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動的手寫魔法

鐮田倫子

手知道正確的時機

隔壁房間傳來筆尖摩挲紙張的聲響，想必作家林真理子正在不停舞動手中的筆，用一個個文字填滿稿紙吧。正當我想象著這樣的場景時，林真理子走出了書房。為了了解作家們創(chuàng)作故事的手法，我對林女士進行了訪問。

林女士說：“一旦開始寫作，我的手便自由移動了起來。隨著手的動作，主人公自然而然地說話交談，故事情節(jié)逐漸推進?！辈徽撌莿?chuàng)作小說還是寫隨筆，林真理子全部都采用手寫的形式。她的書寫速度非?？欤瑩?jù)說她曾在一天之內完成30頁手稿。

當手感到疲憊時，林真理子便放下筆，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精神高度集中之后的放空狀態(tài)。也許大腦管理想象力的區(qū)域因動手寫字而受到了刺激，獲得了鍛煉。

林真理子說：“其實我是個‘手寫狂人’，這可是我自己做的哦?！闭f著，林女士向我展示了寫有花體字母“M”的卡片，賀卡是她利用空閑時間繪制的。如此精通書寫藝術的林真理子也曾對他人的信函留下深刻印象。作家田邊圣子在80歲壽辰當天為每一位前來祝壽的賓客送上手寫卡片。林真理子說：“田邊老師用筆認認真真地手寫了五六十張小卡片，非常令人感動?！?/p>

有些小說是基于歷史人物的自傳文學創(chuàng)作而成的，林真理子寫過一部《戀戀白蓮》，主人公就是日本大正到昭和時期的女詩人柳原白蓮。開始寫作前，林真理子獲得了閱讀白蓮信件原稿的機會。林真理子說：“白蓮的筆跡過于瀟灑，如果沒有專家的幫助，很難快速讀懂內容?！?/p>

白蓮還是NHK晨間小說劇《花子與安妮》中葉山蓮子的原型，她因為與戀人私奔而為人們熟知。林真理子讀的正是白蓮與戀人互換的700余封書信，她說：“信中的語言流暢而優(yōu)美，令人想起白蓮本人的形象?！?/p>

執(zhí)著于手寫文字的作家不在少數(shù)。有人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曾嘗試使用打字機或電腦，但最終還是回歸了手寫的傳統(tǒng)方式。為什么文學與手寫如此相配？林真理子無意中道出了玄機：“腱鞘炎困擾著我，不壓手腕的筆太寶貴了?！睍鴮懖粌H要動腦，還需動手。林女士曾擔任文學獎評委，用電腦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她深刻感受到手寫的好處：“打字沒什么體力上的負擔，寫多少都沒問題，這樣一來文章便容易出現(xiàn)篇幅冗長、語言枯燥的情況。手知道停止書寫的正確時機。”

節(jié)奏緩慢、平鋪直敘的故事令人乏味，場景不斷變化、情節(jié)張弛交錯、筆墨濃淡不一的文章才可能吸引讀者。林真理子說：“當你讀到一本好書時，你會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身臨其境之感，這正是我用筆寫文章的感受?！?/p>

對于作家而言，手寫能給他們帶來快感。即便數(shù)碼機器已經普及，引導作家們進行創(chuàng)作的依舊是紙、筆和手。

全心考慮對方的5分鐘

公司管理者的發(fā)言往往伴隨著責任，他們也注意到手寫文字的作用。

東京武藏野公司運營著得斯清專賣店，并提供經營支持服務。社長小山升從裝著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包中取出一疊明信片，足足有幾十張。他說在工作空當寫明信片是他每天的例行任務。小山升本人并不是高科技信徒，他只是很早就將IT工具應用在得斯清的經營工作中，為了管理庫存他給全體員工配備了iPad。在許多人的心里，小山升是中小企業(yè)管理者當中的電腦管理天才。

小山升說：“我只有與下屬聯(lián)絡的日報和明信片是手寫的，明信片上的名字也不用電腦打印。人們收到印刷精致的賀卡時，就算讀了上面的內容，扭頭就會忘得一干二凈，手寫的明信片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p>

除了公司職工及其家人，小山升還會向生意對象寄明信片。此外，他常常將明信片作為批評激勵下屬的手段?！昂翢o疑問，寫明信片的五分鐘內我只會考慮收件人的事情，瞬間將想法轉化為文字。有些人非常不擅長寫信，因為希望寫出優(yōu)美文字的心情變成了他們的壓力。什么都不要想，直截了當?shù)貏觿邮种笇懴履愕男那榫秃??！?/p>

引起轟動的勵志明信片

小山升社長飽含真情的手寫明信片在公司內留下了許多傳說。舉個例子，一天他寄了一張帶有危險意味的明信片到某員工的家：“員工某某擁有杰出的才能，可是他沒有將自身的能力運用起來，這樣已經算是犯罪行為了！他是罪犯！”這張明信片先于員工本人到達家中，連年幼的兒子都沖他起哄：“逮捕爸爸！逮捕爸爸！”

因業(yè)績不佳被降職的員工則有著以下經歷。接到降職通知的那天，該員工不知如何對家人說起這件事，因為伴隨降職的是降薪。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回了家，一進家門，等候他的妻子便開口說：“你很快就會恢復原職的，加油。”因為小山升的明信片在絕妙的時間點寄到他家：“員工某某雖然被降職，但我希望他能很快取得A級評分，再次擔任部長。請家人給予他支持?！?/p>

小山升的勵志明信片在員工家庭內部也引發(fā)了騷動，但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說他侵犯職員隱私、仗勢欺人等等。那位降職的員工從收到明信片開始便鼓起了干勁兒，積極進取。他不負小山升的期望，在家人的支持下，不到一年就重返部長職位。

小山社長說：“與電腦打字相比，手寫會花更長的時間。正因為費時，它才能傳遞人的心情。什么？你說的我字亂得看不清？哈哈哈，那才好啊，誰也無法偽造象形文字般的字跡。它是我寫的，這就是證明?！?/p>

與患者互通書信

精神科醫(yī)生今井必生思考著，能否將手寫文字的功效應用在高齡患者的治療中。

今井于京都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所在研究所常年進行醫(yī)學調查。自2013年8月起，今井與當?shù)?1名老人互通書信，來回共通信8次，做了為期8個月的研究。其他國家也有過類似的課題：在因自殘等原因被送往醫(yī)院的人出院之后，給他們寄送賀卡，患者的精神狀況因此得到了改善。今井博士的研究非常適合老齡化問題嚴峻的日本。由于疾病或衰老，部分老人只能臥病在床，情緒也變得不穩(wěn)定，今井希望通信能幫助他們獲得平靜。

今井說：“對于老齡化帶來的問題，醫(yī)療機構應當處理到什么程度呢？我在醫(yī)學領域之外尋求方法?！逼渌麌业难芯空呤褂玫氖怯∷⒌馁R卡，而今井給每一位老人寄的都是手寫信。印刷的文字會給人一種量產的印象，他覺得手寫信傳達的是“你對我很重要”的心情。

盡管老人們可以選擇不回信，今井還是收到了17位老人的來信，每個人都認認真真地把字寫在標準A4紙上，有人甚至寫了正反兩面。有封信上寫著：“我以為收到的不過是打印件，謝謝你。”今井想，是手寫信函加深了他們之間的交流。老人的回信包含各種各樣的內容，比如丈夫比自己早走一步、無法對孩子訴說的寂寞，比如輾轉走過很多地方、最終在鄉(xiāng)下孤獨終老，比如在腿腳不方便的狀態(tài)下還想去一次中國，又比如對戰(zhàn)爭與婚姻的回憶、對下一代的寄語……

“當我讀到，有老人帶著我的信去到田間，放下手中的農活休息時便坐在石頭上，拿著放大鏡閱讀信件時，我真的很開心?！苯窬f。

紙上窺人

字跡反映人的性格。顫抖的筆畫表示書寫者視力不佳，錯字、漏字與修正液的痕跡體現(xiàn)出他在拼命寫平時不習慣寫的字，漸漸變窄的字形說明他逐漸起了勁兒，怎么寫也寫不完。

今井從未見過寫信的老人，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出他們的性格與想法。“那些信件凝縮著他們的人生，印刷字體卻無法體現(xiàn)人格?！边z憾的是，通信對老人們抑郁狀態(tài)的改善沒能通過數(shù)字表示出來，隨著研究的終止，今井與老人的通信也中斷了。

一年過去了，今井將信件一封一封插入文件夾，收藏在書柜里。每一次翻閱，他都會為90歲老人的經歷和隱秘的心情所感動：“每個人都有傾訴的欲望，只是不一定會表現(xiàn)出來，這些信是我的財富?！?/p>

矢野經濟研究所的調查結果顯示，日本文具2013年的銷量比上一年增加0.6%，其中圓珠筆的銷量漲幅達到10.4%，2014年情況繼續(xù)好轉，可見日本的文具業(yè)出現(xiàn)復蘇跡象。泡沫經濟發(fā)生后，大型文具廠商三菱鉛筆的經費大幅削減，銷售額卻在持續(xù)增長。順滑中性筆、可擦圓珠筆等商品的開發(fā)重視實用性，具備較高的附加價值，取得了優(yōu)良業(yè)績。

削鉛筆入職

三菱鉛筆職工的語言極具行業(yè)特色，例如“好用的油性筆寫起來滑滑的”“鉛筆扎實的筆觸讓人愉悅”“自動鉛筆就應該咔噠咔噠”。三菱鉛筆檢驗產品時，最終要靠手感評價鉛筆硬度微妙的差異，因為空氣濕度等條件會對鉛筆芯造成影響。日本廠家的品牌效力比不上歐美，但開發(fā)能力與產品品質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是日本人特有的細膩感造就了這一點。

三菱鉛筆希望員工喜愛寫字，每年公司都會舉辦特殊的活動，那就是“削鉛筆入職儀式”。新職員穿著嶄新的西裝，用平時不常用的一只手握著小刀削筆，用這只鉛筆寫下加入公司之后的期望。三菱鉛筆專門設有書法小組，求職申請表也必須手寫，對于看過上千張申請表的人事經理而言，文字是熱情、誠意、人格的體現(xiàn)。

這是個手寫的時代。

[譯自日本《AERA》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