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槐蘭

金家村位于荒山野嶺之間，土地貧瘠，山上山下的活計都要硬勞力才啃得動，于是本地人歷來都重男輕女。自打計劃生育一實行，此地更是形成了一個陋習，凡生女娃的，哪怕是第一胎也要送走，為生男娃留余地，左鄰右舍都比著賽地生男娃。住在村頭的老金，就為自己一水的三個男娃揚眉吐氣了好多年?？傻搅藘鹤觽冊撊⑾眿D的年齡，老金卻傻了眼，方圓幾十里的姑娘都成了稀缺品，一女難求！

眼看大兒子金誠亮二十五歲了，還找不到對象，老金著急起來，有人建議他去集市上看看。原來這些年為了應對適齡男女嫁娶難的民情，在十幾里外的大集上自發(fā)形成了一個“人市”，雖說這個詞不太好聽，其實也就類似于城里的相親會。

老金來到集上，果然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間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婚嫁大集”。

老金趕緊說明自家情況，求媒人給兒子介紹個對象。一個媒人上下打量著老金寒酸的衣著，開口說：“好說，先拿一萬謝媒禮?！崩辖鹨汇叮骸吧叮恐x媒禮？”“對！就是酬謝媒人的錢！另外丑話說到前頭，要是說成了，彩禮錢不能少于三十萬，沒錢的話先回去湊夠了再來?！崩辖鹉X袋嗡的一聲，轉頭就走，可一連問了好幾家媒人，都是一口價。原來這方圓數(shù)百里之內(nèi)女人奇缺，說夸張點就是有價無市。

老金抹了一把汗水嘟囔著：“三十萬，幾輩子才能掙來？女娃為啥就這么金貴呢？”一個媒人白了他一眼，撇著嘴說：“為啥？物以稀為貴唄！”

媳婦沒說成，老金兩口子每天長吁短嘆，過年都沒了心思。一進臘月門，在外打工的金誠亮回來了，老金明白，娃說是回來過年，其實更盼著趁年假找個媳婦。他只好帶足了謝媒錢，硬著頭皮再去集上求媒人，好幾天過去，卻沒個回聲。

就在金家父子快絕望的時候，那個媒人突然來了電話，說給他家尋著了一個合適的女娃。

全家人喜出望外，金誠亮收拾得利利索索跟著媒人去相親。姑娘叫施青青，名字好聽，長得也漂亮，搭眼一見，金誠亮就覺著有股說不出的親切。倆人聊了起來，施青青話不多，只是問了一下金家的基本情況，看樣子對金誠亮也很中意。

回家以后，金誠亮的一顆心牢牢拴在了姑娘身上，可女家卻沒了下文。媒人給的回復是，施老漢嫌金家條件不好，兒子多，負擔重。金誠亮灰心到了極點，準備收拾行李回去。他娘哭哭啼啼地說：“快過年了，好歹年后再走吧?！币患胰苏诒瘋?，一個大姑娘走進了金家的門。金誠亮大吃一驚，這不是跟他相過親的施青青嘛！他頓時慌張起來：“你……你咋來了？你爹不是不同意嗎？”

老金夫妻倆才明白過來是咋回事，急忙賠著笑臉倒茶讓座。施青青對著他們勉強一笑，又把金家里里外外打量了半天，才輕聲說：“我們出去走走，行么？” 沒等金誠亮開口，他爹娘早一連聲地說：“行，行！”

一對男女一前一后走在塬上，施青青先開口說：“我決定了……我同意嫁給你?！苯鹫\亮一驚，這好消息來得也太突然了！不由得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施青青見他不作聲，扭過頭沉下臉問：“咋，你不愿意？”金誠亮急忙點頭：“愿意愿意，我咋會不愿意……”施青青干脆地說：“愿意就好，回去告訴你爹娘準備辦喜事吧?！闭f著就朝溝梁的另一邊走了。

金誠亮簡直像是在做夢，忙跑回家跟父母說了這蹊蹺事兒。金家人商量了一下后，決定托媒人再去問問詳情。

媒人來到了幾十里外施家營一口矮小的窯洞，見著了施青青的父親施老漢。問起相親的事，施老漢好半天都不出一聲。媒人一再追問，他才說：“我沒問題，娃自己愿意，我說也不聽?！泵饺藛柌识Y的數(shù)額，老漢說：“娃自己定了，二十萬?！?/p>

二十萬的彩禮錢已經(jīng)算是很低的了，可金家還是拿不出來。老金只得發(fā)動所有親戚朋友，又貸了款，總算湊足了這筆巨款。金家跟媒人提出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年前必須結婚。女娃太稀罕了，老金怕夜長夢多。

媒人送過錢來，青青接了過去，放在父親跟前：“大，這是我孝敬你老的，你拿著。”施老漢百感交集，拿著錢淚流滿面。

年底下一個好日子，金家張燈結彩大宴賓客。施青青打扮得天仙一般，風風光光嫁了過來。賀客們看見新娘子都一片贊嘆：“很般配哦，夫妻倆好有夫妻相呢?！苯鹫\亮的伙伴們起哄，讓新婚夫妻交代有沒有親過嘴，沒親過的話當眾表演一個。金誠亮紅著臉嘿嘿笑，青青大大方方地說：“婚禮辦得太匆忙，還沒來得及親。不過以后親的日子長著呢，外人著什么急！”惹得屋里屋外的賀客哄笑不絕。老金夫妻倆帶著兒子們忙里忙外，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天黑了，賀喜的人們漸漸都散了，大紅的洞房里只剩下新婚夫婦。金誠亮用手臂攬住了青青的腰，低聲說：“咱睡吧?！?/p>

青青卻滿含歉意地推開了他的手：“誠亮，咱雖說結婚了，可這個事兒，還得推一段……因為我得了盆腔炎，醫(yī)生說要禁止性生活，否則病變嚴重了，就會落下一輩子的病根兒，嚴重的還會影響生育！”金誠亮吃了一驚，卻又不甘心，手還想去解青青的衣扣。青青緊緊護住胸衣，小臉一沉發(fā)作起來：“要是你不體諒我的病痛，還算什么好丈夫？你也不想咱們一輩子生不出孩子吧！”

金誠亮只得勉強點頭，悶悶地一個人扯條被子睡了。

三天后小夫妻倆回門，青青告訴施老漢，過了年就要跟金誠亮出去打工了，叮囑父親保重身體。施老漢一肚子話不知道怎么說，只是含著淚一再囑咐：“娃兒，爹不放心你，要當心啊?！苯鹫\亮被這父女情深所打動，安慰著說：“大，我不會虧待青青的。”老漢欲言又止，囁嚅半天才說：“亮娃子，青青可和你是一家人了，她任性不懂事，啥時候你都要讓著她點！”金誠亮一口應允：“大，你放心！青青是我的心尖尖兒呢?！?/p>

初八這天一大早，金誠亮和青青拖著行李出了家門，老金夫妻倆送出好遠。青青看著婆婆不停地擦淚，心里忽然一酸，讓他們別送了。老金說：“亮娃子，要好好照顧青青，不能欺負她?！苯鹫\亮連聲答應，青青卻垂下了頭沒看他一眼。她嫁過來這么多天，“娘”是喊了，卻從來沒叫過老金一聲“大”，老金也不太在意。

小夫妻倆來到了南方大城市，金誠亮還在原單位上班，青青在一家服裝廠找到了工作。金誠亮打算退了單位的宿舍，在外頭租房子跟青青一起住。青青卻不同意：“我的病還沒好，醫(yī)生說必須慢慢調(diào)理。咱們各自廠子里都提供住宿，還是先別租房了，還能省錢呢。” 金誠亮一肚子不滿，卻怕青青生氣，只好悶悶地答應了。

沒想到幾天后，青青的電話卻打不通了，廠里說她已經(jīng)辭了工。情急之下，金誠亮給父母打電話，得知青青根本沒回去。金誠亮一下子傻眼了：難道遇上騙婚的了？

老家的老金夫婦一聽，也急眼了，老金幾次去施家營找親家，可無論他怎么軟硬兼施，施老漢就是只抽煙不說話。老金最后被逼急了，破口大罵：“你是窮瘋了咋的，養(yǎng)女兒騙錢來了？我可是花了二十萬吶！”施老漢終于忍不住了，說：“二十萬？一百萬你都不屈?！崩辖鹛饋砗埃骸袄蠔|西，再不交人，我就到法院告你！”施老漢眼皮都不抬：“看把你能的，去就去，法院不定治誰的罪呢?！?/p>

這邊，青青一點消息也沒有，金誠亮也快瘋了。他每天跑到街頭發(fā)傳單，還上電視臺播尋人啟事。沒到一個月，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這天他聽說珠江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歲數(shù)跟青青差不多，可等他一口氣跑到江邊，女尸已經(jīng)被拉走了。

金誠亮一屁股坐在江邊，捂著臉痛哭起來?？拗拗?，他覺得身邊好像多了個人，扭頭一看，正是青青！金誠亮大喜若狂，一把抱住青青大哭起來。青青任由他抱著，流著淚在他耳邊說：“我倆不可能做夫妻的，你另外找個好女娃吧。不過那二十萬，我是不會還給你大的！”

金誠亮如遭雷擊，聲淚俱下地懇求著：“青青，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你這樣耍我就為了騙那二十萬嗎？你不怕我大告你和你大嗎？”

青青擦干眼淚，苦笑一下說：“你大不會告我的，那二十萬是他該出的撫養(yǎng)費！因為……因為我也是他的娃！”金誠亮驚呆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十多年前，青青是老金家出生的第一個女兒，不到三天就被親生父親丟到野地，當時還是春寒料峭呢！女嬰在野地哇哇大哭，幾條野狗在一旁狂叫，多虧了早起拾糞的光棍施老漢救了青青并把她撫養(yǎng)成人。相親的時候，施老漢知道金誠亮的家世，當然就不愿意了。青青追問原因，施老漢才告訴她實情。青青內(nèi)心不由得涌起了強烈的憤恨，她執(zhí)意要向老金討個公道。

聽了青青的話，金誠亮簡直傻了，怪道人家都夸他倆有“夫妻相”！青青看他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突然跪了下去說：“弟弟，姐不是成心害你，我原想要他出一筆錢，給我大養(yǎng)老。現(xiàn)在看你這么受罪，姐后悔了，姐給你賠不是。你原諒姐，以后姐多多掙錢，幫你找個好媳婦！”看著跪在腳下哭泣的青青，畢竟血脈相連，金誠亮的心也疼了起來，媳婦總會娶得到，現(xiàn)在突然多了一個姐姐，這可是一輩子的親人?。￡幵泼懿嫉男囊幌伦映亮嗽S多，他一把扶起青青：“姐，要說對不住，是我們金家對不住你啊。”

老金帶著老伴兒再一次去找施老漢理論，一進門卻看見青青和金誠亮都在屋里。他又驚又喜，還沒等說話，施老漢就把彩禮錢拿出來，丟在老金面前，淡淡地說：“給你兒子另尋一門親事吧，女娃我領回來了?！崩辖鹂纯词├蠞h，看看兒子，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裝的什么藥。等到金誠亮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老金也傻了，他看看流淚的青青，一把抓住施老漢，問：“大哥，你……青青……是我的娃？是你給我養(yǎng)大的？”施老漢一擺手：“到底是不是你的娃，你得問她，我說了不算。”

不等青青說話，一旁老金的老伴兒已經(jīng)抱住她大哭起來，母女倆哭成一團。老金羞愧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還是青青開口先叫了聲：“大——”老金張了好幾次嘴才答應一聲“哎”，一面老淚縱橫地鞠躬：“孩子，是我昏了頭啊?！?/p>

金家大擺筵席，重謝恩人施老漢，并當眾表示：閨女就是施老漢的親閨女，金誠亮弟兄幾個，都拜施老漢為干爹，一起給他盡孝養(yǎng)老。把個施老漢美得嘿嘿笑：“老了老了，兒女雙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