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詩人余光中在一篇散文中這樣問。他在述說文化的皈認,鄉(xiāng)情落實于地理與人民。你的女友已不叫小倩而叫瑪麗時,你也無法為她再去寫一首古典的漢詩??吹竭@個句子時,我的觸動,用一句古語來說,“如受電然”。好詩能用一句話穿透心靈,讓人悸動,但要說清這悸動,恐怕千言萬語也無能為力。
你不可能送一首《菩薩蠻》給一個叫瑪麗的人,這是一回事。但事情并非如此簡單。一個一直就叫瑪麗的人,你只是不會給她寫《菩薩蠻》而已。而這個瑪麗是有歷史的,她曾經(jīng)叫小倩或者翠花,而現(xiàn)在才是瑪麗。當她是小倩的時候,你可能送她一首《菩薩蠻》;如果她叫翠花,你難道就會送她《菩薩蠻》?
翠花和瑪麗,一樣不會得到《菩薩蠻》。如果要送她一首《菩薩蠻》,你會希望她叫小倩。不過,更重要的是,對瑪麗,你可能還有詩去寫,比如你會去寫一首“十四行”,以符合已經(jīng)改叫瑪麗的那個人的趣味。但對翠花,你可能甚至連詩也不會送。
文字是有策略的?!按浠ā钡拿旨瓤梢哉f帶著泥土的芬芳,也可以說帶著泥土的腥氣。但當一個能寫詩的人表示不會把《菩薩蠻》送給一個叫翠花的人,這就多少有些底層歧視的意思。所以,我們不會看到“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翠花,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的句子。
“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所以你不能送她《菩薩蠻》,則是一個好的文字策略。這樣的文字,能讓人感覺到文化上的焦慮。這里面有本土與外來的張力,文化傳承與文化流變的張力,古典韻致與現(xiàn)代淺薄的張力,而不送《菩薩蠻》的人既有一種傳承者和韻致派的驕傲,又有一種感時而傷的氣息。
在“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中,隱含著一種前置的事實,或者驅動著一種閱讀者的想象,那就是你的女友本來擁有一個能讓你寫出《菩薩蠻》并且送給她的名字,這個名字定位于可供消費《菩薩蠻》的檔次或“品位”,她應該叫小倩之類,而不是翠花或二妮。
這個小倩在寫作者的心里,也通過文字的策略而調動于閱讀者,從而活動在能夠讀出這個句子意味的閱讀者那里。她是從小倩改名為瑪麗,從而產(chǎn)生了不能送她《菩薩蠻》的遺憾,她還可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拋棄文化根本而欲擠進外洋同時流于洋俗氣的鄙夷。但如果她是從翠花改名叫了瑪麗,又當如何?她將被認為拋棄了文化根本,還是被認為擁抱了世界?在“土氣”與“洋氣”或者“土俗”與“洋俗”之間,寫作者與閱讀者對她又有何種等級的評定?就算是改名,在小倩改名為瑪麗和改名為翠花相比,相比而言又怎么樣呢?
我們可以想象“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但不會想象“你的女友已改名翠花”。事實就是如此,如果可能,翠花也會改名叫小倩或者瑪麗,就像藝人出道時都要一個聽起來更洋氣的名字。對男子也一樣,他不會改名叫二黑,而只會改名叫彼特,即使本來叫二黑,他也會改別的名字,以便配得上他的見識或者期待中的成功。
具有寫作《菩薩蠻》之格調,與匹配于這種格調的女子,匹配于這種格調的女子的名字,一起組成了“當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的背景,而她已改名瑪麗,使《菩薩蠻》無由寫出或送出,則是一個前景。兩個情景的交織,產(chǎn)生綿延無盡的意味。
每個句子的后面,都有著意義的汪洋大海,人們往往被引向它最淺易的部分,并且經(jīng)常只限于這一部分。一個時代正如一個句子,例如當我記起從包產(chǎn)到戶、勤勞致富開始的變革時,會看到一系列措施,推動或拉動著我們來到效率至上、市場決定、尊重產(chǎn)權的今天,連續(xù)的話語鏈條不斷展開,驀然回首,感觸類似于“你的女友已改名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