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亞
在中國,“新詩”概念的提出與沿用,至今已歷百年。
我本人,1979起使用這個概念,至今已35年。
如果允許把一個概念當成一種活體或一位人物。與“新詩”這個家伙幾十年的相識、交往、呼稱、感受、揣忖的角度,我一直排斥這個命名,甚至討厭,內(nèi)心總是認定它屬一個類似贗品的代用稱謂。
今天終于可憑“新詩百年之后”這個兼有紀念與悼念的雙重名義在內(nèi)心里宣布它的休止。至少在我這個人這里:代用結(jié)束。
事實上,它早已風(fēng)燭殘年,在大多人心中已近僵亡,對之棄用甚至已不必宣布。
然而畢竟,對于中國詩人來說,“新詩”這個類似家族的大概念,太親太血太多依附太多粘連。它畢竟曾經(jīng)如此巨大地橫亙過我們的面前。在這個概念的周遭,畢竟吸附過、吞納過巨量浩繁的學(xué)術(shù)煙云。
不說幾句一來二去的話,過不去。
我不想正襟危坐、一句粘一句一段連一段地論點……論據(jù)……一是手藝操作上不屑,二是訴求意義上不值。
至于本文是不是“論”,這我就不管了。
在我看,只要把論理的話說得明白,即是論。
在中國百年來的文學(xué)名冊中,有很多漂亮的命名。像鴛鴦蝴蝶派、撒嬌派、槍桿詩、打油詩、非非主義……即使那個并不準確、略帶有貶意的“朦朧詩”三字也暗含著滑稽的綽號感和些微接受詩意。
我一直覺得“新詩”是一個蹩腳的命名。
1979年冬我最早把這個詞放入第一篇評論文章時,便十分糾結(jié)。那時候我還是個大學(xué)生,但感覺它是一個民國的舊詞兒,并且含義不清、模棱兩可,令人產(chǎn)生一種繃著臉的、舊社會小媳婦兒的怪異感覺。此外,由于“新”與“詩”這兩個漢字之間并不緊密的組合關(guān)系、不特指關(guān)系,我記得當時我曾動了想用括號引起來的念頭。
如果一個概念或詞語,遭到評論者或?qū)懽髡叩呐懦饣騾拹?,常常引起寫作上的不悅。而如果這個概念是一個特別大的范疇性命名,那么寫作者的潛意識很可能遭到暗中的不良引導(dǎo),甚至使其思想產(chǎn)生偏離,導(dǎo)致原本的觀點發(fā)生畸變。
記得我當時在使用“新詩”這個概念時,心里的大致范疇總是頑強地指向“(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湖畔憂怨詩”、“一九四九年后的古典加民歌”這兩大部分。我明知道這是我狹隘的誤讀與誤解,但卻沒辦法一次次在內(nèi)心里不斷地隨時糾正自己。
35年前,我只是一名年輕又空洞的學(xué)生,對這個巨大的公共概念初次使用,非但不敢造次,內(nèi)心還有一種斗膽榮登圣壇的僭越感。不過那種內(nèi)心深深的不甘,相當難忘。
如果有人說這是偏見,我一定承認。
令我不愿接受新詩概念的上述原因,后代的詩人們可能越來越難理喻。對我們這一代批評家或者詩人來說,內(nèi)心里一直存在著兩個很清晰的界限。
當1976年改變了中國歷史時,新詩其實只有50多年的歷史。
從1920年代初的草創(chuàng)、起步,到19世紀40年代末的朝代更替,其間只有20多年時間。而1949年之后,由于革命領(lǐng)袖那一句“用白話寫詩幾十年迄無成功”的鄉(xiāng)村秀才式的斷言,幾乎宣判了白話詩的死刑。幾十年新中國新的詩,由一只政治之手強行指引出了一條“古典加民歌”的詩歌怪路,使民國時期展開的新詩探索全面中斷。更慘的是,詩在“文革”中幾乎淪為娼妓。
1949年后,“新詩”其實已經(jīng)更名為“革命詩”或“工農(nóng)兵詩”,新之又新!胡適們的“新詩”概念,早已在本質(zhì)上完全失效。這之后的中國詩,由于政治背景、文化價值的全面翻盤,真的成為一種最新的詩——喪失了全部傳統(tǒng)的全民政治新詩。
另一次最準確的休止點,理論上是1976年。那是一次良好的清理機會。
然而沒有。仿佛什么都有,卻仿佛什么都沒有。
所幸詩是一個根本不會顧及什么理論什么命名的即興的閃電。隨后興起的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詩歌運動,以巨量的文本淹沒了被夭折被改寫的全部不光彩歷史。
傷痕累累的“新詩”稱謂,面對其后發(fā)生的一輪接一輪的先鋒沖擊,再也無力承擔總命名的資格。
如果“新詩”是一位老先生或老小姐,他/她應(yīng)該看到:中國詩歌在其后發(fā)出的強烈現(xiàn)代氣息,使詩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與中華母語之間,發(fā)出了極盡充分、美妙的語言大試驗奇觀。他/她會以總代名者愧之。
我這一段文字的意思是:一個不令人滿意的概念,失去了兩次改弦更張的機會。
然而冠于這個莫名其妙名字下面的孩子,卻滿不在乎地幾十年跑得不亦樂乎。管你叫什么。
今天看,新詩的命名在時間上有點倉促。
限于當時詩人廖廖、作品稀少,而且概念的提出與研討,也顯得相當單薄。
對此,我沒有過細地做過研究,但我夸張的感覺是,新詩的寫作與命名幾乎是胡適一個人單槍匹馬完成(正面與他呼應(yīng)的也只是周作人、傅斯年、俞平伯、沈尹默等幾個哥們)。
在創(chuàng)作上,寫新詩最早的,是胡適(《白話詩八首》,1917年2月發(fā)表,它也是中國新詩史上有發(fā)表記錄最早的新詩)。在理論上,提出“新詩”概念的,也是胡適(《談新詩》,1919年10月)。
很多人都會以為胡適的《談新詩》是一篇正規(guī)的論文。但實際上只是一篇約談。那只是一家雜志社為出版一期雙十節(jié)的紀念號,約胡適寫一篇時事隨談,約定一萬字。胡適不愿談?wù)危f了新詩。
從最開始嘗試寫白話詩,到不經(jīng)意間為它命名,時間只有兩年多。學(xué)貫中西的胡適盡管學(xué)養(yǎng)深厚,盡管他在隨談背后也無疑進行了一些思考(如雖并未明說,但卻暗中參照了美國詩人蒙羅“新詩”New Poetry的提法),但這個新興藝術(shù)品類過于短促的履歷以及過少量的作品,仍然使胡適像一個今天自吹自擂的業(yè)余作者。寫詩、評詩、談詩的水平,均很一般。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巧婦無炊,胡適的手邊確實沒有太多的新詩創(chuàng)作文本作為依托。更多的例子,適之先生只好不斷拿出自己《嘗試集》(當時尚未出版)幾首短詩作為談資。說到“新詩”時,老先生甚至很不自信,略帶心虛地在前面自綴“所謂”二字(國語的韻文——所謂“新詩”——還脫不了許多人的懷疑)。
新、詩——從字面上看,這兩個字并不是什么壞詞兒。但它組合起來之后卻顯得呆頭呆腦,讓人覺出一種不自然的別扭。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是由于“新”字嗎?從詞義上看似乎又不是——為此,我特地查了《甲骨文辭典》。才知道,在古漢語里“新”這個字反倒挺古舊,甲骨文里有好幾個版本的“新”?!墩f文》分析其中兩種類型時稱:“新,象以斤斫木之形。從斤,從木,從石?!庇终f:“斫擊也,從斤,石聲?!?/p>
(下面請允許我像算命先生一樣略帶偏頗地曲解一下這個“新”。)
也許正由于其中暗含的“斫”意,泄露了那個特殊年代,也即新詩誕生之初的殺伐、激進、斷裂的大背景——在帝制時代,中國詩沒能完成由古典向白話的轉(zhuǎn)變。也就是說,中國白話詩的興起與命名,并不是在和平、順暢的、源自于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生發(fā)出來的自然進化狀態(tài),而是起自革命式的斷裂與叛逆。
仁慈與自省地說,我今天如此苛刻地挑剔“新詩”概念真是大不敬。
用一個含有時態(tài)性的形容詞來修飾“詩”,并以此為中國白話詩的總體命名,似乎并非胡適的本意。當年的先驅(qū)者在急欲站穩(wěn)腳跟的、與舊文學(xué)強烈斷裂的欲望支配下,為了爭得自由創(chuàng)作的合法性(甚至帶有一點怯生生的自卑心理),也曾嘗試了多個概念:新詩者、新詩國、新詩派、新體詩、語體詩……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本土譜系中,人們實在找不到可以借助的詞語。而最準確的“白話詩”三個字,太淺太白,顯然那些大文豪們又不甘心。
這是中國古老詩國特有陣痛中的一處小痛。千年的格律古詩詞太過強大,伍明春說過:為什么沒有“新小說”、“新散文”就是一個例證①。
不管胡適有多少局限,都應(yīng)同情這個偉大人物遭受到的尷尬。他所面對的困難與屏障,一點也不妨礙后業(yè)人的崇敬。讀100年前他的文章仍然與今天的思想有相通之處。而今天的人們很難相信,當年那些與胡適同時活著,但思想遠比胡適老舊千百年的固執(zhí)的老學(xué)究們有多么可怕。當時,甚至有人舍不得把“詩”這個字眼兒給予新詩。今天看來他們出的主意顯得非常可笑,竟主張新詩叫什么“俳句”或“燕語”。根據(jù)是“中國自古無無韻之詩”,可見,一個小小的韻他們多么在乎多么不想丟棄。當強大的古詩詞尚未死亡之際,白話詩歌能爭得一個命名已經(jīng)屬于恩賜。
所以我只是輕輕說。新詩概念休止。
是休,是止。它只是在現(xiàn)在時的意義下休息,并停止使用。
作為一個固有的歷史性概念與稱謂,我認為在涉及朦朧詩之前的詩歌歷史時,“新詩”這個概念仍具有中國自由體白話詩歷史性的使用價值,如同像“王二小”一樣永遠存在過的曾用名。
結(jié)語:
百年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艱難進程中,在舉世華人輾轉(zhuǎn)逆行的精神呼號中,在漢民族龐大母語的復(fù)雜演變中,中國現(xiàn)代詩歌早已完成了它的初創(chuàng)。
宏觀地說,當下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大體構(gòu),在詩意方式、感覺方式、語言方式上,已形成了一整套獨自的生命哲學(xué)與詩歌美學(xué)。細微地說,在詩的內(nèi)部建筑形態(tài)、節(jié)奏音律、語感意味、語詞轉(zhuǎn)化、意念變異等各方面,也早已完成了細節(jié)建構(gòu)。
此外,無論巨量的詩人規(guī)模、巨量的形成文本、巨量的逐時創(chuàng)作數(shù)量,還是內(nèi)部的百十家風(fēng)格流派,或是延展發(fā)育上的多重向度與多重維度,中國現(xiàn)代詩在世界各國、各民族的同類藝術(shù)體裁中,均處于強勢。在全球的詩歌參與、詩歌交流、詩歌影響上,與全球幾大語種相比,中國現(xiàn)代漢詩亦不落下風(fēng)。
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至今的30多年來,像一股不散的陰魂,中國現(xiàn)代詩更以一浪高過一浪的再生姿態(tài),一代人銜接一代人的莫名傳染,在這個奇怪國家里不倦地逶迤、蔓延……
一個人,不能50歲、100歲了還稱為“新生兒”,正如一個家庭不能一輩子總是稱為“新婚”,一個國家不能總是稱為“新中國”。
如果是一個敏感的民族,如果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我們還愿意把上述的這一大團遮天蓋日的精神星云,永遠站在昨天的視角上,稱之為“新詩”嗎。
2013年4月,在杭州《詩建設(shè)》“百年新詩的精神與建設(shè)向度”研討會上,我正式提出了這個命題,得到了很多批評家的認同。其間汪劍釗先生曾提議:以“現(xiàn)代詩”取代“新詩”的概念。
聞后感亦無不可。
①伍明春《試論新詩概念的發(fā)生》,發(fā)表于《湛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27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