發(fā),繼續(xù)用嗲聲說道:“你們男人總是沒完沒了的談事,談什么喲,人家小姐在外面已經(jīng)等煩了,都盼著你們啦!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比小姐更好呢?”朝里長隨口應道:“阿秀,有什么新鮮的?”他邊說邊抓著叫阿秀的媽咪的雙手,放肆地撫弄著。阿秀靈巧地抽出一只手來,說:“全是新的,剛從南邊過來,還沒人試過呢!”“那就…”朝里長說著,把臉轉向吳丕行,恭敬地征求他的意見。這時,吳丕行閉上了眼睛,默默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種安排。一切都還是默然中時,早已學會看風使舵的阿秀已經(jīng)向外招手了。嘩地一下子,進來了七八個年約二十的肥白美人,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衣全透明,只兩點略微遮著,下身則是半透明的裙子,露出小小的像繩子一般細的內褲,在兩個男人面前一字排開。吳丕行微微地睜開了眼,朝里長趕緊湊上去悄聲說:“吳局,有事完了再說,怎么樣?現(xiàn)在要開心,什么都不想。”接著,他把一只小瓶子塞到吳丕行的手里,補充說:“昨天找人從香港弄來的,美國的偉哥,正宗貨,好幾百港幣一粒,我還沒試過。”吳丕行看了看朝,見他一臉的誠懇,便用手把瓶子攥緊,終于微笑了。吳丕行喜歡高大而又愚頑的鄉(xiāng)下妹子,朝里長對這已經(jīng)極其熟悉,所以,也不用費什么唇舌,就挑定了一個。朝里長向那妹子大聲說:“招呼好我們老板,有什么冬瓜豆腐,我一定唯你是問!”阿秀在旁邊說:“小姐可溫柔了,老板怎么會不滿意。”這頭才說著,那頭被選中的妹子已經(jīng)幾乎用整個身子包裹著吳丕行瘦小的軀體了。其余的小姐把眼睛瞪圓了,嘟嘟噥噥地轉向房間里唯一的男人朝里長。朝里長目睹著吳丕行被小姐帶了出去,然后,一揮手,把其余的小姐趕出了房間,單單留下了阿秀。阿秀還準備撒撒嬌什么的,見朝里長陰沉的樣子,一時也沒再哼聲。她明白,這個男人有事要詢問。朝里長拿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然后,兩眼盯著阿秀,問道:“最近是不是有個叫潛是才的來過這里?”阿秀心里一沉,不冷不熱地說:“喲,我的朝社,來了好幾個都說是你們出版局的人,我怎么知道是誰呢?”她說著就用身子緊挨著朝里長的臉了?!坝心愕暮锰帲慊攀裁??我是當真的。出版局的人一般不會來這里,除非專門有什么事。我看那潛是才就是專門有什么事的樣子?!薄笆菧恃??什么潛不潛的,要干就不要潛水,明著上呀!”阿秀嗔笑著,仍然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朝里長看得出來,她在裝糊涂。他站起身,一把把阿秀扯過來,將這個性情復雜的女人裹在懷里,用力地搓揉著。那力量,簡直就是阿秀無法掙脫的。才一下子她就真的呻吟起來了,邊呻吟邊尖聲叫道:“你干什么?你們這些臭男人,你來我往的,都不是好東西!”“女人才不喜歡好東西吶!”朝里長順口答道。阿秀終于掙脫出來了,漲紅著臉說:“你要干去找小姐去,我們媽咪是不干的,這是規(guī)矩,你還不知道?!”“什么規(guī)不規(guī)矩的!”朝里長說著,便從內衣口袋拿出一只白信封,里頭顯然放著厚厚的一疊錢,放在桌上推給了阿秀,笑笑說:“你還不知道我嗎?跟著我沒什么壞處?!卑⑿愕难哿亮艘幌?。她翹著嘴,嘀咕著:“好像是有個叫什么潛的人來過?!彼呎f邊把信封拿了過來,妥帖地放好。“什么時候?”“好像是前天吧?!薄熬鸵粋€人?”“嗯!”“干了沒有?”“看他那臭樣子,準是陽萎了?!背镩L站起來,獨自沉思。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并沒有把全部實情說出來。但這并不要緊,他只需要知道潛是才是否來過就行了。他在琢磨著潛是長來這里的意思。這個狡猾的小人難道動了什么念頭?他想著,瞧了瞧阿秀,冷冷地說:“有什么事,你得隨時告訴我,明白?最好照個相什么的!好了,你走吧。”“照相?”阿秀張著嘴,有點吃驚的樣子。朝說:“這對你有什么難的?”阿秀沉默了一下,然后悄聲問:“不要小姐?”阿秀明知道朝里長這時并不要小姐,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問著,同時向門外走去。她沒等朝回答,就已經(jīng)消失在走廊里了。媽咪手上的小姐還沒有分配完,還要急著做生意,還有客人在等著她。她才沒心思陪著眼前這個不想干女人的男人。在阿秀職業(yè)化的眼里,男人除了干女人,什么都不是。不干女人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人。干了女人的男人,同樣也不是人。夜空中的城市一片嘈雜,但“白宮”卻是在郊外,反而顯得寧和安詳。朝里長走到窗邊,注視著遠處閃爍的燈火。橫跨在琪江上的幾座大橋,被彩燈勾勒出輪廓,突顯在天邊,像浮動的幻影。朝里長想起不久前李靜之局長向他所交的人事底,心里不禁寒噤起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吳丕行不是一個簡單的對手,他的后面有一個強大的同鄉(xiāng)集團,上至省里的書記,中至市長,下到組織部,哪一個部門沒有他們的人?李要動手,不是那么容易。但同時,他更明白,在宣傳部混了幾十年的李靜之,能夠做到副部長,出版局局長,局黨組書記,沒有幾下,能行嗎?。坷钤谡麄€宣傳系統(tǒng),那可真是盤根錯節(jié),他要上下勾通,簡直易如反掌。他能夠與吳丕行平靜地相處八年而不發(fā)作,就很能見出其為人的沉穩(wěn)老辣。而現(xiàn)在居然要動手了,則只能說明他們兩人已經(jīng)處于白熱化的程度,不得不如此。夾在其間的朝,左與右,如何做,那可是瞬間決定長遠的大事,錯不得,也絕不能有什么差錯才行。想到這,他突然暗自慶幸自己的左右逢源。反正,還沒到最后時刻,徹底倒向李還是吳,用不著馬上決定。只要小心,看來是可以渡過這一關的。反倒令他焦慮的是本社的傻逼黃大機和正統(tǒng)社的那個潛是才。黃大機總以為自己有專業(yè),全不把他這個初中畢業(yè)的社長放在眼里,一天到晚就知道挑刺。重要的還不是黃,而是他身后的何頌南,沒有何頌南的撐腰,黃傻逼能在社里那么神氣么!至于潛是才,問題就復雜得多了。這個人才是他未來通向副局級的真正大敵。朝里長向著窗外的夜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他想了一想,便拿起手提,掛了一個電話給他的工會主任徐扯平。等到對方回答以后,他就問道:“找到陽令皆了么?”徐扯平回答說:“正準備去找呢。”“去好好告訴他明天的給社領導提意見會應該說些什么,一定要讓他說讓黃總編犯難的事,要讓這個傻冒難堪,讓他感到群眾的壓力,要制造一個反對他的形勢,然后,我就知道怎么做了。給他的季度獎準備好了吧?要比平時多兩倍,用稿費的方式開出。你今晚就給他,刺激一下他,讓他明白跟著我的好處。”布置完這件事,朝里長才感到有些累了。他開始發(fā)起呆來。不知過了多久,吳丕行進來了,他一臉的喜色,同時吃驚地望著朝里長,問道:“你這么快就干完了?”朝里長掩飾性地笑笑:“女人,干完了就沒勁了,有什么好玩的?!眳秦袥]等朝里長說完,走過來壓低嗓門對他說:“告訴你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李靜之死了!”“什么?”朝里長幾乎沒有聽明白。吳丕行一字一頓地重復:“李靜之在回鄉(xiāng)下時吃東西噎死了,剛剛聽到的消息。”朝里長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他覺得這太戲劇化,太不可思議了。他張開口,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吳丕行笑了笑,換了個話題說:“今晚真開心。我很久都沒有干得這么痛快了。”他用肘部碰了碰朝,說:“還是你那偉哥厲害,小姐都亂叫起來了,無法招架?!背镩L漠然地點點頭。他根本就沒聽見吳丕行的話,還在發(fā)癡地想著李靜之的死。他還沒會過神來,還沒想明白這事的全部含義。十三徐扯平坐在“大可以”大排檔靠街邊的位置上喝啤酒,他接朝里長的電話時,已經(jīng)喝下去了八支。八支啤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每天起碼要喝上十五支,這一天才算過去了。我不自量力,當上總編輯的第二天,曾經(jīng)和他對干過。他喝下去了二十支啤酒時兩眼還可以盯著我看,我卻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不省人事是假的。完全不省人事倒還好了,什么也就都過去丁。我卻不是完全的不省人事,而是部分的不省人事。準確來說,是大腦皮層不省人事,丘腦卻還清醒。清醒的丘腦指揮著腸胃的蠕動,好把里邊的東西,剛吃下去和已經(jīng)吃下去有好幾天的,帶有腸胃特殊氣味的有機物質,從身體上下兩個出口噴射出來。我記得當時朦朧地想起了尊嚴這個問題,覺得一個才當上兩天的社領導當眾噴射有機物質一定有損尊嚴,所以就忍著,用堅強的意志來忍著。我把牙根都咬疼了,牙肌有半個月都不能恢復正常,好不容易才勉強堵住了上邊的出口。底下那個出口就只能靠冷冰冰的椅子了。我讓椅面和下水道盡量挨近,好堵住將要噴涌而出的有機物質??墒牵斝「古蛎浀貌荒苋淌艿臅r候,我想起了我們遠古的民族英雄大禹,他治水用的方法不是堵而是疏通。結果最后當了君王,坐了天下。我卻裝模作樣地上下嚴堵著,不失掉這總編的位置才見鬼啦!為了不失掉才當上兩天的領導位置,我不得不犧牲尊嚴了。一想到這,口子就給全打開了。我看見我像頭豬似的嚎叫,兩個口子噴涌著五顏六色的糊糊。難聞的氣味彌漫在飯桌周圍,使得那些好心的祝賀我的同志們紛紛離席躲避,唯有徐扯平同志沒有什么不良反應。我真為我的行動感到羞愧,也為這付出了慘重代價,以至于很長時間里講話都沒有威信。因為我一張口,別人就以為有氣味冒出來。徐扯平卻得意地笑了,他指著我,笑得東倒西歪,樂不可支。我爸也是個酒鬼。他只有喝了酒時才會忘記終生奉行不悖的唯唯諾諾的原則。六十年代末,我隨我爸媽來到干校。我看見廣闊天地就來勁,覺得有這么大的地方瞎跑,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我爸卻愁眉苦臉,原因就是沒有酒喝。為了這,他居然能夠跑到廚房里偷酒喝,還和管牛隊的隊長鬧。他忘記了自己就是那牛鬼蛇神里面的“?!保缓缶徒o隊長揪著“牛鼻子”拉到大庭廣眾批斗。我是在那時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難堪。我聽到了震天動地的口號聲,說是打倒黃老機,打倒老機會主義分子,還要把他斗成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我爸對羞辱唯唯諾諾,習以為常,事后告訴我說值得,反正喝了足夠多的酒。他特別強調說,偷酒不是小偷。他氣憤的不是說他變成了狗屎堆,而是變成了小偷,這實在是有辱他的人格。他氣憤地告訴我說,他寧愿做狗屎堆,也絕不做小偷。第二天我跑到我媽那邊去,晚上也不回爸這邊來,就躲在媽的床里邊,混在一群婦女當中,偷聽她們婆婆媽媽的、關于喝酒的閑言碎語,聽著聽著,才發(fā)現(xiàn)我媽原來也是一個酒鬼。與爸不同的是,我媽并不嗜酒,但卻酒精免疫,任怎么喝,臉上沒有變色,人也沒有迷糊。婦女們的聲音充滿了贊嘆,她們佩服我媽的酒精免疫能力,痛陳我爸在喝酒上的無能表現(xiàn)。正是因為他一下子醉倒在廚房里,偷酒的事才給鐵定了,沒法翻案。換成我媽,喝夠了才走出去,鬼才會知道。八十年代,我爸重新成為出版局的領導,家里整天來些送名酒說好話的部下。聽他們的恭維,才知道我爸當年就是因為崇拜我媽的酒精免疫,才挑選她成為我媽??上覜]有遺傳我媽的本事,所以才敗在徐扯平手下,讓我比原來更難堪地體會到難堪的含義。我只好把這看作是人生的公平:我當了總編,他能喝酒。徐扯平接著朝里長的電話,而我就坐在他對面,冷眼盯著他酒眼繽紛的模樣。我當然不知道是朝里長給他打電話??此亲砝锶匀煌涣说墓ЬS表情,我猜到一定是我們的社長給他打電話。自從當上總編的第二天給徐扯平灌醉以后,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醉過。從那時起,我總是像保護眼珠一樣保護我的尊嚴。我眼前的這個酒鬼特瘦,臉色黝黑。他幾乎不吃飯,光喝啤酒。我一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直到社班子討論把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徐扯平提升為社工會主席,講到他的生平事跡時,才知道他二十年前由于嚴重的胃潰瘍開刀,把整個維切除了大半,不能很好地消化食物,只能喝啤酒代飯。我當時就像給準用力地敲了一下腦袋,頭皮陣陣發(fā)麻。我去跟這樣的人對啤酒,不就正好犯傻嗎!而我之所以敢和他對啤酒,全是因為聽了朝社長的話,說要我代表新班子把他給廢了。結果給廢掉的是我而不是他。現(xiàn)在想起來,我為什么要代表新班子去廢徐扯平呢?當時之所以同意,是因為想著新班子要團結。我不去廢,陽令皆之流就會嘲笑新班子和原來的舊班子一樣,一、二把手之間鬧得不可開交。結果,為了團結,我就躺在地上噴射有機物質。徐扯平放下電話,打了個酒嗝,不冷不熱地說:“我看你何必和朝社過不去?你們兩人,一個管經(jīng)營,一個管業(yè)務,社里多有希望,這一過不去,完了。”說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咕嘟灌下去一大口啤酒。我心里罵道:有什么完不完的,當年代表新班子來廢你,以為就可以維護團結,到頭來還是一、二把手鬧矛盾。早知道不廢你,免得你和朝里長同穿一條褲子。罵是這樣罵,嘴里卻說:“誰和朝社過不去了?”我還持強反問:“你看,我碩士畢業(yè),他才初中畢業(yè),可我尊敬他,配合他,支持他。只是,從中有人搗鬼罷了?!蔽也⒉慌瞿瞧【?。自從我被他弄醉過以后,我在他而前很少碰啤酒。我說這話的時候,特意把“有人搗鬼”幾個字眼說重,好對徐扯平起警示作用?!靶⌒挠腥苏f閑話!”徐扯平根本不把我的警示放在眼里,反而嘲笑著說,還模仿我的口氣,把“有人”兩個字嚼得特別重,好回應我的猜疑。他覺得眼前這個碩士怎么整天把學位放在口上,又不能當酒喝。徐扯平想,不能當酒喝的事還能算事?!我明白他的意思,說:“沒有自發(fā)的輿論。群眾輿論是精心組織起來的。你這個工會主席不就是輿論的組織者嗎?”徐扯平聽我這樣說,正色道:“黃總,你的話我可不明白。明天工會召集的群眾對領導提意見會,是上頭布置的,不是我要開的。群眾講什么,你我能知道?能把握得了嗎?告訴你,我們做領導的,要習慣聽群眾意見,尤其是尖銳的、刺耳的意見,要經(jīng)受得住考驗!”他停了一下,拿起我的啤酒杯,遞到我手里,勸我喝上一口。我想了一下,喝了。不是一口,而是一整杯。他咧著嘴望著,呵呵地笑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大聲說:“黃總,我老徐怎么會和你過不去?如果我們倆過不去,當初那場酒就算是白喝了。我知道你不踏實,所以才找你出來喝喝酒,好給你打個招呼,墊墊底。群眾沒什么意見,有也是那么一些胡說八道的意見。像陽令皆這種人,誰都知道他說些什么,從來沒當真過。哪一任社頭他沒罵過?至少,我老徐對你沒有意見,這行了吧?!”“好了,今晚到此為止了。我還有事,有人在等我。”我不耐煩地說著,同時站起來,走到路邊,發(fā)動我那輛用了好幾年的日本鈴木摩托,接著呼嘯一聲,消失在夜色之中。遠處一家著名的酒吧,那才是我需要去的地方,那里可沒有扯蛋的鬼話,更沒有出版社的無聊紛爭。徐扯平并不拉我,他狡猾地點點頭,一臉得意的神情,表示認可我的選擇。他看著我騎摩托跑遠了,才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大信封,仔細點了點里邊的人民幣,然后,封好口,用筆在封面上寫道:“陽令皆季度特別獎”。寫畢,他拿起手提,掛了個電話給陽令皆。我透過摩托的后視鏡隱約看到他在夜色中的動作,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的手機已嚴重地響了三次。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對我充滿了魅力。然而我卻不自覺地在這個城市的馬路上來回兜圈,在這座據(jù)說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小城中徘徊。我屁眼發(fā)癢,口腔發(fā)澀。就在這時,摩托車后輪胎卟哧一聲,突然沒氣了。十四“金蟻吧”的熱鬧在長琪市是出了名的。每天晚上十點以后,這里就開始火爆。如果是星期五晚上,那就更加厲害了,不僅屋內擠滿了人,不少人還要手拿酒杯,站到門外。長琪市許多外資企業(yè)的老外總喜歡來這里泡中國妞,中國妞也喜歡那種給老外泡的感覺。酒吧的設計屬于野獸主義風格,墻上涂上大色塊,然后把馬蒂斯的剪影式的女裸體畫上去。屋頂則涂上了黑色。進門的墻面帖著各種留言條子,大部務是用英文寫的,少數(shù)用中文。字體屬于浪漫的那種,飄揚飛舞,讓人似懂非懂。盛夏之夜,章愛玲正坐在酒吧的一角。這一角僻靜,沒燈,只在桌面上點了一根蠟燭,火光一閃一閃,把她秀氣而發(fā)亮的臉撫弄得一會長一會短。章愛玲選的位置總是僻靜的。她坐在從大廳拐進去的一處地方,彎曲的空間多少擋住了“蹦的”時那雷鳴般轟響的音樂。坐在這里,她剛好可以從窗子看到底下的門口,好看看人來人往當中,有沒有她所約的人。章愛玲已經(jīng)坐了一個多小時,喝了一扎半啤酒,抽了八根煙,約了四個人來泡吧。舒青就是她約的其中一個,現(xiàn)在她就坐在章愛玲對面,百無聊賴地看著桌上的酒牌。其余三個還沒有來。最重要的是她所約的黃總編輯,也就是我還沒有來。我此刻正在路上為我那部破摩托車犯愁,因為車輪突然沒氣了。那是發(fā)生在離開徐扯平不久時的事,我正在騎著摩托兜圈子,突然車子東倒西歪了,我明白是后輪氣沒了。摩托總是在我去赴章愛玲的約會時出事,而這又跟她講不清楚,所以只好承認失約,接受她堅定的兩大杯啤酒的懲罰。我只能把摩托推到最近的保管站,存放在那里,然后改坐的士。舒青問章愛玲:“你約的那個總編,人家會來么?”章愛玲已經(jīng)有些酒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再緩慢地吐出來。然后,盯著眼前一大圈上升的煙霧,輕聲說:“等著吧。我告訴他說有三個漂亮女孩,他不來才見鬼吶!”“我們把他給迷死啰!”舒青聽著這樣舒服的回答,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她嘻嘻嘻地笑起來?!懊运懒擞帜茉趺礃樱植荒馨阉o擺平啰!”章不經(jīng)意地答道。同時,她接通了我的手提。我是站在門口接到章愛玲打來的電話。我大聲說:“來了,我看見你了,在窗邊!”我其實是胡亂猜的,但我一抬頭,就真的看見章愛玲的小臉。她也看見我了,興奮地搖手。女人搖手,是一個意味深長且令人神往的動作。章愛玲每次見到我都會用同樣的方式向我搖手。開始我總是心性蕩漾,可后來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似乎太過標準了,這引起了我極深的疑惑。女人是不是喜歡用同一種姿勢向她感興趣的男人顯示愛意?對這我可拿不準主意。更嚴重的是,哪怕我明白了,我還是覺得很舒服,這就成問題了?,F(xiàn)在,她就正在用標準的、讓我感到很舒服的姿勢,向我表達一種歡喜的感覺。我忘記了總編的身份,更忘記了剛剛與徐扯平的無聊交鋒。我頓時覺得回到了二十歲,充滿陽陽所說的那種肉麻。我見到章愛玲,把她抱住,然后就和她親吻。這是一種姿努,一種打交道的儀式。她喜歡我的這種方式,她愿意讓我這樣來和她打交道。我們總是真的親吻,舌尖對著舌尖,口水沾著口水??墒?,我們從來就不明白我們的關系究竟是什么。情人?戀人?朋友?都不是,又都是。正因為這樣,所以才覺得特別有趣,特別的沒有責任的負擔。舒青笑呵呵地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然后把我們拉開。她也要和我親吻。我一點也不遲疑地和她親吻。當然,嘴唇對著嘴唇時,我馬上就知道舒青所要求的程度。她只是需要一個姿勢,而不是真的肉體接觸。她不能讓眼前的場景成了沒有她存在的地方。我乖巧地了解到這種女孩的心態(tài),然后無所謂似地給對方以她所需要的面子。否則,一切游戲就會變得不好玩了。酒吧游戲,無非是個面子游戲。等到面子游戲結束了,進入實際階段,也就進入隱蔽狀態(tài),與別人沒什么關系了。結果舒青真的興奮了,她笑了起來,對章愛玲說:“你所說的總編原來這么好玩!”章愛玲不失時機地應道:“當然,我所約的男人都極具魅力。不信,你追他看看,肯定讓你徹夜難眠!”我想都不想就回答說:“我現(xiàn)在就徹夜難眠!”然后拿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氣喝干。我第一次見舒青。第一次見到的舒青已經(jīng)用老朋友的姿勢與我打交道。我的本事還遠遠不如章愛玲,我第一次聽到章愛玲的聲音就覺得她是我的老朋友,可以有親密的接觸。這些比我小起碼十年的女孩,總讓我意識到時代的距離的同時而忘記了年齡的差距。自從當了出版社的總編以來,我就發(fā)覺自己一步步地陷入到這由酒吧所組成的奇怪泥潭。我白天在出版社訓話,晚上就在酒吧里和女孩瞎鬧,鬧的開懷程度總是和訓話的嚴肅程度成正比。所以,一年下來,我居然成了和章愛玲一樣的吧蟲,一個星期起碼有幾個晚上是在吧里度過的。偌大一座城市,有多少座吧,每個吧的裝修、規(guī)模、音樂、酒、甚至女招待如何,我們最清楚。我的確常常徹夜難眠。我說的是真話,是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心里默讀著數(shù)字、卻滿腦袋清醒的那種。我聽著睡在旁邊的妻子那如雷的鼾聲,像鋸木機在呼嘯。她近來好像是得了肥胖癥,體型居然是我的兩倍,能吃能喝,更能吵架,而且,吵完,上床就睡。結婚十年,妻子居然比當初重了近三分之一,這只能說明我是如何的稱職。想當年,我們的結合充滿了浪漫情懷,可一結婚,什么都消失了,連做愛的興趣都大為降低。這讓我的妻子耿耿于懷,一直在不停地抱怨結婚過早,說結婚后才知道結婚是愛情的墳墓。我卻跟我爸一樣,骨瘦如柴,精力旺盛,晚上睡不著,白天依然精神抖擻,上斑,訓話,然后瞇眼冷瞧著陽令皆腦后的白發(fā),聽他那大聲而不著邊際的關于出版社的政治言論,看著徐扯平毫無表情的臉,琢磨他內心曲里拐八的思緒。更令人不解的是,朝里長總是向我微笑,仿佛有隱秘的話要叮囑我。什么話?天知地知鬼知你知我知然后就沒有人知。我只有到了酒吧里才放下心來。因為白天的生活和這里沒有關系,家庭生活更加遠離。這里是另一種關系,無法定義卻又明確可靠。這里有離家出走的女孩男孩,更有寂寞的女人男人。所有人來這里都是為了尋找奇跡,尋找艷遇,尋找理想而暖昧的伙伴,尋找對自己全新的定義。通過酒和喧嚷來填寫的關系,如果說不是反社會的,至少是反白天的。我需要反白天,所以我來了。章愛玲也一樣,她對白天充滿了恐慌,只有在吧里才變成瘋顛與率性。章愛玲是畫家。那是我認識她之前別人對我說的,她可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畫家,而是情感獵手。她也不給我看任何作品。甚至,她會不會畫畫我都懷疑。那一次,其實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告訴我她是“情感獵手”時,我們已經(jīng)喝了五瓶長城牌干紅。我聽了大笑起來,而且把她抱住。她溫順地給我抱著,兩只粉紅色的小手從我的衣服伸進身體,摸向我的屁股肉那兒,慢慢地撫弄著。很快,我就感到了由衷的興奮。我們兩人在酒吧旁若無人地緊緊抱著,跳著流行而放蕩的貼面舞。這時,我們開始接吻,深深地、一嘬嘬地接吻。別人介紹她給我是因為我是藝術批評家,是圖畫出版社的總騙,手上有一本美術雜志《畫壇》,有扶持新人的神圣義務。但第一次我們相見,很快就覺得畫畫是一個傻得不能再傻的行業(yè),畫家都是些沒有智慧的傻呆一族。第一次和章愛玲相見,她顯然是做了充分準備的。先是聽她的電話,約我泡吧。我很欣喜,因為那時已經(jīng)當了三年總編,對工作和事業(yè)失去了所有的新鮮感,徒剩下人事上的種種厭煩。這時,能夠有一個女孩來約會,讓我想起我仍然有情感需要發(fā)泄。但是那天晚上到了下半夜時,所有的興奮都變成了沮喪,因為我們已經(jīng)喝了五瓶紅酒,都昏昏沉沉了。關鍵是我們沒有地方去。她雖然自稱是“情感獵手”,卻不能離家出走,必須回家。我家的床上,肥胖的妻子正在打著如雷的鼾聲。沒有結婚證,不能住在城市中任何旅館里的任何一間房子里,否則我們的關系就變成妓女和嫖客。馬路上一男一女抱久了,城管會突然把我們抓到派出所去,盤查身份證。章愛玲迷迷糊糊地說:“我要回家?!毕仁羌毬暭殮獾模缓?,突然把我推開,盯著我大聲說:“我要回家!”接著就笑了,用手摸著我的臉,說:“你想占我的便宜?對不對!”一句話把我說醒了。我覺得我的義務就是把她送回家去。我們歪歪扭扭地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大馬路上,按照她可疑的指點,居然走到了她家的樓下。我說:“我可不能送你上樓,要不你爸開門看見我,會把我殺了的?!彼f:“那肯定,我爸會把你殺了?!闭f完,自己搖晃著上樓去了。章愛玲能夠找到回家的路,能夠自己走上樓去,我突然醒悟她根本就沒有醉得像她表現(xiàn)的那么厲害。她的迷糊是一種等待。她等待著一場關于劫奪的游戲,而她是這場游戲中的女主角。章愛玲等待這種游戲一定等待了漫長的歲月,越是等不到她就越是固執(zhí)地等。我在以后的幾次見面中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這個心病。這很讓她傷心,含著熱淚說;“我是你的什么人,憑什么讓你來這樣和我說話?這話只能讓我的情人來說,不是你。”說完就伏在我的肩上咽咽地抽泣,雙肩不停地聳動。我真的慚愧極了。我不愛她,我愛我的妻子。但我寧愿聽她幽怨的抽泣,也不愿聽妻子那如雷的鼾聲。在她的抽泣聲中,我提升了自己的英雄本色。有一天,我們終于做愛了。那是中午,章愛玲帶我到一間據(jù)她說是朋友的畫室。畫室很臟,墻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油畫,畫得全是女人體,每個人體都扭來扭去,發(fā)出甜膩的性感氣味。地上放著一張床墊,被單皺得像腌制過的大號咸菜葉子。我們就躺在床墊上做愛。章愛玲脫光了衣服,她細嫩的膚色讓我吃驚。我看見的是一具閃閃發(fā)光的軀體。我們就在大號咸菜葉子上做愛,兩具肉體在臟兮兮的地上聳動和呻吟。面對著赤裸的章愛玲,我突然滿臉通紅,羞愧不已。偷情的歲月從此開始,開始的歲月卻沒有白天只有黑夜。我瞥了一眼墻上的女人體畫,發(fā)現(xiàn)畫的全是閃閃發(fā)光的章愛玲。我大聲地叫起來:“這是你畫的?”她不出聲,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望著我笑。我于是把她從地上拖起。然后,我們到了一家酒吧,從下午坐到晚上三點還不肯分離。在這個新世紀初的盛夏之夜,舒青加入到我們的隊伍。舒青望著我,一定要我講笑話。我說:“好,講一個。知不知道西哈努克?”舒青搖搖頭。我解釋說:“西哈努克就是柬埔寨國王,文革時給推翻了,跑到中國,成了毛澤東的客人。那陣子報紙一天到晚都是這個西哈努克,全中國人民都認識他。”舒青嚷著說:“這不好笑?!蔽艺f:“故事現(xiàn)在才開始。那時農(nóng)民也要學人民日報。一天,人民日報有一條消息,是這樣的:新華社七日電:西哈努克親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迎接。農(nóng)民不懂標點符號,便念成了這個樣子:新華社七日電,西哈努克親,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長姬鵬,飛到機場迎接?!闭聬哿岽舐曅ζ饋?,雙肩不住地聳動。舒青卻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她認真地問:“什么叫日?”我無法向這個南方妹解釋“日”的意思。由于她不笑,所以我的笑話也就沒有了。就是在這一天晚上,盛夏之中的一個普通之夜,世界充滿了不可思議而又互不相關的事。李靜之局長吃糯米糍噎死了。潛是才躺在桑拿床上向遠在極地市的何頌南博士打電話。何頌南的博士論文寫不下去了,他關于建構“新時期文化”的主題全變成了李靜之交底時的耳語。朝里長送走了吳丕行以后竟然不想回家,坐在車上發(fā)呆。徐扯平在我走了之后,正在喝第十支啤酒。他今天的目標是喝夠十二支。嚴婧婧離開潛社長回到家去時,老公陽令皆已經(jīng)把怒氣溶進了夢中。她看見同床共寢四十余年的老公,心中升騰起一個過了更年期的女人對丈夫獨特的憐憫,于是便潸然淚下。章愛玲與我又在酒吧相聚,而第一次認識的舒青聽不懂我的笑話,還問什么叫“日”。我真想告訴她,“日”就是北方話“操”,廣州話“丟”,潮汕話“撲”,英語“Fuck”。章愛玲抓著我的手,讓我去抓舒青的手。她把我們拉到一起,一直拉到舞池,讓我們去跳貼面。這是章愛玲的游戲,她每次都讓我去追新認識的女孩,然后她自己站在一旁觀察。我讓她觀察,暗地里喜歡她來觀察。我緊緊地抱著舒青,緩慢地隨著音樂邁著小步。她年輕的身子貼著我,我卻注視著沉埋在燭影中的章愛玲,她正發(fā)狠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沒有想到,我的宿敵陽令皆的獨生女兒陽陽正在來“金蟻吧”的路上。陽陽來“金蟻吧”的目的是要見我,她要讓我見識她最近的作品,這些作品,按照后來著名前衛(wèi)藝術批評家、“猩猩人類”的代言人高啟峰的說法,改變了中國當代藝術發(fā)展的方向。所有這一切,都是章愛玲的安排。難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十五這一晚,盛夏的熱浪有力地推動了陽陽謀劃的先鋒行為藝術的進程。計劃在她腦子里盤旋回蕩,發(fā)出讓她興奮的轟鳴聲。她風風火火地邁進“金蟻吧”,高啟峰緊緊跟在她后面。高啟峰的臉上映射著藝術批評家特有的深沉色澤,所以他一出現(xiàn),我們就不自覺地停止了貼面。章愛玲得意地告訴我她就是陽陽,我聽了以后,吃驚地把雙眼瞪得溜圓。這樣的一個晚上,完全靠吧里的空調才勉強讓熱汗退回到身體內部,我卻和我的頑固的群眾反對派頭頭陽令皆的獨生女兒站在一起,這意味著什么?陽陽卻并不在乎我與他爸的關系如何,她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作為一個先鋒藝術家,新銳女性,她在乎的是我,因為我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一個手上擁有專業(yè)刊物的出版社的總編,而她,按她習慣的自我評價,是一個肯定要在藝術史留下大名的重要藝術家。高啟峰和我輕率地打了個招呼,嗡聲嗡氣地說:“應該在你主編的《畫壇》雜志上用八到十個版面來介紹陽陽,我已經(jīng)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對她的作品作了詳盡分析。”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讓我在出版社的雜志上介紹陽令皆獨生女兒的先鋒作品?可是,當我借著昏黃的燭光看著陽陽的作品時,還是比意識到她是陽令皆的女兒更吃驚。她給我看的是一組照片,拍的全是些暴力場面:三個男的正在強奸一個女的;或者,一個女的正在生孩子;還有一張是一個女人放肆地躺在一張奇怪而冰冷的椅子上,兩腳叉開向上,無恥地向著觀者……陽陽解釋說,這個女人正在做人工引產(chǎn)。她似乎在談論一件外太空的事那樣,介紹她所了解的人工引產(chǎn)的手術細節(jié),以及這些細節(jié)對女性身體痛入骨髓的獨特感受。所有這些場面全是真人來扮演的,充滿了戲仿的玩笑。那個被強奸的女子正在微笑,三個男的雖然手里拿著刀,卻滿臉的嘻嘻哈哈。被強奸的女子是陽陽裝扮的,她只穿著內衣褲,有的好像要給強橫地扯下來了,可還巧妙地遮著應該遮的地方。所有照片中的女子全都是陽陽,她被人輪流強奸,她正在不斷地生孩子,她正在反復地做人流……高啟峰伴著酒吧的音樂大聲說:“‘猩猩人類的基本特征是對性愛持自然與開放的純生理立場,不神秘,也不肉麻,一掃現(xiàn)代主義高高在上的精英主義解題方案。陽陽的作品還帶有獨特的中國式的女權主義左派傾向,這種傾向不僅反對帕里斯主義,弘揚累賓的劃時代符號。而且,她把女性身體所面臨的整體侵犯作了完全荒誕而又不無戲劇化的解讀。”高啟峰顯然呼吸道有毛病,說話時不斷地要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藥瓶子,往嘴里噴那么一下,吱地一聲,然后,喉頭處狠狠地冒幾個咕噥,才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當然,這只是一次開始,戲仿不是目標,真實的藝術來自身體的荷爾蒙式的自動呼嘯!”他突然壓低聲音沖著我小聲吼道:“身體的自動呼嘯,你聽明白了嗎,那是一種真正的行為藝術!不久的將來,當代藝術就要從這身體的自動的呼嘯而開始徹底的反抗!那意味著先鋒藝術的全面崩盤,當代藝術的全面張揚!”我下意識地點頭,希望他的臉不要再靠近我。我一時聽不明白他所強調的“身體的荷爾蒙式的自動呼嘯”是什么意思,更搞不懂“先鋒藝術”和“當代藝術”的區(qū)別。那不是一回事嗎?干嘛這個起來,就一定要那個崩盤?舒青完全聽不懂高啟峰的話,她尖聲細氣地發(fā)問:“什么帕里斯累賓的,什么意思呀?”高啟峰覺得對一個女孩解釋這些暴露性的名詞非常刺激,他想了一下,換了一種柔和的語調說:“那是英文的聲譯。帕里靳就是Penis,陰莖的意思,累賓是Labium,陰唇……”話還沒說完,舒青呀的叫了起來。她一把把我抱住,搖晃著我,小聲嚷道:“真難聽,什么話都可以說,這話怎么能這樣說,你說是不是?!”我無奈地點點頭。我也正被這兩個詞弄得稀里糊涂的。高啟峰覺得他的語言很有暴力感,便得意地拿出藥水,吱地一下噴射到自己的喉嚨里。章愛玲一直坐在桌子上不停地觀察。她看我說不出話來,高啟峰也發(fā)表了高論,就壓低聲音說:“什么主義不主義的,喝酒吧!”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添了三喳啤酒。于是大家拿起啤酒,一口氣喝個精光。高啟峰喝不慣啤酒,還沒喝完,就拼命地咳嗽,一咳便給嗆住了,弄得臉色漲紅,狼狽不堪地坐下來喘粗氣。好一會他才回過氣來,對我說:“明天下午有一個陽陽的行為藝術展,你來一下吧。在上村那邊。”他壓低嗓門,靠近我的耳朵,悄聲說:“很刺激,是中國當代行為藝術的一次重大突破!”我馬上問:“如何突破?”他干咳了一聲,用更小的聲音說:“準備讓任何想來干她的男人公開地干!”“干?干什么?”我問,突然又有所醒悟,再問:“干誰?她?”我指了指亢奮中的陽陽。高啟峰顯得不太耐煩了,嚴厲地說:“這你就別再問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你也可以去干!”我一怔,喃喃自語地說:“我也可以去干她?”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很神秘。陽陽狐疑地看著我們的耳語,瘋瘋地問:“你們在說什么?”高啟峰馬上回答:“對你藝術的哲學意義做深度闡釋!”‘‘哦!”陽陽說完,然后轉頭向著我,認真地叮囑說:“你可一定要來,我等你來了才會真正開始干的?!薄案?!”她說這個字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發(fā)自身體內部的酸疼感,麻麻的,讓我不知所以。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身體的荷爾蒙式的自動呼嘯”。這個時候我只能點頭,一點勉強也不能有。此時,我還在“陽令皆的女兒”這個想法中兜圈子,沒有完全出來。高啟峰可不管這些,他用手推了推我的肩膀,用期待的語氣堅定地說:“我們應該聯(lián)手做些事,好推動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你現(xiàn)在在國內很重要,有雜志,有出版權,有官方背景,這證明你是藝術權力榜中的人,多少人會向著你呀!我想,我來幫你編幾期雜志,讓《畫壇》徹底地在中國當代藝術界亮相!保證轟動。怎么樣?”我繼續(xù)點頭。我一想起陽令皆、徐扯平和朝里長,想起何頌南的囑咐,想起吳丕行的“嗯”聲,就腦袋發(fā)漲,頭皮發(fā)麻。當然,對于中國當代藝術,我似乎也很有些熱血的感覺,覺得現(xiàn)在的確具備了某些條件,可以做一些讓歷史記得住的事。這些事可能比我那個弄了好幾年的斷臂維納斯問題要來得直接,更有時代意義。想到這,我也不無激動地回應說:“可以讓你來編一期試試看?!蔽叶⒅邌⒎澹a充說:“不過,我得終審。不要編過分了,畢竟是國家雜志,要照顧上頭的意思,不能太過?!蔽蚁肫鹆撕雾災系脑挘沁€是我爸的臨終遺言,叫做“領導不跳,群眾微笑?!蔽彝呒绶逦⑿ζ饋?。因為我才讓他去編一期,而且,我還要終審。高啟峰聽了后顯然非常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只能老大不情愿地聳肩,掏出那一小瓶藥迅速地往喉嚨里噴一下,咳了一聲,表示同意。下半夜了,酒吧里的人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老外也開始多起來了。大多數(shù)老外都認識章愛玲,都要過來和她擁抱,親臉。陽陽很快就喝了近兩喳啤酒。她臉色緋紅,眼珠被燭光燒得炯炯發(fā)亮。我的酒氣也開始上來了,人有些發(fā)暈,昏昏然的,界于清醒與不清醒之間。腸胃的反應是很敏感的,只有自己知道腸子在翻騰起伏的狀態(tài)。舒青已經(jīng)被我冷落到一邊去了,所以她一臉的不高興,撅著嘴呆坐在一旁。高啟峰開始向她大獻殷勤,他很快就把舒青的情緒給煽動得熱乎乎的。我突然覺得陽陽長得很漂亮。關鍵是她看我的眼神大方坦率得驚人,我怎么也無法把眼前這個女孩和她父親陽令皆聯(lián)系在一起。迷朦中她走過來了。我感覺到陽陽過來把我抱住,拉到舞池那里。她緊緊地抱著我,一動也不動。我看見章愛玲和一個老外在跳貼面。她經(jīng)過我時狡猾地笑了,那意思分明是嘲笑我經(jīng)不住美女的誘惑。我也看見高啟峰和舒青的親熱。他們在我面前緩緩地移動,只有我和陽陽一動不動地緊緊擁抱著。身體貼著身體的感覺讓我忘乎所以,也讓我有了放肆的欲望。我意識到我在吻陽陽,她的鼻子,她的唇,她柔順而光滑的脖子。音樂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像一群蚊子在隱隱約約地升騰。我覺得所有人都在圍著我們,他們興奮地叫著,有的還在拼命地跳躍。這個熱鬧的場面與我有關系嗎?我不能很肯定這一點。我猛然想起來,我現(xiàn)在是和陽令皆的女兒陽陽緊緊地抱在一起,而且兩個人就躺在地上,互相纏綿著。她的投入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妻子時的情景,是她的勇敢和大方讓我開始明白女人是可以隨便觸碰的,碰到不能隨便觸碰的女人,只能證明她要不已經(jīng)有了對象,要不還沒有離開少女禁忌的純潔心態(tài)。也就是說,不能隨便觸碰的女人可能還不算作是成熟女人。女人不討厭男人隨便觸碰,女人討厭的是男人的猥褻??墒?,什么叫猥褻?這又是一個感覺問題,無法定義。男人的猥褻企圖從來就沒有逃得過女人尖刻的雙眼。其實,我懷疑這是女人的問題。她接受你時,你什么都好;當她拒絕你時,連瞥她一眼也有猥褻的嫌疑。當我妻子有一天聽到我居然有這種想法后,我們就開始有了嚴重的裂痕。我懷疑她認為我對她多少有些猥褻心態(tài)。結果,吵架成了日常生活不斷光顧的常客?,F(xiàn)在,我們就這樣躺著,擁抱著。一個出版社的總編擁抱著他的反對者的女兒,這遭遇簡直太有意思了。可我卻沒有產(chǎn)生絲毫要去報復的想法。我抱著陽陽,是因為她緊緊地抱著我,讓我們同時都能體會到鉆到心里去的舒服。但是,我一下子清醒地看到章愛玲躲在一邊哭泣。她哭了,哭得有些傷心。我心里第一次冒了一個問題:我愛她嗎?或者,她愛我嗎?這樣一想,我便把自己給嚇著了。我終于什么都不記得了。好像有人在拉開我,把我放在一張大桌子上。我就那樣躺著,發(fā)出難聽的聲音。事后很久,我才知道,當酒吧完全空無一人時,只有章愛玲在陪著我。后來我們居然到了街上,就坐在馬路邊。她依偎著我睡著了。這時,一部三菱吉普車飛快地在我們面前經(jīng)過。那種風馳電擎的速度讓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但也只看到車的背面,然后又睡了。快天明時我醒來了,愣怔地搖搖頭,然后把章愛玲弄醒,問她;“陽陽呢?”她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站起身來,叫停了一部的士,走了。另一部的士停在我面前,司機探頭出來,問我:“走嗎?”我默默地鉆進車子,說了我住的地名,便任由他去了。十六夜晚即將過去。夜晚發(fā)生的故事很多,似乎各不相干。夜晚在我眼前空前巨大而柔軟,像女人柔軟的下腹部。夜晚的事其實都有聯(lián)系,只是沒有人知道。這一晚何頌南決定不再理睬電話,也不去想李靜之局長猝然噎死的事。他必須把精力重新調整到眼下的博士論文中去。他的論文題目是具有鮮明的時代意義的,是關于“新時期文化建設”的綱領性文獻。至少宣傳部的董部長是把他的研究工作提高到這個理論高度的。何頌南列舉了三個方面來分別闡述他對新時期文化的總體看法,其一是“盛世之音”,其二是“朝陽文化”,其三是“民族魂靈”。這個概括,其實是何頌南請教了董部長之后才明確起來的,可見,他的博士論文從頭到尾都是在董部長的親自過問下進行的。李靜之局長也慎重地交待過他,董部長很重視他的思想,準備把論文的主題放進北沖省2000年至2050年的文化規(guī)劃大綱中去,作為長期指導本省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理論依據(jù)。何頌南想起剛剛去世的李局長,不免長嘆一聲,覺得上天的安排是不是太過奇特了。要知道,李靜之局長已經(jīng)明確交待他了,夏天一過,他本人就準備把局長的位置讓出來,讓他何頌南做局長,李只保留局黨組書記的職務,以宣傳部副部長的身份來領導出版工作。為了這個安排,清明前李靜之已經(jīng)把人事處的老鐘調離,把原來局團委書記賈如放在了這個位置。賈如當年就是和何頌南一個辦公室的,一直是何的部下。這個安排,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所以,賈如上任以來,何頌南的電話就成倍地增加,不少是既無聊又肉麻的,只是想套他的近乎而已。這也是造成何頌南最近對電話特別厭煩的重要原因。手提電話又一次響起,何頌南不勝煩惱。精致的小索尼一顛一顛的,在床墊上彈跳著,像光滑女人祝天然扭動的身軀。他遲疑著打開了電話,電話那頭,令他很有一會不敢置信,居然是手提原來的主人祝天然。她的聲音有些哭腔,也有些沙啞,說:“我是然?!比缓缶烷L久地沉默。何頌南猛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緊跟著潛是才報死訊的電話怎么會是這個女人?他心里不禁掠過一陣無法表露的欲望。他想,這個女人要干什么?接著他就急促地問:“你在那里?”對方有一會沒有回答,何不得不又問了一聲,她才慢吞吞地說:“在靈川?!薄笆裁??你跟李靜之局長在一起?!”何頌南這回是幾乎吼叫著了。“是的。”對方的聲音益發(fā)小了?!澳恪??”“是李局要我跟他來的,說是有什么事。沒想到……”祝天然聲音雖小,卻異常清晰?!笆裁词拢俊焙巫穯柕?。“這里不好說,等回來了再告訴你?!弊L烊灰廊皇悄欠N聲音小卻吐字清晰的語調?!芭丁焙雾災祥_始有些語無倫次了,他感覺到內心深處正在滋滋生長著的妒忌的壓迫?!澳悄闶堑谝粋€知道李局長的死訊了?”“是第一個目睹李局長走的!”何頌南倒吸了一口冷氣,不說話了。電話里傳來的是對方性感的呼吸聲。好一會,何頌南悻悻地問:“你告訴誰了么?”“潛是才?!薄澳愫退f了?”何頌南明明聽潛是才說是李的司機告訴他的。潛是才可從來沒有告訴他,何頌南副局長,是祝天然告訴他李局的死訊的。他想問為什么,可他只是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何頌南知道沒必要再問下去了。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連大哲學家黑格爾也這么認為,他一個小小的副廳級,又何必事事問個清楚!“那你為什么打電話給我?”何問。“你不覺得應該馬上回長琪市去嗎?干嘛還呆在極地鎮(zhèn)干什么?出版局馬上就要起風暴了!”祝天然說。“對,你這個提醒很重要,我是得連夜回去?!焙雾災喜坏貌慌宸娫捘穷^的女人的精明了。他還抱怨自己,為什么出事以來,時間雖短,卻沒有想到馬上趕回去。想當年,托洛茨基不就是因為太馬虎了,上了政治對手的當,無法趕回圣彼得堡參加列寧同志的葬禮,才讓斯大林出盡了風頭,并由此而奠定了他的權力敗局!看來,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但何頌南還有難言的事,他哼了一聲:“那……”“后天我們見面?!弊L烊缓孟褚呀?jīng)猜到何難言的事了,她大方地給了個約會,說完,也沒等回音,就掛了電話。何頌南把電話扔到床上。極地鎮(zhèn)之夜比長琪市之夜可要明凈多了。這個古老而貧窮的小鎮(zhèn)已經(jīng)入睡,只有北邊的“紅燈區(qū)”還有些暗紅的燈光,陪伴著長琪北江的流水不停地閃爍著。他把書稿放進皮包,再把東西撿了撿,推門出去,拍響了隔壁司機的房門,然后就走到屋外等候著啟程。夜風吹拂著何頌南年輕的臉,吹進他肥厚的胸。夜晚是所有事情的結束,又是所有事情的開始。巨大的夜晚包裹著小鎮(zhèn)招待所屋外的年青官員,悄悄地把他吞噬進新的開始。而幾乎同時,他的部下,圖畫出版社的黃總編輯大機同志,稀里糊涂地正抱著個女孩躺倒在酒吧的地上,受到了眾人的歡呼。何頌南這時想起了四年前的一個夏天,也是八月末,傍晚時分,在夕陽的照射下,光滑女人祝天然來到他的身邊,柔聲地說:“何局,我來了?!惫饣巳岷偷穆曇?,很讓等候她的何頌南愣怔了好一會。何頌南沒有輕舉妄動,他矜持著,以便和他的身份與經(jīng)歷相符。他那時才就任副局長不久,正在籌劃著下一個政治目標。他明白,如果不把女人排除在他的思維之外,總有一天,他會面臨滅頂之災。他已經(jīng)好不容易從農(nóng)場一個普通的知青干部混到了副局這個位置,他不會因為一時的欲望輕易地毀壞自己的前程。這方面,他有著慘痛的經(jīng)歷。面對美麗女人而抑制自己的欲望,或者不讓荷爾蒙左右個人的政治前途,是何頌南長年生活中的根本經(jīng)驗。那是在農(nóng)場時所形成的。農(nóng)場知青全都在十六歲到二十來歲之間,男人盯著女人和女人盯著男人是烈日下常有的事。不幸的是,一般男女知青交往過于頻繁,干部們就有理由對他們實行“專政”,檢查他們靈魂深處的“黃色思想”。何頌南就是在不間斷地清除“黃色思想”的浪潮中,迎來了自己的荷爾蒙行為。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何頌南,他已經(jīng)是極地三角洲英紅農(nóng)場第二分場第三中隊的指導員了,正在隊辦公室寫一九七五年的年終總結,寫隊里自從開展“一打三反”與“批林批孔”運動以來的重大政治與生產(chǎn)收獲。這個夜晚命該出事,因為窗外的樹葉像鬼似地在晃頭晃腦。就是在這個夜晚,三分隊女副隊長,隊里知青私底下把她喚作“金魚眼”的,走了進來,把門掩上。然后,何頌南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女人變得撫媚動人,雙頰一片緋紅,細藍花的上衣,第一顆扣子居然沒有扣上,起伏的上身幾乎要從那可憐的衣縫中擠出來。“金魚眼”癡癡地看著何頌南,說:“何指,我來了!”然后,何頌南還沒有明白什么叫“我來了”,年輕女人就過來把他緊緊地抱住。對于這件事的起因,何頌南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記憶,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本人真的發(fā)出過傳召“金魚眼”的指示,讓她“我來了”。他唯一記得的是,女人的體味第一次讓這個當年全農(nóng)場最年輕的指導員心慌意亂,雖然他用盡全身力氣想擺脫走火入魔的女人的糾纏,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沿著上衣的開縫把手伸進了“金魚眼”的胸間。那年輕的乳房溫熱而富有彈性,發(fā)潮的乳尖啃咬著他發(fā)顫的手心。這種顫抖一下子擊垮了年輕知青干部何頌南的革命意志,讓他充分感受到了身體受支配時的痛苦與快樂。所有一切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然后就是瘋狂的一個月。事后,按照“金魚眼”在農(nóng)場保衛(wèi)科的誠懇交待,她在那可怕的一個月里,和何頌南發(fā)生了二十七次關系。“二十七”,這是一個可怕的數(shù)字。一個極有政治前程的中隊指導員和一個同樣是知青干部的女共青團員,在一個月的時間里發(fā)生了二十七次關系,這就已經(jīng)夠資格把他們,首先是何頌南抓進公安局,然后以強奸罪判他個死刑,同時也讓他充當“一打三反”運動中的反面典型,在全場知青面前受盡屈辱。這個足以摧毀何頌南人生的結局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完全得益于他那第一批從牛欄中“解放”出來、時任省報革委會主任的父親的巧妙周旋。代價就是,何頌南不得不讓憤激的父親打了三個響亮的耳光,然后穿上綠色軍裝,當了一名鉆山洞的工程兵,在深山里抱著鉆機度過了遠離女色的三年。許多年以后,當何頌南偶爾有機會翻閱到當年農(nóng)場保衛(wèi)科梁科長審問“金魚眼”的詳細記錄時,他仍然鮮活地體認到了即將來臨的屈辱。他甚至可以從梁科長審問時的語氣看到這個老流氓的嘴臉。在長達半年的對“金魚眼”斷斷續(xù)續(xù)的審訊中,梁科長饒有興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厭其煩地把“二十七次”了解得詳詳細細,并且親自做了文字記錄。這份記錄對何頌南來說,才真正構成了對他人生的致命打擊,使他從此對文字產(chǎn)生了恐懼感,也使他徹底變成一個性冷感的動物。對于這位有望成為組織部內定第四梯隊的政治人物來說,女人是一個可疑的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存在。女人總在他的政治思維當中占據(jù)一個奇怪的位置,然后溶入到他的各種政治報告中,使他的報告充滿了高中語文的美麗詞句與青春熱情。正是這一點,頗得宣傳部董部長的賞識,認為在一個經(jīng)濟大潮的年代,一個領導干部能夠有這樣的文風,恰恰說明他的優(yōu)秀品質。為了使這種品質能夠發(fā)揚光大,董部長親自安排了電視臺的“光滑女人”祝天然前來采訪。這樣,祝天然才應約來到了何頌南的辦公室,向他發(fā)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他們就是這樣認識了。光滑女人和何博士自從認識以后,有過很多次的交流,所有這些交流都是無性的,無性到了讓祝天然著迷的程度。因為她的生活全和性有關系,和各種對她產(chǎn)生欲望的男人有關系。這時她猛然發(fā)現(xiàn),只有在無性的時候,她,一個性感的光滑女人,才有可能真正地進入到工作當中,而把采訪弄得有聲有色。這樣的工作對她實在是太少了,數(shù)起來只有幾次,其中一次是采訪彌留之際的老出版家黃老機同志,也就是我那可憐的唯唯諾諾的父親。那一天,她領著拍攝小組,讓何頌南博士對著鏡頭做了讓人感動萬分的真誠懺悔。那一天,她興奮,卻和性沒有關系,而是真誠地感受到了情感的純潔。其實,祝天然又怎么能知道何頌南的內心沮喪,恰恰是為了她這個光滑女人?十七新世紀之初第一個盛夏之夜,長琪市同時發(fā)生的事還有潛是才社長和嚴婧婧的嚴肅談話。談話中嚴婧婧吃驚地得知,潛是才掌握了朝里長和吳丕行在她堂兄開的豪華酒店“白宮”里的種種劣行,并且悄悄地拍了照片。潛是才并沒有說是什么劣行,和一個女部下放肆地淡嫖妓之類的事總是有所不便的。不過聰明而謹慎的副書記已經(jīng)知道潛社長說的是什么了?,F(xiàn)在,嚴婧婧明白潛是才叫她出來的意圖,那就是聯(lián)絡她的堂兄,然后……這個“然后”使嚴婧婧同志回到家去以后發(fā)現(xiàn)了老公的種種可愛,以至于徒生悲憫。她之所以能夠升遷到目前的位置上,全仗著一個嚴肅女人的嚴肅智慧和殷勤,使得潛社長從來就不用擔心什么領工資打盒飯家里缺水斷電單位上班打卡妻子買米沒有人幫著扛的煩惱,也使得潛社長由衷地明白,他的身邊有這樣一個與性沒有關系的女人,甚至比妻子還重要。于是嚴婧婧同志就接任了社黨委專職副書記的職務了。只是,自從擔任這一職務以來,她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地陷入到一種比打飯打卡領工資等等還要麻煩的隱秘性的人事網(wǎng)絡里。她不得不去擔當原來所不曾預料到的復雜角色,比如聯(lián)絡一下堂兄之類的工作。當然,當她看到對所有人都有意見唯獨對她沒有也不敢有任何意見的老公安詳?shù)拿嫒輹r,她的悲憫就具有了漫長的個人生活的歷史感了。她所不知道的是,老公的安詳是因為他意外地從徐扯平那里收到了一筆季度獎。還因為,老公陽令皆手上拿著錢時,才發(fā)現(xiàn)了他在朝里長社長眼中的偉大作用。這作用使他這個反對派現(xiàn)在又一次成為了領導所依賴的堅強對象。甚至連安詳?shù)年柫罱院捅瘧懙膰梨烘憾紵o法想象的是,他們唯一的女兒陽陽現(xiàn)在正和他們的對手黃大機總編輯擁抱著,并且在擁抱中受到了吧友們熱烈的歡呼。涼嗖嗖的夜風把朝里長給吹醒了。他坐在他那部專用的三菱吉普車上,很呆坐了一會,好想明白吳丕行所說的三萬八干平方米的房地產(chǎn)買賣究竟意味著什么。這個童年活得隔陌冷僻、不知父母是誰的孤兒,全憑著一種刻骨銘心的卑微才走上了今天的官場之途。對他而言,所有人的成功都是他的榜樣,同時又都是他的敵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復雜而無處發(fā)泄的內心焦慮得到平衡。朝里長對生活不存在任何幻想,就像他從來都不幻想親生父母能夠千里迢迢突然出現(xiàn)一樣。這鐵一樣的事實讓他明白,為人處世的簡單道理就在于不去幻想。他很早就知道,人的失敗是基于他們居然還有幻想。他冷眼瞧著黃總編也就是我的失敗,因為他在我還沒有擔任總編以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失敗。他明白和吳丕行打交道的全部竅門在于巧妙地把錢轉化為安全而可靠的財產(chǎn)。一旦他相信你有這種能力了,你在他心目中才特別的不同凡響。只有拍馬屁精才去模仿“嗯”音,以為這樣就可以和吳丕行安全相處。重要的是,連對安全相處這一點也不要抱幻想。不抱幻想才是最安全的,這樣才能讓你有勇氣面對真實。所以,吳局一旦把一件生意交給他時,他就不得不把所有可能的險情一一在心里過一遍,直到尋找出最壞的結果了,他才知道這事是值得干還是不值得干?,F(xiàn)在,在這柔和而美麗的盛夏之夜,他心里已經(jīng)盤算了上百種的可能性,他設想了所有洗錢的途徑和方式,直到認為萬無一失了,才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按照吳丕行兒子名片上的號碼,找到了正在熟睡的吳蘭斐。事情一下子就談妥了,見面時間是明天下午三點,一起去現(xiàn)場看看,估摸一下裝修的總費用,之后,一起吃飯。朝里長說要帶吳蘭斐去吃上等的鮑魚和河豚,味道之鮮美,前無古人。朝里長的汽車消失在長琪市彎曲的嶼路上。他經(jīng)過“金蟻吧”時,猛然看見路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互相依偎著,睡著了。他只覺得其中一個頗有些面熟,但記不起是誰了。顯然,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念間就過去了。事實上,他并不知道他在我面前經(jīng)過,如風一樣地快捷。我也不知道我當著朝里長的面和另一個女孩睡在路邊,毫無防備。這一夜晃當一聲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徐扯平的第十二支啤酒,陽陽肚子里的有機物質。高啟峰在“金蟻吧”抱著舒青正想有所作為,冷不丁給舒青扇了一個耳光,然后就不歡而散了。后記往事瑣碎而不成邏輯,缺乏前后一貫的發(fā)展情節(jié),以至于我也覺得無法再行續(xù)筆了,于是就此打住。當然,作為對社會有責任感的我,還是得交待一下在這些瑣碎往事中與我有關或者無關的女人和男人的結局,也好滿足大家的窺陰癖。陽陽第二天沒有出現(xiàn),以后甚至連美術學院也不再去了。原來,她那大膽的行為藝術的構想,不知怎么被母親知道了,于是,在母親要死要活的可怕吼叫之下,父親協(xié)同著一起把女兒幽閉在家。經(jīng)年月久,陽陽終于得了嚴重的抑郁癥,結果在五年后一次父母看管不嚴的時候,從九層樓家中窗口裸體跳了下來,命歸黃泉。這事一時成為長琪市里流傳甚廣的新聞。女兒死了三個月之后,陽令皆在一次嚴重的中風中也同樣歸西了,剩下嚴婧婧退休在家。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經(jīng)過一番折騰,高啟峰終于和章愛玲結婚了。結婚那一天,舒青突然出現(xiàn),哭著罵著給了高啟峰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后讓現(xiàn)場眾人狠狠地抬了出去,扔到大街上。倒是章愛玲,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聳聳肩,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招呼大家繼續(xù)吃飯喝酒。這樣一來,高啟峰反而不用狼狽了,只是,他比平時更著急地往自己的喉嚨不斷地噴藥水,接著便是不停地干咳。朝里長成功地向上級紀檢舉報了潛是才的嫖妓行為。他當然靠的是手上證據(jù)確鑿的來自阿秀的照片。原來朝里長手上居然也有潛是才這一類照片,真是不可思議!也就是說,他們兩人都有對方嫖妓的證據(jù),而且都來自媽咪阿秀!只是,拍潛是才的更加色情一些,隱約有床上鏡頭(鬼才知道是如何拍到的),而朝里長的照片卻只有他一個人站著發(fā)呆,女人躲在身后模糊的地方(這得益于兩人性行為的差別,一個張狂,一個常常不作為)。即使如此,朝里長還是設法先把潛是才的照片弄到手,讓他失去可能的反擊能力,然后才把得意洋洋的正統(tǒng)出版社的社長潛是才公開送進了公安。結果是,潛是才很快就給雙開了,然后就不知所終。至于兩人常去的那家桑拿,也突然在某一天晚上給公安搜查了,并在搜查之后關了門。我知道這件事是在搜查的第二天,報社大篇幅報道了此次掃黃壯舉,同時還刊登了兩張現(xiàn)場照片,是可憐的媽咪阿秀和桑拿女娟紅,以及她們的同伙,幾乎衣不遮體地用手銬給聯(lián)成了一串,抖索著被公安押到街上公開示眾。何頌南的博士學位順利地拿到了,但他卻仍然停留在副局長的位置上,因為是吳丕行而不是他頂替了死去的李靜之當了出版局局長。之后,朝里長順利地拿下了那塊三萬八千米的土地,吳蘭斐也因此而辭去了電視臺的導演職務,以這一塊地起家,專心做起了房地產(chǎn)生意。至于光滑女人祝天然,很快就嫁給了新富吳蘭斐,當起了闊太太。當然,前提是,她也徹底退出了電視界。我,黃大機,在第二天圖畫出版社工會組織的群眾提意見會上受到了空前的圍攻,這場圍攻讓我徹底醒悟,原來我根本就不能做領導。我細聽起來,其實群眾意見中有不少是中肯的,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說我高傲,自以為是。我承認這一點。之后,我決心去考博士,好完成我研究的那個跨世紀的偉大的美學課題:如何為斷臂維納斯接臂!還好,我考上了,是中央級的一家研究院,師從著名的延安來的老一輩藝術理論家汪潮吻。經(jīng)過了十年努力之后,我終于完成了博士論文,整整寫了五十萬字??上В业膶熞呀?jīng)去見馬克思了。主持博士答辯的是他的第一大弟子,京城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我國著名美學家海日爾。他在答辯時聲稱:由于我的努力,中國美學終于可以放心地說,我們超過西方了!為此我流下了熱淚,夫人也在一旁與我相擁而泣!想想真不容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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