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一,奶奶就去世整整9年了。到今年的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一,奶奶冥壽97。年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我都特別想念她。在我漫長而迷茫的童年,奶奶是恒定的溫柔和暖意。有一年,我去看蔣雯麗的導(dǎo)演處女作《我們天上見》,在影院里從頭哭到尾。蔣雯麗說,姥爺去世的那天,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好聲音馬頔說:我寫過一首歌,叫《南山南》,常有人聽完后說它太悲傷,接著問起,這首歌里是不是有一個故事。我說,你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和我無關(guān)了,你掉的眼淚,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故事。
我喜歡馬頔,更喜歡這個說法,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影院里掉的淚,是對所有和奶奶共度歲月的悼念。我的滿臺好戲缺少了她,蕭瑟了許多。奶奶在鄰村長到18歲,然后嫁到我家,直到88歲去世。她像棵莊稼一樣在這片鄉(xiāng)土上發(fā)芽、破土、灌漿,然后重歸于塵土。她的一生,是我的前傳,我的余生,是她的后傳。
一
奶奶姓韓,生于韓家村,爺爺姓由,生于由家村,兩個村子相距不到2里。在奶奶4歲那年,我的曾祖去了韓家村。奶奶記得自己換了一身新衣服,被抱進堂屋給未來的公公磕了頭,叫了一聲“爹”。曾祖掏出4塊大洋給她做見面禮,就此訂下了她的一生。
兩家都是鄉(xiāng)間的講究人家,所以奶奶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入。逢到由家村趕廟會,奶奶只能聽到一句“不能去,讓婆家人看見”,眼看著小姐妹們興高采烈去看戲。逢到鄰村趕集,奶奶也能聽到一句“別出門,讓婆家人路過看見”。她也不能上學(xué),舅姥爺們在屋里念書,她在窗外聽了聽就會了。太姥爺就感嘆:滿筐的樹結(jié),削不出一個楔子。遺憾唯一聰敏的女兒還要嫁人。其實大舅姥爺念書蠻好,后來還在哈爾濱鹽務(wù)部門做了國民政府官員。姥姥經(jīng)常念叨這個我無緣得見的大舅老爺,說他后來遺棄了不識字的原配,另娶了有文化的二房。她的兒女因為地富子弟無緣升學(xué),在她的孫輩可以念書后,她唯一常說的一句跟政治相關(guān)的話就是:你們都能上學(xué),要感謝鄧小平啊。她另一個經(jīng)常提起的官員是民國時期煙臺某長官,在她一遍一遍的描述里,那位長官和電影《楊三姐》里的青天大老爺重了影。因為奶奶家的田地被鄉(xiāng)里浮浪子弟看中,太姥爺從萊州走了幾天走到煙臺去打官司,那位長官聽完陳詞后讓太姥爺上前伸出手看了看,道:一看這老繭,就是個實誠的老百姓,肯定不能說謊。
后來我讀法拉奇?zhèn)?,看到法拉奇的媽媽哭著告訴法拉奇:不要像我這樣!不要變成你丈夫和孩子們的奴隸!要學(xué)習(xí),要去看看整個世界,要學(xué)習(xí)!我才從法拉奇母親身上讀懂了奶奶的窗外偷師,讀懂了她對讀書遠行做官的羨慕。
后來,她到濟南看望姑姑到哈爾濱看望叔叔,成了村里為數(shù)不多坐過火車和飛機出過遠門的小腳老太太。在她的晚年,她不再說她的大哥和父親的遠行,她喜歡說自己在美國讀書的外孫,在德國留學(xué)的孫子。在臥病不起前,她還一直跟人家講,我坐過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沒問題,對于這個世界的好奇至死不渝。在所有的孫女里,我長得最像奶奶,連走路的姿勢和后背的痣都一模一樣。我想我有生之年去過的任何地方都可以轉(zhuǎn)發(fā)給她。將來我閨女用和我一模一樣的腳丫丈量這世界時,也一樣可以轉(zhuǎn)發(fā)給我們。
二
森女程璧寫過的一首小詩,描述兒時與祖母共同生活過的小院的模樣,“庭前花木滿,院外小徑芳,四時常相往,晴日共剪窗?!焙髞頁?jù)此創(chuàng)作了一首童謠小曲名為《晴日共剪窗》。程璧祖母是民國名媛,閑來在小院教程璧寫毛筆字、背唐詩、剪窗花。
我奶奶家的小院有花,但更多的是菜。我們倆常常一起在院子里拆了蕓豆架種上大白菜,拔了小蔥種蘿卜。菜地邊奶奶會種幾棵指甲花,摘一些花在蒜臼子里加點白礬搗成糊糊,抹在我的指甲上,用蕓豆葉包起來,睡一晚上起來,心情就隨著指甲一樣紅艷艷了。每當中秋節(jié),奶奶就給我做月鼓,一個大大的白面點心里放上糖餡,點心上面是一只坐著的小猴子拿著藥。等月上中天,我就擎著奶奶的杰作,在小院里喊:圓月了圓月了,一個西瓜兩半了。
小院還是重要的勞動場所,三夏時撿麥秸三秋時剝玉米,一邊干活,奶奶一邊給我講古道今,我以為這是我文學(xué)最早的啟蒙。等到滿地的玉米金燦燦地上了樁子和墻頭,我也學(xué)會了子鼠丑牛和乘法表。她每天必講傻子撈米和抗梁的故事,我每次都捧腹大笑。在她去世多年后,我哄女兒睡覺,忽然發(fā)現(xiàn)半夢半醒之間自己居然在呢喃傻子抗梁,這次我沒笑,倒把枕頭哭濕半邊。
她常給我講從前女人在婆家受氣的細節(jié),有的回娘家哭訴,娘家人怒道:回去死了吧,死了給你爭氣。婆家賠了很多錢,但女人卻再活不過來,丟下一堆凄惶的孩子。她還常講鄰村一女孩,被貪財?shù)母赣H送到大戶人家做妾,家人去看她只能走側(cè)門,死前給玩伴留言:妾就是個玩意,算不得人。當我做了兩個女孩的母親之后,我體會到她對孫女的深情都在這些閑言里。媒體人每天都要瀏覽很多新聞,為愛輕生為財賣身都不算新聞了,再深刻的生命觀和先鋒的戀愛觀在我心里都敵不過這些像玉米一樣樸實的感嘆。
我媽有次一邊幫她澆菜一邊調(diào)侃我爸的收入,奶奶笑瞇瞇地說:你有能耐也行啊,很多老板都是女的,我要是年輕幾歲,就去學(xué)開車,開個黃面的,整天坐著到處看景還掙錢。很多次工作不開心,也曾想過做職業(yè)主婦,想想自己不識字的奶奶的宏愿也就汗顏了。
我登記的時候,老公在讀研究生,我剛剛工作,囊中羞澀又不肯教兩家人破費,就決定裸婚登記即可。奶奶給我買了金戒指,在小院里給我戴上,說:好兒不要祖爺田好女不要嫁時衣,我們家的閨女有手有腳有文化,都能把日子過好了。據(jù)說是丈母娘推高了房價,等我女兒出嫁,我決定把奶奶的戒指和話都打包給她們做嫁妝,為降低房價做三點貢獻。
三
我小時候脾氣很犟又很調(diào)皮, “一日上樹能百回”并不夸張。因為爬樹,我的褲子布滿直角型口子,我的鞋子三天就能開線,我媽常為此熊我,我并不害怕罰站,就倔頭倔腦地站著聽,氣得我媽撈起笤帚就揍。奶奶一聽我媽的嗓門就來救駕,悄悄地教我趕緊跑遠。那時我并不懂得小杖受大杖走是圣人之訓(xùn),覺得揍兩下也無妨,奶奶為了保護我也沾了光。媽媽因此不甚喜我,奶奶悄聲勸她:娟兒心里憨厚,實在,將來你肯定能得她的濟。我在門后聽著聽著就放松了,倚著墻就睡著了。我媽一見又生氣了,奶奶還有后話:啥人有啥福,心寬就吃心寬的飯唄。
我家大閨女心寬體胖,臉似銀盆,無肉不歡,老公一見就嘆氣。我屢屢拿奶奶的話寬他的心:啥人有啥福,心寬就吃心寬的飯唄。從前的吃貨恨不得羞憤欲死,現(xiàn)在滿朋友圈都是自稱吃貨的得瑟。我已經(jīng)給我閨女想好了出路,就當個美食家、美食記者,行萬里路,吃遍天下。為此我把自己搜集的林文月、趙衍、車幅等人的美食雜記攢至一處,為閨女的美食一生做準備。
我奶奶一共生了四兒三女,頭兩個都是閨女。大姑和二姑之間隔了6歲。她嫁到我家的時候我家已經(jīng)有3輩老人不分家了。她頭上有三層婆婆,親妯娌就5個,她抱著我大姑頓頓看著妯娌家的男孩在老人身邊吃小灶。我爺爺?shù)綎|北投奔其做總賬房的二哥,月月能掙70塊大洋,但他6年沒回山東也沒捎錢,到我三舅老爺去找他時,他沒有任何積蓄。等他從東北回來,還把我奶奶的首飾拿走揮霍殆盡。他喜歡新奇的玩意,花了100多大洋買了自行車卻不知所終。他喜歡奢華,總想著賺高大上的錢,買了華麗的馬車用于出租,浪擲了200多塊大洋。我奶奶盼著他回來,卻因為他的回家陷入困窘。
她很多次給我講起爺爺?shù)幕奶坪腿兆拥碾y熬,平和無怨,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是一種吐槽。前幾天,老公回家說,單位或會給管理層降薪,我也郁悶于紙媒的前景。兩人對坐愁城時,我忽然想起她每次吐槽的總結(jié)陳詞:有人就有財,有手就餓不壞。
奶奶去世多年,按照我們老家的風(fēng)俗,三五年之后除了清明上墳和年底祭祀,一般就不燒周年了。但我爸媽幾乎每年都去燒周年。這個周末就是她的9周年,我準備回鄉(xiāng)去她的墳上磕個頭。
她去世多年,只有一次入我夢來。她到我家老宅,進門只是看著我笑,我跟她說話,她卻轉(zhuǎn)身就走,我追到街上,她坐上一輛牛車遠去了。醒來告訴我爸媽,他們都笑。原來我奶奶去世的時候已經(jīng)流行燒小汽車,但他們還是給奶奶燒了一輛牛車。這件事對我是個極大的安慰。我相信有一天,我們在某個空間還可以再見,我依然可以撒嬌賣萌,還可以要求她再給我做一次月鼓。說實在的,自從沒有了她的月鼓,中秋節(jié)我也只剩仰望一下月亮了。
(由衛(wèi)娟,《齊魯周刊》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