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1
王小馬初中畢業(yè),原本想要考高中,但因為根基不穩(wěn),努力程度不到,到底沒能獲得成功。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直接考職業(yè)中專,說那個容易,畢業(yè)了還能有個直接去處。起碼不用待業(yè)在家。王小馬說不知道,家里有人安排。
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做爹的王老五一手遮天,叫他考高中他就得考高中,不得商量。王老五的意思是考上高中進重點,再考大學(xué),再考研究生,把左邊鄰居老趙家給徹底比下去,把自家比成鳳凰街第一,把王老五改成王老大,牛遍安城一回。結(jié)果下來了,而王老五又只長了一個大嘴巴,除了喝酒吹牛,別的能耐一概沒有。
王小馬回家,喃喃地問他爹下一步該咋辦?王老五一抬醉眼,反問他啥個咋辦,王小馬說,我得有份工作。王老五問他你會什么?王小馬想了想說,什么也不會。王老五大笑,把酒盅一蹾,說,這不就成了嘛。屁也不會放,還想工作?王小馬臉紅了,小聲說,屁我會放……
他尋思王老五聽不見哩。哪知喝多了酒,王老五的耳朵格外靈敏,他咯地一笑,說,小子會放不是?你這就放個給哥們聽聽。王小馬說,不是哥們咱們。王老五說,放出水平來了,放好了,放體面了,咱就升格。直接哥們兒。
結(jié)果王小馬緊緊夾著兩片瘦瘦的屁股,腳步蹣跚,逃之夭夭。王老五在后面鴨子樣嘎嘎笑,操你娘的,還想跟老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跟老子平起平坐了,你娘難道是你姐了?王小馬再回家,王老五就拉著老婆,讓他叫她姐。王老五的老婆是王小馬的親娘,王小馬生氣,手腳直哆嗦,真想一刀把王老五給捅個透頂。
可王老五是他爹,也是親爹。
王老五有個閨女。叫王小嫚,已經(jīng)嫁出去好幾年了。她十二歲那年有的王小馬。隱隱約約聽別人說王小嫚不是他爹親生的,是娘帶了她嫁給的王老五。那年王小嫚七歲,剛剛上學(xué)。又過了好幾年才有他這個弟弟。王老五說,就他娘的讓這小子像匹小馬一樣在大地上飛奔吧!這是王小馬名字的來歷,也是王老五一生中說出來的最有詩意的話。只是王小馬并沒能完成王老五的宿愿,成為一匹真正能夠飛奔的馬。他飛奔的道路也充斥著曲折和波瀾,甚至死穴。
王小馬畢業(yè)那年才十七歲。其實認真計算并沒有達到,十六點幾歲吧。當(dāng)時城里平常的工作也并非難以尋找,而且你還可以做別的。比如販賣鮮魚,就賺錢。若能真正動起來,鮮魚從安城往內(nèi)地里販,賺的錢會更多。但王小馬身體素質(zhì)有點差,非但不身強力壯,反而有點弱不禁風(fēng)。顯然過于體力的工作他勝任不了。
這也怪王老五。他跟王小馬的娘結(jié)婚時,自己四十二歲,王小馬的娘三十一,相差十一歲。等王小馬出生,王老五已經(jīng)四十七歲了。那時候一個男人的種子明顯不如二十來歲的飽滿結(jié)實,生育出來的苗也自然無法與二十年前相比擬。有人就拿這個來笑話王老五。王老五把一盅酒仰脖灌進肚子,呵呵大笑,說,人生一世,在智不在力。我家小馬,豈能費力?
這話說得很拽,聽懂的沒幾個。甚至連王老五自己聽懂了沒有也不知道。但可以理解為,他家的兒子,將來是要靠腦袋瓜子吃飯的,用不著有多大力氣。然而王小馬實在是不爭氣,連高中這個門檻都沒能跨過去,后面的路就完全不是原先想要的了。
王小馬初中畢業(yè)才一年,王老五就把酒喝得過高,然后臥床睡覺,鼾聲四起。睡到半夜,說是想喝水。王小馬的娘起身倒了一杯,王老五喝了說還要。一連喝了五杯,才不說還要了,埋頭繼續(xù)睡覺。天亮?xí)r分,王小馬的娘無意中摸了一把,王老五已經(jīng)如冰一樣地涼了。
原先看上去,王小馬就很像是個沒了父親的孤兒。現(xiàn)在真沒了父親,就更像個棄兒。開始那幾天,他也哭王老五來著,但哭著哭著,就想起他的種種壞處,尤其是對姐姐王小嫚的壞處,他就不哭了。娘也是,才哭了半天就收起眼淚,摟著王小馬說,兒啊,咱們?nèi)蘸罂傻煤煤眠^日子,不能再讓鄰居笑話啊。王小嫚雖說回來了,但她一聲也沒哭。沒哭是沒哭,淚水還是流出來很多。王小馬的外甥,五歲的男孩孫思凡,倒是對姥爺很感興趣的樣子,一直都伸手想要抓扯他下巴上的那一綹胡子。
剛剛十八歲的王小馬決定出去找工作。過去父親還有一份退休金,雖然并不多,但在娘的悉心操持下,飯還能吃得上,衣服也穿得暖。連父親王老五的酒瓶也空不下?,F(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若是他王小馬再不承擔(dān)起養(yǎng)家的義務(wù),娘兒倆只怕是要餓肚子了。
王小馬在安城跑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到自己能勝任的工作。人事局那邊設(shè)了個人才市場,隔些日子開一回。王小馬只有初中畢業(yè)證書,顯然不可能是個人才。他只去瞅了一眼,就滿面羞愧地跑掉了,然后就是在勞動力市場轉(zhuǎn)悠。可是,瞅瞅自己的身體,鼓鼓自己的肌肉,甚至比照比照自己的身高體重,王小馬自己都氣餒。這些方面他都是弱項。那么強項呢?王小馬認真思索了好幾天,也沒能找出來。
這期間,王小馬批發(fā)了一些一次性的打火機,夜色下來后出去在街頭巷尾推銷。結(jié)果要的人不少,但付款的不多。而且還有城管四處追趕他們。錢沒賺著,倒讓城管拎起來,往地上反復(fù)摔打了好幾次,差點把腰都摔扭了。
王小馬對自己的弱點有了一點點認識。他回家找了個布袋,里面裝上從海邊弄的沙子,把口子一扎,往空中一掛,晚上就用拳頭一下一下捶打。打了十幾天,拳頭都腫了破了,布袋卻半點變化也沒有,晃動起來也是懶洋洋的,根本不肯跟隨王小馬拳頭的節(jié)奏。
這年冬天來到不久,王小馬摟著肚子在大街上跳。也不是有目的,就是一到冬天他就喜歡學(xué)袋鼠。尤其下雪的時候。他真的喜歡下雪哎。仿佛一下雪,他就有了詩意。想寫詩。這是因為做體力勞動者難,王小馬就想改行,做腦力勞動者。既然腦力,那就要會寫詩。什么春眠不覺曉啊,什么床前明月光啊,什么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啊,都得會背誦。另外還要會寫別人不知道的詩。比如王小馬就寫過欲窮萬里目,更上十層樓的句子。還寫過大雪啊,你真他媽的白啊,我恨不得你是白面裝回家啊。
他跳的主要原因是身上冷。衣服單薄,鞋子也是單的。如果跳得好,冷暖相互就抵消了。不過他也不喜歡穿著過于暖和。那樣的人容易失去斗志。如果是詩人,就不會想到要寫詩,想的可能會是哪一個漂亮的女孩。
王小馬心里有女孩嗎?不知道。
2
這天王小馬在大街上低頭跳著跳著,突然扎進一個人的懷里。這人的懷很寬敞,而且胸膛處堅硬如鐵。王小馬的腦袋一進去,不由就哎呀了一聲,他的腦袋被頂?shù)蒙?。開始他以為像書上寫的那樣,是撞到墻上或者樹上了呢,但抬頭一看,是個人。他就連忙把眼睛低到極低處,說對不起對不起。王小馬明白,一旦對方惱怒,他的好日子就要來到了。趁早賠禮才是人間正道。
王小馬賠禮,對方卻不肯吱聲,也就是說,對方不愿就這么輕描淡寫地了結(jié)此事。王小馬心里很忐忑,又說了聲對不起啊哥哥叔叔,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話才在沉吟著,對方嗵地一拳就過來了,直奔王小馬的胸口。王小馬原不想閃的,但還是閃了一下,結(jié)果打在肚子上,相反要比原來的位置更加疼痛。所以王小馬哎呀叫了一聲,抱住肚子。
這時對方才哈哈一笑,說,王小馬,你狗日的,還這般不經(jīng)打?。窟@笑聲很熟悉的,而且這一拳打的也熟悉,像是早就挨過的。王小馬抬頭看對方的臉,原來竟然是沙里飛,只是比印象里的沙里飛的臉更大更油水,也更粉刺。但它屬于沙里飛是不會錯的。王小馬就叫了聲沙里飛,也笑。
初中時代,王小馬跟沙里飛是同學(xué)。不光同學(xué),還同桌過呢。那時候沙里飛一沒事就喜歡欺負王小馬。除了上課,王小馬時時處處都要躲著他。后來沙里飛說,你日后若還躲著我,我就找你姐王小嫚去。雖然她大咱十歲八歲,可我要是娶了她,你就得天天叫我姐夫。
王小馬對姐姐很有感情,如果他拳頭有力,只怕當(dāng)場就要讓沙里飛趴在地上起不來。如果殺人不償命,他只怕也會弄把刀子。但現(xiàn)在,他只能退縮,老老實實跟沙里飛來往,承受他的拳頭和腦袋。好在沙里飛并非真正想置王小馬于死地,只是玩鬧。
后來一畢業(yè),王小馬就趕緊躲開沙里飛,再也不跟他來往。結(jié)果慢慢就把這粗壯的家伙給忘掉了。
哪里想得到,還是會碰到他呢?不光碰到了他,還自己一頭撞進人家的懷里?后來王小馬想,難道這就是天意?
王小馬叫了聲沙里飛,沙里飛一把摟著王小馬。在他的摟抱下,王小馬簡直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只能任人宰割。沙里飛說,王小馬,這都他娘的一年半了,你怎么一點也不往上長長?。坑幸幻琢鶈??王小馬說,一米六五了。沙里飛說,長了這是啊??墒悄氵@身子板兒,給你個娘們,也不知你能不能拿下來?王小馬心臟跳了一下,含含糊糊說了個能。沙里飛就哈哈大笑,表示決不相信。
其實連王小馬自己也不相信。假如自己碰到個女孩,肯定一點辦法也沒有。末了只能讓人家滅了。但出來也不能滅自家威風(fēng)啊。況且遇到的是沙里飛,說得好是一拳,說得不好也是一拳。橫豎都是一拳,不如口氣壯點。
沙里飛顯然也沒什么事情好做,他摟著王小馬走。王小馬身不由己,很快竟被摟進了一家飯店。王小馬一看就慌了,說,我身上沒錢的。然后補充說,我還沒工作呢。沙里飛嗤地一笑,說,你沒錢怕啥?我有???你沒工作怕啥?我有啊。王小馬說,我不敢讓你請我哩。沙里飛哼了聲說,我都不怕你怕個屁。你有什么?不就一百來斤個人嗎?要是個娘們兒,還能值幾個錢,爺們兒,操,白給都沒人要。
王小馬想想有道理,就不再掙扎,一屁股坐下來,問沙里飛,發(fā)財了吧這兩年?沙里飛摳出兩支香煙,給王小馬一支,自己留下一支。王小馬很少能吸上煙,見了就興奮,急忙接過來,一吸就咳嗽。沙里飛不屑地說,都混成個娘們兒了,我都替你臉紅。結(jié)果不等沙里飛替,王小馬的臉就先紅起來。
沙里飛要了四個菜,其中包括一只燒雞。菜都是壯實菜,王小馬平常日子很少看得到的?,F(xiàn)在一看眼睛就發(fā)亮,沙里飛倒了兩杯啤酒,自己先喝個干凈,說,隨便吃。當(dāng)我是兄弟。王小馬的眼睛紅了紅,伸手把一只雞大腿扯下來,瞬間就進了肚子。片刻一只燒雞只剩下幾根骨頭了。沙里飛捏捏王小馬的胳膊,說,哥哥我心疼你哩。
王小馬吃得差不多了,才改喝酒。沙里飛問他想不想跟他做工作。王小馬這才想起還不知道沙里飛是做什么的呢,就問了聲,沙里飛說,簡單得跟放個屁差不多。腦子可以擱一邊不用,力氣活也算不上。王小馬再問,沙里飛就說,咱社會主義事業(yè)要建筑高樓大廈是不是?建筑高樓大廈要把舊的東西拆掉是不是?而有一小撮壞蛋,為了達到他們罪惡累累的目的,拼命——也有不拼命的——向政府和人民進攻。這種人叫什么?叫釘子戶,叫社會主義事業(yè)的絆腳石。我們做的呢,就是拔釘子,搬石頭的工作。
王小馬把沙里飛的話歸納綜合一下,主要是釘子和石頭,一種用拔的方法,一種用搬的方法。拔的話,工具是鉗子和羊角錘,搬呢?就需要真力氣了。掂量了掂量,王小馬說,那我做拔釘子的工作吧。
沙里飛瞅著王小馬笑,說,成,你就拔釘子吧。量你搬石頭也搬不動。不過也不要灰心喪氣。最好的辦法是回去多鍛煉鍛煉身體,想辦法強壯起來??纯次?,上學(xué)時沒這么強壯吧?這一年半,我拜師少林,尋師武當(dāng),還到過水泊梁山,參觀瞻仰宋江他們的革命圣地,這才有了一副好身體。
王小馬想問問工資待遇,但一時不好開口。不過沙里飛很夠意思,掏錢結(jié)賬,剩下的錢還有三二百,他也沒往回裝,直接塞王小馬懷里,說,回去補補身體吧。老這么可不行。王小馬說,沒事。不就拔個釘子嘛。沙里飛哼了哼,說,拔也是需要力氣的。王小馬說,重要的還是技巧。沙里飛哈哈一笑,說,你若是能讓釘子自己起身走掉,當(dāng)然更好啦??杉热皇轻斪樱麄兡睦锟赡芾侠蠈崒嵉仄鹕碜叩裟??
王小馬認真地說,正義一定能戰(zhàn)勝邪惡。鉗子當(dāng)然能戰(zhàn)勝釘子啦。
沙里飛留給王小馬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說是他隨時可以過去,隨時歡迎。不過現(xiàn)在是冬天,還不是展開工作的好時候,一般得過了年再說。但沙里飛還是希望王小馬早點過去,一是聽聽領(lǐng)導(dǎo)的教導(dǎo),二是大伙在一起,可以相互切磋武功,提高應(yīng)戰(zhàn)水平。
當(dāng)然了,主要還是參觀參觀,看看你到底適合不適合這份工作。有的人就不適合,最后鼻涕眼淚地被甩到歷史車輪的后面。臨分手時,沙里飛拍拍王小馬的肩膀,牙縫里咝咝了聲,有點憂郁地說,我到底還是擔(dān)心你這小身子骨哩。
王小馬做下保證,就直接回家了。沙里飛還買了只新的燒雞,讓他帶回家。初中時代他曾說過要做王小馬的姐夫的。但那時王小馬的外甥都會叫爸爸了,沙里飛也知道,就是喜歡那么一說而已?,F(xiàn)在他還跟王小馬說,這雞你別一個人都吃了,給姐留一半。
不過姐并沒在這邊居住。她和姐夫外甥住在城市的另一半,大約有六七里路程。想要回來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燒雞姐王小嫚并沒能吃到。但王小馬都讓娘吃了。而且歡喜無比地告訴她,說他有工作了。他把沙里飛給他的錢留下五十塊,剩下的都給了娘,看看,這是預(yù)支的工錢。
娘自然高興,問是什么工作。娘的腦子不那么聰明,王小馬估計說半天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就取一把家里用了幾十年的鉗子,然后瞅瞅墻上有一顆銹跡斑斑的釘子,就過去夾住,用力一拔,咔地一響,拔是拔出來了,但只拔出來半截。王小馬得意地晃著他的成績,對娘說,就做這個工作。
3
鳳凰街叫著好聽,其實是一條破舊的街道。兩邊的房屋大都修建了五六十年,有的甚至有上百年歷史。它在安城靠近中心地帶,但并不顯眼。因為不是主要街道,也沒人注意到這里。但聽說在一百幾十年前,這里出現(xiàn)過鳳凰的。鳳凰就是一種體形較大的鳥,五彩的羽毛,類似野雞,飛起來天下的鳥兒都要過來陪伴。所以很小的時候,王小馬就聽過有關(guān)鳳凰的故事,說那天這一帶的鳥兒鋪天蓋地,像云彩那樣把整個天空都遮住了,后來住在這條街道上的趙家就考出一個進士,當(dāng)過副省長那么大的官。再后來趙家陸陸續(xù)續(xù)還出過不少大學(xué)生,至今還有在美國做教授的。
趙家在鳳凰街這邊,如今只剩下了一戶人家。他們占著十來間房子,自己住不完,就租出去。相比而言,趙家的房子是鳳凰街最好的。雖然歷史悠久了些,但青磚碧瓦的,舊而不頹,還彌漫著一股久長的書香氣。小時候王小馬被父親扯著耳朵,趁著夜色深重,曾經(jīng)過來聞嗅過許多次。父親的目的明顯,就是想讓王小馬把趙家的書香氣給聞嗅過來,變成老王家自己的。那樣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慢慢就會轉(zhuǎn)到老王家來了。
但父親的意愿并沒能實現(xiàn)。因為王小馬一次也沒聞嗅到有什么書香氣。甚至連書香氣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燒雞味,知道紅燒肉的味道,再就是巴掌扇屁股的疼。還有什么呢?王小馬想想,連他讀的課本都沒有香味,還指望多少年前的,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存在的書有香味?做夢吧。
所以在王小馬心里,父親王老五就是個簡單的夢想主義者,連理想主義者都不如。而現(xiàn)在,這個嚴厲的夢想主義者沒有了,提前跑到世界的另一面去了。王小馬一直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另一面的。這一面叫白,另一面就叫黑,這一面叫天,另一面就叫地,這一面叫陽,另一面就叫陰。他絲毫也不懷疑。不過有一點,父親到了另一面,想隨隨便便地罵他王小馬,是不可能了。他抓不住他了。他王小馬不在另一面,娘也不在,父親會孤單嗎?孤單的時候會有酒喝嗎?即使有酒,誰給他倒進酒盅里啊?誰給他炒兩個菜啊?
因為有班可上了,王小馬到半夜也沒睡著,就胡亂想。想也睡不著,就出來胡亂走。
鳳凰街早就淪落了,淪落到晚上街道兩邊都沒有了路燈的境地。街道本來也并不寬敞,但因為黑,卻顯得空曠。兩邊的房屋都黑著,一恍惚就像是原本什么也沒有一樣,空的,全部是空的。也可能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被拆掉了吧?城市現(xiàn)在是在進行改造,轟轟烈烈地改造,造高樓建大廈,然后據(jù)說要把農(nóng)民兄弟們都弄進來,大家一起過美好日子。王小馬一直都住舊房屋,舊得跟電視里的沂蒙山區(qū)的農(nóng)村差不多。王小馬想,咱什么時候也能住上高樓大廈?。恳钦覀€女朋友,再在高樓里過日子,那會有多么多么的幸福啊……
半夜的鳳凰街靜煞個人,偶爾有聲音,也是誰家的狗跑出來找伙伴,或者是野生的貓們火并。王小馬胡亂走了一會兒,冷了,抬頭看天,陰陰的,想必又要下雪了吧。沙里飛給的地址在城外,騎車的話,得差不多一個小時。王小馬已經(jīng)決定天亮了就過去。想想,一過去,一有了工作,他就算告別了過去吧?
只是再想想,真跟過去告別,怎么個告別法?他的過去是什么?能總結(jié)一下嗎?
往回走時,王小馬突然打個寒戰(zhàn),身子哆嗦了一下。不期然地就想起了父親王老五。聽說在黑夜里寒戰(zhàn)哆嗦,是那邊的親人靠近了你。親人靠近你,總是有原因的。難道是父親缺錢買酒了?他拍一下腦門,這事咋就沒往心里去?畢竟終究是把自己養(yǎng)活大了的父親??!
回家王小馬到處翻找,還好,一邊放雜物的屋子里還有一捆火紙。估計是父親去世時買的沒用完吧。王小馬拎著出去,走到鳳凰街和四通街相交的十字路口,把火紙點燃了。
天寒,火燃燒起來竟然也慢吞吞的,似乎火也是僵硬的,舒展不開的。王小馬叫了聲爹啊,又叫了聲王老五啊。想想爹其實并不真正叫王老五。王老五只不過是鄰居們給爹取的綽號,是笑話爹四十多了還不娶親,想做鉆石王老五的意思。那么爹叫什么名字呢?王小馬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只能又叫了聲爹啊,說我是你兒子王小馬啊,我有工作啦,天亮了就過去報到。這先送點錢給您啊爹,買棉衣買棉被,剩下的買酒喝吧。只是喝高了也別打人罵人啊爹,嘴上積德啊,好不好?
地上的火焰突然跳躍了一下,紙灰四起,盤旋著飛舞。似乎是爹答應(yīng)了,王小馬很高興。把火紙燒完,用積雪掩蓋了余火,王小馬就摹仿著戰(zhàn)馬奔跑的動作,嘴里嘚嘚嘚地喊著,一溜煙回家去了。
4
道路上的積雪有的清除了,有的還沒清除干凈。自行車騎起來咯吱咯吱響,費力。王小馬想還不如跑著去呢。但既然車子騎了出來,就丟不得。一個小時后,王小馬找到沙里飛告訴他的地方——城外一處破舊的院子。院子不很大,里面有一排磚瓦房,大門是鐵的,開了一條縫隙。院子里的雪沒有清掃,只從大門到房門被腳踩了一趟。王小馬順著腳印過去,推開門,看見十幾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人在里面忙活。他們有的在踢懸吊在半空的沙袋,有的對著沙袋進行拳擊,還有的則抓著啞鈴舉起來再放下。
這屋子是三間貫通的大屋,中央生了一個大號煤爐。煤爐上坐了一把大號水壺??窟叿帕艘慌诺首?,還有幾張桌子,再一邊還有幾張床。頭頂則吊著好幾盞大號電燈。王小馬一進門,有兩個人就圍上來,問他找誰呢,王小馬見他們有些不懷好意的表情,心里一恍惚,忙說找沙里飛。說是沙里飛叫他過來的。
其中一個個頭起碼一米八的男孩把胳膊擼了擼,露出一片紋身來。他喝了聲,說,沙里飛沒說叫你來干嘛?王小馬瞅瞅那紋身,很醒目,似乎是一只斑斕猛虎,只覺得身上一涼,想往后退,后背卻抵著了門,心里不由哆嗦起來,說,說了。他叫我過來上班。
這男孩瞅著他,突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撈,就把王小馬撈起來,一提,王小馬人就在了半空。他就這么抓提著王小馬,說,看看啊兄弟們,這小屁孩說他來上班,來工作。哈哈,好笑不好笑?大伙都瞅王小馬,都說,好笑啊好笑。接著就哈哈大笑,仿佛王小馬過來上班,實在是一件多么好笑的事情似的。
王小馬人在半空,腳卻在蹬來蹬去。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叫著讓人家放他下去。這男孩說,想下去,行啊。你自己想辦法吧。王小馬斜眼看看,男孩抓的是他的前胸,手離他的嘴巴近。就一低頭,咬住了男孩的虎口。一用力,男孩啊呀叫了一聲,手不由自主就松開了,王小馬砰地跌在地上,地上騰起一股煙塵來。
男孩顯然惱火起來,他狠狠踢了王小馬一腳,說,操你妹子的,你小子屬狗啊你!
想再踢,卻沒能踢成。王小馬已經(jīng)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腿。
這時另外一道門開了,沙里飛進來,說,錢越多,你干什么啊這是。錢越多捂著虎口,嘴里咝咝啦啦響,說,媽的這小子是狗托生的。沙里飛把王小馬拉起來,說,這是王小馬,是我中學(xué)的同桌。不是有個歌叫《同桌的你》嗎?我的同桌就是王小馬。人雖然瘦了點,個子雖然矮了點,但心眼好,有志氣,還有……噢對了,還有幽默感。大家日后多幫助啊。
顯然在這里,沙里飛有一定的職位,錢越多瞅瞅王小馬,胡亂笑了一下,說,還是狗托生的。把著王小馬的手說,哥叫錢越多。叫我錢哥就成。王小馬看沙里飛,沙里飛遞了個眼色,王小馬就叫了聲錢哥。錢越多說,行啦,沒事啦。兄弟啦這就。
沙里飛把王小馬介紹過,又介紹屋里的給王小馬,十幾個人,他也只記下幾個名字。有的還是初中時在一個學(xué)校過的,面熟名字不熟。王小馬跟他們一一叫哥。大家應(yīng)了后,還是對王小馬的身體素質(zhì)表示擔(dān)憂。沙里飛說,身體是鍛煉出來的。再說秤砣小,還能壓千斤嘛是不是?多個人多份聲勢。再說——他把王小馬拉過來,小馬人聰明哩,差一點就考上了高中。都是我給耽誤的。
王小馬說,不怪沙哥,還是我不肯積極上進。要不就是我家沒書香味,上不了。沙里飛說,帶工具來了吧?王小馬從懷里掏出那把破鉗子,說,這不是?我?guī)砹恕?/p>
沙里飛抓過來瞅瞅,呵呵笑,這是什么???王小馬說鉗子???你居然連鉗子也不認得?沙里飛噢了聲,說,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是來專管拔釘子的吧?不過這鉗子忒小氣了,得老虎鉗。
見大伙都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沙里飛就把前天他如何遇到王小馬,如何知道他還沒有工作,如何介紹他們工作的性質(zhì),王小馬如何總結(jié)成拔釘子和搬石頭,然后因人而異,決定讓他拔釘子,說了一遍,大伙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險些把屋頂掀翻了。
日后大伙就給王小馬取了個綽號,叫拔釘子,簡稱小拔。
沙里飛把王小馬拉到另外一間屋子里。這間屋子像是個辦公室,里面有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一個文件柜,靠北面還有一張雙人床。王小馬感興趣的是墻上張貼的圖畫,正面是黨的幾代領(lǐng)導(dǎo)人的標準像。毛澤東和鄧小平在中間。他們的表情既嚴肅又慈祥,只要一進來,他們的眼睛就笑瞇瞇地看著你。別的墻上的圖畫就復(fù)雜了些,有美國好萊塢明星,比如史泰龍、施瓦辛格,等等,都是肌肉突出力量無窮的形象。
沙里飛說,我們的工作,因為性質(zhì)不同,心里要時時刻刻有領(lǐng)袖坐鎮(zhèn)啊。他們幾位就是??匆娝麄儯覀兡軤幦≡趯嵺`中少犯錯誤,多出成績啊。至于別的人物嘛,我們要以他們?yōu)榘駱?,努力鍛煉身體。到時候說不定會出什么問題呢。那些釘子和石頭,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們是瓷器活兒,咱得有金剛鉆啊是不是?
他讓王小馬坐下,讓他喝茶,讓他吸煙。然后說,差不多都來了吧。我們的工作是分工明確的,咱公司在安城有一個大隊,下面設(shè)三個中隊,再下面設(shè)九個小隊。咱這是一中隊三小隊。小隊下面再設(shè)組,一個組三到四人。你哥我呢,現(xiàn)在是這個小隊的小隊長。相當(dāng)于部隊里面的班長吧。不過咱小隊的人數(shù)可比一個班多。你都看見了,個個都英雄氣概。你來了呢,平常日子里我可以罩著你點,可工作起來,我就不能罩著你了。工作面前人人平等,基本工資外,按業(yè)務(wù)成績分紅。多勞多得,不勞不得。領(lǐng)導(dǎo)說這是毛主席說的。雖然咱也不知道毛主席到底是多大的神仙,可咱相信他說得對嘛不是?
王小馬想想也對,就點頭。沙里飛說,我還沒說到核心處呢。咱這支隊伍,是在政府的默許下成立的。和政府有聯(lián)系,也沒有聯(lián)系。就是該有的時候有,不該有的時候沒有。工作起來也是在政府的默許下展開的。這個你不必擔(dān)心。
王小馬說,沙哥對我好,我知道哩。我不擔(dān)心。
沙里飛呵呵一笑,工作起來,這就是廢話了。我想告訴你,咱們面對的石頭和釘子,并不是真正的石頭和釘子,他們都是人,活生生的人,有骨頭有肉。但他們頑固,有時候兇狠。他們就是阻擋著歷史車輪,不讓改革開放的火車往前開。想想吧小馬,把舊房屋都拆掉,建筑起來新的高樓大廈,咱們搬進去居住,燈明瓦亮的。娶個好媳婦在破房子里,你不高興,媳婦也不會愿意。要是娶進新房里,高樓里,那多光彩啊是不是?所以咱們工作的性質(zhì),就是爭取一個新的幸福明天。
王小馬羨慕地看著沙里飛,你什么時候水平提高這么快啊?講道理,以前你是用拳頭講吧?現(xiàn)在你的嘴巴……老天吶……難道上了少林,爬了武當(dāng),進了水泊梁山,水平就提高這么快了嗎?
沙里飛突然有些羞澀,說,我也是聽上級領(lǐng)導(dǎo)說的,他們才是高水平呢,個個都有研究生文憑揣懷里,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什么詞兒都有。咱們還得向他們學(xué)習(xí)呢。
停了停,沙里飛說,現(xiàn)在我把什么都告訴你了,小隊里的人物你也都見到過了。工作性質(zhì)你也知道了,愿意留下還是不愿意,主意你自己拿,我不強迫你。真的小馬,若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不做這個也行。畢竟到底是有時候拆解不開的,也可能會流血的……
王小馬身上的血這時已經(jīng)熱起來,都快要沸騰了。他態(tài)度堅定,跟沙里飛表示決心,用了四個字,決不后退。沙里飛說,你再想想。王小馬已經(jīng)不去再想想了,只把瘦小的拳頭往頭頂上一舉說,我也想娶個媳婦娶在高樓大廈里。
沙里飛怔了一下,問王小馬,你有女朋友了嗎?
王小馬臉一紅,跟著脖子也紅起來。但很快他就不紅了,說,跟著沙哥,媳婦會有的。沙里飛一把摟住王小馬,哈哈笑,說,一定會有的……
5
春節(jié)前有半個月時間,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工作。天下雪,不停地下雪。建筑方面的業(yè)務(wù)早在上凍時就停止了。拆遷也停止了。這些據(jù)說要過了元宵節(jié)再動。王小馬每天上午騎了車子,到他們小隊的辦公地點,跟隨隊員們鍛煉身體。他打過沙袋,但以前無人指導(dǎo),屬于瞎打?,F(xiàn)在經(jīng)沙里飛一指導(dǎo),手腫是腫,但不破了。而且打了幾天,就感覺身上的力氣增添了不少。提啞鈴也能提起小號的了。
隊上給他發(fā)了一套制服,穿上去瞅瞅,很像是保安。再一恍惚,又像是協(xié)警。王小馬問沙里飛到底屬于保安還是協(xié)警,沙里飛說,兩者之間吧,比保安牛逼,但不如協(xié)警權(quán)力大。隊上還發(fā)了一個膠皮棍棒給王小馬,是黑色的,也類似于保安和協(xié)警的棍棒。不過人家警察的是高壓棍,能把人電個半死不活,比這個牛好幾倍。
沙里飛還讓王小馬去買一副合適的墨鏡,說是工作起來最好戴上。否則容易被人認出來。比如被釘子認出來了,就會有點不好意思,拔他們的時候,心情會受到影響。要是被石頭認出來了,再搬石頭的時候,力氣會發(fā)揮不出正常的水平來。但戴上墨鏡,就算是他們認出來了,只要你不吭聲,不承認你是你,也就無所謂了。
王小馬問沙里飛,咱們怕釘子和石頭嗎?沙里飛嗤地一聲,說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是臉面。釘子和石頭的名聲都不好,老鼠一樣臭。咱要是認得他們,是不是咱的臉面也給弄得不好了?狗咬了人,人去踢狗,并不是說人和狗一樣啊,是兄弟啊。是不是?
王小馬想說是,可是再想想,又不知道到底是還是不是。就不討論了。覺得沙里飛長進得都如此了不起,對話都有點困難了,思路都有點跟不上去了。上初中時,你跟沙里飛講道理,沙里飛跟你講拳頭。如今呢,沙里飛也會講道理了。真是社會鍛煉人啊!
臘月二十六,安城事業(yè)單位放假過年,沙里飛小隊也放假過年。分手前,每人發(fā)了一千元獎金。也不是獎金,說不清楚??傊蝗艘磺АI忱镲w說不多。大隊長說了,過年出了成績就多發(fā),這些且先用著吧。王小馬來了才十天,沙里飛也發(fā)了一千給他。王小馬怕燙手似的,一時不敢接。沙里飛笑罵道,這又不是我的,你要不接我又退不回去,這是按人頭發(fā)的啊小馬狗日的。
王小馬被罵得身上滾燙,說,我還沒正式上班呢這個。沙里飛把錢塞他懷里,你爹沒了,你姐一家又顧不上你,就你娘和你。你把我當(dāng)你哥好不好?就當(dāng)是哥給你們過年的好不好?王小馬用力抱了抱沙里飛,離開的時候眼睛里面濕濕的。
有了比往年多的錢,這個年王小馬就過得愉快。姐姐姐夫和外甥來拜年,王小馬竟然給了孫思凡一張五十元的壓歲錢,然后大聲告訴姐,他王小馬有工作啦。姐問他什么工作,王小馬自豪地說,拔釘子搬石頭。
他把制服穿上,帽子戴上,墨鏡扣上,手里再把膠皮棍棒一拎,姐姐馬上說,警察。姐夫瞅瞅說,是保安。外甥則說,黑皮。娘看了半天,說,兒啊,我咋瞅著像電視里面的二鬼子???王小馬很不高興娘的話,說,你這眼神啊,得上醫(yī)院瞅瞅了。
春節(jié)期間,王小馬就穿著制服。出門也是制服,墨鏡則一時不好意思戴,他擔(dān)心別人會叫他黑驢。因為在安城鄉(xiāng)村,過去拉磨磨面粉的驢,都要戴上捂眼子的。否則驢決不肯不停地圍著磨轉(zhuǎn)圈。但在家里,自己一個人時候,他就戴上,把鏡子搬過來照自己。王小馬感覺自己很帥很帥的哎。這樣美好的形象,沒有女孩子追求才怪了哩。
也因為心情好了許多,王小馬心里時時涌動著詩意。下雪的時候,他就出去在大街上亂走。身上暖和了,不用摟著肚子取暖了,心里果然就想起了女孩子。這些日子,外面閑逛的人多得不得了。女孩們更是成群結(jié)隊地出去,把自己的笑聲都抬高到天上去了。王小馬遇到她們,眼睛就不由得恍惚,總覺得自己的那個女孩就在她們中間。
但到底是哪一個呢?
有一天王小馬在雪地里刮肚搜腸,想要作一首詩,來贊美眼前紛紛揚揚的一群女孩。沒提防腳下一滑,撲通一下跌倒在地,跌得身上一片粉白。而且因為跌得狠,一時竟爬不起來。這群女孩都回頭看,都哈哈笑。跟些個爺們兒似的,毫無同情憐憫之心,然后揚長而去。
一時王小馬很氣餒。但也正在這時,這群女孩中間有一個慢慢后退了出來。沒有誰注意到她。王小馬看見了,但并不知道她是誰,是什么意思。只見這女孩一直后退后退后退,后退到王小馬眼前,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啊呀了一聲,跺著腳說,王小馬,你真丟人哩哈哈!
王小馬恍惚了一下。他看清她是誰了,他想叫她的名字,嘴巴張了張,但沒敢叫出來。不過在心里,他早就叫出來了,沈益芳沈益芳沈益芳……他的眼睛濕了濕。女孩伸出手來,說,你想想我叫什么名字?想出來了我就拉你起來。想不出來嘛……嗯,你就這么繼續(xù)躺著吧。
王小馬還是不敢叫出來。在他心里這三個字太神圣了。他擔(dān)心一叫出來,他的嘴巴就玷污了它們。女孩看著王小馬,叫呀,叫不出來我走啦。她做出要轉(zhuǎn)身走開的姿勢,我走啦???然后她真的轉(zhuǎn)身,真的走出去一步了。王小馬再也不敢抗拒了,聲音顫抖著說,沈益芳……我心里都叫你一百遍了……
沈益芳想要回頭的樣子,似乎她在猶豫,明明她不應(yīng)該猶豫的。是不是王小馬后面的補充讓她害怕了?是不是因為這個她才猶豫了?不知道。但王小馬多么多么地渴望她能夠不猶豫啊。同時,王小馬真的后悔他補充的那句話了,因為……因為那其實是對女孩的一種表白啊……他嗵地一聲,把頭撞向了地面。地上的雪馬上把他的眼睛給蒙住了……
但這時他的手被另外一只手觸及到了。那是一只冰涼的手,比他的還要小些,但柔軟濕潤。王小馬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它。然后眼前的雪融化了,然后他看見了沈益芳那張笑臉。她對他說,起來吧。在這里躺著很好看嗎?
沈益芳是王小馬小學(xué)時期的同學(xué),初中沒在一個班。她一點也不漂亮。不是說不好看,而是不像別的女孩,只一眼就能讓對方驚叫起來。沈益芳看上去平常,皮膚也不白得耀眼,但如果你仔細地看,慢慢地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她真的不是一個平常的女孩。王小馬那時坐在沈益芳后面,天天上課,天天都能看見她。他看到的是她的側(cè)影。有時候陽光照射到她臉上,竟然能夠形成一層美妙的光暈。那時根本不懂得男孩和女孩區(qū)別的王小馬,幾乎每一天都被沈益芳給照亮著。
現(xiàn)在,在這個春節(jié)后的一天,倒在雪地上的王小馬,重新被沈益芳照亮了。
6
元宵節(jié)過后,天氣慢慢暖和起來,積雪也開始融化。王小馬騎著自行車,行駛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心情格外地好。遇到沈益芳,是他最大的喜悅來源。看上去,沈益芳似乎并不討厭他,對他倆的偶然相逢,還有著說不出的驚喜。是不是她突然地就愛上了他?不知道。但王小馬愛上她可不是突然,那是埋藏在心底里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愛情,在那一瞬間,嘩啦一下跳了出來,活生生地在他眼前。那個山水不顯的女孩,她不美麗嗎?恰恰相反。在王小馬眼里,只有沈益芳這樣的女孩,才是美麗的。
哈哈……
到了隊部,人差不多都來齊全了。沙里飛的眼神這會兒很毒,能把人心看穿了似的。一見王小馬,就怔了怔,問他,王小馬,你戀愛了嗎?王小馬想嚴肅一點,但根本就嚴肅不起來。沙里飛說,是誰?我認識不?王小馬不能隱瞞沙里飛,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叫沈益芳,不知道你認得不?沙里飛想了想,搖頭,照理說多少也得有點印象吧,可沒有。他看著王小馬,說,她漂亮嗎?王小馬笑起來,這得看誰看了。沙里飛也笑,哈,我知道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但接著他就嚴肅起來,眼神也暗下去。他把大伙集合起來,站成一列,把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通,說,過了個年,都胖了。連王小馬也胖了。這說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很明顯嘛,是不是?有人笑,沙里飛不笑,還有的隊員戀愛了,這是好事嘛。戀愛了,就是要結(jié)婚的,結(jié)婚呢?沒有新房你結(jié)哪里?總不能天天抬著床上班吧?這回沒人笑。沙里飛就說,今天是年后上班第一天,具體有沒有任務(wù),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必須時刻做好準備,一旦有任務(wù),馬上就能出發(fā),就能投入進去。國家搞建設(shè),需要我們這些先頭部隊啊。
沙里飛年齡比王小馬要大好幾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他就十歲了,據(jù)說是因為在幼兒園時得過一場病,治療了好幾年,這才耽誤下的。也是王小馬命好,否則他哪里會有這樣幫他的同學(xué)?王小馬個頭矮,排在最前面,但他覺得自己的力氣足足的,真有一股奮不顧身的革命精神。
沙里飛說過話,解散。大家有的還練習(xí)練習(xí)功夫,更多的則在準備出發(fā)。王小馬心情激動,手心一直都攥著一把汗水。沙里飛拍拍他,說,不要害怕,出去工作時,你記住幾點就夠了。一是要無腦,不要多想,也不要問為什么。二是要有膽,敢于下手,對釘子和石頭軟弱了,它們就會反彈,就會傷了自己。三是要有分寸。要果斷而不出人命,畢竟釘子和石頭歸結(jié)起來也是人。
王小馬想了想,說,釘子和石頭是人嗎?沙里飛點頭,是人。雖然他們思想反動,雖然他們頑固不化,是歷史前進的絆腳石,但到底他們還是人,有居民身份證。拔釘子搬石頭,最好保證釘子不拔壞了,石頭還是那塊石頭。他哈哈一笑,慢慢你就體會得出來了。
王小馬不想慢慢體會,他渴望馬上投入到真正的工作中去。只有工作了,才會出成績,只有出成績了,才會有獎金,只有有獎金了,才會積攢下來娶媳婦?,F(xiàn)在一想什么,王小馬首先就想到了媳婦兩個字,然后沈益芳的形象就脫穎而出,嘩啦一下把他的身心給照亮了。
臨近中午時分,一輛汽車開進來。沙里飛讓大家戴上頭盔和墨鏡,馬上上車。大伙身手都好,片刻就都上到車廂里。王小馬不行,還是錢越多伸手把他拽上去。錢越多說,膽大手狠。王小馬也說,膽大手狠。但具體膽子要多大,手要多狠,心里還是沒數(shù)。
汽車開起來,院子里化了一半的雪濺得四處亂飛。上了外面的公路,汽車直奔城里,然后穿城而過,來到城西。車上大家都不吭聲,像是要上戰(zhàn)場似的。王小馬想沒這么嚴重吧?打算開個玩笑,但瞅瞅沙里飛的臉色,又急忙把話咽了回去,只緊緊握著手里的膠皮棍棒。
汽車停下來,大家紛紛往下跳。王小馬不敢像他們那樣跳,害怕崴了腳。一旦那樣,還沒工作就成了傷兵,那怎么可以?他把棍棒別到腰上,抓住車廂幫往下溜。剛探出身子,忽覺下面一輕,像片紙那樣,竟然飄落到地上。轉(zhuǎn)眼看,是沙里飛拎了他一把。沙里飛嘆道,小馬,回去多吃些肉。你啊,太輕了。
王小馬想說句什么,沙里飛伸手按了按他的頭盔,囑咐說,把頭盔系個死扣,這個萬不能掉下來的。王小馬想問聲為什么,沙里飛已經(jīng)收起手,大步向前面去了。
眼前是一個拆遷現(xiàn)場,有好些人。王小馬隨著往前擠。這些人里面,有警察,有工人,也有像他們這樣的隊員。他們圍成一個大圈,聽得見里面的人吵鬧得厲害。王小馬人瘦,很快擠了進去。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面臨的是一戶奇怪的人家,和一些奇怪的事物。
現(xiàn)場其實已經(jīng)拆得七零八落了,大多數(shù)的房子都已經(jīng)被推為平地。現(xiàn)在,一輛推土機正對著一幢相對還算是完好的房屋。但推土機的前面履帶下,卻橫躺著一個女人。這女人披頭散發(fā),看不清楚模樣,但她的號叫聲卻尖銳而沙啞。王小馬聽了一會兒,沒有聽清說的什么。那幢房屋的上面,插著好幾面鮮艷的國旗,下面則是一條橫幅,上面寫著,誓死保衛(wèi)我們的家園。更加怪誕的是,對面沖著他們的墻上,橫著貼了好些人的標準像。這些王小馬在他們隊部都看見過,有毛主席的,有鄧小平的,還有原來和現(xiàn)在的總書記的,另外還有總理的,還有一些竟然是外國人,王小馬在課本上見到過,一個姓馬,一個姓恩,一個姓列和一個姓斯。他們幾乎把一面墻給占滿了。
現(xiàn)場一片混亂。但越到前面,就越平靜起來。推土機馬達的轟鳴時起時伏,司機在駕駛室里不住地加油門。那幢房屋前面還站著幾個人,他們手里都拿著鐵锨之類的工具,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勢。其中一個老年男人,則握了一個塑料瓶子,做出要往身上淋澆的動作,另外一只手里是一只打火機。
場面似乎就這樣僵持著。
連時間也僵了。
王小馬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他很震驚。但他同時也知道,對面那個躺在地上的女人,以及要拼命的人,他們都在阻礙著時代步伐的前進,妄想把中國再推回到萬惡的過去。起碼不想讓安城的明天更加美好,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照沙里飛所說,這些個人就是釘子和石頭。但看著他們的臉上,仿佛并沒有壞蛋們所應(yīng)該有的兇惡,籠罩他們的反倒是深深的絕望。
負隅頑抗。王小馬突然想起了這個成語。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他明白了,凡是壞分子,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要負隅頑抗的。但螳螂的手腳卻擋不住滾滾的車輪。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這么一想,王小馬突然哈地笑起來。
這時候,沙里飛的人馬已經(jīng)悄悄擠了進來。沙里飛正在跟一個中年男人說話。似乎那個中年人是沙里飛的領(lǐng)導(dǎo)?;蛘呤穷I(lǐng)導(dǎo)的領(lǐng)導(dǎo)。王小馬一笑,沙里飛轉(zhuǎn)臉看他,笑什么你。這很好笑嗎?王小馬嚇了一跳,說,我剛才想到螳螂擋不住歷史的車輪,眼下這幾個人可不就是螳螂嘛,沒忍住就笑了。
沙里飛還想訓(xùn)斥王小馬,那個中年人擺了擺手,轉(zhuǎn)臉問王小馬,你的話有些意思。道理也正是這個道理。只是——他沉吟了一下,你有辦法解決眼前的事情嗎?王小馬說,有啊,跟他們講道理啊。中年人說,我們是講道理來著??伤麄儾恢v,也不聽,專門跟你耍流氓啊??纯?,這不就是嘛。道理是要講的,但跟他們很難講通。
王小馬說,那就上去啊。把人拖走就是了。中年人淡淡一笑,你沒看見這架勢嘛,鐵锨、汽油、潑婦,是要拼命呢。更可惡的是,他們把所有的領(lǐng)袖都貼在墻上,一動作,萬一弄破了領(lǐng)袖的臉面,網(wǎng)上一發(fā)帖,就政治高度了。
王小馬沒辦法想,就把臉一紅,中年人很寬容地笑笑,藐視對手是應(yīng)該的,但在戰(zhàn)術(shù)上又要重視他們。這樣才能取得最后勝利嘛。
場面繼續(xù)僵持。中午飯送上來了,是大肉包子。王小馬一手攥著一只,一邊吃一邊慢慢靠近過去。推土機的馬達停止了,那個躺在地上的女人被她的同伙拉起來,但她還是坐在那里,不肯挪動。不相干的慢慢散去,一時場面清冷了許多。剩下的就只有沙里飛小隊和對方的四五個人。但對方顯然也放松下來。他們也取出干糧來喂肚子,但他們冰冷的干糧哪里能跟沙里飛小隊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比啊。
王小馬走到推土機前面。女人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面目骯臟污濁,但仔細瞅瞅,卻也眉清目秀的??匆娡跣●R過來,女人充滿了警惕。王小馬沒再往前走,只是咬著包子,邊吃邊說,當(dāng)個頑固分子,有意思嗎?看看,這么冷的天,身上又是水又是冰碴的,萬一弄病了,多不值得啊。還不如起來,想吃包子,我給你拿去。反正包子是公家的,又不用我掏錢。
女人瞅瞅王小馬的臉,又瞅他手里的包子。王小馬看見她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知道她動心了。但馬上她就說,你不是個好東西。好東西不會幫狗吃屎。王小馬怔了一下,又笑起來,你說我這是在吃屎?還幫狗吃屎?難道人民的政府是狗嗎?哈哈,哈哈,哈哈……
王小馬一笑,就再也止不住了?,F(xiàn)場的人都看他,只見他一手一個包子,左手的已經(jīng)咬去了一半,右手的還是個囫圇的,都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而且一邊笑,還一邊把右手的包子往女人面前遞。女人抗拒著,可越抗拒越見其猶豫。女人的幾個同伙紛紛過來,想質(zhì)問王小馬干什么這是。也是沙里飛心眼轉(zhuǎn)得快,這時沖手下遞個眼色,幾個隊員一邊啃包子,一邊動起來,似乎也是要過去阻止王小馬。但一瞬間,他們的方向就改變了,兩人一伙,包子一扔,當(dāng)下就把對方的人按住了。
也就轉(zhuǎn)眼間,女人的同伙都沒有了,只剩下她一個。而且她已經(jīng)觸到了包子。也不再理會別的,抓過來,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沖著她過來的兩個隊員手里的包子也沒扔,只站在那里盯著她看。
場面上的事情就這么解決了,人沒有受傷的,汽油也沒點燃起來。那幾個人都異常沮喪。帶頭的顯然是那個老年人。他沖沙里飛喊,得了,俺們這就認栽了,不跟你們玩兒了,你們把包子也給俺們吃飽了好不好?隔老遠就聞到了他娘的肥肉香味了……
沙里飛很大方,把汽油和鐵锨什么的扔到車廂里,就讓人給他們抬了一筐大肉包子,看著他們毫不顧忌,奮力地吃。沙里飛呵呵笑,就應(yīng)該這樣啊兄弟爺們。咱老百姓是小手指,政府是大腿啊。這道理懂不?
7
兵不血刃,是為戰(zhàn)爭之上上策也。沙里飛不懂得兵法,王小馬也不懂得兵法,但這一回合,卻暗合了兵法之基本要素。大伙吃過包子,讓人把紅旗收了,橫幅取了,墻上的畫像也都一一仔細地揭了,卷成筒狀,然后撤兵回營?,F(xiàn)場交給埋伏在后方的相關(guān)人員,比如警察啦,拆遷工人啦。他們上車的時候,推土機的馬達也轟鳴起來。隨后那幢據(jù)說已經(jīng)堅守了好幾個月的房屋轟然倒塌,變成一地雞毛。
因為都沒費力,都開心。沙里飛重點表揚了王小馬,說小馬機靈啊,能看出門道來啊,了解對方的致命處啊。這不一出手,全隊沾光。沒說的,晚上全隊喝酒。王小馬遭受表揚,乃平生首次,不由紅光滿面,連說謝謝,又說都是沙隊長領(lǐng)導(dǎo)得好,都是隊友們配合得好,加上自己的表現(xiàn)好,共有三好,缺了哪一好也不成。沙里飛捶他一拳,笑說,出息你了。
晚上桌面豐盛異常,酒是青島啤酒,隨便喝。酒足飯飽,沙里飛順手把獎金發(fā)下去。發(fā)到王小馬這里,又加了一份,說是上面領(lǐng)導(dǎo)對小隊今天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特予以嘉獎。領(lǐng)導(dǎo)更指出,要對王小馬雙倍嘉獎。王小馬回去數(shù)數(shù),共得人民幣三千元整。照此推斷,隊友為一千五百元。這讓王小馬驚喜無限,感覺如此下去,前景一片光明。就是將來買套新樓房,也是可能的。
沙里飛還給了王小馬另外一份獎勵,放假三天。王小馬懷里揣著錢,心里就想到了沈益芳。沈益芳在安城一家紡織公司上班,公司效益不好,一個月能掙一千塊錢就很不錯了。王小馬想想自己,剛上班什么還沒做就拿了一千,這才遞給推土機前面那女人一個包子,就又得獎金三千。讓沈益芳得四個月辛辛苦苦啊。這么一想,王小馬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沉甸甸的。
他把錢存了兩千,給娘五百家用,剩下的五百,他就揣著直奔愛情去了。
從王小馬之外的角度看,沈益芳真的就是個平常的普通的女孩。現(xiàn)在她有二十歲了吧(這比王小馬還大了一歲),照理說,應(yīng)該很有女性魅力了??伤齾s似乎發(fā)育遲緩,胸脯雖不是平平的,但也只稍稍隆起來一點,還有,她臉上的汗毛黃黃的,人毛桃子似的。還有好幾個小雀斑在上面閃爍。五官倒是端正,人也不算矮。若是她能夠看中王小馬,就是娘,就是王小馬的同學(xué)沙里飛,也會替王小馬答應(yīng)下來的。
從王小馬這里來看,沈益芳比張藝謀的幾個“謀女郎”也毫不遜色,甚至更加超越她們。連沙里飛都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小馬豈能不知?
王小馬直接到紡織公司。他站在大門外。下班后的女工紛紛從身邊過去。王小馬知道那天跟沈益芳一起的都是她的工友,他擔(dān)心站在這里會被人認出來。不過再一想認出來又如何?他愛沈益芳,這個可以對天地表白。怕誰?誰都不怕。而且結(jié)婚的時候,他還要把她們都請過來喝喜酒哩哈哈……
這么一想王小馬就陶醉了。大門外有一棵楊樹,高高的,粗粗的,上面還有一只喜鵲窩。好幾個喜鵲在上面叫。王小馬知道它們是在祝福他和沈益芳哩,就抬頭沖它們拱手。剛拱了一下,聽見噗哧一笑,就知道沈益芳來了。
沈益芳抿著嘴站在一邊,她看著王小馬,說,在干嘛呢這是?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的?王小馬哈了聲說,喜鵲。它們在祝福我哩。本來他想說祝福我們哩,但臨時改口了。沈益芳說,好好的,它們祝福你什么???王小馬看沈益芳一眼,你知道的。沈益芳搖頭,我不知道啊。王小馬輕輕一笑,連喜鵲都知道啦,你能不知道?
沈益芳的臉紅起來,然后她問,找我啊還是等別人?王小馬不想再逗下去了,就說,我請你看電影,你愿意嗎?沈益芳呀了聲,說,真的嗎?你怎么知道我喜歡看電影?王小馬其實也不知道,但他說,我就是知道。然后他又說,看電影前我先請你吃飯吧。
這倒讓沈益芳有點意外了。她想了想說,你哪里來那么多錢?不是干壞事干的吧?要是那樣,我寧肯不用你請,也不要你做壞事。王小馬哈地笑起來,說,我有正當(dāng)工作的。放心,壞事你就是讓我去做我也不會做。
這樣的表白已經(jīng)淺顯起來,沈益芳就點頭,說,我也覺得你是個好人。要不咱倆先處處看?合適了再說?王小馬聽了有點失落,什么叫先處處看?什么叫合適了再說?難道她看不出來他對她的熾熱之愛嗎?連喜鵲都看出來啦不是?還有,什么叫合適?難道王小馬和沈益芳不是天作地合的一對兒嗎?不過他還是高興。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哪怕被她數(shù)落呢,也是幸福的。
王小馬請沈益芳吃肯德基。開始沈益芳嫌貴,但王小馬執(zhí)意要吃這個。沈益芳沒辦法,只好說,日后可不能再破費了。王小馬說放心,到時候都聽你的。說得沈益芳彎腰捂嘴地笑。
沈益芳說這是她第一次吃肯德基。王小馬說他也是第一回。沈益芳握住王小馬的手,輕輕嘆息一聲,說,可憐的一對孩子。說得王小馬心里燙燙的,酸酸的。
電影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坐在了一起,緊緊地挨著。王小馬買了瓜子和巧克力。他們就那么手拉著手,把一部電影看完了又看下一部。一口氣竟然看到天亮。這中間沈益芳還把頭偎在王小馬的肩膀上睡了一覺。沈益芳的呼吸勻稱細微,時不時地掃蕩著王小馬的臉。而且仿佛散發(fā)著一綹淡淡的青草的氣息。王小馬春心蕩漾。但他不敢親吻她,只是把她的手握得緊緊。
回家王小馬就開始想著結(jié)婚的事情了。他才十九歲,照婚姻法,起碼也得到二十二周歲才夠結(jié)婚的年齡。那也得三年后?,F(xiàn)在考慮,是不是早了些?不過再一想,不早的。他和娘現(xiàn)在居住的房屋,起碼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屋子破舊,還是普通的民房。這樣的房子,哪個也不會愿意在里面結(jié)婚的。想要結(jié)婚,先就得有一套新房,在樓房里面有一個單元。安城的房價,像坐了火箭樣,噌噌地往上躥。如不早動心思,只怕到時候你連個廁所都買不起了。
但買房要有錢。他有嗎?
早就聽說鳳凰街這一片要進行開發(fā),大伙都振奮,振奮了好幾年了。爹王老五活著時候也振奮,說是日他哥哥的,老子有生之年也能住上高樓啦哈哈??伤降讻]能住上,但如果真開發(fā)了,他家里應(yīng)該能夠分到手一套新房吧?聽有的人說開發(fā)是壞事,王小馬想這是壞事嗎?有新房住是壞事嗎?鬼才相信。
就算是鬼相信,他王小馬也決不相信。
說是放假回家休息,王小馬想想,自己何曾累著了?沒有的嘛。這三天,他天天都跑到沈益芳的公司大門外,在那棵楊樹前面依偎一會兒。他擔(dān)心這么頻繁地找沈益芳,會讓她不高興。除了看電影那回兒,剩下的就是抱抱楊樹,在那里站站,想象一下在里面工作的沈益芳的模樣,回憶回憶看電影時的幸福時光,然后在沈益芳下班前悄悄離開。
另外他還跑了一趟沈益芳家住的那片小區(qū),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也是破舊的,跟他現(xiàn)在住的鳳凰街差不多少。這說明沈益芳當(dāng)時說的“可憐的一對孩子”是正確的,他們都沒能居住過哪怕是一天高樓新房。滿安城的高樓新房里面都居住著別人,跟他們不相干的人。再想想,連居住在城市那一邊的姐姐一家,住的也同樣是舊房屋??!
王小馬一時神色黯然。他且把決心下在這里,他一定要讓他親愛的女孩沈益芳住上高樓新房。他一定要在嶄新的單元房里娶他親愛的新娘。
8
隊里為方便聯(lián)系,給隊員們配備了手機。一旦有事,全體務(wù)必在指定時間內(nèi)趕到隊部,或者指定地點。平常日子,如有私事,你也可以請假,但腦子里的這根弦一定要繃緊了。沙里飛說,春天來到后,安城的城市開發(fā)進入了新的高潮,他們身上的擔(dān)子會很重很重。這個道理沙里飛講了,因為擔(dān)心沒講透徹,就又請了公司總經(jīng)理過來講。公司總經(jīng)理就是上回現(xiàn)場的那個中年人,很和氣,胖胖的,頭發(fā)稍微有點禿。但他的眼睛很亮,精光四射,也更有水平。
聽總經(jīng)理講了一次,王小馬就知道沙里飛講的道理是從哪里來的了。王小馬覺得總經(jīng)理管這事有些可惜了,上級應(yīng)該把一個市都交給他管理。而這個公司,交給沙里飛管理就可以了。但如果那樣,沙里飛會不會提拔自己呢?先當(dāng)個小隊長,再做中隊長?然后……然后大隊長?總經(jīng)理?噢對了,大隊長就是總經(jīng)理本人兼的。做了大隊長就是總經(jīng)理了。
院子里的野草發(fā)芽了,很快就綠油油的一片了。這座院子,似乎原來是一個小工廠,后來工廠黃了,留下來的吧?說破舊,倒也結(jié)實。把鐵門一關(guān),里面就是獨立的天下了。沙里飛有時候在這里值班,有時候是別人值班。沙里飛有個女朋友,姓黃,大家叫她黃飛紅,據(jù)說也會幾手,但看上去不像。沙里飛很喜歡她,跟誰介紹都說這是俺夫人,姓黃,綽號飛紅。他還讓王小馬叫她嫂子。王小馬一叫她就咯咯笑,摸著王小馬的腦袋說,沙里飛啊,你不怕閃了你弟弟???沙里飛說,成長是在鍛煉中獲得的,成熟也得鍛煉吧,人要是天天不敢出頭,那不成縮頭烏龜了嘛?
沙里飛問王小馬,你愿意做一只縮頭烏龜嗎?王小馬當(dāng)著嫂子的面,大聲回答,狗才愿意!沙里飛哈哈大笑,這叫什么?這叫革命志氣,也只有真正的革命者才會有。然后他也摸著王小馬的腦袋補充道,王小馬就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王小馬能有今天,首先感激的就是沙里飛。他曾經(jīng)給沙里飛買過兩條香煙,好幾百一條。沙里飛非但沒要,還把他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他用香煙拍打著王小馬的腦袋,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你的心血和汗水。你拿這個來孝敬我,這不是想叫我喝你的血,舔你的汗水嗎?汗水生咸,舔不得,難道血的味道就好了嗎?你能不能……能不能(繼續(xù)用香煙拍打王小馬的腦袋)把錢存起來?你不是有個女朋友嗎?叫……噢什么來著?(王小馬小聲說叫沈益芳)噢對了叫沈益芳。聽聽聽聽,多么多么好的名字啊,這說明了你女朋友長得一定了不起,雖然比不上黃飛紅,但也應(yīng)該差不多吧?為了她,為了你們的明天,你就不能把錢存起來嗎?房子,噢對了房子,你難道就不需要跟沈益芳有個像樣的狗窩,好在里面做愛生崽嗎?
王小馬小心翼翼地說是是是。沙里飛說累了,不說了,把香煙往桌子上一橫,摸出幾張一百元面值的錢,摔給王小馬,嗚咽了一聲,說,你這是在敗壞我的名節(jié)啊。
錢他讓王小馬收下,香煙一人一條。也就是說,送了一回禮,王小馬還白賺了一條好煙吸。
但任務(wù)一旦來到,沙里飛馬上就換了一個人。他嚴厲,甚至冷酷。若是對方棘手,他臉上甚至都要充滿殺氣的。不過真正下手了,要拔釘子或者搬石頭了,他則會囑咐王小馬,不要失手,失手是很麻煩的事情。別的小隊出現(xiàn)過,把人打傷了還好說一點,把人打殘了,就出問題了。
所以沙里飛一再告誡隊員,萬萬不可失手。人的性命還是重要的,咱不是黑社會,噢,咱不是具有黑社會性質(zhì)的組織,咱是人民政府默許下的機構(gòu),是為政府和人民解決難題的。再說就是好的黑社會,他們也不許隨便失手的。
但是,表面上,咱們可不能整天笑嘻嘻的,好像咱們是釘子和石頭的貼心人。咱們怎么可能跟釘子石頭一條心呢?同情釘子和石頭的心萬萬要不得。同情了他們,就是對政府和人民犯罪哩。只有打掉他們的囂張氣焰,政府和人民的正氣才能伸張哩。所以,臉上要兇。該兇的時候一定要兇,不要讓他們以為咱們軟弱可欺。
沙里飛還說,他們像彈簧,你弱他就強。你強了呢?他們就縮回去了,就崩地折斷了。
這些才是道理和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王小馬品味再品味,還是覺得沙里飛的話正確。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王小馬也把表情弄得兇一些。但他原本就不是這種人,性情不對頭,弄的時候再努力,到頭來還是不像。不僅不像,反而滑稽。后來沙里飛說,小馬你干脆算了吧,別兇了,你他哥的兇不出來。該怎樣你還是怎樣吧。王小馬就不兇了,反而整天笑嘻嘻的,成了小隊里的例外。
但經(jīng)常,笑嘻嘻的王小馬卻能起到別人起不到的作用。也就是說,他很能蒙蔽對手。他一個小小的,瘦骨伶仃的人,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連指揮都驚訝,對手自然也好奇。兇神惡煞的隊伍里面,怎么會混進這么一號人物?對手的表情一松懈,就是沙里飛他們的戰(zhàn)機來到了。往往就這么一剎那,結(jié)果出來了。
所以在隊員中間,王小馬成了一員福將。大伙先是叫他小拔,慢慢就改成老拔了。由小至老,說明了他的成熟和重要。有時候連沙里飛都感嘆,說,小馬啊,那回你一頭撞我懷里,我以為你單純就是想來麻煩我的呢,以為是老天爺見我活得滋潤,給我分派個業(yè)余工作,幫幫你,拉你一把呢。這會兒我才明白,你是老天爺送給我的一份大禮?。?/p>
自己成了一份大禮,王小馬不由臉紅耳赤,但他心里受用。初中時光,沙里飛欺負過他,但那是同學(xué)間的摩擦,過后往往會成為難忘的記憶。而沙里飛幫他,卻是真心的,他一直沒有虧待過他,反而處處護著他,給他自由。是,有時候在棍棒如雨的交戰(zhàn)時分,沙里飛先把他推到一邊去,也因此,這大半年來,戰(zhàn)友們幾乎都有過頭破臉腫的遭遇,就他一個人沒有。
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因為沙里飛,他在這里賺取了好些工資和獎金。它們又滋養(yǎng)了他的愛情。如果沒有這種滋養(yǎng),就算是沈益芳愿意跟他談,他又拿什么跟人家談?愛情畢竟需要現(xiàn)實為基礎(chǔ)啊。
9
姐姐回來說,她們那一片馬上就要進入改造了。她家里的舊房屋拆遷了后,上面答應(yīng)照面積換給相應(yīng)的樓房單元。這是好事,王小馬也高興。姐姐當(dāng)初嫁給姐夫,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個王小馬不能說出來,王家人都不能說出來,但一想起這事,王小馬心里就恨王老五。
王小馬還記得,他六歲那年,一天半夜,他突然被姐姐的尖叫聲驚醒。雖然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隨后的情形卻讓他牢牢記在心里。醉意滿懷的爹被姐姐掀倒在她的床下面。而姐姐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顯然是受到了侵害。娘當(dāng)時也嚇壞了,等知道爹并沒有造成事實后,她才哇地一聲,摟著姐姐哭起來。爹呢,則繼續(xù)在地上酣睡。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性質(zhì)的事情?也許他的酣睡只是一種偽裝?
姐姐不是爹王老五的親生。這才是原因吧?那年姐姐十八歲,剛剛參加工作。后來她就在工廠里住下了,很少回來。家里人也盡量回避著這個話題。再后來,她自己找了一個男朋友,二十一歲那年把自己嫁出去了。
因為是自己尋找的對象,又因為匆忙草率,對男方的條件就放松了許多,連男方所必須要的新房也忽略不提了。姐新婚的房屋是舊的,王小馬去過,跟這邊的差不多。王小馬知道姐姐其實也渴望有一套新房的,如今的年輕人,誰不渴望呢?
現(xiàn)在好了,姐姐那邊馬上就要改造了,用不上兩年,姐姐也要住上新房了,這有多么好啊。
不過姐姐帶回來的消息,有好的也有壞的。好消息說過了,壞消息是,開發(fā)商的補貼開得很少。比如姐姐家,原來的住房有七十平方米,回遷后的面積則在八十到一百平方米,扣除七十外,余下的要交錢。而且,即使那七十平方米,每平方米也要補交一千元。也就是說,姐姐家要想住上新房,還要往外掏十幾萬元。但是姐姐家一直都不富裕,他們拿不出來。
王小馬也聽說開發(fā)商往往都摳門兒,能糊弄過去就糊弄過去。商人為利,原也沒錯,但也不能建立在傷害別人的基礎(chǔ)上吧?其實連沙里飛都這么說過了。但畢竟咱不是開發(fā)商,不知道這筆賬是怎么計算出來的。
然后那邊的住戶就開始抵抗起來,成了王小馬他們這一面的對手,這讓王小馬震驚。原因簡單,原先沒有姐姐的事情時,他聽到的只是一面之詞,是他們這邊給出來的理由。理由當(dāng)然冠冕堂皇,但是現(xiàn)在呢,另外一方,也就是他們工作上的敵人和對手、釘子和石頭。他們的理由看上去也冠冕堂皇啊,也閃爍著真理的光芒??!
分析一下,你開發(fā),征人家的地,拆人家的房屋,占人家的床,起碼你得給人家相同的住房吧?否則你拆了后,人家到哪里住呢?好,你說回遷,或者另擇地方安置,但如果你還讓人家另外掏錢,才能有住的地方,你這就不講理了。你開發(fā)商會說俺們拆的是舊的啊,俺們給他們的是新的啊,這里面有個差距啊,有差距你就得補充上來吧?是不是?
好,就算是吧。可對方又說了,拆遷,不是俺們住戶去找你們的啊,是你們來找俺們的啊,是不是?你們開發(fā)了,是要賺錢的。把本來一層的民房,給建成了六七層七八層十幾層的樓房。這么一弄,一塊地皮在你們手里就能頂七八塊十幾塊了,是不是?你們賺錢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拿出些來補償補償俺們呢?就算是合作吧,俺們也不能毫毛不得啊,是不是?聽說開發(fā)商賺錢,都賺海了,都暴利了。怎么到了俺們這里,你們就那么小氣呢?怎么非要把錢送給拆遷公司,讓他們派了棒子隊(就是王小馬所在的這類組織)來對付俺們,打俺們,強行拆除俺們的住房,而不肯把這筆錢給俺們補貼上來呢?這是什么道理?。窟@樣做,不是劫貧濟富嘛,是不是?
王小馬的腦子雖然不如那些研究生啊的運轉(zhuǎn)起來速度飛快,但也可以的。尤其進入到沙里飛的小隊,這都大半年了,經(jīng)歷了好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了。他把這些往一起湊湊,再分析分析,問題就出來了。
當(dāng)然了,也不排除獅子大張口的人。王小馬他們就遇到過,明明只有幾十平方米的房屋,非得跟人家要幾百平方米,而且還得要好樓層,還得要商鋪。這樣的人懷里抱的想法是,反正俺這房屋不騰出來,你們就是把剩下的所有的都拆光了也沒用。有俺在這里牢牢地釘著,你開發(fā)個屁啊。只有痛痛快快答應(yīng)了俺,讓俺舒服了,占大便宜了,你們才能開發(fā)。否則啊哼哼,門兒都沒有哩!
后來王小馬總結(jié),只有這種人才是釘子哩。這樣的釘子,釘在那里,才是城市發(fā)展的絆腳石呢,也是必須搬掉的石頭和拔掉的釘子呢。
但是也往往越是這種人,越敢跟你拼命。要錢不要命的人,過去聽說過,如今王小馬也看見過幾個了。
但姐姐他們不是這種情況的。他們因為拿不出錢來,難道就不讓他們生活了嗎?難道改革開放的成果就不讓他們也享受了嗎?
王小馬問姐姐他們怎么辦。姐姐說大伙心可齊了,都下定決心,決不讓開發(fā)商把褲子都給剝削了去。要抗?fàn)?。姐姐說起來非常興奮,說是好幾百戶人家呢。人口加到一起有上千人,不信政府敢跟上千人作對。再說了,姐姐跟王小馬說,這也不是政府的事兒啊,是開發(fā)商。若是一家摳十萬吧,開發(fā)商就又多賺幾千萬上億了。
王小馬非常擔(dān)心,因為如果談不好,下一步就要派他們上去了。只是如果對方真的有上千人口,他們公司一個大隊,也不過一百幾十號人,統(tǒng)統(tǒng)出動,只怕也無濟于事。
王小馬到隊部上班,探詢沙里飛的口風(fēng)。沙里飛似乎還沒聽說過要往那里派人。王小馬滿懷憂慮。沙里飛問他怎么了這是,他不能隱瞞,就說了。沙里飛笑起來,說,要真有上千人口一起出來造反,派過去的就不是咱們了,咱們的人員和裝備都不行啊,承受不了。王小馬說,那會派誰?沙里飛說,武裝警察,簡稱武警。
看著王小馬的臉色越來越沮喪,沙里飛嘿嘿一笑,說,放心吧。這種事情政府決不會派武警過去的。除非發(fā)生了反革命暴亂。但暴亂是不可能發(fā)生的,所以呢,最后開發(fā)商退一步,分化瓦解一批人,不行的話再退一步,再分化瓦解一批人。至于最后嘛,說不上還得咱們?nèi)ナ帐皻埦帧?/p>
王小馬眼睛緊緊盯著沙里飛,殘局會不會……非常殘酷?沙里飛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慢慢說,我也不知道。接著他又說,我只希望一切都平安無事。王小馬把手放在胸口,說,我也是。
10
其實從看過電影起,王小馬就已經(jīng)把沈益芳當(dāng)作自己一生一世的愛人了。他到她的公司大門外,摟抱那棵楊樹,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連看大門的大伯都知道他找的是哪個女孩,甚至還默許他進去找。沈益芳住在這里,一般也只星期天回家看看,但也就吃一頓飯,天黑前還得回來。
沈益芳家沒有她住的地方。小時候還能跟哥哥他們擠擠,如今大姑娘了,應(yīng)該有自己一張床了,但是沒有。沈益芳曾經(jīng)向王小馬描繪過她家里的狀況。哥哥天生智力缺陷,現(xiàn)在二十六七了吧,只有小學(xué)二年級的能力,如果不是有娘看護著,可能早就走丟了。而至今,他都走失過七八回了。弟弟還好,一切正常,十四歲了,上初中了,考高中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至于大學(xué),不知道,而且即使能夠考上,也不一定有能力讀。
那天王小馬把沈益芳約出來,在流水般的人群里胡亂走。沈益芳一聲輕輕的嘆息被王小馬捕捉到了。再想想她說過的那句話,“可憐的一對孩子”。他就知道,一定還有疼埋在她心里。他把著她的手,一定要讓她說出來。沈益芳望著王小馬的眼睛,然后就說了。
她說的還有很多,比如居住的房屋。有一天王小馬照著沈益芳說的街道門牌去找了一回。那條街叫西河街,距離鳳凰街有七八里,王小馬騎車穿過了半個安城。他當(dāng)時在沈益芳家的門外站了好一會兒,似乎仿佛看見過一個兩只眼睛距離非常寬的男人,從里面費力地擠出來。當(dāng)時王小馬還不知道沈益芳有那么個哥哥,以為這人是想收拾他的,急忙跨上自行車,逃之夭夭。
沈益芳家居住條件簡陋,比王小馬家的還差。現(xiàn)在王小馬就跟娘兩個人生活,房子舊是舊,但還寬敞些。沈益芳家呢,一個小院,一幢屋子,起碼住著六七個人。要不她怎么得住公司宿舍呢?
這也讓王小馬對自己從事的職業(yè)更加熱愛了。他們就是為了能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能住上新樓房,都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但跟沈益芳交往,王小馬很少去想工作方面的事情。他想的是愛,是愛情。
初秋時節(jié),沈益芳休班,王小馬帶她去郊外逛。安城郊外有好些值得逛的地方,公園啊山嶺啊什么的,連大海都有的。有感情的男孩女孩,不是爬山就是趕海。沈益芳喜歡爬山,一想起她呼出來的氣息的味道,王小馬就知道了。其實王小馬也喜歡爬山,只是他不說。
山叫南山,在安城南面,連綿一片,不高,但山上亭臺樓閣的,甚是齊全。相比較而言,王小馬更喜歡那些別人去不了的地方,山的深處就是。但那樣就有了點探險的味道了。王小馬問沈益芳害怕不?沈益芳抓著王小馬的手,說,你才害怕呢。
他們真的就往深處去。山坡陡峭,沒有路。但有樹木,他倆就拉扯著樹走。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平地,能夠在山里發(fā)現(xiàn)平地,簡直是個奇跡。兩個人都不愿意離開,坐到還綠著的草上,也就是在這里,王小馬正式親吻了沈益芳。他親吻的時間特別地漫長,兩個人都有點窒息了,其實王小馬還想繼續(xù)深入發(fā)展的,沈益芳害怕了,小臉一時蠟黃。王小馬一看,欲望立刻撤退,他不能,也不會做沈益芳不愿意的事情。
后來王小馬跳起來,把雙手放在前面,身體一晃一晃地跑動起來。他圍著坐在青青的草上的沈益芳轉(zhuǎn)圈,嘴里還嘚嘚嘚嘚地叫著。沈益芳說你這是干嘛呢。王小馬笑嘻嘻地唱道:
我是一匹王小馬、王小馬
跑起路來嘚嘚嘚、、嘚嘚嘚
我是一匹王小馬、王小馬
跑起路來嘚嘚嘚、嘚嘚嘚
圍著我的草兒轉(zhuǎn)
我的草兒開滿了花
沈益芳呀了聲,跳起來,要拽王小馬的耳朵。但王小馬很機靈,腳下跑得也飛快。沈益芳一邊跟隨一邊說,好啊王小馬,原來你是想吃掉我啊。王小馬說,我是王小馬,吃的是青青的草,不吃人的呀。沈益芳說,可是你把我當(dāng)作你的青青的草了。王小馬哈了聲說,你不是草,你是開在青草里的美麗的鮮花呢。沈益芳抿嘴一笑,王小馬,你就知道笑話我。王小馬說,狗才笑話你呢。
沈益芳讓王小馬把歌再唱一遍。王小馬又唱了。但顯然歌詞跟前面的有改動了。沈益芳也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匹馬,跟王小馬并列著奔跑。他們一邊奔跑一邊唱,唱到后來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些什么。
后來王小馬奔跑累了,仰面躺在草里,沈益芳也躺在草里。沈益芳枕著王小馬的胳膊,問王小馬,王小馬是一匹什么樣的馬?。客跣●R說,王小馬是一匹健壯聰明熱愛沈益芳的馬。沈益芳呵了聲,王小馬身上馱的是什么?。客跣●R說,王小馬身上馱的是他的愛人沈益芳,還有他們的孩子。沈益芳咯地一笑,王小馬馱著他們到哪里去啊?王小馬說,王小馬馱著他們追趕太陽。沈益芳問王小馬為什么要追趕太陽?。客跣●R說,因為太陽下面有他們的城堡,那是他們幸福的家園啊……
沈益芳輕輕地啊了聲,久久不說話。只是轉(zhuǎn)過身來,伸出雙臂,緊緊地把王小馬摟住了。王小馬看見有兩顆淚水從她閉著的眼睛里面流淌出來,慢慢地融化在她的臉上。王小馬想把它們舔進嘴里。但沈益芳摟得很緊,他動不了,像是她想一生一世地這么摟著他似的。
王小馬恍恍惚惚地想,難道這就是我尋找了一千年一萬年的愛情嗎?
11
姐姐那邊的消息一點一點傳遞過來了。果然如沙里飛所言,開發(fā)商開始退步,先把每平方米補交的錢減少到八百元,六百元,三百元,最后是零元。但是,有一條線開發(fā)商不讓,就是,你家里原來的建筑面積是多少,回遷后的還是多少,多出來的要比照市場價把錢款交齊了。
但這一條也很傷殘的。因為他們原有的房屋都是民房,建筑面積超過六十平方米的就幾乎沒多少家。而回遷的樓房,面積起點就是八十平方米。亦即,幾乎每家都要再購買幾十平方米才能回來。另外,因為大伙在那里居住了幾十年,很多人家因為不夠住的,自己又建了些房屋,這些都不算數(shù),大伙就又惱火起來。
折騰到春節(jié),開發(fā)商最后讓了一步,送給每戶二十平方米,但是私自建筑的不在其中。
后面這一步算是分化掉了大部分人家。因為私自搭建的畢竟是少數(shù)??墒沁@部分加起來,也有幾十戶了。春節(jié)過后,沙里飛他們這些工作人員就開始了清理任務(wù)。
具體到王小馬姐姐家,情況有些特殊。姐夫兄弟兩個。姐夫是老大,后面有個弟弟。而他們原先登記過的房屋只有一所。姐姐結(jié)婚時,就結(jié)在老屋里,等姐夫的弟弟結(jié)婚時,他們就在院子里重新蓋了兩間房屋?,F(xiàn)在,若是比照開發(fā)商的條件,他們只能得到一套單元房,在八十平方米左右。也就是說,他們兄弟二人必須有一個人放棄,出去購買房屋。但照他們的收入情況,顯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說,經(jīng)過分化瓦解后,剩下的幾十戶里面,就有姐姐一家。
現(xiàn)在姐姐已經(jīng)不能把消息傳遞過來了。原因是她已經(jīng)不能離開她的家了。她要跟她的家人們一起保衛(wèi)家園。周邊已經(jīng)被分化掉的,都搬走了。拆遷的車輛也早已開了過去,推的推,扒的扒,沒多久,那里就成了一片廢墟。剩下的住房零散在那片廢墟里,顯得突兀而扎眼。
王小馬自己騎著自行車跑過去一回。他費了許多時間才找到姐姐的家。因為那里街道已經(jīng)不是街道,房屋不是房屋,過去帶有指向標記性的東西,都沒有了。姐姐的家周圍全是廢墟,這說明起碼在一二百米內(nèi)沒有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的。王小馬知道這種情況下,對姐姐他們來說是很危險的。因為孤單地零散在這里,很容易被突破。如果拆遷公司下了決心,一夜之間,這里的人就可能被突襲,被強行帶走,然后推土機開過來,片刻間,就只剩下一堆瓦礫。
別的中隊小隊做過這種事情。他們沙里飛小隊也做過。王小馬就曾經(jīng)跟隨隊伍埋伏下來,在半夜時分突然出現(xiàn)。然后任務(wù)就完成了。他們叫這種任務(wù)是奇襲,說是志愿軍在朝鮮跟美國鬼子打仗時,經(jīng)常用這一招,且屢見奇效。
現(xiàn)在姐姐家的水和電已經(jīng)被停掉了。他們只能到別的地方挑水吃喝,只能點蠟燭。雖然春節(jié)過去了,但天氣仍舊寒冷,他們也只能住在冰一樣的屋里,甚至連王小馬的外甥孫思凡,開始也跟著父母。還是王小馬過來,看著渾身直哆嗦的外甥,狠狠心把他帶回家,交給娘。
姐姐家的情況不妙。他們原本也想找些領(lǐng)袖的標準像貼出來,但沒能找到。王小馬想到自己小隊那里的墻上有,還有前面幾回收繳了些,就回去取。不過再一想,既然別人家的最后都被繳獲了,姐姐家就是貼滿了墻,又有什么用處?想法子還是得想別的法子。
不過姐姐倒是弄了好些國旗掛了起來,也請人寫了誓死保衛(wèi)家園幾個字來壯膽。不過聲勢和規(guī)模都小,根本嚇不著對方。王小馬過來,姐姐一家臉上都掛著悲壯的表情。他們也不知道王小馬其實就是他們對頭里的一員。以前光知道他不是警察就是保安。外甥說的黑皮不過指的是衣服的顏色。
今年他們的制服更換了顏色,成了綠色的了,類似于野戰(zhàn)軍的服色,一出來很鮮活。王小馬聽說已經(jīng)有人叫他們是蝗蟲了?;认x就是螞蚱,王小馬小時候玩兒過,并不討人厭。所以也就默認了。現(xiàn)在他穿著綠色的制服過來,姐姐有些驚訝,說小馬要去當(dāng)兵了嗎?王小馬說,不是,是換制服了,還是原來的工作。姐姐說,黑夜你要是沒事,你就過來幫幫姐吧。
王小馬不敢說如果在明里,他們應(yīng)該是敵人關(guān)系,是對手。但再想想,姐姐他們的要求盡管比別人要高些,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提了這樣要求的人,難道就是敵人了嗎?別人是,難道他親愛的姐姐會是嗎?
王小馬想勸姐姐后退一步,不要跟上面爭了。他們爭不過的。拼命一回又能怎樣?死了傷了殘了,就算他們答應(yīng)了你,值得的嗎?他真就跟姐姐說了里面的道理。但這道理顯然不是姐姐他們的道理。姐姐有點不高興,問王小馬,你到底幫還是不幫吧?王小馬說,幫和不幫結(jié)果是一樣的。姐姐一時無比悲哀。她死死看著王小馬,說,難道姐注定就得受一輩子苦嗎?
王小馬沒答應(yīng)姐姐。他知道就他們小隊來說,目前還沒有到這里執(zhí)行任務(wù)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因為上面的意思,還是要再繼續(xù)分化。畢竟幾十戶還是太多,如果有一家弄出了人命,事情就不好辦了??偟淖谥际?,花最少的錢,得最大的利。上面的事情王小馬不可能知道,但他知道時候還不到。
上班的時候,王小馬找沙里飛,把姐姐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顯然沙里飛還記得上初中時他威脅過王小馬的那件事情。王小馬也記得的。當(dāng)時因為王小馬躲著沙里飛,沙里飛生氣,說是要娶了他姐姐王小嫚,好讓王小馬天天叫他姐夫。盡管都知道這只能是個玩笑,但現(xiàn)在王小馬一說,沙里飛還是怔了怔,說,難道我大老婆有難?
王小馬不高興,說,誰是你大老婆???沙里飛笑,不是你,是王小嫚。王小馬你還真別說,當(dāng)初我還真見過你姐王小嫚哩。當(dāng)時覺得她那個美啊,天仙樣的美啊。要不是那會兒她二十我十歲,說不上你真得叫我姐夫呢哈哈。
見王小馬一臉怒色,沙里飛不笑了,說,其實我要是做了你姐夫,你姐就不會有難事了。王小馬瞅瞅沙里飛,把頭一低,突然向他撞過去。沙里飛沒防備,撲通一聲竟被撞翻在地。沙里飛坐起來,伸手一扯,就把王小馬也扯倒了,王小馬你狗日的能耐了,連我都敢撞?。客跣●R氣哼哼說,你狗嘴里吐不出個象牙來。沙里飛拍打拍打王小馬的后背,我又不是狗,當(dāng)然吐不出來。
然后沙里飛給王小馬分析說,你姐王小嫚叫你幫忙,你拒絕了,這十分正確。因為即使你也拎著一把鐵锨……不說鐵锨,就算是一把槍吧,你在那里能起到什么作用?無非是挨揍的對象吧。咱安城不只咱們一個大隊,類似的隊伍多著呢。但素質(zhì)高品質(zhì)好的,還真就咱大隊,最高的就咱小隊。余下的,屬于黑社會性質(zhì)的有,進過監(jiān)獄的有,地痞流氓有,甚至連手上有人命的也混進來了。他們有時候就下死手。碰上他們,搭上性命,值得嗎?
王小馬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他早就不討厭沙里飛了。有時候甚至想,假如姐姐年輕十歲,她如果愿意嫁給沙里飛,他會反對嗎?應(yīng)該不會。但是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是討論迫在眉睫的問題。一旦強拆,姐姐一家抵抗得了嗎?但真若是拼命抵抗,他們只能輸?shù)?。這么一想,王小馬的眼睛一濕,眼淚嘩啦流了出來,我姐她……命苦啊……
沙里飛看著王小馬,丟一支香煙給他吸。自己也點上支,吸了一支又一支,然后他搬過王小馬的腦袋,眼睛盯著他的眼睛,慢慢說,小馬,你是我兄弟,還是個小可憐兒。我真的心疼你,這事你就別管了,哥替你找個出路。不過……哥也不是個能耐通天的,也就這一回啊,好好記住了。
王小馬說記住了。可是他也不知道沙里飛說的出路是條什么出路。但他信沙里飛。果然沒幾天,姐姐家里來了幾個據(jù)說是開發(fā)商派過去的人,他們很和氣,很善良,很道德,進門先問寒問暖,然后把一紙合同書給他們看,說是好好看看,看好了,同意了,就簽上名字按上手印,然后生效。
姐夫算是當(dāng)家的。這種合同他們以前見到過。里面的條條款款的也差不多。但這一份最最不同的一條是,只要搬家,就免費返給他們八十平方米的居室共兩套,另外臨時安置的費用也分毫不少。
這份合同整整比原來的翻了一倍。姐夫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擔(dān)心自己眼花看差了,又讓他的弟弟看,弟弟看過了姐姐再看,家里識字的都看了一遍,這才確信是真的,急忙把自己的名字和手印都弄上去。然后對方把搬遷費付給他們,一再囑咐萬萬不可出去說,說這只是特例,特例中的特例。姐夫問為什么給他們個特例。那邊的人看看姐姐,說,你老婆有個好弟弟啊媽媽的。
12
在任何人看來,王小嫚家能夠得到這樣一份合同,簡直就是奇跡。就是后來抗拒到底的幾戶人家,他們得到的條件也遠不如王小嫚家的優(yōu)厚。只有一戶人家有人因為與相關(guān)人員撕扯,從房頂?shù)粝聛?,把腰摔斷了,無法動彈,才得到了與王小嫚家一樣的待遇。但王小嫚家什么也沒損失,連一只碗都從舊房屋里取了出去。而摔斷了腰的那家,電視冰箱什么的,幾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土機推在了廢墟底下。
王小嫚回來問王小馬,王小馬這才明白沙里飛說的出路是這樣的。但他不知道沙里飛是怎樣說服了開發(fā)商,或者是拆遷公司。好幾回想問他,但到底沒敢,只是對沙里飛說謝謝哥哥。沙里飛也不說別的,只捏捏王小馬的胳膊,說,小可憐兒,你咋就不長壯實些呢?
姐姐他們那片小區(qū),沙里飛小隊也出動過,甚至半夜時分強行帶走過抗拒的人。不過沒出什么大事。到最后所有的房屋都推倒了,事情也就擺平了。因為只要房屋一倒,對方就再也沒有了可以利用的籌碼,只能坐下來好好地商談。
王小馬做了一年多,算算也積攢了一些存款。但現(xiàn)在只是新生活的開始,前面的路還長著呢。不過想想,他對生活的前景一直都很有希望和信心的。老家留下的舊屋,沒有人跟他爭搶。鳳凰街這邊的舊城改造,聽說很快也要開始了。盡管知道拆遷的時候,同樣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起碼他王小馬這里不會。他家院子里沒有私自搭建的建筑,不需要像姐姐一家那樣抗?fàn)?,而且只要給他們一套合理的單元房也就夠了。
王小馬不是個頑固的人,隨和,喜歡順風(fēng)順水。而沈益芳也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她也不會爭什么。娘呢,有了新房,還是跟他們一起住就是了,她也不會出來爭的。
這說明王小馬的后方十分安定,不需要操心勞神?,F(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工作,多積攢錢,以備結(jié)婚和婚后所用。再者就是,盡快把跟沈益芳的關(guān)系敲定了。
其實沈益芳已經(jīng)來過王小馬家了。王小馬的娘也很喜歡她。雖然背后不免嫌沈益芳瘦,但王小馬把自己的胳膊一擼,往娘眼前一亮,娘就不再嫌了。王小馬說,娘啊,這算什么,大魚大肉吃一年,竹竿都能成車轱轆。娘說,管他媽的呢。能給老娘生個胖孫子就成。王小馬哈哈笑,說,這個容易。
王小馬總想請沙里飛吃一頓飯。說了不止一百回,沙里飛都擋了,說請個屁啊,你哥我不缺那個。王小馬問他缺什么,沙里飛哈地一笑,說,把弟妹帶給哥哥瞅瞅吧?哥早就想看看小馬的眼光了。王小馬說,成,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請你喝酒。
找個空當(dāng),王小馬把沈益芳帶過來。沙里飛則帶著黃飛紅。一見面,沙里飛就哈哈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王小馬不高興,說,哥,你笑什么呀?沙里飛說,原來我以為天下就你一個小可憐兒呢,原來我錯了,是兩個。他拉了王小馬的手,又拉了沈益芳的手,說,日后都叫我哥吧。兩個小可憐兒,哥真心喜歡你們哩。
沈益芳原本以為沙里飛是個面目多么猙獰可怕的人物哩,一見面才知道不是的。除了壯實,沙里飛竟然還有著書生一般的氣質(zhì)。沈益芳紅著臉,小聲地叫了聲沙哥。沙里飛不愿意,說,把個沙去了,再叫。沈益芳說,哥哥。沙里飛趕緊答應(yīng)了,跟王小馬說,她今后是我親妹妹了,你要是敢欺負她,我定不饒你。王小馬涎著臉皮說,要是她欺負我呢?沙里飛說,活該!
黃飛紅也很喜歡沈益芳,她說這女孩清新,渾身充滿了青草的氣息。她說的是青草,而不是慣常人們喜歡說的青春。這讓王小馬感到無比地驚訝,說,大嫂啊,你怎么知道沈益芳充滿青草氣息?黃飛紅咯地一笑,說,我前世是個巫婆啊,這一世偷懶,忘記把天眼閉上了。
王小馬不相信,讓她看看他的前世是什么。黃飛紅看看,啊呀了一聲說,這不明擺著的嗎,一匹小馬啊。王小馬說,那沈益芳呢?黃飛紅說,小沈啊,就復(fù)雜了。初看是一頭梅花鹿,再看是花仙子,再再看呢?是個女騎手……大家都笑。沙里飛說,王小馬就得找個人騎著。
過后沙里飛跟王小馬說,沈益芳單位效益不好吧?王小馬驚訝地問你咋知道的?沙里飛說,你看她瘦的,還像個黃毛孩子。王小馬說,不管那個,是發(fā)育晚。沙里飛說,放屁!她多大了?二十多了吧?還不到發(fā)育年齡啊?這是營養(yǎng)不良。王小馬說,我營養(yǎng)倒挺好的,可我也沒發(fā)育好啊。沙里飛說,你們不能比,你這是天生的。
沙里飛讓王小馬每月給沈益芳三百元錢營養(yǎng)費,而且必須要都變成真正的營養(yǎng)品。這錢也不必由王小馬出血,下個月給他長三百工資就是了。沙里飛說,小馬,你找沈益芳,哥哥我放心,你要是找了個妖精樣的女孩,哥哥天天得提心吊膽,為什么?你注定得吃虧啊。小沈就不同了。同樣一個小可憐兒,她不會欺負你,可我又有個擔(dān)心。
王小馬說,哥你天天擔(dān)心,當(dāng)心把頭發(fā)擔(dān)白了。沙里飛嘆息一聲,說,誰讓我碰到你這么個可憐的弟弟了呢?想想上初中時,那會兒我就想,要是我能混出個模樣來,怎么也不能丟下你不管。王小馬一時說不出來話。沙里飛又嘆息一聲,看見沈益芳,我放心了一半,可又擔(dān)心,你們兩個沒出息,再給我添個小可憐侄子啊。
沙里飛停了停,說,讓沈益芳把營養(yǎng)上去了,用不上兩年,就發(fā)育出來了。那時候你們再要孩子,就一定又胖又結(jié)實了。
王小馬想說什么,到底沒說出來,只把頭低下來,在沙里飛的肩膀上拱了拱。
過后王小馬取了三百元錢,給沈益芳送過去,讓她補身子。沈益芳不要,說是她營養(yǎng)夠用了。王小馬把沙里飛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沈益芳接了,眼睛一時有些濕。王小馬說,沙哥就是這樣的人。跟咱們也沒大了三兩歲,可看著就像是大了十幾歲的長兄。沈益芳說,小馬你運氣好,這個社會,想把日子過好了,一得自己努力,還得有人罩著。要不,不知從哪里飛過來一粒砂子,就能打破你的腦袋。
王小馬想想自己的經(jīng)歷,點頭。但回頭想想,沈益芳的話里面似乎隱藏著什么。當(dāng)時他沒想出來,想出來了又問不著。想下回見面問問,但再到公司去找她的時候,公司里的人說她請假回家,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問她為什么請假,沒有人知道。
13
安城的新生事物層出不窮,安城的生活日新月異。安城的高樓大廈時時刻刻都在拔地而起。像安城這樣的城市,如果以歷史的眼光看,它的發(fā)展變化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與此同時,樓房的價格也瘋了似的往上躥。王小馬這才上班一年半多一點,房價就上漲了一半以上。相對應(yīng)的,王小馬他們的工作日見忙碌,原來那種比較悠閑的時光已經(jīng)沒有了。
每過兩天他們都要乘坐卡車,在城市的四周救火。而拆遷處原居民的脾氣也在嘩嘩啦啦往上長。往往見面,一言不合,場面就失控了。沙里飛他們小隊就遇到過。那個已經(jīng)往身上澆足了汽油的居民,高舉著打火機,說是再不答應(yīng)就點火。當(dāng)時沙里飛的表情異常緊張,王小馬在他身邊,他攥著王小馬的手腕,若不是王小馬趕緊抽出來,只怕會給攥斷了。
打頭的人員不知是哪個部門的。勸說了幾句沒有結(jié)果,就大聲說,點吧點吧,看燒死的是哪個王八蛋。這話先把王小馬嚇壞了,因為對方已經(jīng)承受不了任何的刺激。他急忙對沙里飛說,快去搶那人的打火機。沙里飛還沒醒悟過來,那人已經(jīng)滿臉悲愴地按著了打火機。王小馬兔子一樣躥出去。在火焰觸及到身體的一瞬間,他一頭把那人撞翻在地。那人原本站在一個土堆上的。剛剛下過雨,泥土還是濕的。王小馬一撞,那人連滾帶翻跌下去。但身上的火已經(jīng)燃燒起來,幸好泥水馬上裹滿了他,火焰起不來。大家擁上去再一翻動,一攪和,火就此熄滅了。
送到醫(yī)院檢查,輕傷。
沙里飛十分惱火。他把王小馬扶起來,看看身上沒什么事情,只是臉上擦破了一處,血肉模糊。他讓錢越多把王小馬送出去包扎,自己跑到剛才刺激對方的那人跟前,瞅瞅他油汪汪的臉,砰地就在上面打了一拳。沙里飛拳頭厲害,那人的半邊臉立刻就腫起來,沙里飛說,我操你媽!燒死了人,你狗日的就逃得了?
沙里飛還想罵,邊上沖過來兩個警察,把他攔住了,拖到一邊去。一個警察小聲說,王局長的臉你也敢打?。可忱镲w說,王八蛋!要不王小馬跑得快,這不出人命了嗎!警察說,出人命也不用你負責(zé)啊?沙里飛眼睛瞪著警察,警察自嘲地一笑,不是有我們嘛。
王小馬臉上多了一塊紗布,很顯眼。沙里飛看看,說沒事吧?王小馬說,沒多大事,就是破了點皮吧。沙里飛說,這事得謝謝你。要不就弄砸了這回。王小馬說,越來越亂了這個。沙里飛點頭,管好咱自個兒不亂就成。
沙里飛讓王小馬回去休息,王小馬說沒事,能堅持。沙里飛說,用不著你堅持,回去,傷好了再歸隊。
其實臉上的傷真沒什么事,但既然隊長發(fā)話了,就只能聽從。王小馬回家,娘那一關(guān)好過。過去了,就閑下來了。想想有多少天沒見到沈益芳了?她請假回家,回去上班了嗎?這么一想,心就不在家里了,騎了自行車去紡織公司,一打聽,說是還沒回來。王小馬想想,干脆到她家看看吧。
沈益芳還沒帶王小馬到過她家,原因是那里過于狹窄,再加上哥哥那種情形,容易出麻煩?,F(xiàn)在憑著上回自己去的記憶,王小馬快要到了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片舊城改造也開始了。好些舊房屋都成了廢墟,原先的街道也找不出來了。他轉(zhuǎn)悠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沈益芳的家。
可能這幾天沈益芳請假在家,是幫著搬家吧?都說窮家值萬貫,要搬一回也不容易。只是搬家這種事情,沈益芳為什么不讓他幫忙呢?沈益芳沒有手機,王小馬曾經(jīng)要給她買一部,但她不同意,要他把錢用在刀刃上。王小馬后悔。如果他買了,這會兒一聯(lián)系,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回家去,心里還是想著沈益芳,想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那一次爬山,他們竟然在山里找到了一小塊平地,在那里他把沈益芳親的那個啊,甚至他都摸過她了?,F(xiàn)在想想,他王小馬這匹小馬,應(yīng)該馱著她在青青的草地上奔跑啊。
王小馬在家里呆了五天。紗布揭下來看看,除了一些印痕外,沒留下傷疤。這個比較好,若是留下傷疤,沈益芳會笑話他的。等再過幾天,沈益芳搬完了家回去上班,他去找她,她什么也不會看出來。
上班后,開始兩天沒事。不過沙里飛說很快就要緊張起來了。原因是剛剛開發(fā)的那一片,頑固分子忒多。分化了幾次,效果也不明顯。上面要大家做好準備,必要時要上雷霆手段。王小馬問什么叫雷霆手段,沙里飛神色暗了暗,說,就是不擇手段。
因為待命,時間就過得緩慢。白天不許離開,晚上不許關(guān)機。喝酒也不許多喝。要把精神狀態(tài)保持在最好,精力要充沛。王小馬瞅瞅自己的手腳,軟是軟點,但這跟精神和精力無關(guān)。這兩樣他都有。只是對方是誰,不擇手段到底怎么個不擇法,他不知道。甚至可能連沙里飛也不知道。
畢竟沙里飛也才是個副中隊長兼小隊長啊。
沒事王小馬就坐凳子上想事情,想沈益芳。沙里飛問他沈益芳胖了沒有,還那么瘦嗎?王小馬支吾說,可能胖了點吧。沙里飛說,什么叫可能?可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打馬虎眼,糊弄我?王小馬說,不是,我都有十來天沒見到她了,她請假回家了。
沙里飛說,上她家找她???未必談了一年半多了吧?連她家也沒去過?王小馬說,我偷偷去過一回。沙里飛說,她沒帶你回去過?王小馬忸怩了一下,還沒呢。沙里飛啊了聲,這事怪了。想了想又問。她沒跟你要什么吧?比如錢財?或者金銀首飾?王小馬說,沒有。什么也沒要。就上回那三百,我還是用你的話壓她,她才收下的。沙里飛說,這真是怪了。
王小馬想想,沒什么怪了?。慷颊0?。不就是一時她請假回家了嘛。若不是拆遷弄得找不著街道,他早就上她家找過去了。
沙里飛不說什么了,悶了頭吸煙。
14
這天晚飯后,王小馬陪娘看了會電視,娘去睡了,他還想再看。手機突然響了。接過來一聽,是沙里飛的。通知他到某處路邊等車,晚上有行動,要全副武裝。不過沙里飛又說,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吧,我就說你肚子疼。王小馬說,我肚子不疼啊。沙里飛說,你個傻瓜,來的時候把頭盔戴牢靠了。王小馬問為什么,沙里飛說,保護好腦袋啊傻瓜!
上了車,沙里飛對大伙說,今晚的任務(wù)很重,上面非常惱火,上面的上面也惱火,說是照這進度,一百年也進不了共產(chǎn)主義。王小馬說,跑步前進,就不用一百年了。沙里飛說,王小馬你閉嘴。王小馬就不說話了。
沙里飛也不再說。由于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往后了,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都不多,車開起來飛快。卡車是帶篷的,坐在里面看不清外面的情況,也不知開往何方。但這些對大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臨下車時沙里飛說,下車了都不要吱聲,行動聽從指揮,遇到反抗要堅決還擊。然后大家下車。沙里飛拽了拽王小馬的胳膊,小聲說,今天事情重大,你靠后一點,遇到大場面,你找個地方躲起來,千萬不要上去拼命,聽見了嗎?王小馬說聽見了,剛想問他為什么要拼命?沙里飛已經(jīng)離開他,向前面去了。
看了現(xiàn)場王小馬才知道,今天晚上過來的不只他們一個小隊,甚至也不止他們一個大隊。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處,黑鴉鴉的不知潛伏著多少人。而前面的廢墟上,則七零八落地亮著些燈光。燈光都暗,顯然是蠟燭或者手電筒發(fā)出來的。因為是黑夜行動,下車前每人都發(fā)了一只手電筒。但現(xiàn)在誰也不能使用。王小馬一手攥膠皮棍棒一手握手電筒,很快兩只手都被汗水弄濕了。
周圍的人都面目模糊。王小馬片刻就跟小隊人馬失散了。似乎仿佛大家都找不著原來的位置了。但都不能說話。等待命令。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小馬前面有人說,命令下來了,只要是還沒有推倒的房屋,里面的人一律都是我們的目標。要求把他們清理出來帶出現(xiàn)場。凡是反抗的,決不手軟。但要掌握好了,不能出人命,誰出人命誰負責(zé)。
然后這個人大聲說,開始!
馬上黑暗里的人們就動起來,與此同時,無數(shù)手電筒的光線劃破天空。開始王小馬被人流推擁著,身不由己。很快大家都散開來,猶如一把米撒在水里。幾百人行動,想要找到沙里飛他們已經(jīng)很困難了。王小馬想是不是聽從沙里飛的話,找個地方躲起來呢?這種規(guī)模的行動,少幾個人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但若是上去跟對手拼命……王小馬苦笑一聲。
這時邊上有個粗嗓門說,你狗日的不亮起手電筒,當(dāng)心老子把你當(dāng)成目標滅了!王小馬一慌張,急忙亮起手電筒。那人又罵了聲狗日的,才往前沖去。
慢慢王小馬就落到了后面。但沒想到后面還有督陣的。督陣的有幾十個人。他們過來,其中一個照著王小馬的屁股就是一腳,說,是不是還想著吃奶呢?王小馬小聲說吃你妹妹個奶,腳下一快,嘴里不由嘚嘚嘚一路前去了。
前面顯然已經(jīng)接上了火。叫喊聲和哭鬧聲和膠皮棍對皮肉的聲音,以及孩子的驚叫聲,種種聲音混雜起來,一下子就塞滿了王小馬的耳朵。王小馬腳下被塊石頭一絆,嘴里嘚嘚嘚的聲音被噎了回去,他捂著肚子大聲咳嗽起來。
這片廢墟一共有二十來戶的房屋還屹立著,也就是說,有二十多個目標。這幾百人,一個目標平均十幾個,正好是一個小隊。王小馬估計因為事先沙里飛已經(jīng)讓他躲起來,就不把他算計在里面,因而他們小隊也應(yīng)該是一體的,否則真的一亂套,事情也就亂了。王小馬想要不被督陣的覺察,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離開自己的小隊。
但要找到他們何嘗容易。
沒辦法。王小馬只能叫喊。他叫著沙里飛的名字,但一時也沒人回應(yīng)他,只好向就近一個目標靠近。還沒靠近,他就看見兩三個人圍著一個人,有的撕扯,有的揮舞著膠皮棍敲打。目標在連續(xù)的擊打后,身子很快就軟下來,然后兩個人架起來就走。
王小馬看看,他們不是自己小隊的,就另找目標。一邊找一邊叫沙里飛的名字,也不是完全叫沙里飛的名字,有時候是叫沙隊長,胡亂叫。當(dāng)時王小馬根本沒想到,他這樣不停地喊叫,最終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把他推向了一條無法預(yù)測結(jié)果的道路。
如果他事先知道了,他會停止嗎?
沒有人知道。
腳下的地面處處是危險,不是石頭就是坑洼。王小馬用手電照著一步一步走,他沒有了目標,他失去了目標,而現(xiàn)場到處都是目標,可他得有自己的目標啊。沙里飛——沙隊長——沙——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王小馬忽然聽見有人在喊叫他的名字。王小馬——隱隱約約的。再聽,還是王小馬。他趕忙答應(yīng)一聲,想想又不對頭。這聲音耳熟,而且還像是個女孩,女孩……突然王小馬就想到了沈益芳。但他萬萬不敢相信的。他聽人說過,人有時候想一個人想瘋了,眼前天天都是她的身影,耳朵里天天都是她的聲音,難道……難道自己想沈益芳想瘋了嗎?剛才……噢,從出來到現(xiàn)在,他沒想過她啊?
那他怎么可能聽見沈益芳喊叫他的名字呢?
不過這個念頭馬上就被沖散了。因為這一次,明明確確地,王小馬聽見在不遠處的一個目標附近,有人響亮地喊出了王小馬的名字。而且真的就是沈益芳的聲音。更加讓人恐怖的是,沈益芳喊出來的是——王小馬救救我啊——
王小馬蒙了。他怔在了那里。
這是真實的嗎?這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嗎?會不會是在夢里?會不會是他王小馬在自己的夢里夢見了這個場面,而又因為自己對沈益芳思念過重,把她也給編排進了這種場合?
沈益芳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嗎?
王小馬拎起膠皮棍,在自己的屁股上用力敲打一下。他感覺到了疼。他突然醒過來了。他沒在夢里。
這么說,沈益芳也不是在夢里。
15
從這里通往呼救的沈益芳那里的路程真漫長啊,王小馬感覺到了。如此漫長的道路如何才能及時趕到呢?王小馬突然想起來,他自己不就是一匹馬嗎?平常日子是一匹小馬,是一匹王小馬。現(xiàn)在,他不是小馬了。他是一匹駿馬,一匹日行千里萬里的駿馬!
王小馬叫了聲沈益芳別急,王小馬來了。噠噠噠噠噠……他奔跑著向沈益芳沖,向他親愛的女孩沖過去。
沈益芳的聲音就是指路的明燈,沈益芳的聲音就是導(dǎo)航的燈塔。王小馬的目標,這匹駿馬的目標就是沈益芳的聲音。嘚嘚嘚……馬蹄嘚嘚嘚,駿馬飛奔,王小馬在沈益芳的聲音前猛地拉住韁繩,然后王小馬翻身下馬,沖著沈益芳的聲音說,益芳休怕,王小馬來也!
眼前的情況是這樣的。沈益芳被兩個穿著跟王小馬的制服差不多的男人控制著胳膊,另外一個穿同樣制服的則用手撕扯她的衣服。沈益芳的上衣已經(jīng)被撕下來了,露出來兩只乳房。它們小小的,像是一對剛剛生長出來的蓮蓬。但盡管小小的,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卻放射著耀眼的光芒。它們讓王小馬的眼睛突然失明了。王小馬伸手擋著這光芒,大聲喝道,住手!你們這些流氓!
但這三個人并沒有住手的意思。其中拎著沈益芳衣服的那個樂呵呵地說,兄弟啊,什么事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俺們哥仨好不容易才弄了這么個妞,哪能讓給你呢?你想要,自己去找嘛。他伸手捏捏王小馬的胳膊,不屑地搖頭,就你這小身體,我看還是算了吧。
王小馬把眼睛轉(zhuǎn)過來,他看見了這人的臉。特別的,一眼就能看出的流氓的臉。他的眼睛不花了。他說,不能欺負婦女。這人還是笑,俺們不是欺負她,俺們是想給她喂喂尿素啊,瞅瞅瞅瞅這妞,都瘦成什么了。俺們要是不喂,誰知道她能不能長成大人呢?
王小馬看看沈益芳。沈益芳的眼睛緊緊地在他臉上,他再看看扯著沈益芳胳膊的兩個人,都粗壯得扎實。這樣體魄的人,讓王小馬心虛。但現(xiàn)在不是心虛的時候。王小馬突然大聲叫起來,抓流氓啊這里有三個流氓啊——
說話的那個飛起一腳,把王小馬踢翻在地,媽的,叫什么叫?你小子以為你是哪個?咱們他媽的在這里做這工作的都是流氓。哪個不是?他問另外兩個,你們不是嗎?那兩個馬上回答,是,不是咱來干什么?。?/p>
那小子下手狠,只一腳,就把王小馬踢得五臟六腑都翻了個過兒。他倒在地上,一時起不來。但他還是掙扎著說,我不是。他大聲說,我王小馬不是流氓,沙里飛也不是。錢越多也不是……他一個一個叫著他們小隊隊員的名字,說他們都不是。
那小子獰笑起來,你們不是老子是。把沈益芳的上衣一丟,手直接伸向沈益芳的褲腰處。沈益芳驚叫一聲,王小馬聽出來沈益芳叫得絕望而恐怖。這一刻,他什么也沒想,猛地跳起來,手里的手電筒重重打在那人的后面的脖子上。那人哎呀慘叫了聲,搖搖晃晃倒了下去。
王小馬剛剛撿起沈益芳的衣服,另外兩個放下沈益芳直撲過來,只一回合,就把王小馬打倒了。他們手里的棒子飛也似的朝向王小馬過來。沈益芳一時看呆了。也就片刻,沈益芳大聲叫起來,沙里飛——哥——快來救救王小馬啊——
才喊了兩聲,一個人起身過來,只一棒就把沈益芳擊倒在地。
但顯然,王小馬和沈益芳的叫喊起到了作用,很快沙里飛幾個就沖過來。沙里飛邊奔跑邊大聲問,怎么了怎么了?王小馬除了翻滾,已經(jīng)不能發(fā)出正常的聲音了。但沈益芳鎮(zhèn)靜下來,哭叫著說,他們把王小馬打死了啊。
沙里飛人沒到,腳已經(jīng)到了。他一腳踢翻正在打王小馬的那個人,另外一個一看,扯了嗓門叫喊,說快過來啊,出叛徒了啊,金鷹大隊的人快來啊,咱的人被打死了啊——沙里飛轉(zhuǎn)身一棒過去,把那人打倒。問沈益芳怎么回事。這時王小馬慢慢爬起來,嘴里含含糊糊說,他們要……強……強暴……沙里飛驚奇地看著沈益芳,你怎么在這里?沈益芳指指趴在眼前的房子,哇地哭起來,說,這是……這是我的家啊……
沙里飛還想問什么,一邊已經(jīng)有人飛奔而來。顯然是所謂的金鷹大隊的人馬。沙里飛見勢頭不好,說聲撤,拖著王小馬和沈益芳就往黑暗處跑。只是他們的速度慢了,瞬間就被趕了上來。沙里飛把王小馬和沈益芳往前面猛一推,轉(zhuǎn)身迎過去,說,兄弟且慢動手,聽我說……但對方已經(jīng)不聽他說了,上來就是棍棒。沙里飛一邊應(yīng)戰(zhàn),一邊叫王小馬帶著沈益芳快跑。
王小馬把一直抱在懷里的沈益芳的衣服丟給她,用力一扯,把頭上的頭盔扯下來,往她頭上一扣,說,你快跑啊——返過身去救沙里飛。但他哪里是對手,只一瞬間,就被打翻在地……
沈益芳哭著要過來,王小馬拼命喊,沈益芳快跑——然后就沒有了聲音。沈益芳只得一路哭泣著跑進了茫茫的黑暗中……
16
原先負責(zé)現(xiàn)場的已經(jīng)估計到后果會有的,但沒想到竟然如此嚴重。他更沒有估計到會失控,失控到了火拼的程度。有兩方行動人員都拼了性命。結(jié)果重傷四人,輕傷無數(shù)。其中最嚴重的是一個名叫王小馬的人員。此人頭部被嚴重擊傷,已經(jīng)成了植物人。
另外受了重傷的是王小馬的頂頭上級沙里飛。他的左胳膊骨折,肋骨骨折六根,皮外傷多處。剩下兩個重傷,是對方人員,也就是號稱金鷹大隊的。輕傷者雙方都有,目標方也多有輕傷者,但因為火拼的突然發(fā)生,目標方的損失可以忽略不計。
糾其火拼的原因,事后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偵破,是因為當(dāng)時所謂的金鷹大隊中的三個隊員在處置一處目標人物時,發(fā)現(xiàn)年輕女性一名。三人遂起歹意,劫持該女性企圖強奸之。后該女性呼救,被王小馬聽見。因二人原本相識,且是戀人關(guān)系,即前來搭救。不意被重傷。王小馬隊隊長沙里飛聞訊趕來,在營救過程中受傷。
由于所謂的金鷹大隊背景原因,三名當(dāng)事人沒有被刑事拘留,直接開除了事。且因系工作中出現(xiàn)的問題,屬于可以整改的內(nèi)容,最后處理結(jié)果沒有公開,做內(nèi)部消化處理。該表彰的也不予以公開表彰,只獎勵沙里飛小隊人民幣三十萬元,罰款金鷹大隊人民幣一萬元。
亦因事故出現(xiàn),沈益芳所在目標所提條件,予以全部滿足,剩下目標所提條件,則部分滿足。
沙里飛的身體素質(zhì)雄厚,傷好得很快。他跟王小馬住在同一個醫(yī)院,遂經(jīng)常吊著胳膊到王小馬病房里坐著。王小馬臉色紅潤,呼吸平穩(wěn),兩個月后,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受到過傷害了。但他還沒有知覺,也沒有反應(yīng)。沙里飛跟他說話,他不回答,沈益芳過來跟他說話,他也不回答。就是娘過來,親姐姐過來,跟他說話,他同樣什么反應(yīng)也不給出來。
最內(nèi)疚的是沙里飛。他非常后悔當(dāng)初把王小馬招到自己身邊來。原本他是想要王小馬在身邊,他隨時都可以罩著他的這個小可憐兒同窗的。誰能想到,這樣做卻害了他呢?常常的坐在王小馬床邊,跟他說著說著話,回憶回憶著過去的事情,鐵打的沙里飛也會滿臉淚水泣不成聲。
沈益芳也是最最后悔中的一個。舊房拆遷,本不關(guān)她的事情,爭多爭少,都是父母和兄弟的事情。她到了年齡,嫁出去就是??墒歉改敢灰螅晚槒牧?。也是順從慣了,出事那天,她原應(yīng)該回公司上班的,父母要她再住一夜,二天早上再回去,她竟然就答應(yīng)了。其實就是在家里,她也決不可能去與拆遷人員糾結(jié)的,最多不過是講講道理而已。哪知道遇到了這種事情。哪知道在危難的時候,偏偏聽見了王小馬的聲音。
……也許,這就是命?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如果是,這負責(zé)安排命運的神靈也太殘酷了。但也非常有可能,很快在某一天的早晨,當(dāng)沈益芳來到王小馬床前,輕輕地呼喚他的時候,這可憐的王小馬會突然睜開眼睛,沖著她笑嘻嘻地說,啊呀,這一覺睡得好長啊。
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吧?
應(yīng)該肯定會有這么一天吧?
事情出了不到一年,很快就被人遺忘掉了。那三個當(dāng)事人重新返回所謂金鷹大隊,繼續(xù)原來的職業(yè)。但就在返回后不久,晚上他們出去喝酒,喝高了,開著一輛舊吉普回家。不知怎么走錯了路,跑到郊區(qū),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深溝里,造成一死兩殘的后果。事后傷者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是怎么回事了。最后定性為醉酒駕車,后果自負。
王小馬出事后,相關(guān)公司一共賠償他人民幣三十六萬元整,不包括治療所用。這筆錢王小馬的姐姐曾經(jīng)來借過,說是新居的鑰匙拿到手了,需要裝修,手頭的錢不寬余。娘堅決不借,說這是她兒子王小馬的錢,她得替小馬好好保管著,好等小馬醒過來,娶媳婦用呢。
王小馬的姐姐王小嫚嚎啕大哭,說,如果小馬弟弟知道他姐姐沒錢裝修新家,一定會給她的,連借都不需要借。
王小馬的娘冷笑,你要是能把小馬叫醒了,讓他親口答應(yīng)你,老娘這就把錢點給你。全都給你也行。她嗚咽著說,我不要別的,我就要我兒子……
正好那天沙里飛過來。他看看王小馬的娘,又看看王小馬的姐姐,說,要不這樣吧,裝修的錢我先替小馬出了。他說,我懂得小馬的,一旦他知道他的姐姐需要錢,他不會不給的。
然后他又跟王小馬的娘說,放心吧,小馬一定會醒過來的,相信我。除非……沙里飛眼睛看著遠處的不知什么,一字一字說,除非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天理……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天理?
應(yīng)該是有的吧……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