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海峰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城市的企業(yè)、土地都可以入市,農村為什么不行?這次試點,抵押也可以,上市也可以,有了糾紛也得承認這是合法土地。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的方向是“建立城鄉(xiāng)統(tǒng)一的建設用地市場”。而建立城鄉(xiāng)統(tǒng)一的建設用地市場的關鍵點,必須從法律上承認,農村集體建設用地與國有建設用地具有平等的地位和權利,按照同地同權同價的原則進入市場交易,并由政府按統(tǒng)一的市場規(guī)則進行管理。
2月25日,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國務院在北京市大興區(qū)、安徽省金寨縣等33個試點縣(市、區(qū)),暫時調整實施土地管理法、城市房地產管理法關于農村土地征收、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宅基地管理制度的有關規(guī)定。上述調整在2017年底前試行,對實踐證明可行的,修改完善有關法律;對實踐證明不宜調整的,恢復施行有關法律規(guī)定。
那么,如何理性看待本輪試點?面臨著那些挑戰(zhàn)與阻力?怎樣才能取得預期成效?我們專訪了中國土地學會副理事長黃小虎。
試點突破了現(xiàn)行法律
《決策》:國務院啟動的這次試點,與以往相比有哪些不同之處?
黃小虎:這個改革不同的地方,就是全國人大授權,可以突破現(xiàn)行法律。這體現(xiàn)了依法治國的法治精神,既有決心也有實際行動。再一個特點,過去的試點大都是地方政府主導,即使是部門主導的試點也都不碰觸法律、不對現(xiàn)行法律進行修改,這種試點搞到一定程度就搞不下去了。比如廣東2005年就出臺了集體建設用地進入市場的管理辦法,等于把全省都納入試點了。因為整個大的法律環(huán)境都沒改,它等于突破了。但是,一旦涉及到要害問題,比如抵押,地方政府就管不了了,那是銀行的事。抵押對企業(yè)是很重要的,不能抵押,資金循環(huán)就會出問題。再如上市,涉及到土地作價的問題,證監(jiān)會不承認。還有就是發(fā)生糾紛,法院裁決這塊地怎么認?這些問題都超出了地方政府管轄范圍。所以試點無論構想得多完美,遇到這些問題,地方解決不了,市場也就發(fā)育不起來。
這次試點跟以往不同的是,全國人大授權地方在試點區(qū)域內可以不執(zhí)行原來的法律。不執(zhí)行的含義就是,抵押也可以,上市也可以,有了糾紛也得承認這是合法土地。這應給予高度評價,反映了中央推進改革的決心。
《決策》:這就帶來一個問題,這次試點是中央批的,原來的試點怎么辦?是停止以前的探索,還是允許繼續(xù)試點?
黃小虎:我的感覺是,因為地方的試點已經很多了,不是一個兩個,而是遍地開花,完全收了可能也不現(xiàn)實,恐怕還是要允許按照它原來那個路子走下去。說句實話,原來的試點由于整個法律沒有被突破,搞到一定程度就很難再往深處走。
比如廣東,2005年出臺試點辦法,背景是什么呢?當時,中央文件提出探索集體建設用地進入市場。法律不允許,但中央文件又提出要探索。廣東就抓住機會,率先在全省探索。為什么這么做?因為廣東集體建設用地早就成為氣候了,就是這么發(fā)展起來的。1978年,東莞縣城只有5平方公里?,F(xiàn)在建成區(qū)有600平方公里,其中70%是集體土地。珠三角城市基本上都這么發(fā)展起來的,南海、順德都差不多。他們主要就靠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用地都是集體的,就是市場驅動土地進入市場。
但是,1998年修訂《土地管理法》,提出不允許集體土地入市,只能用國有土地。原來就合法存在的,而且蓬勃發(fā)展的,1998年之后就變成非法的了。東莞這些地方,誰有本事把這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關閉了?這在珠三角乃至廣東全省都是普遍現(xiàn)象。廣東抓住機會,出臺文件,我個人理解,并不指望集體建設用地能有多大發(fā)展。因為大的環(huán)境都沒有變,市場不可能有大的發(fā)展,主要是給基層減輕壓力。全國非法、廣東允許,實際上是廣東省委、省政府的政治擔當,給基層政府和企業(yè)減輕壓力。雖不合法,也不能取締,否則財政就沒了。我就不吭聲、不宣傳,但實際操作還是那么做。這種情況在全國大中城市的城鄉(xiāng)結合部恐怕也是普遍存在。
不同的是,1998年之前,中西部很多地方沒有發(fā)展機會,所以沒有市場。而后來有發(fā)展機會了,但法律又修改了,再搞就成了違法了。這就是隱形市場,所謂的“黑市”是法律不合理造成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城市的企業(yè)、土地都可以入市,農村為什么不行?1998年土地管理法,認為不合法,廣東省的法規(guī),又認為合法,所以你說它是什么?半公開、半地下。但有一條確定無疑,就是它普遍存在。
農民如何分享收益
《決策》:中辦、國辦的《試點意見》提出,“將合理提高被征地農民分享土地增值收益的比例”。那么,何謂合理,如何分享?
黃小虎:狹義的分享,就是征地補償?,F(xiàn)行制度規(guī)定農民不能享受增值,當然實際操作中是另一回事。從法律規(guī)定看,主要按原用途補償,就是增值的部分跟農民沒關系。這個肯定不行,是要改的。新一屆中央提出,“凡屬重大改革都要于法有據(jù)”,這個改革就碰觸到現(xiàn)有的法律制度了。這里也有不同意見,到底是國家提升補償標準,還是跟農民談判?至于怎么分享增值收益?恐怕包括補償款、就業(yè)安置、住房安置、社保等這些方面。
廣義的分享,就是允許集體土地入市。那是農民所有的財產,憑借著財產權,可以自主地參與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進程。東莞的農民就是憑借自己的土地參與分享土地增值收入。宅基地爭議比較大,矛盾尖銳的還是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特別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純農區(qū),說實話,沒有多少需求,也沒有供給,老百姓的房子自己住著,不可能賣出去,因為沒有更多發(fā)展機會。因此,不是當務之急。但是在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城鄉(xiāng)結合部,客觀存在著市場的因素和條件。比如東莞近千萬人口,本地戶籍只有190萬,外來打工的來了要住,住哪兒?政府又沒給他們蓋房子,這對本地農民就是商機了。農民就在自己地上蓋房子,五層、六層、七層、八層,650萬人都居住在農民的出租屋里,宅基地不就進入市場了嗎?另外,本地農民富裕以后,流動性就大了,原來老房子不住了,住城里了。這樣宅基地的買賣就出現(xiàn)了。有人擔心會出現(xiàn)居無定所、無家可歸現(xiàn)象,我認為個案是可能的,但作為一個普遍的的社會現(xiàn)象是不可能的。人們總得在有著落之后才會賣掉原來的房子。
《決策》:有人提出,宅基地轉讓應當僅限在本集體經濟組織內部,從而防止城里人到農村買房,導致逆城市化問題。
黃小虎:2004年,我們在北京做過調研,城鄉(xiāng)結合部30%-40%的房子出租,進入市場。到農村租房、買房都是什么人呢?第一種就是外來打工者。北京外來人口比東莞多得多了,住哪兒?政府沒有蓋房,基本上靠農民宅基地解決了。我們大城市周邊沒有形成像巴西、孟買那樣的貧民區(qū),實際上靠農民給解決了。第二種是城市退休職工。工資不高,城里房子留給兒女結婚用。自己到郊區(qū)農村租個院,養(yǎng)雞、種菜,呼吸新鮮空氣,喝著泉水,生活成本還降下來了。第三種是特殊人群,比如畫家、雕塑家、藝術家等,到農村去,買個院子,改造一下,自己有很大的工作室,形成了畫家村。第四種是有錢人,建個別墅。能說這叫逆城市化嗎?我不這么看,我認為這恰恰是城市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退休的人住郊區(qū),有什么不好?包括白領和有錢人,很自然。
政府不應經營土地
《決策》:此次試點,強調“封閉運行、風險可控”。風險從何而來?如何做到可控?
黃小虎:風險無非就是政府收入減少。這些年來,政府過于依賴土地收入,因為政府承擔太多經濟職能。這有一個歷史演變過程,放在20年前,政府不負責建設,誰來負責?沒有人負責。承擔這個責任,政府就要找錢。但財政制度改了,從正常財政渠道就沒有錢,最后只有土地可以用了。這個辦法解決了城市建設資金來源問題,但同時帶來了很多弊端。
一個,政府依賴土地,就要不斷征地、不斷賣地。政府需要資金,在一段時期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但如此外延擴張,怎么能保護耕地?所謂紅線、生命線,說句極而言之的話,那叫自欺欺人。其他自然資源乃至環(huán)境、生態(tài),也都成了政府賣地的犧牲品。
再一個,侵犯農民利益。政府想多籌點資金,那就想辦法壓低農民的征地費用,最后還冠冕堂皇,說有法律根據(jù),社會矛盾就越來越尖銳。其實不只是農民,城里人也是受害者。政府賣地,又不允許集體建設用地開發(fā)房地產,那開發(fā)商和政府就串在一塊,房價越來越高,工薪階層就買不起房。
還有一個,就是積聚風險。土地財政不夠,政府就把土地拿來抵押貸款,政府借銀行的錢。地方債現(xiàn)在成為問題了,如果不解決,將來會成為定時炸彈??客恋貋淼腻X是自籌,沒辦法進行規(guī)范。這些年來,政府建了那么多新區(qū),大家互相攀比,對應的就是空城、鬼城。城市沒發(fā)展到那一步,建起來了,資金就押在那里。都是土地財政的錢,這個錢不屬于財政,審計、財政、國土部門也不去管。所以,政府行為失控,導致社會矛盾不斷積聚,老百姓對政府缺少信任感。這個局面,不改能行嗎?
《決策》:但是,一下子取消土地財政,由此帶來的改革“陣痛”,地方政府承受不了。
黃小虎:一下子取消肯定不行。我們已積聚20萬億元地方債,一旦取消,拿什么償還?建設怎么搞?對這些問題,十八屆三中全會都有部署。2014年財稅體制改革的方向,就是進一步規(guī)范財政預算制度,解決中央和地方財權、事權的分配問題,解決地方主體稅種問題,從而使地方財政有正常收入。就是說,要取消現(xiàn)在的土地財政,就必須有新的東西來替代它。財稅體制改革,是為將來取消土地財政鋪路?,F(xiàn)在已經有動作了,地方融資平臺已經不允許搞了。當然,關窗戶還要開個門,就是逐漸用規(guī)范的政府債來取代它。政府債和現(xiàn)在的地方債是不一樣的,政府債是向社會借錢,地方債是政府向銀行借錢。向社會借錢,就要公開透明,什么用途、何時償還,要向公眾交代清楚,接受社會監(jiān)督,不能為所欲為。
十幾年前,社會資金很少,現(xiàn)在多了,怎么引導它參與公共產品提供和公共設施建設中來,并保證其有利潤空間?現(xiàn)在具備條件,改革也在推進。還有戶籍制度等,都是在為下一步土地的根本性改革創(chuàng)造條件。十八屆三中全會對此都有考慮,并且在具體步驟上都有清晰的路線圖。
我要強調一下,對于自然資源管理體制改革,大家關注不夠。要點之一,山水田林湖是一個生命共同體,應該由一個部門來管理。而且這與生態(tài)、環(huán)保都有直接關系。我推測,這些職能將來可能合并到一個部門。要點之二,管理者、所有者要分開。行政管理部門不能作為資產運營部門,而應當專門成立一個機構,作為全民所有的自然資源所有權的代表,來行使所有權。包括土地的經營,將來都要有另外的部門來管。
現(xiàn)在的體制是,行政部門負責經營土地、拍賣礦產,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征地以裁判員身份出現(xiàn),征地之后去賣,又以運動員的身份,由此帶來很多問題。我的理解,新成立的行政部門就不再賣地了,現(xiàn)在裁判員、運動員合在一塊的局面就改變了。這個改革需要創(chuàng)造條件,需要有個替代,否則容易引起混亂。財稅體制改革2014年就推出來了,幾年之后就會有比較大的成效,那時再取消土地財政,可能就比較順利,阻力就小得多。此外,成立全民所有的自然資源所有權的代表,是重大機構改革。我認為,未來三年,將給我們提供機會窗口,為進一步改革積累經驗。